? ? ? ?最后一個數(shù)字從筒里滾出來的瞬間，我哭了。我一拳拳砸桌子抽的兩手通紅也沒停，我跪在獎券前吶喊，直到我兩手流血，胳膊疼到抬不起來，哭干最后一滴淚。我中獎了，頭獎，一百萬。

? ? ? ?從銀行回家，跨過臟水溝時不小心弄臟褲腿，但我沒放在心上，今天是最后一次回破房子了。鐵銹背著苔痕抓著扶手不放，失去光澤也忘記夢想。鑰匙磕磕絆絆插進(jìn)家門，舊鎖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這破地方埋汰了我二十多年時光，是時候告別啦。我找齊各種證件，翻出件干凈衣服，把那條臟褲子丟進(jìn)洗衣機(jī)，想了想又把它扔在門口。環(huán)顧整個房間，沙發(fā)腿折了綁在棍子上撐著，幾本用來墊腳的書落滿灰塵，紙頁泛黃。茶幾上落了煙灰，小半截?zé)煷钤跓熁腋装疾凵稀?/p>

? ? ? ?這半根煙是我那晚上等開獎時點(diǎn)的。重新把那根地?cái)偀燑c(diǎn)起來，吸了一口卻根本抽不順。可能最近是抽多了中華，我重新把煙摁到玻璃缸里壓碎準(zhǔn)備上路。

? ? ? ?這條破褲子也該扔了。我把它抄起來剛好看見屁股上的兩顆扣子，粉紅色，怎么看都不搭，但就硬穿著它到今天?？圩涌粗€很鮮亮，突然舍不得扔了。屋里還有些老物件，要走也該把它們帶上。我記得有個裝寶貝的盒子，可在這巴掌大的房間翻來覆去找，卻死活找不到。

? ? ? ?我一屁股坐下去，沒想到把沙發(fā)壓塌了，塌了也好。把腿往茶幾上一搭，我有點(diǎn)出神。倏地瞥見里屋墻上掛的吉他，才想起那些寶貝的去向。不就在這兒嗎？我拍拍腦袋站起來，到里屋把吉他拿下來一把掀開蓋板，里面的物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六七個玻璃珠子滾到半塌的沙發(fā)底下夠不著了。隨它們?nèi)グ?，反正不值錢。

? ? ? ?包里的卡存著一百萬，老子還缺什么？

? ? ? ?把吉他往床上一扔，我邁開步子卻踩到一個布娃娃。撿起來一看，沾了不少灰，眼睛還爛掉了，露出些發(fā)黃的棉絮，散發(fā)著霉味。就是這么個惡心的娃娃，拿著它我居然有些懷念，似乎牽動了遙遠(yuǎn)的溫暖。我依稀記得剛得到這個娃娃時的厭棄，還有她皺著眉頭充滿歉意的臉。她的汗珠掛在貼著臉的發(fā)梢上淌進(jìn)娃娃的眼睛，她是我媽媽。

? ? ? ?“我不要！”

? ? ? ?“媽媽就會做這個了?！彼龘е业吐曊f。

? ? ? ?這個娃娃是碎布拼起來的。其實(shí)它最開始還挺好看的，布條彩裙紅白相間，金黃頭發(fā)和麥色臉頰，落到哪個女生手里會不高興呢？

? ? ? ?“男生要什么布娃娃！”我把它扔開，媽媽又把它撿起來說：“媽媽做的娃娃會動，你想不想看？”

? ? ? ?怎么讓娃娃動起來？這么多年過去我連這手都忘了。我吹了吹茶幾上的灰，抽幾張紙擦開一個拐角，拿著娃娃擺弄起來。指頭攪著攪著，兩個皮筋飛出來差點(diǎn)打到我的眼睛。我把它扔在桌上。

? ? ? ?這個娃娃曾被弄壞過。

? ? ? ?弄壞它的是個女生，我同學(xué)。和很多女生一樣，她也羨慕死我了，因?yàn)槲覌寢屇茏鰰璧耐尥?。雖然現(xiàn)在想不過是能抬抬手動動腿，但對兒時的我們來說這玩具實(shí)在有吸引力。

? ? ? ?媽媽下葬那天，弄壞娃娃的女生也來了，但我沒和她見上面。那時我已經(jīng)迷上了音樂，同學(xué)老師都說我不學(xué)無術(shù)，但媽媽她特別支持我。她連家務(wù)活都不讓我干，要讓我把手好好保養(yǎng)，留給吉他。鄉(xiāng)里活不少，但她每天都會抽時間聽我唱歌。在她的要求下，我那時候除了彈吉他，剩下的時間都戴著勞保手套，手弄得比女生都白。

? ? ? ?那天我坐在媽媽墳頭唱了好些調(diào)調(diào)，斷的斷跑的跑，沒幾句能聽的。唱到嗓子眼被淚堵滿了，一點(diǎn)聲音都發(fā)不出的時候，我把壞掉的娃娃留在媽媽身邊，偷了點(diǎn)叔叔大衣兜里的零錢坐大巴上縣城去了。

? ? ? ?那時我是來實(shí)現(xiàn)音樂夢的?，F(xiàn)在我有了一百萬，什么夢實(shí)現(xiàn)不了？

? ? ? ?在縣城的第三年，那女生跑來城里看我。當(dāng)時我上省里的比賽得了獎，縣里正使勁兒宣傳，我還被記者采訪過，估計(jì)她就是這么知道我住處的。她大中午敲開我家門，臉紅撲撲的，還沒等我清醒過來就癱在我沙發(fā)上。

? ? ? ?“你家里還挺干凈的。”

? ? ? ?“每天打掃，”我頂著困意給她倒茶，“什么急事？”

? ? ? ?“看看你不行嘛，怎么，當(dāng)明星有架子了？”

? ? ? ?被她說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沒接她的話茬。沉默半天，她終于從手里的包掏出那個娃娃舉到我面前，手指一松，娃娃居然動起來了！

? ? ? ?“你把它修好了！”

? ? ? ?“我想阿姨還是希望留在你身邊?！?/p>

? ? ? ?我注意力全到了娃娃身上。她在屋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又翻翻我的音樂教材，最后問我：“怎么沒看見你的吉他？”

? ? ? ?“音不太準(zhǔn)了，調(diào)不好，可能要買把新的。”

? ? ? ?“什么時候買？”

? ? ? ?“等獎金吧?！?/p>

? ? ? ?“我想聽你彈！”她嘟囔著嘴巴，突然眼前一亮拉著我，“走，咱們現(xiàn)在買吉他去！”

? ? ? ?“可我沒錢??？”

? ? ? ?她一拍胸脯微笑著說：“我借你！”

? ? ? ?那天飄著小雨，我撐著傘坐在她自行車后座上。她沒有載過人，騎得搖搖晃晃，紅漆刮花了好幾塊，但我們玩得很開心。車輪壓著水花飛濺到我的褲腿，翻涌著盛夏的浪。直到推開樂器店的門，我們被價簽嚇傻了。原來的吉他是媽媽從親戚手里淘來的，沒想到新買這么貴。

? ? ? ?“你去挑吧，我背的住。”她推了我一把走到店里。我得到了這把彈了六七年的吉他，回程我一路邊彈邊唱，她撐著傘走在我身旁。到家我隨便做了點(diǎn)東西，和她一起吃完晚飯。

? ? ? ?“這個點(diǎn)還有班車嗎？”

? ? ? ?“你忘啦，我騎車來的?！彼徽f我才想起車還在樂器店門口，但這段路不長，我也就沒冒雨送她。臨走時她說她趁著我做飯把我褲子縫好了，還補(bǔ)了扣子。我們在門口許下一個約定：兩年后，一個二十五歲的音樂家會娶一個二十七歲的姑娘。

? ? ? ?兩年、七年、二十多年，我沒回村里去，沒還借她的錢，沒成一個音樂家。也許該回去看看她。我把娃娃裝進(jìn)口袋里，出門去市場置辦了一身行頭，又去樂器店買了吧最貴的吉他。想不到這么多年沒實(shí)現(xiàn)的音樂夢就這么成真了。出門撞見樂器店老板的兒子放學(xué)回來，我見他騎的自行車覺得有點(diǎn)眼熟。

? ? ? ?我攔了輛出租車回鄉(xiāng)下。當(dāng)年的土路都被翻修了，全程只花了一個多小時。騎車走從前那條老路得花多久呢？我把吉他握得緊緊的。

? ? ? ?她還住在這兒嗎？還在等我嗎？我暗自嘲笑自己，想象了一下她兒子的模樣。應(yīng)該買點(diǎn)禮物才對，我還是不懂禮貌。她見到我會生氣嗎？我想不會，因?yàn)槲覀冊?jīng)的愛，那個誓言本身，就帶著可悲的期限。

? ? ? ?但一百萬不會辜負(fù)我。

? ? ? ?我終于找到她的家門，下車拍了拍褲子，土灰又落在新皮鞋上。她家門口停著一輛老式黑自行車，和記憶里不太一樣。我敲敲門往后站了站，片刻后一位老太走出來問我是誰。她頭發(fā)花白，眼睛深陷下去，皺皺巴巴的臉上有幾塊深色的斑。我說我是村里那個搞音樂的小子，來找她女兒，老太突然怔住了。此刻，她只是靜默地站在門口，開著一條門縫往外面探。她的目光順著我腳邊一直綿延，穿過了背后的公路，跨過遠(yuǎn)處的群山，穿透幾朵云彩。

? ? ? ?她終于回過神來，可她只是轉(zhuǎn)身走回去，留我一人站在門口。我不知該不該跟進(jìn)去，就順著門縫往里看。我看見墻上一張熟悉的硬紙板，那是我唯一一張的專輯封面。我要進(jìn)去的時候老太已經(jīng)出來了，她遞給我一個信封。

? ? ? ?信封封口被撕破了，上面的污漬深深淺淺，抽出里面的紙更是發(fā)脆泛黃，我甚至不敢把紙展開。在我看到信紙上那行字的時候老太開口了：“我家姑娘，早就死了。”

? ? ? ?我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把鈔票塞進(jìn)老太手里，可嗓子已經(jīng)被堵死了。呼吸變得急速，我開始抽噎我手抖的根本停不下來。

? ? ? ?“我欠她的，現(xiàn)在還上?！睌D出這句話我匆匆走了。

? ? ? ?坐車去墓地，我心里五味雜陳。她和媽媽離得不遠(yuǎn)，這兒芳草依依，樹影隨風(fēng)喃呢。我跪在她墓前哭出來，咸濕的淚和鼻涕沾滿臉頰，爬過下巴滴在她身旁變成泥。在信里，她肯定一如既往帶著她的溫柔，微笑著看著我說：“今年我27歲，我停在27歲等你?！?/p>

? ? ? ?打聽打聽才知道她得了慢性病。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馬不停蹄，只為在盛夏與我相遇?？晌医K究錯過了四季，弄壞了那把吉他，也丟失了夢想。

? ? ? ?失敗幾次我就不敢再去試音了。我曾相信自己的天賦和才華，直到被現(xiàn)實(shí)一棒打醒。混跡在各處等待，染上抽煙的惡習(xí)，開始打工后身心俱疲，從此再也沒翻書或是拿起筆，也漸漸忘了怎么唱歌。媽媽的墳包遷走時親戚沒和我聯(lián)系，結(jié)果我一氣之下再也沒回老家。一心想著發(fā)財(cái)，我開始打小牌，買彩票。我為自己的破爛生活買賬，最后一貧如洗。離墳地不遠(yuǎn)處有幾個小孩在玩，他們湊過來圍觀我的吉他。

? ? ? ?為什么我敢背著吉他來看她？

? ? ? ?“你是歌手嗎？”

? ? ? ?“不是。”

? ? ? ?“你的吉他好帥?。　?/p>

? ? ? ?這小子的眼神我有點(diǎn)熟悉。苦笑一聲，我把吉他取下來拿到胸前，想唱一曲。我張開口，音符卻被嗓子眼卡住，半天唱不出來。我的身子在發(fā)抖，手指撥弄琴弦半天也沒找到熟悉的調(diào)兒。最后我索性解開綁帶，把新吉他遞給他。

? ? ? ?“送你了?！蔽艺f完頭也不回地走，背后傳來孩子們的歡呼。我越走越快，然后小跑起來、快跑起來、狂奔起來大喊，肺臟燃燒撕破喉嚨火辣辣的疼。風(fēng)劃破我的眼淚，傷口像布娃娃的眼睛。我回到她墳前從口袋里取出娃娃，將它擺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娃娃的布條隨風(fēng)起舞，卻再不能為我揮手送別。

? ? ? ?偏偏這時我想起來，娃娃或許是我踩壞的。

? ? ? ?曾經(jīng)我有價值連城的娃娃，無可比擬的信念和夢想，它們陪我走過金子般的時光。它也黯淡過，但總有人幫我拂去蒙塵，把它重新點(diǎn)亮?；氐匠抢镂野彦X捐出去大半，捐給誰做什么我沒太關(guān)心，我沒那么高尚。

? ? ? ?我花不少錢去修她送我的吉他，貴過新買一把，然后又花了點(diǎn)錢從樂器店老板兒子那兒，把那輛紅色舊自行車贖回來。為了找回丟掉的東西，我回到悠長悠長的故鄉(xiāng)。

? ? ? ?現(xiàn)在，我可以騎著自行車背著吉他，帶著價值一百萬的夢想，唱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