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靈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什么也做不到的無力感。

或許是因為在孤兒院時受到了悉心照顧，又或許是爺爺很關注她的身體狀況，此前的十年中她除了偶爾的感冒，幾乎沒有生過大病。對欣靈而言，是爺爺改變了她人生的軌跡，重新為迷茫的她賦予生活的意義，對此她感激不盡。

但也會有事與愿違的時候。剛剛步入四月，欣靈便出現(xiàn)了嘔吐和腹瀉，一時間讓陌漓和爺爺?shù)纳窠?jīng)也隨之緊繃。陌漓也知道小鎮(zhèn)的醫(yī)院難以治療，便先為欣靈開了點藥，又帶著她去了距離不遠的城市的醫(yī)院。一番檢查后，醫(yī)生說只是急性腸胃炎，吃藥調理一段時間就能治愈。當然，這段時間的飲食也需要特別注意。

等從醫(yī)院回來，為了讓欣靈安心調養(yǎng)，爺爺索性連欣靈平時的工作也取消了，轉而讓陌漓去頂替。雖然非常難為情，但欣靈也拗不過爺爺?shù)陌才?。更何況，陌漓還站在爺爺那一邊。因此陌漓每次來房間看望她時，欣靈都擺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一時間讓少年束手無策。

“別生氣了，欣靈姐，”陌漓也很無奈，他知道欣靈脾氣很好，但生病后就像是忽然變成了愛撒嬌的小姑娘，想做的事做不了時就會亂發(fā)脾氣，“爺爺也說了，病好了就讓你繼續(xù)幫忙，不要這么著急嘛?！蹦且凰查g他覺得自己是哥哥，欣靈則是他脾氣不好的妹妹。

“如果你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么卻什么也做不了的時候，你也會和我有一樣的想法的?！毙漓`看著站在床邊的少年抱怨道。從爺爺獲準她幫忙做事起，這樣的時候鮮有發(fā)生，而且這還是第一次什么都不讓做，欣靈會有情緒也是理所當然的。

“想吃點什么嗎？或者看會兒書呢？”既然知道欣靈對自己的反感暫時不會改變，那不妨讓她找些事情做，打發(fā)時間的同時也不會覺得那么無趣。

“把書架上的散文集給我，多拿幾本?！毙漓`說。按照要求，陌漓將三本文集遞給她，欣靈則接過文集認真地讀起來，仿佛陌漓根本不在房間里一樣。陌漓無奈地笑了笑，既然穩(wěn)定了欣靈的情緒，就可以繼續(xù)忙碌了。有時他會不由自主地去想，為什么爺爺總是讓他來安撫欣靈呢？是不是爺爺自己也不擅長表達呢？

“辛苦你了，陌漓，”少年剛剛走出房間，爺爺?shù)穆曇舯銖牟贿h處傳來，“她還在發(fā)脾氣嗎？”

“稍稍好些了，”陌漓說，“但欣靈姐還是對什么也不能做表示不滿?！?/p>

“在這種地方，她還是意外地執(zhí)拗呢……”爺爺感嘆道，“她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經(jīng)常這樣。”

“我有時會想，為什么您總是讓我去勸她，而不是親自去呢？”陌漓忍不住問道。那仿佛是一塊懸在心頭的石頭，只有得到了答案才能安心地落地。

“相比于不想，更多的其實是不愿意被我勸說吧，”爺爺捋著胡子說，“欣靈是個很要強的孩子。沒有父母在身邊，很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去承受，自己去接納。這樣的她，會更容易有想不通的時候。有時會為為什么只有自己的父母不在身邊而煩惱，有時是為什么大家回家時都有說有笑，還有時則是為什么自己的爸爸媽媽不能陪在她身邊。這些在你我看來再平常不過的問題，卻是她心頭一直揮之不去的煩惱。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要堅強，不能隨意哭泣。所以當我試圖安慰她的時候，她就會哭得更傷心。就像是，我的安慰反過來在斥責她，她還不夠堅強一樣?！泵靼琢耸虑榈脑m然這種做法有些不近人情，但也似乎也是爺爺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或許，欣靈只是不肯接受來自爺爺?shù)陌参浚鴮τ谏磉叺钠渌?，她似乎想要將他們作為依靠。陌漓能明白。有些煩惱相比向父母傾訴，大家更愿意向朋友傾訴。同齡人不會站在居高臨下的立場上去看待問題，而是會切實地根據(jù)自己或身邊人的經(jīng)歷為對方提出一些合理的建議。而想要交到這樣的朋友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陌漓曾有很多次想要向他人傾訴煩惱，可環(huán)顧四周卻只是孑然一身，直到他在茶館遇見了欣靈。這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女既有著成熟知性的一面，也有著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般的一面。有時他會被她牽著鼻子走，有時又悄無聲息地沉浸在她溫柔的心懷中。對她的感情，陌漓并不能僅憑三言兩語就概括。那種感覺像是戀人，但兩個人之間有很刻意地保持著距離……

“今天下午不妨放個假吧，”看著陌漓心事重重的樣子，爺爺忽然提議，“你肯定是在在意欣靈那孩子。不如下午陪陪她吧，如何？”

“可以嗎？！”陌漓對爺爺?shù)臎Q策感到十分驚訝。若是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平時茶館是不會關門歇業(yè)的，“但是，茶館的生意怎么辦？”

“沒關系的，”爺爺說，“少開一天也沒關系的。而且我下午需要外出一趟，就麻煩你們看家了。”少年雖然有些不情愿，但還是答應了。

陌漓回到欣靈的房間，少女仍然在翻閱著他拿來的文集，不過從她認真的眼神看，與其說是在讀，不如說是在賭氣。明明腸胃炎已經(jīng)接近康復，卻被要求什么都不許做，仿佛是重癥患者一樣。對于這一點，欣靈無處發(fā)泄她的不滿，只能用這樣小幅度的動作表示抗議。

“嗯？不是要給爺爺幫忙嗎？你為什么回來了？”陌漓的動作很輕，直到欣靈賭氣將一本書翻完，她才注意到站在身邊的陌漓。

“爺爺說，想讓我一直陪在你身邊?！蹦袄觳桓抑币曅漓`的眼睛。這句話說出口之前，他就已經(jīng)考慮到了要承擔的責任。沒有哪個男孩會隨隨便便對女孩說出“一直陪在你身邊”這樣的話，而一旦說了，就意味著他們要相互扶持著走完余生。

“這樣……啊?！毙漓`似乎消了氣，也不再做翻書的動作，兩個人只是互相閃躲著對方的目光，卻沒有任何言語上的交談。他和欣靈究竟是怎樣的關系，現(xiàn)在連陌漓自己也糊涂了。初來乍到時，欣靈仿佛是他的姐姐，不僅在工作上幫助他，而且在生活中也對他照顧有加。而去年年末的時候，她又脆弱地仿佛樹枝上殘余的枯葉，這一次則是他和爺爺幫助她走出困境。有時他覺得他們是朋友，但彼此間的交集并不算多，也幾乎沒什么共同話題；有時又覺得不是，但兩個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外人幾乎都把他們當作姐弟來看待，而如果說姐弟之間不是朋友的話，未免有些太牽強了。而陌漓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們不是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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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開始沒幾天，清明便與人們不期而遇。按照慣例，這天家家戶戶都要出門掃墓。這天陌漓起得很早，但當他發(fā)現(xiàn)爺爺起的更早，而且還在步履蹣跚地準備著掃墓祭拜要用的東西。少年不免覺得有些心疼，爺爺都已經(jīng)這么大年紀了，卻仍然要爬很高的山，踩著濕滑的青石板去掃墓，這未免太危險了。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能替爺爺去。

“爺爺，今年讓我替您去掃墓吧?！睜敔敎蕚溥M屋時，陌漓站出來請求道。

“你的心意我領了，”爺爺微笑著搖搖頭，“但是我不能讓你去。欣靈的身體還未恢復，我要你在家陪著她。”明明欣靈都已經(jīng)快要康復了，為什么爺爺還是這么執(zhí)著，陌漓不明白。

“可是，她說自己已經(jīng)快痊愈了啊……”陌漓解釋道，“而且，有人陪著的話，說不定您還能輕松些，不用一個人帶這么多東西。”

“我知道，”爺爺嘆口氣說，“但我還是不能讓你去。我答應過雙親，每年都要來為他們掃墓，即使我已經(jīng)是一把老骨頭，這個決定也不會變。”

“相比于我，欣靈才是你更需要關注的那個。之前我也說過，那孩子經(jīng)常會勉強自己。即使嘴上是這樣說的，卻還是會一直咬牙堅持。多陪陪她吧，畢竟她現(xiàn)在能依靠的，也只有你和我?！睜敔?shù)脑捑渚湓诶?，陌漓也無法反駁。協(xié)助爺爺準備好早餐，他便目送爺爺背著掃墓用的物什蹣跚地離開茶館。就算爺爺不在，憑借陌漓和欣靈泡茶的技藝其實也可以讓茶館開下去。不過，念舊的人們很難接受新事物，而且泡出的茶水連他們自己都不能滿意。陌漓能感覺到，爺爺?shù)纳眢w似乎在一點點變差，如果有一天爺爺不在了，他和欣靈又將何去何從？

悄悄地，陌漓來到欣靈房間的門口，將門輕輕推開一處縫隙，想知道此時的欣靈在做什么。縫隙剛好能夠看到床，此時的欣靈仍穿著每天都在穿的白裙子，不過僅僅是一件裙子似乎不足以抵御初春沒有了供暖的寒冷，她緊緊地將被子裹在身上，一直保持著側身的睡姿。陌漓有時晚上會做夢，夢到欣靈姐兩個人在經(jīng)營茶館，來品茶的客人一時間數(shù)不勝數(shù)，茶館的生意就仿佛爺爺年輕時那樣蒸蒸日上。如果真的能夠那樣的話，即使休學期結束，他也會想辦法回到這里。不過這只是個夢，又不是現(xiàn)實。

“不知道欣靈姐會不會也夢到什么有趣的事物?！蹦袄燧p輕將門關好。在欣靈醒過來之前，不妨想想該做些什么來打發(fā)共處的時間。把她的那些散文集讀一遍如何？

大概兩個小時后，欣靈才緩緩從床上起身，將被子裹在身上，靠著床頭拿起陌漓此前給她的散文集認真地品讀?？雌饡男漓`翻頁時動作很輕，也不會很快，和之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聽到欣靈起床的聲音，陌漓也得以開始準備早餐。打開爐灶，前一晚放進蒸鍋的包子已經(jīng)開始膨脹，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吃了。

“早上好，欣靈姐。”當欣靈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間時，陌漓用微笑送給她清晨的問候。

“爺爺呢？”欣靈似乎還不知道今天發(fā)生了什么，開口便問爺爺?shù)娜ハ颉?/p>

“今天是清明，爺爺要去掃墓，”陌漓一邊說，一邊打開另一個爐灶，“臨走前囑咐我準備好早餐?！边@個爐灶上面放著的是一鍋已經(jīng)提前將食材放入其中的湯，和蒸包子的時間差不多，大概十幾分鐘就能做好。為了不讓湯太涼，陌漓便將湯和包子在幾乎同一時間開鍋。

正準備吃飯時，外面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每年清明下雨似乎是慣例，爺爺臨走前也特地帶了雨傘。不過，這場小雨似乎又給本就還沒有恢復溫暖的外面又增添了些許寒意。吃著包子，聽著雨聲，兩個人的心中都不免感慨萬千。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陌漓咽下口中的食物感嘆，“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鎮(zhèn)，清明這天總少不了下雨?！痹谒畹某鞘欣?，這天學校會放假，他會和父母一起去墓園里掃墓。不知道沒有了自己陪在身邊，今年他們是不是也去了呢？

“路上行人欲斷魂?！蹦袄斓脑捯魟偮?，欣靈便接起下一句，“人們會在這一天前往先輩的墓前掃墓，向他們傳達思念?！辈恢溃F(xiàn)在爺爺正在做些什么。是掃墓嗎？是擺放祭品嗎？還是在向雙親傾訴自己的思念呢？實際上，這一天除了傳統(tǒng)的祭拜和掃墓，人們還會吃一種糯米做的點心——青團子。在陌漓的記憶中，清明節(jié)總少不了這個。有的店家甚至在清明節(jié)前一周就已經(jīng)開始售賣，大街小巷都是深綠色的團子。今年因為欣靈生病，他還沒有吃過青團子。即使想吃，也不能讓欣靈為難。她大病初愈，腸胃功能還需要慢慢恢復，就連今天早上的包子餡都比平時淡了許多。欣靈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她吃飯的速度和頻率都比平時慢了許多，喝湯時的神情也十分謹慎。盛在碗里的湯還在冒著熱氣，似乎讓屋子里清冷的氣氛有所緩解。兩個人相視一笑，互相給對方一個溫暖的笑容。有著相似處境的兩個人，似乎在這一刻，在這間茶館里得到了心靈上的慰藉。一個失去了所有，在尋覓新的生活的意義；一個放下了一切，只身來到這里尋找意義。也許他們不能給彼此一個準確的答案，但在此時此刻，他們就是彼此的答案。短暫相處的時光中，能夠有對方就是最大的幸事。

而此時在山頂?shù)哪箞@中，爺爺正坐在帶來的板凳上，打著雨傘向雙親講述著自己的近況。盡管不愿意承認，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確實比往年老邁了許多，茶館的生意難以為繼，人們所喜愛的信使也不知道還能持續(xù)多久。不過他也下定決心，要守護茶館直至最后一刻。因為，那兩個孩子讓他找到了繼續(xù)守護它的理由，給了他堅持下去的動力。

“希望這兩個孩子，能夠各得其所。”爺爺期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