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青春是個放大鏡，會將一切情緒擴張至無限，一小片烏云便能遮斷陽光，讓情緒徹底泥濘。我在病榻上度過青春的尾聲，醒來時發(fā)現(xiàn)風(fēng)雨已經(jīng)消散，進入了漫長得怎么也過不完的冬季。淡水陽光照在身上，讓人昏昏欲睡，雖然還在十七歲，靈魂卻已迅速衰老，在干燥的冬日空氣里慢慢卷了邊。

　　龍穎發(fā)現(xiàn)了我的新變化，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玩具，過去在我面前還假意正經(jīng)，如今明里暗里各種使壞，總試圖打破我平靜的心境，徹底暴露了他的邪惡本質(zhì)。擱在前幾年我必然跟他死磕到底，現(xiàn)在突然失去了斗爭心性，時常覺得他幼稚，凡事一笑而過。

　　雖然有點遲，但我總算開始學(xué)著如何做一個真正的龍家人，情緒平穩(wěn)，波瀾不驚，手起必然刀落，從體魄到精神都達到一個頂尖殺手的素質(zhì)。大材必有重用，匡武帝圣王八年，在我見到百里恬半年后，老爺子從龍家山堂挑選了我和其余數(shù)十天羅精英，赴帝都完成誅滅辰月的第一輪攻堅。

　　于是我喬裝打扮，來到了天啟。

　　青衣小廝推開兩扇對開的雕花木門，內(nèi)室雅靜，并無想象中的脂粉俗氣。月棲湖，胤朝初年便佇立于安邑坊，整個東陸最風(fēng)流的所在，總有新鮮笑靨掩蓋昨日淚影。不想我剛離開了天羅山堂，又來到另一處醉生夢死之地。

　　妝臺上整齊擺放著嶄新未開封的妝品，珠粉，口脂，螺子黛，在拿慣暗器的手里百般新鮮。即便這雙手也是陌生的，藥劑里泡了三天，終于除凈繭結(jié)，看起來總算像個正常姑娘的手。我蘸了胭脂點在唇上，下筆笨拙僵硬，突然聽得背后噗嗤一笑，云四娘妝容精致的臉出現(xiàn)在鏡中，眼睛里全是滿意。

　　姑娘不用心急，四姐懂得好些事，將來手把手教給你。

　　多謝四姐。

　　我低眉淺笑，紅云飛上雙頰，仿佛當(dāng)真羞澀。龍穎教給我的又一件事——虛情假意。

　　不多久，在云四娘悉心栽培與炒作下，我順利成為月棲湖的頭牌。

　　所謂頭牌就是擺在最高架上招徠客戶的鎮(zhèn)店之寶，輕易不會出售，無形中降低了我暴露身份的可能，同時又提高了客戶群的檔次，有助于獲得高級情報和秘辛。對此我感到十分滿意，因為我雖然有為事業(yè)獻出生命的覺悟，卻沒有為事業(yè)獻出身體的決心。

　　可是出來混遲早都要還，云四娘熱炒我的身價，目的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掛牌出售。當(dāng)這一天終于來臨，我陷入了無盡的恐慌。一方面是確實沒什么經(jīng)驗，天然覺得恐慌。另一方面也并非完全沒有經(jīng)驗，愈發(fā)覺得恐慌。

　　至于我的經(jīng)驗從何而來，這一點應(yīng)該并不難猜。

　　在龍穎教給我的所有事情當(dāng)中，只有這件事是我主動要求。我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當(dāng)然不可能懵懂無知地直接跑去天啟。那一夜本著教學(xué)相長的目的，我敲開了隔壁的房門，開口時也完全是學(xué)術(shù)研究的態(tài)度，龍穎聽完卻一直沉默。身后山野中，大簇的雪團簌簌墜落，茸茸堆積，聽來竟有暖意。這小子生就一副漂亮皮囊，常年各種女殺手主動投懷送抱，想來經(jīng)驗豐富，對我卻如此吝惜，實在小氣的很。我見他毫無反應(yīng)，聳了聳肩，徑直走向隔壁的隔壁，還沒敲門就被死死握住手腕，幽淡雪光照著龍穎薄怒的臉，臉上隱有紅暈。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龍穎臉紅，覺得他大概是跟我一樣，晚飯時多喝了兩盅。山中苦寒，冬夜確實需要飲酒暖身，如此一來正好可以借酒亂性，酒醒之后就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我知道人類是多么脆弱的動物，容易將肉體和感情混為一談，所以特意選了自己最討厭的人，以絕后患。

　　我總不至于對龍穎產(chǎn)生任何溫柔的感情。

　　屋內(nèi)一片深暗，唯獨窗口映入薄薄雪光，像一塊塊久含未化的冰糖。那些微光只夠照亮一個窗的輪廓，而把其余一切都留給了漆黑的夜。我被一路跌跌撞撞拖到床前，摸到凌亂的被褥，才發(fā)現(xiàn)原來龍穎早已就寢，空氣里都是他身上清冷干凈的味道。這個人十年來竟然都沒怎么改變，潔癖，作息規(guī)律，冬夜睡覺不生火盆，不說話的時候像雪片一樣冷冽……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突然覺得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讓人有點尷尬。

　　其實你不用勉強，我找別人切磋也是一樣。

　　我見龍穎始終沉默，疑心他也在尷尬，于是主動解圍道。誰知話音剛落就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被他壓在了身下。

　　龍玄璣，你不要后悔。

　　他聽起來有點咬牙切齒，難免讓我產(chǎn)生些許悔意。之所以找龍穎切磋，就是希望能在冷靜理智的學(xué)術(shù)氛圍中填補我人生的一項重要空白，以全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全新的工作崗位。但現(xiàn)在也許不是特別好的時機，也許我不小心撞上了龍穎大爺?shù)男那榈统逼?，總之感覺他今晚既不冷靜，也不理智。

　　真的不用勉強……

　　我又試圖開口，話尾消失在龍穎的唇齒間。

　　以我貧瘠的理解，親吻應(yīng)當(dāng)以溫軟柔和的觸覺為主，而不該像他所示范的這么金戈鐵馬，甚至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我越掙扎，他的動作就越激烈。衣襟撕裂的聲音傳來，我在驚恐中狠狠咬回去，猛然醒悟自己根本找錯了對象，龍穎這家伙在我的人生中只適合扮演一個角色，仇敵。

　　這個猛醒讓我無比挫敗。因為在和龍穎的斗爭中，我永遠是失敗的一方。包括現(xiàn)在?！踉诙沟目諝庵?，無論怎樣掙扎也無法逃脫禁錮。我在寒冷和恐懼中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掉下眼淚。我從來不準自己當(dāng)著龍穎的面掉眼淚。

　　他卻突然住了手。

　　柔軟的棉被將我裹緊，我聽見龍穎下床，開門，關(guān)門，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里。我從小喜歡溫暖黑暗的地方，那樣的環(huán)境會讓我覺得穩(wěn)妥安全，龍穎的房間似乎并不安全，但我裹著暖和的棉被，竟也莫名覺得穩(wěn)妥。

　　所以我沒有落荒而逃。

　　過了很久，門又打開，龍穎進來，身上的氣息更加冷冽，大概在雪地里走了很長一段路。沾著積雪的木炭燒起來吱吱作響，在火折子打亮的一瞬間，我看見一個全然陌生的龍穎，凌亂，無措，以往工筆畫一般端整的人，突然有了炭筆寫意的生動。

　　我想我大概是看錯了。

　　還冷么？

　　他將火盆移到近處，在我身旁坐下。淡淡火光穿透黑暗，為周圍一切鍍上縹緲的暖意，包括他的聲音。

　　我搖頭。一邊搖一邊覺得臉上有點濕。抬頭看看屋頂，屋頂安好，于是奇怪地看了一眼龍穎，哪里的瓦片漏了？

　　他卻皺了皺眉，伸手將我連棉被一同抱緊。

　　對不起。

　　我在有生之年，只聽到龍穎跟我說過一句對不起。雖然他做過各種各樣對不起我的事。比如給我吃荼蘼膏，比如騙我留在龍家山堂，比如讓我成為一個徹頭徹尾沒心沒肺的殺手……相較而言，撕壞我的衣服實在不算什么特別嚴重的事，何況一開始還是我主動要求人家動手。不過這一聲對不起讓我對龍穎的厭惡減少了很多，加上他的棉被很香暖，他的懷抱很舒適，我決定暫時不與他計較。

　　也許去了天啟之后，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個人，想到這里我竟然還有些不舍，覺得有些話必須趕快問清楚。于是我抬起頭，第一次認真看著他的眼睛，說，龍穎，你為什么總是跟我過不去？

　　你吃下了荼蘼膏，就再也不能是周玄璣。

　　他給了我一個非常深奧的答案。

　　我張了張嘴沒有出聲，本來想問我不是周玄璣是誰，但這樣一來話題就會變得太形而上，不太適合我這么天資愚鈍的人，于是又改問了一個比較形而下的問題。

　　我身材很差么，你至于那么勉強？

　　這次輪到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耳廓再度浮起薄薄紅暈。然后他以手掩面，笑了又笑，最后看著我的眼睛說：

　　不管勉不勉強，這件事必須由我教給你。

　　我總疑心龍穎教學(xué)有誤，盡管到最后他已經(jīng)溫柔得近乎纏綿，徹底推翻在我心中的一切既有形象，但整個過程還是無比漫長折磨，完全不像傳說中那般美好愉悅。可惜我沒有機會找別人重新教學(xué)，就得打點行裝上路。

　　對于花魁這個任務(wù)角色，原本我還信心滿滿，實戰(zhàn)之后突然變得疑慮重重。大概是龍穎的示范太糟糕，讓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抗拒心理。不過在敬業(yè)精神的感召下，我還是同意了云四娘的安排，在上巳節(jié)那天正式掛牌營業(yè)。

　　我一再說服自己，一切都是為了天羅崇高的事業(yè)，做出一點犧牲也是應(yīng)該。我等凡夫俗子在世界上能追求的東西不多，家庭美滿，事業(yè)成功，僅此而已。我既然沒有家庭，只能全心經(jīng)營事業(yè)，搞不好將來成為天羅歷史上第一位女家主，也算成就了一世梟雄之名。唯一麻煩的是到時候究竟要怎樣稱謂，叫老爺子顯然不合適，可難不成要叫老婆子？

　　我在胡思亂想中艱難地打發(fā)時間，因為壓抑緊張而手腳冰涼。桌上一壺新沏的花茶由熱轉(zhuǎn)溫，令我愈發(fā)焦躁。這位客人著實磨蹭，若是把茶放涼了，恐怕很容易嘗出異味來。我想了一想，果斷重新沏了一壺，從床下的暗格取出個瓷瓶，小心翼翼滴了三滴。

　　一滴醉生，兩滴夢死，三滴臻仙。這是龍穎從天羅上三家陰氏走私來的秘藥，主要用于麻醉，副作用是會讓人在睡眠時做夢，身臨其境的春夢。我到底沒有勇氣以身飼虎，只希望能假借此藥蒙混過關(guān)。

　　門扉吱呀一聲，青衣小廝恭謹?shù)毓黼x去，客人卻遲遲沒有進門。我好奇探頭，一襲白衣如浮云漫散在門外，大約是在欣賞門板上滿雕的細花。良久，男人溫潤的聲音傳來：玄璣，好名字，姑娘一定很喜歡看星星。

　　我自詡也是情調(diào)浪漫之人，在龍家山堂里跟師傅學(xué)彈琴作畫，全是因為悉心喜愛，而非為了殺人偽裝。即便如此，進來的客人也超出了我關(guān)于浪漫的全部想象。只能說龍穎講得很對，我的運氣實在很好，竟能在風(fēng)月之地遇到風(fēng)月之人——所謂清風(fēng)朗月，光風(fēng)霽月之類的美妙詞匯，大概就是為了面前的這位白衣公子而存在。我傻坐在桌旁，將云四娘傳授的待客之道忘得一干二凈，滿心只有兩個疑問，第一，明明天色尚早，這滿屋子清朗映人的月光究竟從何而來？第二，這種品相的男人竟然逛青樓，月棲湖怎么沒被自告奮勇的姑娘們擠破大門？

　　白衣公子進了門，見我呆坐不應(yīng)，只好自顧自坐下，又自斟了一杯茶?？匆娔潜栉也乓患れ`醒來，下意識要去搶奪。不知為何，我覺得讓這位公子做春夢是一件非常罪過的事。他的目光通透渺遠，仿佛與俗世之間相隔萬年。

　　可惜我還是慢了一步。

　　白衣公子將茶送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突然愣住，而后垂眸看向杯中。薔薇半開沉浮，沖過兩開已經(jīng)變得黯淡，像一切極美之物不可久長。我大氣不敢出，不知他究竟發(fā)現(xiàn)了什么，接下來又會怎樣。

　　出人意料，接下來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是說，他那廂什么都沒發(fā)生，神態(tài)依然清明，沒有受到任何藥物影響。我這廂卻發(fā)生了非?？膳碌氖隆环畔虏璞?，說：

　　醉生夢死，姑娘是天羅？

　　一箭十環(huán)。

　　我啞然立于原地，不知如何面對這出師未捷身先死的致命打擊，難道開張第一日就要殺人滅口？

　　對方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生命危在旦夕，一味看著杯中開敗的薔薇，說：

　　我很多年沒有醉過，也沒有做過夢了。

　　如此風(fēng)雅的對白，顯得我接下來要做的事非常沒品。然而如今性命攸關(guān)，誰還能顧及品位這種虛無縹緲的事？

　　我咬了咬牙，對那個毫無防備的身影舉起兇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