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黃仁俊以前是做老師的，功力自然毋庸置疑，時吟曾經(jīng)見過他的畫，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才畫得出的東西。

　　但是這并不表示，他能兩天畫出三十四頁原稿。

　　漫畫和普通的畫、人物肖像不同，是需要利用分鏡鏡頭來講故事的，職業(yè)漫畫家在有助手的情況下每天差不多可以完成兩到三頁原稿，彩漫則要更慢一些。

　　黃仁俊當(dāng)然畫不完了。

　　除非他有二十雙手。

　　時吟覺得自己穩(wěn)操勝券，像個大爺似的翹著腿兒癱在出租車后面，斜歪著身子，周身都充斥著一種強者的氣場。

　　她已經(jīng)無敵太久了牛比太久了立于不敗之地太久太久了。

　　現(xiàn)在連黃仁俊都無法奈何她分毫。

　　這個無趣的世界到底還有什么意思。

　　時吟在后面一個人嘚瑟得沒完沒了，好像下一秒就要上天了，黃仁俊從后視鏡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本來也沒覺得你能畫完，”他頓了頓，“也知道你不會畫?！?/p>

　　時吟一噎。

　　怎么說那種感覺呢。

　　就好像是初中生跟三十歲的老男人說話。

　　你當(dāng)真的事情，你特別認(rèn)真計較的事情，他四兩撥千斤就過去了，結(jié)結(jié)實實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全是無力感。

　　偏偏他還衣服云淡風(fēng)輕，不想跟你小朋友計較的樣子。

　　時吟安靜了三秒，肩膀一塌，咬牙道：“沒覺得你說什么？”

　　黃仁?。骸澳懔R我?！?/p>

　　“……”

　　我不就罵了你一句傻比嗎？

　　你幼兒園剛畢業(yè)嗎？

　　時吟差點沒被自己一口口水嗆著，她坐在后座中間，腦袋伸過去，從駕駛座和副駕中間的空處看她，表情看起來既可憐又憤怒，一臉憋屈著想發(fā)火又不敢發(fā)的表情：“那你也不用……今天一直提作業(yè)什么的吧，”她委委屈屈壓低了聲，“我那么多同學(xué)都在呢，我不要面子的啊……”

　　黃仁俊手肘撐住車窗框，單手撐在耳畔，微側(cè)著頭，許是因為受了酒精的影響，聲音松懶：“人多才能讓你長記性?！?/p>

　　“……”

　　你說你問他這個干啥，他總是有理由。

　　時吟翻了個白眼，再次靠回到后座，不想再說話了。

　　她不說話，黃仁俊自然也不會主動跟她說話的，飯店到她家不算遠(yuǎn)，車子停在小區(qū)樓下，時吟開門下了車，轉(zhuǎn)身跟他道別：“主編，今天麻煩您送我回來了。”

　　黃仁俊“嗯”了一聲。

　　時吟頓了下，又試探性問道：“那您明天還……來嗎？”

　　黃仁俊側(cè)頭：“新連載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p>

　　時吟連忙道：“第一話分鏡草稿畫完了！”

　　“《ECHO》的完結(jié)篇呢。”

　　“……”

　　時吟目光游離：“還差幾張……”

　　她一副心虛的不行的樣子，垂著腦袋，看都不敢看他。

　　結(jié)果黃仁俊也并不多問，只點點頭：“《ECHO》畫完給我，新連載原稿先不用畫，第一話的分鏡草稿今晚傳給我看一下。”

　　時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小區(qū)里路燈昏暗，小蟲飛蛾盤桓。

　　他說一句，她就乖乖答一句。

　　黃仁俊抬眼。

　　她今天穿了件白裙子，昏黃的燈光給她描了一層毛絨絨的邊兒，大眼睛明亮水潤，看著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樣子，像藏在森林深處樹叢里的食草動物。

　　他收回視線：“上去吧。”

　　時吟如釋重負(fù)，長出口氣，朝他揮了揮手：“主編再見！”

　　一路小跑著顛顛顛跑走了。

　　白色的一個小影子兔子似的一竄一竄逃進(jìn)樓里。

　　出租車司機聽了他們一路，此時看著也覺得好笑，打方向盤轉(zhuǎn)了個圈兒，笑道：“這小姑娘怎么看著這么怕你呢?！?/p>

　　黃仁俊沒說話。

　　司機四五十歲，可能也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年輕是這樣的相處模式，打趣道：“你可要小心點啊小伙子，對姑娘不能一直這樣，我看那小姑娘長得漂亮，你對她那么兇，以后別把人嚇著，到時候被別人一哄就跑了?！?/p>

　　“……”

　　這算兇嗎？

　　黃仁俊終于有了反應(yīng)。

　　他眼皮子微掀，彎了彎唇角：“不兇一點她就上房揭瓦了。”

　　*

　　差一點點就能上房揭瓦的時吟睡得不怎么好，她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里一片汪洋大海，她踩著沖浪板魚似的在浪花見穿梭，突然一個大浪撲過來，她整個人都被淹在里面了。

　　又咸又苦的海水順著鼻腔口腔不要錢地往里灌，酸澀痛感刺激著淚水跟著嘩啦啦往外滾，巨大的浪花拍得她渾身疼得近乎沒有知覺，只覺得整個身體都散了架，時吟閉著眼，跟著海流不知道沖到了什么地方。

　　耳邊全是聲音。

　　哭聲，罵聲，尖利又放肆的笑聲，還有男人低低淡淡的嘆息。

　　海水中仿佛蘊含無數(shù)靈魂，前仆后繼往她的耳膜里鉆。

　　再睜開眼睛，面對的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時吟怔怔地一動不動，覺得還有種在海水里飄蕩沉浮的錯覺。

　　好一會兒，她才坐起來，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濕漉漉的。

　　這夢做的也太真實了點兒。

　　滿身的汗黏著睡衣，時吟爬下床進(jìn)浴室洗了個澡，整個人才從那種混沌的狀態(tài)里清醒過來，擦著頭發(fā)出來，剛好接到方舒的電話。

　　“怎么，昨天和黃老師發(fā)展如何?！狈绞媾^蓋臉就問。

　　“……”

　　時吟一陣無語：“什么叫發(fā)展如何。”

　　“昨天我們走了就剩你們倆了啊，你別告訴我他自己走了把你丟在那兒了吧，喝醉了的，漂亮的女學(xué)生？”

　　“……”

　　時吟疑惑道：“你今天是不是被人魂穿了啊，你昨天喝的是假酒？”

　　“別人關(guān)心你你還不適應(yīng)了？我關(guān)心一下你感情發(fā)展不行嗎？”

　　“那不好意思啊，要讓你失望了，并沒有什么感情發(fā)展，也不會有的好嗎，”時吟趿拉著拖鞋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手機丟在一邊按了免提，兩只手抓著毛巾擦頭發(fā)，“他現(xiàn)在算是我責(zé)編，我們倆除了工作以外的話半句都沒多說?！?/p>

　　時吟做了漫畫家這事兒她從來沒說過，同學(xué)里也就只有方舒知道，二狗也只以為她是做什么設(shè)計之類的工作，甚至因為時吟朋友圈什么的經(jīng)常中午還沒起床，所以也很多人都以為她現(xiàn)在無業(yè)游民每天在家里啃老。

　　已經(jīng)被親戚朋友們打上了啃老標(biāo)簽的時一老師倒是覺得也無所謂，倒是時母十分在意這件事兒，每次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親切地表示她實在是太慣著時吟了，畢業(yè)一年了，就只靠著父母養(yǎng)哪行，并且開始給她介紹工作的時候，時母都會非常無奈且煩躁。

　　時吟和方舒有一句沒一句聊了一會兒，掛了電話，毛巾隨手搭在門把上，撈了沙發(fā)上筆記本開電腦。

　　她昨晚實在累，干脆躺在床上給黃仁俊傳了新連載的分鏡草稿，傳完筆記本隨手就放在了一邊。

　　此時差不多上午十點，郵件已經(jīng)讀過了。

　　時吟想了想，站起身來，從床頭拿了手機過來，點開微信。

　　她微信常年有一大堆東西，公眾號推送未讀消息之類的，紅色的消息提示幾百上千條，她懶得點，就那么放著，多一兩個新消息根本不知道，有時候過個四五天，她才會發(fā)現(xiàn)。

　　但是這個消息如果是黃仁俊發(fā)過來的，那么晚一分鐘看到，時吟都肝疼。

　　看著那個紅色的小小的阿拉伯?dāng)?shù)字1，時吟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瞪大了眼，小心肝顫顫悠悠地點開。

　　早上七點半的消息：【醒了過來一趟。】

　　再看表，十點了。

　　時吟屁滾尿流地爬下床，飛奔到衣柜前拽了套衣服出來套上，梳子隨手扒了兩下半干的頭發(fā)，拉起包就出了家門。

　　《赤月》是搖光社旗下月刊漫畫，她家過去差不多半個小時左右，到那不到十點半，也可以假裝自己其實起了個大早，優(yōu)雅地喝了早茶才過來的。

　　巨大寫字樓玻璃幕墻映著碧藍(lán)天空，門口立著大大的Alkaid字樣LOGO，時吟不是第一次過來，前臺也認(rèn)識，給黃仁俊打了個電話，領(lǐng)著她到了漫畫部的樓層會議室。

　　她進(jìn)去的時候，黃仁俊已經(jīng)在里面了，面前一張牛皮紙袋。

　　他視線落在她半濕的發(fā)梢半秒，移開，朝前面沙發(fā)里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坐。

　　時吟在他對面坐下。

　　“你這個不行?！秉S仁俊開門見山道。

　　“嗯？”

　　“題材還可以，也不是頭一個，想畫出新意要下功夫，設(shè)定相對出彩，但是故事核很單薄，再擴(kuò)一下，”他閉了閉眼，揉了下眼角，“而且分鏡問題大，節(jié)奏可以變一變，回去改完再拿給我看?！?/p>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對她說這么多話。

　　時吟靠坐在沙發(fā)里，單手撐著腦袋，指尖一下一下點在臉側(cè)。

　　她其實聽得認(rèn)真，一邊思考一邊皺了下眉：“主編，您什么時候有空，我拿稿子來您幫說一下，不然就這樣說有些地方還是會不太懂?！?/p>

　　黃仁俊沒說話，將面前袋子推給她。

　　時吟拉過來打開，抽出里面的東西看，愣住了。

　　是她新連載的分鏡草稿。

　　昨天晚上她傳過去的三十四頁，被他一張張全都給打印出來了，上面很多紅筆劃出來的圈圈框框，還有一行行的字跡批注。

　　而他早上七點多給她發(fā)的信息，就是說明他通宵了一晚上，把這些都看完了，每一張都很詳細(xì)的標(biāo)出了問題和需要修改的地方。

　　她愣愣地抬起頭來。

　　黃仁俊微微前傾著身靠近，白皙修長的食指抬了抬，點在紙面上，淡淡看著她：“這樣懂了嗎。”

　　……

　　時吟恍了下神。

　　仿佛又陷進(jìn)了之前那個夢境里，滔天的巨浪卷著她穿過了時間的橫軸，回到學(xué)生時代，回到了高中時的那些熟悉的下午。

　　擺滿了石膏像和靜物的空曠畫室里，黃仁俊手里捏著鉛筆站在她背后，脊背微弓，長臂前伸，垂著頭認(rèn)真又專注地幫她改畫。

　　鼻尖嗅到的是他身上干凈清冽的氣息，感受到的是他幾乎貼上她通紅耳廓的小臂的溫度。

　　她坐在畫架前，有種被他圈在懷中的錯覺。

　　一片寂靜里，男人清冷低淡的聲線混合著筆尖和紙張的摩擦聲，帶著淺淺的鼻息，在她耳畔一層一層曖昧低蕩開。

　　“這樣懂了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