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31)(結局)
7.
? ? ? ?我在叛逃的前三天體會到自己多么訓練有素,竟然成功躲過魘組三輪清洗。
第四天則體會到現(xiàn)世多么殘酷,原來我真的離不開荼蘼膏。
龍穎一貫采取開明教育,很早就告訴我荼蘼膏是什么東西。提神醒腦,包治百病,起死回生有奇效……唯一副作用是服用之后立即成癮,永生戒之不去——其實應該倒過來說,對于天羅而言,成癮性才是它的主要效用。不乖就沒有糖吃,沒有糖吃就會死,它構成了天羅山堂最基礎的生存法則。
曾經(jīng)有一次我問龍穎,如果不按時服藥會怎樣,他沒有多加解釋,只是將我當日的荼蘼膏克扣了一半,當夜我切身體會到什么叫肝腸寸斷、生不如死、上刀山下火海、山無棱天地合……從此徹底斷絕了背叛組織的念頭。直至今日。
當似曾相識的心悸襲來,我知道自己已是時日無多,但我沒有因此產(chǎn)生絲毫悔意。龍穎曾經(jīng)對我說,一個好的殺手不應該有心,也不應該有原則,但如果不小心有了,一定要仔細保存起來,因為它是你區(qū)別于行尸走肉的唯一證明。
他跟我講的每一件事都那么有道理。
我生命的最后幾天躲在顧小閑的地窖。那是一個既深且廣,鼴鼠進去都會迷路的地方。里面有個黑眼睛的河絡姑娘,每天用各種奇異的儀器在我身上測量。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幾乎每次睜眼都看見顧小閑守在我的床頭,清醒的時候陪我說話,迷糊的時候偷偷喂我她的荼蘼膏。我告訴她這是續(xù)命的東西,不要再浪費在我身上,反正我遲早會死在魘組手中。她卻只淡淡地笑,說每天藥量減半,只會疼,不會死。
她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我從小特別怕疼,此刻已然動了輕生的念頭,沒有付諸行動,只因不想辜負小閑這番殷切。其實她比我辛苦得多,同時經(jīng)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在我披露事實之前,她完全不知龍老爺子對她另有所圖,甚至不知荼蘼膏是作何用。老爺子一直將她小心呵護,待她情同父女,目的只為制約她的哥哥平臨君顧西園。對于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而言,這種情感上的欺騙和背叛,比毒癮發(fā)作的肉體苦痛更加難以承受。但她竟然經(jīng)受住了,度過最初的抑郁期,開始天天給我講笑話逗悶。面對這樣堅強的人,我怎么好意思軟弱地一死了之。
千刀萬剮的疼痛中,我終于熬到第七日。每次清醒都覺得腹中有一萬只手捉住腸壁用力搓洗。最后一次睜眼時,我驚慌地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朦朧,如同蒙上了一層藍紫色的輕帛。我的身體終于到達了極限。
這地方可不好找。
旁邊突然有人說話,懶洋洋的,是個從未聽過的陌生聲音。我立起身,努力睜大雙眼,卻完全看不清來者面目,朦朧中隱約看見那人手持雙刃,左短右長……長短刃。我想起那個流傳甚廣的魘之傳說,金瞳的殺人惡魔,即使逃到海天之外,也遲早會死在他的長短刃下。這是除了荼蘼膏之外,讓叛變者最為心驚膽寒的威懾。
山堂終究還是找到了我的藏身之所。
真苦惱,要不要用刀呢?弄臟了里亞姑娘的地方,也許會讓她不高興。
他自言自語,聽起來當真特別苦惱,幾乎讓我都產(chǎn)生了同情心,想要幫他出謀劃策。但如果我沒有聽錯,他應該是在研究把我殺掉的方式,這種時候還給人出主意,未免顯得我為人太過隨和……于是我動也沒動,只是靜靜地聽著。
你看用毒如何?
他笑吟吟,好聲好氣與我商量。誰說魘組都是殘暴的殺人惡魔,傳言不可取信,我看這位長短刃先生就很有修養(yǎng)。我這個人講究禮尚往來,最怕別人對我客氣,不得不回之一笑,說:
“用毒死得快,比用刀子人道。”
聽到我的回答,魘組的長短刃先生大笑出聲,說:
“玄璣姑娘果然如傳說中那樣有趣?!?/p>
鼻端傳來一陣幽微的苦杏仁香。我沒有來得及問他從哪里聽說我有趣,以及剛才那句話哪里體現(xiàn)出我有趣,就緩緩向后栽倒在地。意識如風沙粒粒剝蝕,往事如影戲幕幕流轉(zhuǎn),我閉上了眼,反而看得更加清晰。
再見,再也不見,我最討厭的龍穎。
8.
? ? ?? 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我也以為我死了,直到七日后詐尸醒來。
說是詐尸一點不夸張,醒來時我甚至躺在棺木之中,臉上虛虛覆著一層藥紗。棺身猶帶新鮮的泥土,應是新從地穴起出,說明我確實死過一次。就著微弱的天光,我在棺中共尋得陪葬三樣:一袋油紙包裹的干糧,一箱盛滿荼蘼膏的藥奩,以及一張皺巴巴的綿紙,紙上筆跡潦草只寫了一個字:等。
我乖乖取出干糧,不顧喉嚨干澀便開始狼吞虎咽。
龍穎讓我等,我要好好等下去。
棺木盛放在一輛馬車的后廂,任憑我百般盤問,駕車人始終沉默不語,只是夜以繼日地趕路。穿過河絡聚居的雷眼山,在九原城換了車,重新喬裝后又日以繼夜地趕路。
兩個月后,我們抵達了白依江。
這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天羅的網(wǎng)再廣也覆蓋不到白依江。這又不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只有少量越人土著部落在密林中聚居,大胤離國的諸侯都不愿意踏足這片名義上的屬地,因為這里瘴癘遍地,蛇蝎橫行,華族人來此經(jīng)常會患上莫名的怪病死去。
一路裝聾作啞的駕車人在一個村寨將我放下,和族長低聲交談幾句,隨即頭也不回地駕車離開。此時我已大致揣測出了他的身份。所謂的掮客。只要付出足夠多的金錢,他們能將誅九族的重犯從大內(nèi)監(jiān)牢偷渡到天涯海角。這一路千難萬險,龍穎想必為此付出一大筆錢??上н@筆錢花得有點冤枉。此地實在不適合人居,雖然沒有天羅的追捕,卻有一萬種新的死法,何況我體內(nèi)還有解不掉的荼蘼之毒,也許在等到他之前就會毒發(fā)身亡。
龍穎留給我的藥奩共計三屜,每屜九九八十一格,藥量卻遠遠不夠支持同等天數(shù)。因為每一格中所盛荼蘼膏并非等量,而是逐日遞減,到最后一屜的最后一格,只剩下芝麻大小的一粒。
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這是要我循序漸進地抵抗癮癥,以期吃完這箱藥之后,可以徹底擺脫荼蘼的控制。這種事放在意志力驚人的龍穎身上尚有一線町能——我根本懷疑這箱藥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搜集而來,作為一個相當自愛的潔癖人士,吸毒完全不符合龍穎的美學——但他實在不應該以這么高的標準來要求我。以我的意志薄弱程度,必然會在后期熬不住疼痛,超額提取藥物服用。
龍穎大概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特意采取了額外的保證措施。
次年春,我在白依江畔誕下一子,取名龍周。
龍周臨盆前正是我癮頭最熾的時候,終日低燒不止,胡話不斷,大部分時間足在詛咒孩子他爹。寨中的越人穩(wěn)婆聽不懂中州語言,以為我染上當?shù)爻R姷臒岚Y,每日以土方藥汁給我擦拭全身。那藥確實有清涼鎮(zhèn)痛的作用,但最終支持我克服藥癮順利生產(chǎn)的,還是了不起的母愛。
龍穎算無遺策,知道我也許會放棄自己,卻絕不會放棄我和他的孩子。
躺在鋪滿草藥的竹床,低熱和疼痛慢慢隨著汗水流出身體。嬰兒啼哭的聲音清脆有力,我終于獲得了新生,以一個母親的身份。
可龍穎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龍周在蠻荒的越州森林里慢慢長大,白天和其他越人孩童一起玩耍,如同野生植物一樣蓬勃而健康,然而每當夜幕來臨,燒熱之痛就會洶洶來襲,令他半宿不能安眠。我知這是胎中自帶的荼蘼遺毒,卻完全束手無策,只能學著當?shù)厝说耐练?,將清熱安神的草藥汁液一遍遍涂抹在他身體。這孩子的性格堅忍果決,完全就是龍穎的翻版,痛到極處也咬牙不吭一聲,生怕令我憂心傷懷。
我相信他意志堅強,總有一天能夠自行戒除毒癮,只是那微蹙的眉尖如此熟悉,每每令我胸中隱痛。當時天啟危機四伏,龍穎要救我,必使自己身涉險境,那個草草寫就的“等”字,也許只是想要欺騙我獨自安心活下去。
這個可怕的猜測終于在離開天啟五年后得到了證實。
五年后的一天,我在江畔偶然救得一個走南荒的商販,方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我離開天啟那一年的秋天,一場焚城之火燒盡了帝都的一切。辰月教宗古倫俄在天墟被群情激奮的義黨亂石擲死,百里恬終于成功將太子白渝行送上了皇位。這場時代更迭的浩劫無比慘烈,雙方均以死傷無數(shù)告終。
我聽完滿心惶惑,忙問那位白衣教長后事如何,答說無人得知,只是天啟城外常開不敗的槿花一夜落盡,恐怕兇多吉少。我窒了一窒,又問現(xiàn)在天啟城是否仍然刺客橫行,那人驚詫莫名,說如今太平盛世,早已沒有天羅的用武之地,再說當年天羅一口氣死了上三家三個大家長,估計很難這么快恢復元氣。
說完他將我左右打量,說姑娘你可是因為亂世逃進了深山老林?現(xiàn)在外面已經(jīng)換了新天地,還是趕緊回家和親人團聚。
我癡癡不應。龍老爺子是多么愛惜生命的人,不到身邊人全部死光也不會輪到他死。難怪我一等五年,杳無音訊。龍穎向來信守承諾,我早該想到他遲遲不來,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現(xiàn)實殘忍無奈,我和龍穎朝夕相處十年,從未對他和顏悅色,多花了十年時光才徹底明白自己的真實心意。原映雪說得沒錯,我確實另有所愛,可惜沒有機會親口說出來。
我?guī)堉芑氐搅讼汩计皆墓枢l(xiāng)。
祖宅早已推倒,舊址上新建了一座高可摘星辰的巫臺。據(jù)說自從周氏一族歿于幾十年前的瘟疫之災,真國就再也尋不出一個像樣的占星師。真國諸侯每到祭祀時節(jié)便苦惱萬分,最后決定在周氏故居建起一座巫臺,期待那些外姓的占星師可以因此獲得風水靈氣。如此看來,若我此時認祖歸宗,恐怕還真能光宗耀祖一把。但一個善觀星象的年輕女子太容易讓人想起圣王年間天啟城的花魁,安全起見,我還是決定隱姓埋名。
我在鎮(zhèn)東頭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鋪,以便從走南闖北的商販那里探聽九州各地的消息。如果龍穎還活著,一定會滿世界找我,多少會留下一些風聲和線索——明知可能性極小,我還堅持作如是想,徒作自我安慰和寄托。
其實龍穎已經(jīng)留給我很好的安慰和寄托。
龍周在五歲之后成功戒除藥癮,像一株健康的新筍飛速拔節(jié)生長。他在新地方適應良好,唯一不適的是自己的新名字,堅持認為自己是龍周,直到我告訴他此事關乎性命。具體細節(jié)我沒有過多涉及,對天羅往事更是絕口不提。
我希望他長大之后做一個普通人。
現(xiàn)在我也終于成為一個普通人。每天擺放貨架,擦拭柜臺,看著天光日影緩慢移動。真國民風彪悍尚武,我卻不讓龍周碰觸刀劍鐵器,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靠在柜臺背后看書,性情愈發(fā)內(nèi)斂深沉。有時候我也會有點擔心,期待他能像同齡孩子一樣活潑胡鬧,任性一些也無不可。但兩害相權,我寧可他寂寞一點,也不要顯露出異于常人的天賦。這是龍穎的孩子,也許天生就是一個完美殺手,被任何一個天羅甄選者看到,可能就會暴露身份。
我盡量保持低調(diào),但該來的麻煩總是會來。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即使我每天布衣荊釵,篷頭垢面,也總有些不識相的狂蜂浪蝶糾纏不去。一方面我要按捺住自己的火暴脾氣和職業(yè)習慣以免失手傷人,另一方面還要注意安撫龍周的情緒:他明顯認為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有保護弱質(zhì)女流的責任。
有天我從外面回來,發(fā)現(xiàn)龍周安靜而癡迷地趴在柜臺上看一樣東西。暮色四合,夕照斜斜照拂,給那東西鍍上一層虛緲光輝,光輝之下卻是烏沉質(zhì)感與銳利鋒芒。我奪下一看,竟是把品質(zhì)奇好的匕首。
龍周坦言相告,匕首來自鎮(zhèn)上的打鐵鋪。我一路發(fā)足狂奔,手中利刃寒光閃耀,驚得行人退避三舍。鋪子里那位滿臉橫肉的掌柜也被我的護犢氣場震懾,結結巴巴說看這工藝,大概是某個從中州新來的伙計。
于是我找到了這位從中州新來的伙計。幽暗逼仄的打鐵鋪中,赤膊的男人背對著我揮汗如雨。我將那柄匕首丟進一旁滾沸的鐵水,惡狠狠說離我兒子遠點。
哦?我還以為那是個閨女。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聲腔和口吻無比熟悉。
龍玄璣,你就這么教育我兒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