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駱賓王用這幾首詩告訴我們:孤獨才是人生的本質
初唐四杰之駱賓王
PART 09
唯有寒潭菊,獨似故園花。
01
每一個詩人都是孤獨的行者。
正是因為無處訴說,所以他們將滿腹的心事都交予文字。獨處之時,最能觀照自我,也最能譜寫精彩的章句。孟浩然行舟遠游,某個再尋常不過的黃昏,宿在建德江的埠頭,看著緩緩升起的江心明月,無邊的寂寞如潮水般涌來。他說“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愁什么呢?怕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罷。
晚年的王維有許多的時間是在輞川別墅中度過的,他和晚輩裴迪一起,十余年間將輞川周邊游歷個遍,寫下了數(shù)十首膾炙人口的優(yōu)秀詩作?!耙姓炔耖T外,臨風聽暮蟬”(《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孤獨嗎?想必也曾經(jīng)是孤獨的?!耙晃蚣艦闃罚松e有余”(《飯覆釜山僧》),只不過,王老先生禪心定性,早已將這枯寂當做生命的犒賞,而陶然自得了。
就連仙氣飄飄的李白也是孤獨的,他獨坐敬亭山巔,看“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獨坐敬亭山》),所以他才會吐語“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寂寞是寂寞,狂妄也是一如既往的狂妄。
02
和這幾位后輩相比,駱賓王的孤獨更有實質感。
他更像他的前輩何遜,他們的孤獨都落實在了實處。行役的艱辛,旅途的寂寞,思鄉(xiāng)的煎熬,游宦的無奈,人生的種種不如意,最終都化作了一杯孤獨的苦酒,入了愁腸,變成了滿紙的心酸言。
他們的孤獨都被刻上了時代的烙印。
盛唐幾位大咖的孤獨自帶一份盛世的光華。孟浩然的孤獨里全然是閑遠自在,王維獨有他的禪慧,而李白則更是令人艷羨的瀟灑了。初唐駱賓王的孤獨是苦澀的,凝滯的辭章里俱都是底層人生的悲哀。這種苦痛又是深沉的,如人獨坐幽夜,只有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絕望,無奈之中,只得將自己點燃以期待曙光的來臨。
這樣的孤獨令人心疼,卻又讓人無可奈何。
03
唐時,非京籍的普通官吏境況不比我們現(xiàn)在的“京漂”好多少。作為國際大都市,長安城人口眾多,據(jù)杜佑《通典》卷173《州郡二》載,“唐京兆府戶口數(shù)為三十三萬四千六百七十戶,九十二萬人”。也就是說要在83萬平方公里的長安城里塞下92萬人,每平方公里要塞下將近11000多人,可見居有多不易。
再者,唐時供職京師的公務員數(shù)量也極龐大。多時達到2600多人,此外,還有數(shù)倍于此的家眷、小吏、雜役、傭人等,如果由政府免費提供官舍,毫無疑問將會帶來沉重的財政負擔。因此唐時朝廷并不提供官舍福利,只有少數(shù)高級官吏才會有被皇帝賜宅的待遇。
外籍京官只有自己買房或者租房兩條出路。以當時長安城的住房制度來看,普通人想要買幢房子還真不容易,除了價格高昂這個因素之外,政府還規(guī)定了嚴苛的住房等級制度,例如三品以上高官的正房不得超過九架五間房子,五品以上不超過七架五間等等;此外,因為長安城實行嚴格的里坊管理體制,如果你想要買套二手房,還要拿到左鄰右舍的簽字認可書??梢赃@么說,在長安城買個理想的住房,不光家里要有礦,還要集齊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多因素。
像駱賓王這樣的寒門小吏,除了租房別無他選。房子可租私人宅院,也可租賃官府提供的官舍。后者數(shù)量有限先到先得,因而租賃私人宅院居多,一般來說這一類房源眾多、價格多元,是普通公務員的首選,唯一的不足就是要付一筆不菲的中介費(就是唐朝的間架稅)。
就這樣的居住條件,普通官吏哪有能力把家眷接到京城,大多數(shù)都是孤身在外打拼的多?!段骶┦貧q》就是駱賓王某年除夕滯留長安,獨自守歲的感懷之作,他說一個人凄凄慘慘地獨坐于廳堂之中,數(shù)著時辰等待晨光和新年的來臨。雖然說嚴冬將盡新春來臨,但“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清冷感依然讓人郁悶不已。
《西京守歲》
閑居寡言宴,獨坐慘風塵。
忽見嚴冬盡,方知列宿春。
夜將寒色去,年共曉光新。
耿耿他鄉(xiāng)夕,無由展舊親。
04
年節(jié)的思念還不算什么,最折磨人的還是那種漂泊無依感。一次又一次的輾轉流離,他們從來沒有歸屬感。因此,在詩人的作品里,多的是“客心”“行役”“飄蓬”之類的凄苦意象?!岸w望斷,萬里客心愁”(《夕次蒲類津》),“蓬轉俱行役,瓜時獨未還”(《在軍中贈先還知己》),“三秋倦行役,千里泛歸潮”(《晚泊河曲》)。只是害怕“風塵催白首,歲月?lián)p紅顏”,因而無論是多么的形神俱疲,他都只能咬牙堅持。
這不是駱賓王一個人的悲劇,也是整個士大夫群體的悲哀。在“家國天下”的圣境擘畫里,他們一個個拋頭顱、灑熱血,爭著將自己獻祭。同時獻出的,還有依附于這架軀體之上的愛情、親情、友情。所為何來?無非是不想辜負這一生而已。
這是一個被道德綁架的群體,他們活在編撰了數(shù)千年的大男主劇本里,身披冰涼的盔甲,眼里有光,心中有道義。唯有在午夜夢回,憶起故園角落里的那一叢芳菊之時,才能感受生命可貴的溫暖和柔軟。
《晚憩田家》
轉蓬勞遠役,披薜下田家。
山形類九折,水勢急三巴。
懸梁接斷岸,澀路擁崩查。
霧巖淪曉魄,風溆漲寒沙。
心跡一朝舛,關山萬里賒。
龍章徒表越,閩俗本殊華。
旅行悲泛梗,離贈折疏麻。
唯有寒潭菊,獨似故園花。
這首詩很難考跡寫于何時,可能是他在川蜀公干途中遭遇極端天氣,無奈借宿田家之行。駱賓王的詩作向來感慨深微,其實是有些崛拗難懂的。在這首詩里,他用一半的篇幅描述了面臨的危勢,難免讓人產生他是以此興寄人生危境的感覺。從“山形類九折”開始,一句比一句急切,一句比一句嚴峻,讓人無由的產生一種深深的絕望感。
而后,他筆鋒一轉,一句“心跡一朝舛,關山萬里賒”將激動的情緒收斂。其中這個“舛”字耐人尋味,《漢書·劉向傳》中有“朝臣舛午,膠戾乖剌”?之典故,顏師古注釋為:“言志意不和,各相違背。”?因而,這一句是否可以理解為:心跡一旦相背,關山萬里就更加遙遠了。和誰相背?自然是理想和生活。他后悔了嗎?或許吧。其實本知功名利祿到頭一空,可人生一場,如何能做到事事不關己、時時可抽身呢?
到頭來,最終被他惦念的也只有故土墻角的一叢野花而已。
05
可以這么說,駱賓王的一生一直在路上,他經(jīng)過玉門關的風沙,聽過溫城的雁鳴,走過巴山的絕壁,也領略過揚州城的繁華,一直心心念念的,唯有埋葬著父親尸骨的那方故土。人生匆匆,你我皆是過客,誰都不曾為誰停留,誰也不可能為誰停留。孤獨才是人生的本質,這個道理他在御史臺的鐵窗里便已深知。
《憲臺出縶寒夜有懷》
獨坐懷明發(fā),長謠苦未安。
自應迷北叟,誰肯問南冠。
生死交情異,殷憂歲序闌。
空馀朝夕鳥,相伴夜啼寒。
“憲臺”是御史臺的別稱,唐以前御史機構是不設刑獄的。貞觀年間,御史臺開始設置臺獄,以便受理特殊的訴訟案件。從詩題可知,駱賓王那一次下獄確是有關個人德行問題,因此被關在御史臺的牢房里。他經(jīng)常在夜里枯坐到天明,想著福禍相依,說不定此番出獄便能否極泰來??捎帜罴耙怀氇z便知的人情冷暖,又對未來生出深深的絕望。
蹉跎歲月里,唯有窗外的鳥兒日夜高啼,伴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