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志軍

? ? ? ?原野就像宇宙般漫無邊際，坦坦蕩蕩地散布著白色的恐怖。風(fēng)是鬼，雪是魔，天上地下到處都被隆冬的兇暴占據(jù)著。冷?。「赣H把手中那條黃色的經(jīng)幡使勁系在了棉襖領(lǐng)子上，這一來可以防止風(fēng)雪往脖子里灌，二來可以保佑自己。他知道經(jīng)幡上的藏文是《白傘蓋經(jīng)》里的咒語，這里的人都相信，念誦這樣的咒語，毒不能害，器不能傷，火不能焚，寒不能壞?？涩F(xiàn)在他念誦不了，他的嘴唇差不多就要凍僵了，只能把經(jīng)幡系在脖子上，讓路過嘴邊的風(fēng)替他去念誦：“嘩啦啦啦，缽邏嗉嚕娑婆柯?！?br>

? ? ? ?父親吃力地行走著，一腳插下去，雪就沒及大腿。使勁拔出來，再往前插。這樣一插一拔，不是在走，而是在挪。有時候他只能在雪地上爬，或者順著雪坡往前滾，心里頭著急得直想變成一股荒風(fēng)吹到碉房山上去，吹到西結(jié)古寺的藏醫(yī)喇嘛尕宇陀跟前去。但事實上他是越走越慢，慢到不光他著急，連等在野驢河邊的狼都著急了。跟蹤他的狼群已經(jīng)分成兩撥，一撥繼續(xù)跟在后面，截斷了他的退路，一撥則悄無聲息地繞到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狼的意圖是，既要讓他遠(yuǎn)離寄宿學(xué)校以及多吉來吧，又不讓他靠近碉房山，就選定在野驢河畔，神不知鬼不覺地吃掉他。

? ? ? ?父親渾然不知，他全神貫注于身下的積雪，根本就顧不上抬頭觀察一下遠(yuǎn)方。等他走累了停下來喘息的時候，他就低著頭一陣陣地哆嗦。他把皮大衣脫給了他的學(xué)生，只穿著一件棉襖，棉襖在冬天的西結(jié)古草原單薄得好比一件襯衫，好在他胸前戴了一塊藏醫(yī)喇嘛尕宇陀送給他的熱力雷石，那是可以閃爍熒光、產(chǎn)生熱量、具有法力的天然礦石。當(dāng)然更大的威脅還是饑餓，他和孩子們一樣，也是三天沒吃東西了。哆嗦夠了繼續(xù)往前走，父親看到自己已經(jīng)來到一座臥駝似的雪梁前，不禁長吁了一口氣。他知道翻過這道雪梁就是一面慢坡，順著慢坡滾下去，就是野驢河邊了。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脖子上的經(jīng)幡，心說我這就是念經(jīng)了：猛厲大神保佑，非天燃敵保佑，妙高女尊保佑，吃的來，喝的來，藏醫(yī)喇嘛快快來，達(dá)娃好好的，十二個孩子都給我好的……父親就像一個真正的牧人，念了經(jīng)，做了禱告，心里就踏實起來，渾身似乎又有力氣了。

? ? ? ?在心念的經(jīng)聲陪伴下，父親終于爬上了雪梁。他跪在雪梁之上，瞇著眼睛朝下望去，一望就有些高興；一覽無余的皓白之上，夾雜著星星點點的黑色，不用說，那是來迎接他的領(lǐng)地狗群。他揉了揉眼睛，再次讓眼光透過了雪花的帷幕，想看清獒王岡日森格在哪里。這一看之下，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哪里是什么領(lǐng)地狗群，是狼，是一群不受藏獒威懾的自由自在的狼！

? ? ? ?狼是跑來跑去的，看到他之后，跑動得更加活躍了，明顯是按捺不住激動的樣子。父親又開始哆嗦，是冷餓的哆嗦，也是害怕的哆嗦，心里一個勁地咕噥著：完蛋了，完蛋了，今天要把性命交待在這里了。他深知雪災(zāi)中狼群的窮兇極惡是異?？植赖模囸I的鞭子抽打著它們，會讓它們舍生忘死地?fù)湎蛩锌梢宰鳛槭澄锏臇|西。前去碉房山尋找食物的他，就要變成狼群的食物了。

? ? ? ?父親看到狼群朝他走來，就像軍隊進(jìn)攻時的散兵線。二十多匹狼錯落成了兩條弧線，交叉著走上了雪梁。一匹顯然是頭狼的黑耳朵大狼走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不時地吐出長長的舌頭，在空中一卷一卷的。父親哆嗦著用下巴碰了碰脖子上的經(jīng)幡，嘴唇一顫一顫地禱告著：“猛厲大神保佑啊，非天燃敵保佑啊，妙高女尊保佑啊……”他心里越害怕，聲音也就越大，漸漸地就把禱告變成了絕望的詛咒：“狼我告訴你們，你們今天可以吃掉我，但即便是我用我的肉體喂飽了你們，你們也活不過這個冬天去。獒王岡日森格饒不了你們，我的多吉來吧饒不了你們，西結(jié)古草原的所有藏獒都饒不了你們。”狼近了，二十多匹狼的散兵線近在咫尺了。黑耳朵頭狼挺立在最前面，用貪婪陰毒的眼光盯著父親，似乎在研究面對一個大活人應(yīng)該從哪里下口。父親一屁股坐到積雪中，低頭哆嗦著，什么也不想，就等著狼群撲過來把他撕個粉碎。

摘自《最后的獒王：獒狼血戰(zhàn)》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