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里特(1)
1 城市里已經(jīng)不剩多少神志清醒的人類了。 已知的活人聚集塊,僅是在安全區(qū)內(nèi)的這棟水泥鋼筋樓中三樓的這一片區(qū)塊。圈內(nèi)共計十二人。也許在城市的某些骯臟的下水道中還有活人,那便該另當別論了。 這個和大家說自己叫安格的人一手組織了這四面都是水泥墻的毛坯鋼筋收容所。他的父母早已融入安全區(qū)外喪尸的成員中,在這種先決條件下迅速組織起剩余活人,并建起庇護所,我不曾有過家人,也難以猜測他的心境。盡管這里簡直像棟鬼樓。分明年紀相仿,卻自發(fā)地擔負那么多條人命,像所有人的救命稻草。也許,他就是享受這種被人們仰仗著的感覺。 但這些不足以令我對此人放松警惕。我從娘胎滾到地上的那天起,就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每天有固定的時段獨自下樓,到安全區(qū)內(nèi)的無人街搜集物資。他不準許任何人冒著風險離開收容所。但實際上,這是他自顧自的交代——并沒有人開口提過要跟他一起去,我們只擔心他不小心死在外面,就得自個兒想辦法活著,挑人出去找物資,我敢打包票沒人會站出來的,到時我就單飛。不過,不會有這種未來發(fā)生了。 誰都巴不得一夜間變成嬰兒,回到母親的懷里討奶吃。所有人都在為了自己活著。除了他這個在絕境中帶著詭異的感動的人。 “再等等,馬上就會有P城的人來帶我們走了?!彼Uf。 這時那群裹在骯臟被褥中的巨嬰們都像被喂了致幻劑,好像明天就能坐在春光明媚下繼續(xù)正常的生活。我與這些人別無二致,甚至于論體格,可能除了安格那兩個妹妹,我是最弱的。 不同的是,我知道未來,沒有人能活下去,因此從不做白日夢。 我的腦中不是沒有閃過積極的方案,也許通知他們——大家一起想辦法填住那個洞呢? 不,那只會死得更早。 安全區(qū)看起來是安全的,但只有我一個人心底無時無刻不鋪著厚厚一層恐懼和警惕。 我知道,那漏洞雖恰巧通向無人區(qū),卻已有一個喪尸尋覓進來了。如果安格知道這些,他還會每天清晨準時定點地去無人街么?我不敢肯定。到時候,大家只會因缺乏物資而餓死、凍死、渴死——自相殘殺。 至少我可以保護自己。 2 清晨,橫七豎八的人們還在睡著。 安格讓我和兩個小孩睡在那個吱呀響的床上,他在床腳安歇。 我隱約聽見洗漱聲,一股腦從床上翻起,看了身旁兩個女孩,還在睡,掖了被子,起身走向陽臺。 寒冬的早晨天還不完全亮,盡目都是迷蒙的藍,因如此,光才顯得珍貴。如不是他襯衫上的血跡,我竟覺得他是個準備上學去的少年人。 他轉(zhuǎn)身笑了笑,他習慣了待每一個人都這般笑。也許是在發(fā)現(xiàn)真相后的第一個清晨,我開始時常心虛地觀察他的神情,才發(fā)覺他竟生有對笑眼。 “我走了。”他用氣音說。 他說話時我有些發(fā)慌,剛要說什么,他抬手,示意我不要吵醒其他人。 他真的出了那個沒有安門的水泥門框。如圖影像中的一片閃回。我走過去,卻在水泥樓梯前被喝住。 “別過來!”他竟能這樣大聲。 我悶悶地應了聲。他繼續(xù)下樓。 “你不怕嗎?”背影消失前,我終于問出口。 樓道間潮濕又陰涼。 “怕?!彼p松地說。樓道的空曠把他的聲音揉得綿密,像海魚的肉?不對,那是什么,像被太陽煮過的海。 等他完全離開視線,空曠中回蕩著他的腳步聲,我回過神來。直到萬籟俱靜,才發(fā)現(xiàn)自己方才有多愚蠢——我在妄圖改變什么? 未來不會因人改變。 3 離死期還有三天。 我不怎么吃他帶回來的東西。讓這些可憐的人再多享用一點人間的物質(zhì)吧。但我從來推讓不了給安格。他總在大家用餐時去搗鼓房間書桌上的那臺破爛電報儀。它抽嗒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電子的聲音。晚餐能留下給他的僅是可憐的一點面包邊,那遠遠與安格的付出不成正比。 可在死亡面前人人都如此卑劣。我不覺得怕死是卑劣。相反,自以為能拯救世人的才是卑劣的。我從來沒體驗過安格擁有的一切。他的大腦,心臟和臉龐——那是一張從未歷經(jīng)過苦難的臉。 這幾天,我反復做噩夢,斷斷續(xù)續(xù)地醒。 夢里我居然看見了安格絕望的眼——比起另外十幾人的歇斯底里,安格眼睛里是寧靜的失望,幾乎使我結冰。 倏忽間,他那兩眼竟空出兩個大洞,烏滋滋的黑血向外冒! 我發(fā)狠地想脫離這個場域,猛地醒過來。 “怎么了?”他輕聲問。 這里應該離海邊不遠,我能聞到海水剛涼下去的氣味。我應道:“沒什么。” 不能顧別的。遵守規(guī)則。 除了衣物外,我身上唯一的東西——那是安格給我的手表,用于交代其他人該起床、該休息的。他死也想不到我會用它出賣所有人,包括他。 我看過影像,我是唯一知道結局的人。 4 在今天的下午三點十五之間,一切都將結束。 我把手表緊扣在手腕上。洗漱的時候,我沖安格笑了,沒記錯的話,這是第一次——應該是沒記錯的,因為他愣了許久才回笑。 我晃了晃手腕:“表準么?”這至關重要。 “調(diào)快了三分鐘?!?我點頭,慘淡一笑。 中午十二點零六分,安格高喊一聲:“聯(lián)系上了!” 所有人都瘋了——歡呼、尖叫、又哭又笑……我盯著安格。 “大概在下午四點左右,P城武警部會派人來接我們?!卑哺裥⌒牡匕卜藕秒妶髢x。 “萬……”嘴竟不聽使喚。我就知道自己擺脫不了人類僥幸的劣根性。 “不要萬一了,里特,不會有事的?!彼f。 也許…也許...! 我可以只告訴他一個人…也許可以…至少他可以...... 不! 沒有也許!他不是我,他不可能會選擇茍活。甚至,我可能會將自己搭進去。 兩點整。他說要出門。 出門?也許他能逃過…不,本不該想這些,該想想申請離開這棟樓的理由。在三點十分之前。 兩點半了,他沒有回來。這樣倒好。我知道,現(xiàn)在外面才是最安全的。 兩點五十,他沒回來,我希望他就這樣別回來最好。同一時間,我卻想到了一個下流的借口。兩點五十五,我把晾在窗外的內(nèi)衣取下來,扔下樓。 三點整,他回來了,帶了很多食物,看見我,便先塞給了我一半:“你從來吃的很少?!?“我要下去?!?“什么?”他的聲音還是那般冷靜,卻質(zhì)問得令人心臟狂跳。 我低下頭:“我有東西掉下去了…”“我去幫你撿。在哪?”果不出我所料。 我指指窗口,把頭埋得更低了——那絕不是少女的羞澀,那是假裝的,那是作賊的心虛。 他探頭望去,眼神飄乎道:“快去快回?!?我沒有馬上離開。緊盯著他,步子慢慢倒退,把他給我的零食放上了窗臺。他轉(zhuǎn)身走了——走向了那個房間。走向那扇木窗前的書桌前。坐下。 是這樣的場景。 我的喉嚨越來越緊,呼吸越發(fā)急促。 拯救的念頭只會使我喪命。 5 床檐玩耍的兩個孩子,水泥地板上吃東西的骯臟麻木、卻滿心希望的那些人們,還有那個離危險最近的人。 我的心臟直跳,再抬手,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三點十二了。比計劃超出了整整兩分鐘。 我心下一驚,轉(zhuǎn)身,橫沖直撞地跑下樓梯。 自安格把我救上去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自己踏上這樓梯。沖出那個門,我就是唯一的活人。 可沖出去后——我該干什么,學著安格,挨個店門地找東西嗎?可是,那對我來說有什么意義,我該拿去給誰?啊,當然是自己啊。 當我再看表時,三點十八了,也就是說,真正的三點十五來臨了。 我知道回望那扇木窗可以看見些許動靜,可我使命往前走,不敢停留。 我只想遠離這棟充滿恐怖和悲傷的水泥鋼筋樓。 我在一家店鋪前坐下,看著滿目瘡痍。這一條條街,都是他曾走過多少遍的。 我記得上一次流淚,是在貧民窟和一群七八歲大的混賬搶吃食,被喇下一大塊皮肉,疼出的眼淚。 6 下午五點三十分,救援的警報聲被拉響。警鈴響徹F城,安全區(qū)外的喪尸已基本被擊斃。 那血山中自有我認識的人——大部分是我恨的人,比如我那素未謀面的父母,我該高興才對。 武警部趕到那棟樓的三樓——那求救信號的源頭。那里已血流成河。血延著水泥樓梯流下,那蜿蜒軌跡就像我最后一次沖出這里那樣慌亂。 直升機盤旋在上空,他們看到了我。那槍口還未收起。 我如一片死灰,舉起雙手。 “是個平民女孩。”他們用對講機說著,我被被扶梯拉上了直升機。 他們給我棉衣、淡水。 我安全了。 我活著。 我毫發(fā)無傷。 他們的對講機倉促地響著——“基本死光了,只?!瓕?,床底下還有兩個孩子!” “除了兩個小孩,其余已無生命跡象。最厲害的一個都爛完了,面目全非?!舆M…下水道…里吧,真是太…” 不。 不行啊。 他生前是個多么愛干凈的人。 可我說不出話,喉頭像被刀割過。 直升機載著我趕往現(xiàn)場——那幢我永不愿再見的水泥樓。 7 我站在血水上。 他們在慌亂地監(jiān)測、處理現(xiàn)場。 我死盯著窗口——那一堆安格分給我的零食。 我突然感到有人在盯我。是安格那兩個妹妹。 她們居然真的沒死。 她們不哭不鬧,渾身是血和不明人體組織。也許是她們的哥哥的,也許也有別人的。 “這兩個孩子?!? “我認識她們?!蔽依齻z,在間隙中離開了現(xiàn)場。 真的好輕,一拉就跟上來了。 望著那水泥砌的樓梯,我分不清哪一片血是他的、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其中一個孩子開始咳嗽、嘔吐。我拍拍她的后背,待她好些了,我拉上她倆的小手,向空城走去。 我不知要去何方,我要先把她們交給一戶好的人家。然后,我就要走向海灘。 只是,世界上少了那樣一個人。 沒關系,風會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