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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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布萊恩早上開門照例去丟垃圾,吱——嘎——!門的老荷葉響聲刺耳,他眉上就是一縮,躲門后的他接著想到剛搬來的鄰居,謹慎地開,鋒礪的刮音更盛,他只好閉眼,睜開的時候,門外已經(jīng)見到光線,心頭卻感到詫異,因為那幾個前天昨天的垃圾袋沒了。他害怕是他哥哥來過,又不全信,把棕門敞得寬了些,慢慢地發(fā)現(xiàn)廊窗,電梯與墻的拐角,跟新鄰居同時出現(xiàn)的舊酒箱。兩個垃圾袋,一個映光,一個埋在破綠紙箱陰影里。
? 他人整個不得不走出,來到門外,在廊窗和上樓的梯臺間,那處這一層最亮的地界,歸整下第三袋垃圾,然后原路返回,由他這個人寬度大小的門縫進去。提醒自己再扔的話,盡量離開門,這里已經(jīng)停放了401室的車子。
? 布萊恩從這月的中期,在社交網(wǎng)絡上接聯(lián)換名字。不論一開始的他看他頭頂?shù)娘L,中段的取自己名字中一字后綴個的,到最后認定一個讓人眼見后瞻顧想象的,都使他回憶童年一段不愉快往事。這三個名字常使他想到哥哥。布萊恩五歲時候,在甜蜜的童話時間里,曾和站身后的哥哥,共同觀察過一只暖箱里的土豚。起先,他極為排斥這次他哥哥口中稱為的旅行,就算他親自和土豚對視,他還是怕晚上做夢,感覺不出哥哥口中說的可憐。透明箱子不大,里頭看來看去也是一只,哥哥欣賞得高興,忘記平日的怕前顧后,布萊恩幾次回頭,小身體快貼近暖箱,以免再讓他哥哥蹌上后腳跟。與土豚正面相撞的剎那,他盯著瑟瑟厘動的粉鼻頭子,越來越害怕,但從玻璃上認出個陌生的哥哥,臉像蘋果。這是最后一次關于哥哥的清晰畫面。
? 他沒想到,前兩個平臺更改的輕松來到最后一個卡殼,要求是逢到月底。他想二月只有28天,論理過了這天就可以,可是等到3月1日都不允許,他看著面熟的粉紅警字,似乎那只土豚盯著他,他手一敲,字閃現(xiàn)即滅,像土豚的鼻子。
? ?他心慌了,來到街口想起關機后網(wǎng)線的接口沒套塑盒。就打算多拐個街區(qū),呼吸點新鮮氣,壓壓驚,再到小酒吧去擦桌子,洗酒杯。原先到酒吧不消三個路口,但都是小道,踫上的人也少,等他都拖完木地板,抬眼從吧里最方的玻璃看出去時,他還會如愿見到棵香樟,叢叢萋萋,會想日本有個山也有座橋,叫吾妻。其他時候,他從這里將目睹可怕的一幕,他哥哥站著,宛像棵樹。他不和那對眼神對視,接著低頭混淆念頭,那根本可以表示至親的人,不光是愛人。今天這條路太直, 也寬,陸續(xù)逢迎了三個怪人。第一個是個青年,身形利索,穿著遮住膝頭的純黑呢衣,布萊恩一見這黑就想這種黑料子下水不會沉淀,接著他看到盆血紅的染水,馬上搖頭,清了清視線,這人腰上斜挎扁包,土黃色,但是雙手抄口袋,腿用力猛,扁皮子有時鼓得高,許多橫截面都是光。他很高,但神情落索。第二人是個背影,前罩劉海,一個半身白夾克下攏黑褲,腰很細,一路向前,不卑不亢,布萊恩因為他步子莫名得快,有一會回頭發(fā)現(xiàn)落開許多人,他們和他相反,縱然是疲憊的步態(tài),緩緩默默地走。等到見了第三個人,天上下雪了,他黑衣黑褲上開始灑霰子,布萊恩一直想辮別他的長相,但他不給,始終低著,頭、頭、頭,布萊恩產(chǎn)生同情,和他交錯一時間,瞥見后者貼緊褲縫的大手。最后一個人跑過去了他才認出那么荒誕的裝束有人膽敢穿著經(jīng)過大街,肥大的墨綠格子呢褲上邊是黑西裝,用倆個手慌亂地朝腋下的個黑包掏。布萊恩行走著想著忽地意識到,這雪越下越大。
? 他想這次再上萌蒂那講講這一會兒的感覺,因為他不能確定到底下在哪年的雪大些。上回萌蒂問布萊恩真正見到哥哥時像什么樹,他長時間看窗,讓萌蒂好一會兒找,以為外邊應該有他潛意識中想說的樹,但看出去,都是些常綠灌木,個長不高,她回過頭。忽然想到坐的地方,是不是該換下位置,離屋中盆栽橡皮樹遠點,這樣布萊恩就沒有機會看窗,這樣就能讓他得到更好的心理治療??晌乙f這么多場雪,她能搞清楚我的意思,哪個表達得重,哪個是單獨從我這剔除的,只讓她也有機會感受一下屋外,因為每次進門我都看出來,她又一個人待那屋很久。
? 酒吧牌子邊燈捎上些雪粒,遮了半個字,布萊恩見到感覺出奇冷,他開始躲蔽,扭開頭,就發(fā)現(xiàn)地上薄薄一層雪映了酒牌子霓虹,那缺了的半截正好在雪地上浮現(xiàn)完整,布萊恩拼出了哥哥。他記得他一開始是想繞遠,第一眼倒正,他感到窒息,身子失去平衡,一倒腳頂上根燈桿,雪成片顫下,落鼻上、臉上,后來他眉心也感到?jīng)觯届o下來,抬頭看天,漫無邊際的雪沒有聲音下降。
? 你在干什嘛???布萊恩恍然,這是在路上。隨口答應,往酒館方向站直,整整衣領,帶著一身淺雪進了門。小老板繼續(xù)回到里間,背影讓布萊恩生疑,他后來出來,布萊恩不敢張他,他根本沒有看他。第二天清晨,布萊恩下班,扔夜間廢瓶子,瞟見那三袋垃圾上壓了個鐵銹窗框子,放下了心。
? 晚上接了萌蒂電話,約好明天白天到她那,時間任由布萊恩選擇,這一整天沒有其他病人。放下電話,布萊恩想這種每周一次的見面到底是加重了看到哥哥的機會,還是已能徹底抹去這個人。如果說要抹,那最好都有必要清零,連上那個5歲,那個落日,那條通小鎮(zhèn)博物館的路,即使有上百棵再珍貴再讓人懷念的樹,布萊恩都不想要。后來他想到5歲到15歲,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穩(wěn)遂的時間,他到現(xiàn)在都不敢確定那個時候有沒有哥哥,是不是因為活在一種憧憬中而顯得勃勃生機。
? 他摁動那面白門上的鈴,視線就停在每回感覺怪異的圈花陣,有一年,好像是有年冬天……他突然為這個年齡能想起哥哥那雙沾泥的鞋子感到種羞恥。這個時候萌蒂開著門,看到布萊恩半低的臉上愁容上來,嘆了口氣。隔著安靜的街道,布萊恩后身有棵桐樹,底下匆匆跑過個人影,沖她半空劃圓,萌蒂用眼神提醒跑者,看著他點頭火一般遠了,布萊恩目光接上,問她還是上星期她口中晨跑時看出她孤獨的那個人么,視線不等聽完她的話就滑了下去,神情落索。
? ?一進來,布萊恩首先發(fā)現(xiàn)那株橡皮樹不見了,人走過去就坐下。萌蒂整壓壞的裙邊,發(fā)覺少了點什么,半天想起以前敏感的布萊恩沒注意到樹,還是他一直就沒發(fā)現(xiàn)有棵假模假樣的真樹?布萊恩看見女孩子很窘,說怎么了,要不我下次早點。萌蒂這筆帳開頭開得詫異,叫他一續(xù),反不知道自己想到哪了,干不干撓接下去的治療,弄得她更窘迫,這個……放膝頭的細手兩邊找,含含渾渾地指一個方向,布萊恩不明白她,只好撤撤座椅,一會兒氣氛糾正過來,她看眼窗外,一張綠葉子旋旋著下降,聽見一種輕微瑟縮的聲音時這片葉子蹭到窗戶,裂了個長線,開口卡在了磚石凸出的釘子上,殘葉子伶仃,她意識到布萊恩還是憂郁,就否定他,那個不是你哥哥。
? 怎么不是,他就知道那天我晚到,他等,等牌雪厚到時候,剛剛蓋住,他用棍子戳掉半個,盯著我,遠遠看住我,我恰好走到下邊還沒接近下邊,他讓雪震下去,霓燈再一照,不那么明顯,一切像自然而然,然后我就能看到哥哥這個字。這怎么不由他一人導演。布萊恩第一次哭,萌蒂萬沒料到,有些可憐他,只好假裝不見,低下頭認真記錄。一會兒他咽下去了,注視剩下的半張葉子。你這那棵樹呢?
? 什么?哦我送人了。這種樹有人要么?什么?這是好樹,不是任何人能餋好的。不如我見過的窗外樹,香樟。萌蒂忽然記起他說過,讓他再這樣勾動幻覺,等于本回療程宣告失敗,就沒接話,一話到底直接問他這周吃藥時間,不要像從前,吃一半扔多半瓶,那都是欺騙自己。吃這樣藥有用么?有什么用?只能讓我脫離現(xiàn)實。你現(xiàn)在做的正是依靠藥物扭轉(zhuǎn)幻想以回到現(xiàn)實。回到現(xiàn)實?真實的冷冰冰的世界?讓我乳房發(fā)育,停止想念,戒除感情,見到他前從不讓我有所準備,然后忍受不負責任的訓斥。
? 布萊恩你準備什么,你哥哥他并沒有出現(xiàn)。你知道什么,他的長處是飾演,上周他搬演的警探根本和90年代最著名那季的演員毫無二致,這就說明,他會以任何一種形象突然站到我面前,而我可能以為他是個和藹老人,跟他掏心窩子說完都不讓我發(fā)覺。那又有什么不好?這證明你還有哥哥,他關心你,他害怕驚動而不得已采取這么復雜的露相。這有什么不好,這是在挽救。挽救?萌蒂后悔了,布萊恩遞完這倆個字后頭深深埋在臂彎,就過去想拍拍他肩頭,布萊恩的聲音從深谷里偉上來,這次可以了,下次爭取早到……
? 他在路上就發(fā)現(xiàn)原先準備好要說的話一句都沒講,他在看第三個男人就有的想法到現(xiàn)在,自己辮認出來,是他自己,于是他看雪。他記得,雪突然拍到窗子是上次,窗臺邊那時還有那株橡皮,這次來,外邊繼續(xù)下雪,他坐的椅子和大塊玻璃間很遠,他一度用眼去量,缺了樹,還是一米半。有時他感到冷,不過從沒給萌蒂提,她看出來,但總在我想得到什么的時候她低下剛想溫柔的眼,去看那個破小本子。她讓我常身上帶個本子,再見哥哥,把我想的,看到的,他的,他又怎么說統(tǒng)統(tǒng)記下去,一本不夠本子有的是,要知道記下的就是珍貴的,想見的時候不會嫌棄搬開抽屜的次數(shù)。我當時說我抹桌面時經(jīng)常會踫到,可我沒有時間再描畫,這個經(jīng)常能讓她卡殼的提議上一次還是被她看窗外打斷了,那時也正下雪。我不想念雪,一點不想念,守候母親,等待父親,11月剛進下的圣雪也不留戀。
? 布萊恩這晚做夢,他又見那座山,明明是夜雪,山頂沒有積,山身也不見零雪。他看著夜寶石藍的天,待在五樓屋里,孤島,雪枝,積雪坡,夜里第一行腳印,他開始討厭那個壓上鞋印子的人。地上從坡高直到坡底,一腳跟上一腳,雪大約下完整一個小時,印子轍里沒有雪,大雪是忽然停下的。有銀邊的楓樹,山路拐彎蓬松著雪球的晚櫻,他嘟嚷著童話童話。一路長坡剔透,他后來看部電影,上字前一種仿核酸羅旋不止的鏈條,人眼當張見寬面,每個觸頭頂端,鑲了四指指甲蓋大小的鉆,繽紛神秘,跡動明滅,那個坡就是這樣。夢到這里就醒了,他感激這個夢,沒讓他往屋里走。
? 煮早間咖啡,布萊恩在陣陣冒泡聲中譴責了自己一回,怎么還是保存那年那個時候不該有的心情,即便做夢,又讓他好像重聽一遍母親隔屋問他你找什么?他翻了幾個陽臺箱子,找不到一本古詩,就說什么沒找,旁邊就是幾年后常讓他做夢的窗子,下雪,打雷,紫色閃電,夏夜高燈桿梢的黃光,沙沙刮過燈罩的長雨滴子。
? 晚上酒館打烊,時間一早,他反不適應。慢慢騰騰到后間找風衣,摸來摸去都是那件,土黃薄布,老板過來幾次看杯盤收拾情況,又見早該半小時前離開的布萊恩,恍然問他你又走不了了,末尾輕聲叫上幾句布萊恩。怕他光盯頭頂小燈罩著的光犯上強迫癥,上次就是,往外倒泔水,瞅住綠果皮箱子,等回來時托盤上粘著一灘熱乎的香蕉皮。我沒事……他神色諶然,這倒讓喬治很不知所措,后者見他臉相十分后悔,他那么高大,卻經(jīng)常受傷,喬治第一次留住他也是這種道不清的惻隱心。那你怎么不回家,外邊……喬治沒看到窗,小間霧頭頭的,惟一光源還是布萊恩因為身軀的長度推大了點門而比平時多閃出來點酒廳光。喬治看到了這光,覺到一陣孤涼,默默走到一溜插杯,拿起倒罩好的看看里邊的底,一個又一個照原樣扣回去。布萊恩在他身后,卷捏著衣角子,說出的字斷截落塊,你,你剛才說,什,什么。他剛想回頭,布萊恩擦著他后左肩蹭出了門。
? 剛下過雨,這里沒有花樹,布萊恩向更遠的高大楊樹眺望,卻聞見陣丁香。夜風伶仃,剛下完雨天洗得深藍,這讓他琢磨。雨后,不是深粉就應是米黃,它怎么又是藍的。莫非哥哥,是他又……回來了。一顆楊心葉子追趕上顆綠心,梗子弱,一重疊像心臟,心臟是這種形狀不是,它沒有紋路,路,長的,彎下來,支脈豐沛,輸送水份。我將在這酒館子里走路,將要踫上他,離不開他,離開她,再給他說再見,這條路不長,但能短到哪,不久開始分岔。總是不久不久。翩燈翩燈,嘩匹嘩匹。這種聲細碎,縷薄,布萊恩的脖子滲入幽岑涼意,他想到不管早回晚到家里沒有人,是不是應該聽萌蒂的老話養(yǎng)上條狗,他喜歡導盲犬,白的。布萊恩縮進脖子,試出早上剛換的領子仍然漿挺,白天出過那么多汗,還是不需要一條長毛的狗。他聽著,連綿不絕的海浪一碧一黑,很薄的離開,厚重的窩在心子里上不來,五內(nèi)鼎沸,翻涌不止。他將就著低頭,眼前幾步就是垃圾筒,腳底多壓十步將踢上扁罐,他閉上眼,不想看日間手里摸索了上百次的啤酒名,忽地聽見哥哥,他站在土豚前說再過十年,動物拳手呵暖,他認真地看著,或許五年,就離了這里,可能會喝酒,那個父親常喝的畢立牌。布萊恩瞇縫眼,腳尖使勁揚高,瑟縮的、寒冷的、鐵踫水泥的,熟悉,痛恨,記住,都隨著孤伶的鋁罐子滾遠。小罐太輕,攀近前頭棵碗細香椿一路巔巔波波鏘回,最后被個淺坑逮牢,左右晃了晃,絆地聲清靈,布萊恩感到渾身在發(fā)冷。他不知道眼里什么時候出淚,背過向風,睜開眼淚水刮到地面,他發(fā)現(xiàn)在他后身,一對腳站著,挨住下一個垃圾筒。那個還是他。布萊恩這次不像以前,將頭朝向的時間延長了,竟發(fā)現(xiàn)這是個女人。每天大約應是從傍黑天開始,這人就讓布萊恩在正沖窗的吧臺下,或起身遞酒,有時又給人寒暄的時候,發(fā)覺干凈玻璃上有個點子。有時是綠,有時是黑,但都是毛邊不齊整,霧轟轟在標牌最大字母和末三行拉丁文附近摸索,升高,落低,有一次他聚了聚光,終于認出是個人。從這天開始,他能經(jīng)常見到他。但他一直以為她是個男人。身形寬厚,又長又扁的個草編落伍帽子,斜吊住頭頂,在垃圾筒旁邊,像家像驛站的蜷腿夠東西,這總讓玻璃后的布萊恩想到慘這個字。這字第一次出現(xiàn)時布萊恩11歲,他追晚霞,才知道離家不遠,每天必走下去的坡道拐彎,居然能有個住在斗屋里的臟老太太,以后常給她送吃的,煤油燈忽滅忽亮,小布萊恩以為那個屋沒夏天。白天出來酒館,布萊恩站后頭看他會兒,他看不見他,十分滿足地仰臉吃手上吊下來的豬肉片子,油流一手;晚上出來,布萊恩豎起領子步行回家,經(jīng)過他被他叫住,在伸出來的臟手心里,放上十美元,再看一眼紛雜亂布的紋路。布萊恩掉頭回家,哎!你。他又生上氣,回頭眉毛撮團,夜風驟然呼嘯,他眼眨都不眨。那個人的粗手一點一點地,離布萊恩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布萊恩吃驚地看她眼,半張嘴。黃色的霧,黃色的天空,左肩膀外的高架橋是黃的,酒館、雜草,布萊恩感到站在個小坑,他呼進的氧氣、呼出來的氣,都是黃的。你怎么還要……!她今天穿著寬松的薄裘皮敞衣,一溜七個扣子掉了仨,剩下的系得歪歪扭扭??圻吥▽崒佑?,油邊油袖油領。她眼神和藹,向布萊恩射來致命之光,正是這種過去不能忽視的光,讓布萊恩給過錢后總回憶些不好的往事?;氐郊蚁肫饋碜屗謪拹?,因為這里邊都有哥哥,過后就是吃驚?,F(xiàn)在他不能再忍受,即便一刻也許就能會使他回不了家。布萊恩狠上心,一掄長胳膊,在她失望的目光中繼續(xù)給了長長背影。她望著這影子,讓它走,不讓走遠,將到線桿了猝然給了句布萊恩——粗粗的,前端薄,后邊的冷峻,熟悉可怕,當不愿聽到和極為憧憬之間界線模糊,這種跨越反而更加重了恐怖,讓布萊恩最后殘存的一點子愿景都抹滅,他縮到領子里抽泣起來,不敢回頭。
? ?他跟著他回家。布萊恩駑著勁,憋住,快速溜街燈暗地兒走,他更知道不管他怎么挑道他都不會甩開他。他這是鐵定好的,從那個遼遠的家鄉(xiāng),一個村里,早一月或倆兒月就合計,我該哪個晚上,在這一晚穿上土黃色裘皮,這樣當燈光是黃的,可叫他一驚間回到這個村,在這個村里沉沒,我可以教導他,一直到他死,或死去。你為什么非得這樣恨???任憑個小干巴鳥兒它的兄弟都不會扔掉地上的事為什么你要這樣做。布萊恩此刻眼前生霧,他想在這條街頭最后一棵細瘦桂樹前見到萌蒂??蛇@又怎么可能?那我明天還有這個必要親身去見她的么,我最恐懼的,我最害怕的,我一直希翼的一直盼著的哥哥,這個最打擊我最了解我的人先于她,她說過的一切正朝好的方向走,慢慢會變好的前夕突然降臨,那我的明天……還有明天么,就這晚,這段有昏慘慘夜燈的土路,又是土路,土豚!我會死在這里!可是我還得要走完這一條然后也還有五條路等待我,才能進到那個保護的窩子。我該怎么辦?
? ?怎么辦???有時,布萊恩走著,感受刮到領子一路竄向中腹的強風,會想我的身后是不是早沒了那個人。但他不敢隨便回頭,盲目的,順從的,像有一根線,你只要認定這個前邊的方向,那他就是你身后那人的敵對,他會怕,把怕轉(zhuǎn)嫁到他身上,讓他也嘗嘗什么是恨,什么是裹蜜后的苦。他會退縮,悄沒聲地退,以種他眼中你常有的慫樣兒,這樣你就可以是他,他變小了,那個張著呆眼的土豚就永遠呆到童年。我還有雙灰力鞋子,他總說我會用到,會用,我穿了一回從不讓我洗掉說接著還要穿,然后它就在床底一個紙箱子上蒙塵,一呆就是半年,這半年我都經(jīng)歷了什么,他總能在我想拿出鞋子時出現(xiàn),他這是控制。但是這個事萌蒂不會當做什么重要事,我不要說。
? ?布萊恩猛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尖很涼,低頭已來到那個白鐵門,光滑的表面一塵不染,他手中鑰匙原地打轉(zhuǎn),卡楞楞、布呤呤,冬天寒風中顯得清脆。一切都脆了,我辛辛苦苦構(gòu)建起的這一年,只在這一晚,年末一個冬天輕輕地就打破。
? ?布萊恩轉(zhuǎn)身,關門,抬胳膊,放大衣,摁了摁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放了心,原來他沒想錯,那串破銅扣子在他身,怎么他也還沒再婚?然后布萊恩想給自己沏杯熱奶,就用前天剛買的印艾菲鐵塔的那個白高杯,想到這他突然想到萌蒂也已經(jīng)成家了。一路沮喪地摸著地前行,沒開燈,幾乎跌跌撞撞地啪亮了壁燈,忽然他感到一道冷劍光,他干凈的眼受傷了,他保護了一年的這個永樂鄉(xiāng),滲入了……終于進來了。身子差點整個摔到地,但他感到身后已是堅硬的花缸,一個接一個,都頂著他:
? ?你,怎么在這里!?
? ?老婦神情柔和,換了個人兒,此刻屋小,她倒也試著自己寒酸,不再像戶外,十分落魄。在每句話間偷偷看他一眼,是個女聲,布萊恩聽著,漸漸地聽,她因為想他,每天為不擔誤他的工作,都在默默關注。
? ?你不也經(jīng)常在那塊玻璃夾兒上看得見我么?
? ?那你是誰,你……布萊恩開始上氣接不到下氣,你跑來,膽敢,你,怎,么能……啊,到我家里來……說這個……你這是,在逼我!……
? ?布萊恩以為自己正在說這句,但不久發(fā)現(xiàn)這只是他的想像。他發(fā)覺后更加害怕,一陣哆嗦先從嘴角那里抽。是了,是了,他知道,就他一人知道,我的嘴特別敏感,甚至要的命的……布萊恩馬上感到呼吸急促,他怔住了,呆看女人,女人鼻子有了餅樣,眼無限往兩邊扯,整個屋子在他眼前天旋地轉(zhuǎn),他的眼在找鏡子,他站到長鏡了,他后邊是窄條豆沙色沙發(fā),沙發(fā)后是棵小榆樹,榆樹后和寂靜的街道間只剩一窗。他嘴顫停止,他呼吸停止,他非常悲涼,絕對悲悼,絕對傷心,一股風從鏡中開始刮下,風碎成箔片子,傾刻間覆蓋鏡中所有的家俱。
? ? 布萊恩喘上口順氣,打開門,朝左看,是排靜靜的綠色垃圾筒,朝右那將是明天路過的橢樹。他聞到洗潔精的嗆鼻子的香氣,蒙閽過來,門扭上的手指邊緣被風呲鴷,豎直的薄皮宛若刺,他下意識地纂了纂拳頭,嘭——帶上了門。
? ? 從那天過去一周還是就是一天發(fā)生的那件事?
? ? 萌蒂聽著,心里問。布萊恩始終讓自己的頭狠狠地看窗戶,窗戶邊的橡皮樹葉子老框個半圓,這樣,或是對街樹下走來一人,還是突然就在窗前,落個爭食鳥,都像馬上要到另一個世界報到。散步人走著很愉快,在接近葉前沒有改變態(tài)度,她沒有懼怕,對新生事物毫無保留,傾刻交出。然后再不回來。你說這是渾綠,還是沾到一塊兒的綠?就是那種,加進些,是突然,突然地進入,顯現(xiàn)出的綠,它的邊和白不到一堆,佇著。還是已經(jīng)從A到B完全地合,那截當初瞬間相交的點也找不到的渾然一體的綠?
? ?萌蒂也往窗外看,但不打斷,繼續(xù)聽。
? ?我好像還是傾向不到一堆疊,是疊,它是應該重疊,但是。你看這個女人,她是突然出現(xiàn),葉子也是,葉子已經(jīng)放置一段時間,還是這樣,她身上穿的,有紅有紫。他沒再發(fā)出聲音。萌蒂臉上放松,因為在她眼中女人身上色彩和綠融合的很好。他再岔開她都沒打斷。
?? 這只能是兩天后,我再次看那位女士,她大膽地根本沒想躲避,然后我和她用眼神,只有眼神,確認要在那晚進行一次絕無僅有的旅行。偷輛車子,騎出十個街區(qū),狂奔,車子又不貴,逮著也犯不了大事兒。
? ?那不可能只像你說的一點感覺沒得到。
? ?布萊恩什么也不說,他想他可能是有點運氣,在五年前?在十年還是就是十五年以前,有個黑夜,絕對難忘。構(gòu)成黑夜的要素不過是風,數(shù)十年前幾月前幾百年前,風皆一樣,凌厲、偏頗。我用了偏頗,到底是誰偏頗,誰在偏頗,誰……布萊恩不知道這時他眼球迅速滑落,面目忽然寒酸。萌蒂差點興奮地掠近他,給他張紙,但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在她眼中,他說,誰在那個晚上開始偏頗。等等,那個晚上有沒有他,他在穿著什么。夜色中都是土黃,像土葬,漫天倒下,有雙眼,很亮,他竟也在車上。布萊恩吃驚表情像個小孩兒,半張嘴說,身子前張,整個身子優(yōu)美,隨時會跌,隨時我都在看。這只眼光沒在看我,他告訴我一直看前方,其實那晚我就聽見了。
? ?你,沒把她當作他吧?
? ?沒有。這怎么會呢。
? ?布萊恩突然感到什么,捂嘴瞪著萌蒂,巨大的涼意遍披身軀,他卻感到不久即可見到晚霞。難道一直是他?萌蒂也用眼神應了應他的。布萊恩連連擺著手低著頭請求萌蒂可不可以給他點時間,我需要時間。就只需要點時間而已。
? ?一周過去。兩周過去。萌蒂還是天天晨跑,還是在中段能看得見自己那個擺放橡皮樹的窗戶。但有一天,她突然剛過窗戶想停下來了,回頭等了等那個經(jīng)常在窗戶里頭可以踫見的男人,他也在跑步,總在后頭。
? ?一切開始很難。一切總在開始很難。布萊恩有時在早上開門時非常不好意思,這時像個女人,他身邊是他哥哥,真哥哥,高出他頭一個的大眼睛哥哥,不再是那個穿破裘皮的老嫗,不是那個身影瘦長極度敏感的三個男人,更不是那個滾遠的易拉罐子,更不是那個酒館的燈。
? ?但某一天,還在秋日,他被陣不太強烈溫溫柔柔的敲門聲打斷回憶,門外是靚麗的萌蒂,她在笑,正巧一束太陽閃過對門高大的綠樹,照在萌蒂頭發(fā)后頭,這樣在她一整個頭顱邊上有光。
? ?他發(fā)覺這天她的笑容最溫暖。他可以看見她身后的樹,是棵單純的香樟,可以看見一條街道,不過是灰樸樸的曬著太陽,可以看見樹下一個小而圓的垃圾箱,來了個人兒往里看著,然后他和這個后來抬起頭來朝他對視的人笑了笑。
? ? 他忽然可以看見了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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