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睡前聽了太多大氣物理的緣故，我晚上熄燈后眼前依然盤旋著流體動力學(xué)公式和層流的力學(xué)分析，明明身體已經(jīng)很想睡了，眼睛和腦子卻還是莫名地興奮得想吐。我偷偷刷了會兒手機，看了一會兒鸚鵡把水杯踢下桌子的視頻，但毫無效果。于是我點開faceblog，想看看首頁有沒有推送新的冷笑話。

“為什么非要懲罰我不可，我做錯什么了，明明是你自己搞砸了一切還怪罪到我身上，你為什么不去死？難道非要我去死不可嗎？”

我的手指僵住了。是塞茜，塞茜在晚上十一點半的時候發(fā)了這樣的一條貼文。我點進她的主頁，發(fā)現(xiàn)她就在我點進去之前的十一點四十的時候又發(fā)了一條貼文：

?“除了死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救救我，誰都好”

我全身如墜冰窟，竟愣了十秒鐘才想起來應(yīng)該給她打電話。第一遍沒有人接，第二遍也沒有，第三遍的轉(zhuǎn)接提示音響了仿佛有大半輩子，接著提示音忽然被打斷了。

?“喂？”

是個男生的聲音，我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塞茜的弟弟阿涅克：“塞茜還好嗎？發(fā)生什么了？”

“是內(nèi)莉婭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fā)顫，“姐姐跑出家門了，老頭打了她。內(nèi)莉婭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

我渾身汗毛直豎，方才身體積累的睡意全部煙消云散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突然……”

“我姐說想去貝克西特工作，漢克給她介紹了，老頭就罵她是吃里扒外的婊子?！?/p>

“我讓我爸媽一起去找?！?/p>

“要是找到的話能讓她在你家睡一晚嗎？別讓老頭再折騰她……我第一次看她這樣……”

我匆匆應(yīng)了，掛上電話沖出房門。走廊上一片漆黑，墻角的夜燈隨著我的腳步亮了起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我的心跳在耳邊轟鳴。我敲了敲哥哥的房門。

“怎么了妹兒？”雅各從門后探出個戴著絨球睡帽的腦袋。

?“塞茜她爸打了她，她跑出家門了，十一點半的時候還發(fā)了很可怕的博客，”我把手機給他看，“我現(xiàn)在出去找她。”

“別亂來，我陪你一塊兒，”他搶過我的手機，縮回房門里胡亂套了幾件衣服，“發(fā)生啥了，塞茜我記得不是那種太妹……”

“她當(dāng)然不是！”我急得直跺腳，“她爸不讓她上學(xué)了！”

雅各把手機還給我，敲開爸媽的房門，簡單交代了一下情況。我們一起穿過掛著彩燈的門廊，鉆進車庫發(fā)動了爸爸的那臺舊摩托。

“你知不知道她有可能跑去哪？”雅各扔給我一個頭盔，“我太久沒見過她了。”

“咱們家果園后面那個草坡，先看看吧，我們經(jīng)常在那里玩。”

摩托在起動的時候發(fā)出了洪亮的噗噗聲，提速以后聲音就變得柔滑了很多。我們風(fēng)馳電掣地繞過果園，一口氣開到了草坡頂上，但那上面什么也沒有。

“她沒來過這里，快想想還有什么可能。”

我滑了滑手機，期望接到她報平安的消息，但又想起來她的手機在阿涅克那里，恐怕是扔在家了：“這個時間還有哪里是開著門的嗎？教堂？港口的24小時店？”

我們?nèi)チ私烫茫窀铬林闲_了門。聽完我們的敘述后，他念了句尊號，但表示沒見過塞茜經(jīng)過附近。

“家庭美滿是主賜給人間的美德，可萬萬不能隨便糟蹋了，”他憂心忡忡地說道，“老霍普和那孩子都得懺悔?！?/p>

港口離我們家距離有些遠，我猜塞茜應(yīng)該跑不到那里，但沒準(zhǔn)她中途攀上了從貝克西特新廠開出去的工程車。我們又跑到了貝克西特新廠廠址（也就是原塞茜家的土地）。那里的場地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工程機正在修建一座正方形的地基。門衛(wèi)不耐煩地從揚聲器里告訴我們今晚沒看見什么女孩子，也根本沒有工程車從這里出去過。

“港口太遠了，她不可能徒步跑過去的，”雅各重新發(fā)動摩托，我看見他的額角隱約有汗滴，“還有哪？”

我腦子一片混亂，各種糟糕的畫面從憂慮的海洋中探出頭來。不不不別犯傻，塞茜比你懂得保護自己。我對自己說道。再想想，想想還有哪里，哪里是她會想要尋找安全感的地方……

“學(xué)校！”我猛一拍雅各的后背，“去學(xué)校！”

校園這個時間當(dāng)然是不開門的，但我隱約記得圍欄的某個角落有一個缺口，以前齋戒日的時候，壞學(xué)生們會從那里偷偷溜出學(xué)校，挖出藏在某個墻根下的零食。他們總是注意在翻墻后把缺口仔細地復(fù)原，于是這個秘密通道就成功地在修女們眼皮底下存在了好多屆。我們圍著圍欄走了兩圈，終于在食堂后面的地方找到了一處松動的地方，用力一推，圍欄中央偏上的一處地方便像鉸鏈似的向內(nèi)側(cè)翻了過去，像是在圍欄上開了一扇小窗口。

“你們學(xué)校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優(yōu)等生不知道吧，”我氣喘吁吁地說，“舉我一下，我鉆過去。”

“內(nèi)莉你沒翻過……”

“當(dāng)然沒翻過！當(dāng)你妹妹是什么太妹嗎！”我氣急敗壞地吼道，“托我一把，我上不去！”

雅各抱著我的腰將我舉起來。他個子很高，一下就將我送到了洞口旁邊。我費了點力氣擠過去，踩著墻另一側(cè)的雜物堆躍到地上。

“沒摔到吧？”雅各在墻另一側(cè)喊道。

“沒，”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我進去找人，你在洞口幫我盯著點?！?/p>

“注意安全！”

校園里一片死寂，只有中央供電系統(tǒng)待機的聲音在空氣里微微嗡鳴著。沒有光照，“月亮”也被云層覆蓋著，只能透出有限的光暈。我打開手機手電筒謹(jǐn)慎地圍著教學(xué)樓轉(zhuǎn)了一圈，大門鎖著，安全通道的側(cè)門也鎖著，窗子也沒有打開的跡象。一陣風(fēng)吹來，并不冷，我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有可能在哪里？

我圍著食堂轉(zhuǎn)了一圈，接著想起禮堂盡管和食堂共用同一座樓房，但通往禮拜堂的大門是從來不鎖的，因為那里是修女和學(xué)生們做早課的地方，供奉著圣像和長明燈，而主的因緣是不能用凡人的鎖阻隔的。我回到食堂東側(cè)的大門口，輕輕拉了一下門把手，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了。

“塞茜……？”

穿過排列整齊的一排排長凳，正對著大門的便是圣像被鮮花和群星簇擁的安寧面容。第一排的長凳上坐了個扎著馬尾辮的人影，正低著頭輕微顫抖著。

“塞茜！”我飛奔過去，一時間什么禮儀都顧不上了，“塞茜，你怎么樣，還好嗎？”

“內(nèi)莉……內(nèi)莉婭……”她把頭從掌心間抬起來，雙眼紅紅的，滿臉淚痕，“你怎么…怎么來了……”

“我看到你發(fā)的博客，給你打電話是阿涅克接的，”我緊緊抱住她的肩膀，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沒事了……我跟我哥說讓你在我家住……”

“怎么會沒事……”她嗚咽了一聲，“對不起……”

“當(dāng)然……確實不會沒事……”我也忍不住抽噎了起來，“我沒法……對不起，我爸媽也想幫你的，咱們回我家……”

“都是喬納森·霍普的錯！”她憤恨地擲出了她爸爸的全名，但隨即又再次將臉埋在了手心里，“他什么都不會干，把農(nóng)場搞砸了，湯米也是被他氣跑的，還東怨西怨，什么都是別人的錯，我在港口的時候他們都說我年紀(jì)太小，他就非得說我偷……偷懶，我走得腳都起水泡了，他說我偷懶，只會花他的錢……我也不想花他的錢！我早都想遠遠地離開他！把撫養(yǎng)費都還了，帶著阿涅克到寶石艦隊去……到黑曜石州去……”

“咱們想辦法，咱們想辦法……”我緊緊摟著她的肩膀，讓她把頭靠在我懷里，“總會有辦法的……”

“還有貝克西特……”她啜泣著，“本來我能考的，他們……他們?yōu)槭裁床辉俚葍赡暝賮?！為什么偏偏要現(xiàn)在……沒有他們我本來能考的，好不容易才跟他說了讓我考的……他們憑什么拆掉我們的東西，憑什么優(yōu)哉游哉地占我們家的地！他們就不能走嗎……過兩年再來也行啊……

“如果是寶石艦隊多好……”她沉悶地嗚咽著，“如果是寶石艦隊多好……他們那里女人都可以當(dāng)總統(tǒng)，我們這里神父還要我懺悔！要是在寶石艦隊……霍普早被抓進監(jiān)獄去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能盡可能地抱住她戰(zhàn)栗不止的身體，任憑她胡亂發(fā)泄著這么久以來的委屈。平時的她總是一臉自信從容，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是那樣堅強，我竟然忘記了她其實只比我大了一歲。她哭泣著，一會兒詛咒她父親，一會兒詛咒貝克西特，一會兒呼喚著她媽媽的名字。主的神像在八顆行星的環(huán)繞下慈愛地看著她。

我們抱在一起哭了不知多久。月亮從云層中悄悄探出幾片折光翼，將皎潔的反射光投進禮拜堂的花窗中，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冷色光暈。塞茜吸吸鼻子直起上身，笨拙地抹了抹我的臉頰。

“真的太感謝你了，內(nèi)莉婭，”她抽泣著努力露出笑容，“沒有你的話，我肯定堅持不下去了?！?/p>

“是我給你發(fā)的那個，害得你被罵……”

“那是那老東西的錯，不是你的，”她雙手梳理著我的鬢角，將額頭貼上我的額頭，“你沒有錯，還一直在幫我，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p>

“今天晚上你去我家，”我握住她的手，努力做出不容置疑的樣子，“就這么說定了，我會跟我爸媽講的?！?/p>

“多麻煩你們家……”

“我去講，今天晚上你就在我家，之后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牽著她的手站起來，“我哥哥回來了，你不是想問問他風(fēng)暴是怎么消除的嗎？”

塞茜沒再反駁，也許她確實期待著一個可以逃避她父親的地方。我們雙手合十稱頌了主的尊名，而后一起悄悄離開禮拜堂，回到圍墻缺口那地方。雅各正在跟爸媽打電話，我爬上雜物堆跟他比了一個ok的手勢，他立刻長出了一口氣。

“塞茜找到了，她在學(xué)校附近。沒事，她沒受傷，就是有點沮喪，我覺得今天讓她在咱們家住一晚比較好，好的，神父那邊交給你們，我先帶姑娘們回家了，她們都很累。”

他伸出雙臂幫我和塞茜從洞口下來，挨個拍了拍我們身上的灰，整理好弄皺的衣角?！澳銈冊诶锩嬖趺戳耍俊彼欀碱^揉了揉我的臉，“怎么臉臟兮兮的?！?/p>

“沒怎么，”我抓住他的手腕，“車后座還能載人嗎？”

他遞給塞茜一個頭盔，勉強把我倆都塞進了摩托車的后座里，發(fā)動車子向家的方向駛?cè)ァＲ宦飞隙紱]人說話。戴森棱鏡完全從云層后冒了出來，高懸在夜空中，將回家的路照得銀光閃閃，蜿蜒著仿佛要伸到天上?；厝サ穆飞衔覀冊僖淮谓?jīng)過貝克西特公司的新廠址，地基似乎已經(jīng)整理好了，十幾臺無人工程機正在迅速而無聲地布架著鋼筋，看樣子似乎再有最多一星期，新的廠房就能落成。

“今天月亮真好。”雅各說道。

我嘗試著偷看一眼塞茜的表情，但沒能成功。摩托車很快將工地遠遠地拋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