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魯迅的故家》第一分百草園 一至五一 周作人
《魯迅全集》━魯迅的故家
目錄
第一分百草園
關(guān)于百草園
一 從園說起
二 東昌坊口
三 新臺門
四 后園
五 園里的植物
六 園里的動物
七 園里的動物二
八 菜蔬
九 曬谷
一〇 園門口
一一 灶頭
一二 廚房的大事件
一三 祭灶
一四 藍(lán)門
一五 橘子屋讀書
一六 橘子屋讀書二
一七 立房的三代
一八 白光
一九 子京的末路
二〇 興房的住屋
二一 吃飯間
二二 曾祖母
二三 房間的擺飾
二四 誠房的房客
二五 漫畫與畫譜
二六 煙與酒
二七 兩個明堂
二八 兩個明堂二
二九 廊下與堂前
三〇 伯宜公
三一 介孚公
三二 介孚公二
三三 王府莊
三四 蕩寇志的繡像
三五 娛園
三六 魯家
三七 三味書屋
三八 老壽先生
三九 廣思堂
四〇 賀家武秀才
四一 沈家山羊
四二 童話
四三 祖母
四四 祖母二
四五 關(guān)于穿衣服
四六 阿長的結(jié)局
四七 阿長的結(jié)局二
四八 山海經(jīng)
四九 山海經(jīng)二
五〇 仁房的大概
五一 玉田
《魯迅的故家》是周作人晚年回憶魯迅的重要著作之一,從“百草園”、“園的內(nèi)外”、“魯迅在東京”、“補樹書屋舊事”四部分,記述魯迅青少年時期生活、學(xué)習(xí)、交游情狀。不僅重筆勾勒活動于園內(nèi)外的魯迅,而且兼及背景中隱現(xiàn)的人事物,在其“生活著的空氣”中,徐徐延展出一卷卷清末民初風(fēng)俗畫。文章沿承知堂懷人憶往之作平白真切、不落空言的風(fēng)格,文字簡潔樸訥,寥寥數(shù)筆,便曲盡人事物景情,為旁人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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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分 百草園
關(guān)于百草園
百草園的名稱,初見于魯迅的回憶文中,那時總名還叫作“舊事重提”,是登在《莽原》上的,這一篇的題目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園是實在的,到現(xiàn)今還是存在,雖然這名字只聽見老輩說過,也不知道它的歷史,若是照字面來說,那么許多園都可以用這名稱,反正園里百草總是有的。不過別處不用,這個荒園卻先這樣的叫了,那就成了它的專名,不可再移動了。
這園現(xiàn)在是什么情形,只要有人肯破費工夫,跑去一看,立即可以明白了。但是園雖是無生物,卻也同人一樣,有它的面目和年齡,今日所見只是現(xiàn)在的面目,過去有比人還長的年月,也都是值得記值得說的。古人作《海賦》,從海的上下四旁著手,這是文人的手法,我們哪里趕得上,但這意思卻是很好的。園屬于一個人家,家里有人,在時代與社會中間,有些行動,這些都是好資料,就只可惜我們不去記它,或者是不會記。這回我想來試試看,雖然會不會,能不能,那全然還不知道。
說得小一點,那么一個園,一個家族,那么些小事情,都是雞零狗碎的,但在這空氣中那時魯迅就生活著,當(dāng)作遠(yuǎn)的背景看,也可以算作一種間接的材料吧。說得大一點呢,是敗落大人家的相片。魯迅于清光緒戊戌(一八九八)年離開家鄉(xiāng),所以現(xiàn)今所寫的也以此為界限,但或者有拉到庚子年去的時候也說不定。就是庚子也罷,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記憶不能完全,缺點自必多有,但我希望那只是遺漏的一方面,若是增飾附會,大概里邊總是沒有的。
一 從園說起
《朝華夕拾》的第六篇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起頭的幾段是說百草園的情狀的,其文云: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F(xiàn)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jīng)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luò)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yuǎn)。”
“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這是一篇很簡要的描寫,把百草園的情景一目了然的表示出來了,現(xiàn)在要略為說明園的上下四旁,所以先就上面所說的事物加以一點補充。
二 東昌坊口
且說這百草園是在什么地方?因為我們所說的是民國以前的事,所以這應(yīng)當(dāng)說是浙江的會稽縣城內(nèi)東陶坊,通稱東昌坊口,門牌大概是三十四號吧,但在那時原是沒有門牌的。關(guān)于東昌坊口,在志書上沒有什么記載,但是明清人的文章也偶有說及的,如毛西河文集中有《題羅坤所藏呂潛山水冊子》,其起首云,“壬子秋遇羅坤蔣侯祠下,屈指揖別東昌坊五年矣?!庇帧读t詩話》中引張岱的《快園道古》,有一則云:
“蘇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歸,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臨行乞三白酒數(shù)色亦不得,半途以氣死。時越城東昌坊有貧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攜熱酒三合御寒,以二雞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詩云,‘三合陳年敵早寒,一雙雞子白團團,可憐蘇郡林知府,不及東昌薛五官?!边@東昌坊從西邊十字路口算起是毫無問題的,但東邊到什么地方為止呢?東邊有橋跨河上,名覆盆橋,在這橋與十字路口之間并無什么區(qū)劃,不知道究竟這兩個地名是怎么劃分的。大概在沒有訂定門牌之前,地名多少是可以隨便的,正如無名的《魯迅的家世》文中所說(此文見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文藝陣地》上),那里的周氏一派分三處居住,靠近橋邊的一家大門在路南,可是房屋卻在河的南岸,要走過一條私有的石橋,所以名為“過橋臺門”,迤西路北的一家是“老臺門”,再往西是“新臺門”,就是百草園的所在地,實實在在是東昌坊口了(雖然離十字路口也還有十來家門面),卻都是稱為覆盆橋周家的。
三 新臺門
《魯迅的家世》的第一節(jié)說,覆盆橋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房中房及和房,中房的大部分移住在過橋臺門,致房的大部分移住在新臺門,還有一部分留在老屋里。這話是說得很對的,但末了一句稍欠明了,或者可以改為和房以及致房中房的小部分都留在老屋里,致房底下又分智仁勇三房,留在老屋的是勇房的一派。
我們所要說的只是百草園,所以那老屋與過橋兩處只好按下不表了。在新臺門的智仁兩房底下各分作三房,智房下是興立誠三房,仁房下是禮義信三房,魯迅是屬于興房的。在魯迅的好些小說以及《朝華夕拾》里,出現(xiàn)的智仁兩房的英雄頗不少,現(xiàn)在不及細(xì)說,只好等后面有機會再談吧。
臺門的結(jié)構(gòu)大小很不一定,大的固然可以是宮殿式的,但有些小臺門也只是一個四合房而已。例如魯迅的外婆家在安橋頭,便是如此,朝南臨河開門,門斗左右是雜屋,明堂東為客室,西為廚房,中堂后面照例是退堂,兩旁前后各兩間,作為臥房。退堂北面有一塊園地,三面是籬笆。普通大一點的就有幾進,大抵大門儀門算一進,廳堂各一進,加上后堂雜屋,便已有五進了,大門儀門及各進之間都有明堂,直長的地面相當(dāng)不小,至于每進幾開間,沒有一定,大抵自五間以至九間吧。就新臺門來說,講房份應(yīng)當(dāng)直說,但講房屋卻該先來橫說才行,因為廳的間架與堂以后住屋的大小不同,所以要在這中間分一段落。廳屋三間,迤西一帶是大小書房及余屋,后來出租開張永興壽材店的,這一部分有必要時再來說它。從大堂前起便是整排的房屋,西邊六間,所以這一進是九開間的,但后堂前三間外,因為地面稍收小,只有五間帶一條弄堂,末一進也是同樣的寬,都是雜屋,沒有什么結(jié)構(gòu)。住屋分配是堂屋左右及迤西六間(即第三進),又第四進西偏三間半,第五進的西半,歸智房居住,仁房住在第三四進的東部,后園由智仁兩房另行分配使用。
四 后園
百草園的名稱雖雅,實在只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平常叫作后園,再分別起來這是大園,在它的西北角有一小塊突出的園地,那便稱為小園。大園的橫闊與房屋相等,那是八間半,毛估當(dāng)是十丈,直長不知道多少,總比橫闊為多,大概可能有兩畝以上的地面吧。小園一方塊,恐怕只有大園的四分之一。
大園的內(nèi)容可以分了段來說。南頭靠園門的一片是廢地,東偏是一個方的大池,通稱馬桶池,仁房的園門沿著池邊的弄堂在池北頭向西開門。智房的園門在西邊正中,右面在走路與池的中間是一座大的瓦屑堆,比人還要高,小孩稱它為高山堆,來源不詳,大抵是太平天國戰(zhàn)后修葺房屋,將瓦屑放在這里,堆上長著一株皂莢樹,是結(jié)“圓肥皂”的,樹干直徑已有一尺多,可以知道這年代不很近了。路的左邊靠門是垃圾堆,再往北放著四五只糞缸,是智房各派所使用,存以澆菜或是賣給鄉(xiāng)下人的。再說北頭的一片,東邊三大間瓦房,相當(dāng)高大,材料也很不壞,不曉得原來是什么用的,一直也不看見有什么用,總是空著,名為三間頭,是仁房的所有。西邊有一口井,上有石闌,井北長著一棵楝樹,只好擺個樣子,卻不能遮陰,井的西偏便是往小園去的小路。園的中間一段約占全部五分之三吧,那全是可以種植的土地,從中央一直線劃開,由智仁兩房分用,智房西邊部分又分成三家,但因立誠兩房缺少人力,所以那些園地常由興房借用,種些黃瓜白菜蘿卜之類。
小園一方塊,搭在大園的西北角外,其東面一半貼著大園,一半向北突出,其他三面全與別家園地接界。西南角有一個清水毛坑,全用石板造得很好,長方形,中間隔斷,但永不曾使用,只積著好些水,游泳著許多青蛙,前面有石蒜花盛開,常引誘小孩跑到這冷靜的地方去。東北角有一頭板門,傳說是從前挑肥料出去的門,外通咸歡河沿,這地名雖是這樣寫,但口頭卻讀如“咸沙河沿”,如不是這么說,便沒有人懂得了。
五 園里的植物
園里的植物,據(jù)《朝華夕拾》上所說,是皂莢樹,桑椹,菜花,何首烏和木蓮藤,覆盆子。皂莢樹上文已說及,桑椹本是很普通的東西,但百草園里卻是沒有,這出于大園之北小園之東的鬼園里,那里種的全是桑樹,枝葉都露出在泥墻上面。傳說在那地方埋葬著好些死于太平軍的尸首,所以稱為鬼園,大家都覺得有點害怕。木蓮藤纏繞上樹,長得很高,結(jié)的蓮房似的果實,可以用井水揉搓,做成涼粉一類的東西,叫作木蓮豆腐,不過容易壞肚,所以不大有人敢吃。何首烏和覆盆子都生在“泥墻根”,特別是大小園交界這一帶,這里的泥墻本來是可有可無的,弄壞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據(jù)醫(yī)書上說,有一個姓何的老人因為常吃這一種塊根,頭發(fā)不白而黑,因此就稱為何首烏,當(dāng)初不一定要像人形的,《野菜博錄》中說它可以救荒,以竹刀切作片,米泔浸經(jīng)宿,換水煮去苦味,大抵也只當(dāng)土豆吃罷了。覆盆子的形狀,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這句話形容得真像,它同洋莓那么整塊的不同,長在綠葉白花中間,的確是又中吃又中看,俗名“各公各婆”,不曉得什么意思,字應(yīng)當(dāng)怎么寫的。兒歌里有一首,頭一句是“節(jié)節(jié)梅官柘”,這也是兩種野果,只仿佛記得官柘像是棗子的小顆,節(jié)節(jié)梅是不是覆盆子呢,因為各公各婆亦名各各梅,可能就是同一樣?xùn)|西吧。
在野草中間去尋好吃的東西,還有一種野苧麻可以舉出來,它雖是麻類而纖維柔脆,所以沒有用處,但開著白花,里面有一點蜜水,小孩們常去和黃蜂搶了吃。它的繁殖力很強,客室小園關(guān)閉幾時,便茂生滿院,但在北方卻未曾看見。小孩所喜歡的野草,此外還有蛐蛐草,在斗蟋蟀時有用,黃狗尾巴是象形的,芣苡見于國風(fēng),醫(yī)書上叫作車前,但兒童另有自己的名字,叫它作官司草,拿它的莖對折互拉,比賽輸贏,有如打官司云。蒲公英很常見,那輕氣球似的白花很引人注目,卻終于不知道它的俗名,蒲公英與白鼓釘?shù)人坪醵贾皇且糇g,要附會的說,白鼓釘比蒲公英還可以說是有點意義吧。
六 園里的動物
百草園里的動物,我們根據(jù)《朝華夕拾》中所記的加以說明,這大約可以分作三類。其一是蟬,蟋蟀與油蛉。蟬俗名知了,魯迅的祖父介孚公曾盛稱某人試帖的起句“知了知花了”,以為很有情趣,但民間這知字乃是讀作去聲的。普通的知了是那大的一種,就是詩人所稱為螓首蛾眉的,此外還有一種小而色青的,名為山知了,在盛夏中高聲急迫地叫,聲如知了遮了,所以又一名遮了。蟋蟀是蛐蛐的官名,它單獨時名為叫,在雌雄相對,低聲吟唱的時候則云彈琴,老百姓雖然不知道司馬相如琴心的故事,但起這名字卻極是巧妙,我也曾聽過古琴專家的彈奏,比起來也似乎未必能勝得過。普通的蛐蛐之外,還有一種頭如梅花瓣的,俗名棺材頭蛐蛐,看見就打殺,不知道它們會叫不會叫。又有一種油唧蛉,北方叫作油壺盧,似蟋蟀而肥大,雖然不厭惡它,卻也永不飼養(yǎng),它們只會噓噓的直聲叫,彈琴的本領(lǐng)我可以保證它們是沒有的。油蛉這東西不知道在紹興以外地方叫做什么,如要解說,只能說是一種大螞蟻似的鳴蟲吧。好幾年前寫過一首打油詩,其詞云:
“辣茄蓬里聽油蛉,小罩捫來掌上擎,瞥見長須紅項頸,居然名貴過金鈴?!弊⒃疲坝万葼钊缃疴徸佣?xì)長,色黑,鳴聲瞿瞿,低細(xì)耐聽,以須長頸赤者為良,云壽命更長。畜之者以明角為籠,絲線結(jié)絡(luò),寒天縣著衣襟內(nèi),可以經(jīng)冬,但入春以后便難持久,或有養(yǎng)至清明時節(jié),于上墳船中聞其鳴聲者,則絕無而僅有矣?!?/span>
其二是黃蜂,蜈蚣與斑蝥,還有赤練蛇。黃蜂本來只是伏在菜花上,但究竟要螫人的,也不會得叫,所以只好歸入這一類里。蜈蚣與斑蝥平時不會碰見,除非在捉蛐蛐,把斷磚破瓦亂翻的時候,它們雖是毒蟲,但色彩到底還好看,所以后來一直留下一個印象,不比北方的蝎子,像是妖怪似的,看了要叫人寒毛直豎。赤練蛇只是傳說說有,不曾見過,俗名火練蛇,雖然樣子可怕,卻還不及烏梢蛇,因為那是說要追人的。
七 園里的動物二
上文所說的動物還有一類未講到,即是其三鳥類。《朝華夕拾》中說有叫天子即云雀從草間飛上天去,這個我沒有見過,但是有些人玩百靈,關(guān)在鳥籠子里,既有此鳥,那么它來園里也是可能的,我只是不曾看見罷了。此外性子很急的白頰的張飛鳥,傳說是被后母或是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毛坑淹死的女人所化的清水鳥,也都常來,還有一種鳥名叫拆書,鳴聲好像是這兩個字,民間相信聽到它的叫聲時,遠(yuǎn)人將有信來了。這些鳥都不知道在書上是叫什么名字。至于麻雀那自然多得很,魯迅所記雪地里捕鳥,所得的是麻雀居多。那一回是前清光緒癸巳(一八九三)年的事,距今已是五十七年了。那年春初特別寒冷,積雪很厚,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所以捕獲了許多,在后來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不全是為的拉繩子的人太性急,實在是天不夠冷,雪不夠大,這原因是很簡單的。
四腳獸當(dāng)然在園里也有,但是《朝華夕拾》里不提起,我們也就把它略掉了。不過有一件東西稍為特別,不可不一說,雖是本在西鄰梁家,但中間只隔著一段矮泥墻,可能也會得走過來的。這是什么呢?如梁家的人所說,那是豬精。單說豬精不大確切,如用上海話可以說是豬玀精,紹興則另有說法,應(yīng)該叫作什么豬精才對,這上邊一個字讀如尼何切,《越諺》上寫作典字上加兩個口,與咒字是一類,怕排字為難,只好不用。有一天,大慨在癸巳年略后吧,魯迅在園里玩耍,聽見梁家園中人聲鼎沸,跑到泥墻缺處去看,只見一個男人正在投池,許多男婦趕到要拉他起來,有人討厭外人來看,幾個女人說道:“人多些也好,威光可以大一點?!睋?jù)說那人為園內(nèi)的豬精所憑,所以迷糊投水云,其實大概為的什么打架,當(dāng)時很清醒的站在池中,大聲道:“我不要再做人了,”俯首往水里一鉆,這情形很是滑稽,多少年后魯迅一直引為談助,只可惜他不曾利用,放到小說里去,但是這豬精的一個典故卻總是值得保存下來的。
八 菜蔬
園是菜園,那里的主體自然是菜蔬了。鄉(xiāng)下一年里所吃的菜蔬不算少,現(xiàn)在只是略說園里所有的?!冻A夕拾》的小引中有一節(jié)云:
“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边@里只有羅漢豆是園里所有的,可以一說,也正是值得說。有江蘇的朋友在福建教中學(xué)國文的,寫信來問羅漢豆是什么東西,因為國文教材中有這名字,沒有什么地方查考。他如沒有范寅的《越諺》,其查不到是無怪的。我們引用范君的話來解說,“此豆扁大,只能用菜,吳呼蠶豆?!鄙线呥€有一項蠶豆,注云,“此豆細(xì)圓,吳呼寒豆?!笨偨Y(jié)一句,羅漢豆即是蠶豆,而蠶豆則是豌豆。我以本地人的資格來說話,雖然并不一定擁護羅漢豆這名稱,但總覺得蠶豆是叫得很不適當(dāng)?shù)?,它那豆莢總有拇指那么粗,那里像什么蠶呢!這是很平常的東西,但如種在園里,現(xiàn)時摘來,煮了“淡口吃”,實在是極好的,我不贊成《越諺》用菜之說,如放在菜里便不見得怎么可回憶了。
此外園里的出品,最為兒童所注意的,是黃瓜和蘿卜。黃瓜買了秧來種,一株秧根下一塊方土,整齊平滑,倒像是河泥種的,長出藤來的時候給用細(xì)竹搭一個帳篷似的瓜架,就只等它開花結(jié)實好了。蘿卜買種子來下,每年好丑不一樣,等秧長了兩寸疏散一下,拔去生得太密或細(xì)小的,腌了來吃,和雞毛菜相仿,別有風(fēng)味。小孩得了大人的默許,進園里去可以挑長成得剛好的黃瓜,摘下來用青草擦去小刺,當(dāng)場現(xiàn)吃,鄉(xiāng)下的黃瓜色淡刺多,與北方的濃青厚皮的不同,現(xiàn)摘了吃味道更是特別。蘿卜看它露出在地面上的部分,推測它的大小,拔起來擦干凈了,用指甲剝?nèi)テ?,就可生吃,這沒有賽秋梨的水蘿卜那么多水分,可是要鮮得多。此外南瓜茄子,扁豆辣茄,以及白菜油菜芥菜,種類不少,但那些只是做菜用的,兒童們也就不大覺得有什么興趣了。
九 曬谷
園地上白菜與蘿卜收獲之后,一時沒有什么東西種,地面是空著,可是并不曾閑著。因為在冬天那地方是用以曬谷的。大概在前清光緒癸巳(一八九三)年時智興房還有稻田四五十畝,平常一畝規(guī)定原租一百五十斤,如七折收租,可以有四千多斤的谷子,一家三代十口人,生活不成問題。谷收來之后,一時放在倉間里,實在只是一間空屋,三面墻壁和地下鋪了竹簟,至于窗門還是破缺,對于鼠雀卻是沒有什么防備的。谷不很干燥,須得把它曬干了,這才能存儲,那一段落便是曬谷的工作。
曬谷之前要先預(yù)備曬場。本來是園地,一林一林的,這就是說把土鋤成長方片段,四邊低下,以便行走,或亦有泄水之用,現(xiàn)在便將它鋤平,成為一整塊的稻地。稻地是鄉(xiāng)間的名稱,城里只有明堂,那是大的天井,如位在廳堂之間,照例南北有屋,東西有走廊,中間一片空地,用大石板滿鋪的,稻地則只是屋前的泥地,堅實平坦而開朗,承受陽光,打稻以及簸揚曬晾都可以在這里做得,比起明堂來用處大得多了。
平常種園,做曬場以及曬谷,都由一個工人承辦,他不是長年,因為他家在海邊也種著沙地,只抽出一部分工夫來城里做工,名稱叫作忙月。忙字卻讀作去聲。在百草園做工的是會稽杜浦人,名叫章福慶,因為福字犯了魯迅的祖父的諱,所以主人叫他阿慶,老太太叫他老慶,小孩們都叫他慶叔,這是規(guī)矩如此,如看見仁房的一個老工人,也是叫他王富叔的。慶叔曬谷有他的一副本領(lǐng),他把簟攤開,挑谷出去,一張簟上倒一籮谷,拿起一把長柄的橫長的木鏟,將谷從中央撒向四面去,剛剛攤到簟邊,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為一堆,重新攤布,教它翻一個面。他使用那木鏟非常純熟巧妙,小時候看慣了,認(rèn)為是曬谷的正宗,看許多人都用豬八戒式的木釘爬,在簟上爬來爬去,覺得很是寒傖,這個意見直到后來也還改變不過來。說也奇怪,那種一塊長方木板,略為坡一點的釘牢在長柄上的曬谷器具,確很少見,難道真是他的創(chuàng)作么?
一〇 園門口
后園門口的兩間是慶叔的世界,也是小孩們所愛去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玩呢?第一,門外面是那么大的一個園,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門檻上望著那一片綠的草木葉,黃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間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遠(yuǎn)的活動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來,園門緊閉著,冷靜得怕爬出蛇和老鼠來,否則總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這些活動不但于小孩很有興趣,也能增進他不少的知識的。
慶叔是個農(nóng)民,但他又有一種手藝,便是做竹作。在曬谷以前,他有好幾天要作準(zhǔn)備,做補簟的工作。把竹簟的破缺霉朽的地方拆去,用新的竹篾補上,似乎很是簡易單調(diào),可是看著很有意思,不但將小毛竹劈開,做成篾片,工程繁多,就是末了蹲在簟上,拿那扁長的鐵片打診,抽去爛篾,補入新的,仿佛有得心應(yīng)手之妙,看了很感覺愉快。他會做竹的細(xì)工,如提合花合,以至編入福祿壽喜字樣的考籃,也都可以制作,特別叫人佩服的是他還會得做竹的玩具,俗語叫作嬉家生的(家生即家伙,三字連說時家字讀作去聲)。那些竹制的簫,蛇龍與摔跤打拳的玩具,已經(jīng)有賣的了,他所做的乃是市上沒有的土貨,記得有一樣是用竹皮編成扁圓形的球,下有把手,球是漏空的,里邊又有一個小球,中裝石子,搖起來嘩喇有聲,質(zhì)樸而很經(jīng)用。
平時常見到的工作是做米。這工程有牽礱,扇風(fēng)箱和舂米三段,寫的舂字讀音卻作桑。與牽礱相連的是鍛礱,小孩也很喜歡看,用那像長手指甲的鑿槌打過去,一行行的現(xiàn)出新的礱齒來。舂米看去很費勁,所以去看的時候很少。鄉(xiāng)下叫石臼曰搗臼,杵曰搗杵,讀若齒,照例是上小下大,上頭部分是木做的,不知怎的慶叔所用的搗杵似乎較大,后來看別人家叫阿q的老兄去舂米,他帶去的石杵要小一號,心中覺得它不合式,這同曬谷用具一樣,在小時候先入為主的勢力是很大的。
一一 灶頭
園門里的一間是慶叔的工作場,東邊一間是他睡覺的地方,隔著一個狹長的天井,前面便是灶頭了。灶頭間是統(tǒng)間,可是有三間的大,東頭一座三眼灶,西頭照樣也有,但是現(xiàn)在只有基地,不曾造灶,因為那里本來是興立兩房公用,立房出了《白光》里的主人公以后,不思議的全家母子孫四人都分別漂泊在外,一直沒有使用,所以便借來堆積煮飯的稻草了。各地的灶的異同,我有點說不清楚,汪輝祖在《善俗書》中勸湖南寧遠(yuǎn)縣人用紹興式的雙眼灶,敘述得很詳細(xì),似乎別處用這樣灶的不多,但是寫起來也很麻煩,而且記得什么連環(huán)圖畫上畫過,樣式差不多少,要看的人可以查考,所以就不多講了。
灶在屋東頭靠北墻,東南角為茶爐,用風(fēng)箱燒礱糠,可燒水兩大壺,爐與灶下之間放置涼廚。灶的南面置大水缸,俗名七石缸,半埋地中,用以儲井水,西北又是一只,則是腌菜缸,缸前安放方板桌及板凳二三。面南為窗,例當(dāng)有窗門,但在太平天國戰(zhàn)役中都已沒有了,后來只有住室算是配上了,廳堂各處一直還是那樣,廚房因為防貓貍闖入,裝上了竹片的柵欄門,冬夏一樣的不糊紙。中間窗下放著長板桌,上陳刀砧,是切肉切菜的場所,剝豌豆,理莧菜這些事,則是在方板桌上去做了。往西放著兩個雞廚,是雞的宿舍,廚房門就在這西南角。
假如不遇見大旱天,平常飲料總是用天落水即雨水,盡管缸里鉆出許多蟻子來,至多是擱一點白礬罷了。食用水則大抵是井水,須得從后園的井里去挑來,存放在大水缸里,不知怎的大家很怕掉落在水缸里的飯米粒,以為這被水泡開了花,人吃了水便要生肺癰,預(yù)防的辦法是在缸中放一個貫眾,說它能夠把那飯米粒消化了。貫眾見于《本草》的山草類中,不曉得是醫(yī)什么病的,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研究,說各地所賣的是四五種植物的根,并不只是一種。山里人來賣的漆黑一團,本來未必是活的了,即使不曾死,以山草的根去浸在水里,它也活不長久,更不要說去吃飯米粒了。
一二 廚房的大事件
鄉(xiāng)下飯菜很簡單,反正三餐煮飯,大抵只在鍋上一蒸,俗語曰熯,便可具辦。這方法在《善俗書》上說的很得要領(lǐng),云“鍋用木蓋,高約二尺,上狹下廣,入米于鍋,以薄竹編架,橫置上面,肉湯菜飲之類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則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溫熟物,飯熟之后稍延片時,揭蓋則生者熟,熟者溫,飯與菜俱可吃,便莫甚焉”。只有要煮干菜肉,煎帶魚,燉豆腐,放蘿卜湯的時候,才另有風(fēng)爐或炭爐,這是在一個月中有不了幾回的。
因為這個緣故,廚房里每天的事情很是單調(diào),小孩們所以也不大去。但偶然也有特別的事件發(fā)生,例如做忌日殺雞,那時總要跑去看。把一只活生生的雞拔去脖頸下的毛,割斷了喉管和動脈,瀝干了血,致之于死,看了不是愉快的事,但是更難聽的乃是在水缸沿上磨幾下薄刀的聲音,后來因此常想到曹孟德,覺得他在呂伯奢家里聽了驚心動魄,也是難怪的。此外還有一年一度的事件是腌菜。將白菜切了菜頭(俗語有專門名詞,大概應(yīng)該寫作帝字加側(cè)刀,讀仍作帝),晾到相當(dāng)程度,要放進大缸里去腌了,這時候照例要請慶叔,先用溫水洗了腳,隨即爬入七石缸內(nèi),在鹽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復(fù)的踏,每加上一排菜,便要踏好一會兒,直到幾乎滿了為止。這一缸菜是普通人家一年中重要的下飯,讀書人掉文袋,引用《詩經(jīng)》的話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文句雖然古奧一點,這意思倒是很對的。
與廚房相關(guān)的行事有上草,大抵也與小孩相關(guān)。大灶用稻草,須得問農(nóng)民去買,草小束曰一腳,十腳曰一柬(或當(dāng)寫作禾字旁),買時以十柬為一梱,稱斤計價,大約二文一斤吧。上草一回的數(shù)量平均以五六十梱為準(zhǔn),要看裝草的船的大小,這些草放滿在廳內(nèi)明堂內(nèi),一梱梱的過秤,小孩的職務(wù)便是記賬,十梱一行的把斤數(shù)寫下來。與上草相反的是換灰,將稻草灰賣給海邊的農(nóng)民,他們照例挾著一枝竹竿,在灰堆里戳幾下,看有多深,或者有沒有大石頭墊底,清初石天基的《傳家寶》里記有黃色的笑話,以此為材料,可見這風(fēng)俗在揚州也是有的。
一三 祭灶
灶頭最熱鬧的時候當(dāng)然是祭灶的那一天。祭灶的風(fēng)俗南北沒有多大差異,只是日期稍有前后,道光時人的《韻鶴軒雜著》中記玄妙觀前茶膏阿五事,雖有官三民四烏龜廿五之說,大概實際上廿五是沒有的吧。鄉(xiāng)下一律是廿三日送灶,除酒肴外特用一雞,竹葉包的糖餅,“雅言”云膠牙糖,“好聽話”則云元寶糖,俗語直云墮貧糖而已。又買竹燈檠名曰各富,糊紅紙加毛竹筷為杠,給灶司菩薩當(dāng)轎坐,乃是小孩們的專責(zé)。那一天晚上,一家老小都來禮拜,顯得很是鄭重,除夕也還要接灶,同樣的要拜一回,但那是夾在拜像辭歲的中間,所以不覺得什么了。
具體的說來,百草園祭灶頂熱鬧的一回,大概是光緒壬辰或是甲午那年吧。那一天,連魯迅的父親伯宜公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去灶頭的也到來行禮,這是很希有的事,在小孩們看了是極為希奇而且緊張的。上邊所說年代也略有依據(jù),因為如魯迅自己所說,癸巳的冬天在親戚家寄食,幾乎被當(dāng)作討飯,伯宜公于丙申年去世,乙未的冬天病已經(jīng)很不輕了,所以可能的年代只有乙未前的甲午,或是癸巳前的壬辰,再往前推也還可以,但庚寅辛卯已在今六十年前,記憶恐怕有點模糊,所以不敢的確的這么說了。
這以后的一次明了的印象,要一跳好幾年,到了十九世紀(jì)的末了,即是庚子年了。那時魯迅已在南京的學(xué)堂,放年假回家來,在祭灶的那一天,做了一首舊詩,署名戛劍生,題目是“庚子送灶即事”。詩云:
“只雞膠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無長物,豈獨少黃羊。”
一四 藍(lán)門
現(xiàn)在再往南走幾步,與灶頭間隔著一個明堂,就是臺門里第四進屋的西端,本來這一進都是樓房,共有八間,但只有西邊兩間屬于智房。再詳細(xì)說是興立兩房所有的。后來立房斷絕,在光緒乙巳丙午年間由興房重建,樓下西偏是一條長弄堂,通到廚房后園去。東邊一間是小堂前,后邊為魯老太太的臥房,中間朝南是祖老太太的臥房,東面向堂前開門,后半間作為通路,也就是樓梯的所在。樓上兩間為魯迅原配朱氏住處,后來在海軍的叔父的夫人從上?;貋恚藢⑽魇滓婚g讓給她住。這是一九零五至一九一九年的情形,遠(yuǎn)在我們所講的時代以后,現(xiàn)在只是插說一句,暫且按下不表。
這一帶的房屋,在改建以前是很破碎荒涼的。弄堂本來是在中間,東邊朝南的小間作為媽媽(女用人的名稱)的住室。后面即是倉間,樓板樓窗都已沒有,只是不漏罷了。西邊的樓房也是同一情形,但樓下南向的一間也還可用,那便是立房主人唯一的住宅。那兩扇門是藍(lán)色的,所以通稱為藍(lán)門。又在朝西的窗外有一個小天井,真是小得可以,大概是東西五尺,南北一丈吧,天井里卻長著一棵橘子樹,魯迅小時候在那里讀過書,書桌放在窗下,朝夕看著這樹,所以那地方又別號橘子屋。雖然這個名稱在小孩們以外并不通行。講起藍(lán)門里的故事來,實在很離奇而陰慘,現(xiàn)今只是一說這個背景,也覺得很有點相配。藍(lán)門緊閉,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黃,樓窗空處不曉得是鳥是蝙蝠飛進飛出,或者有貓頭鷹似的狐貍似的嘴臉在窗沿上出現(xiàn),這空氣就夠怪異的。小孩們慣了倒也不怕,只是那里為拖雞豹果子貍的逋逃藪,很為主婦們所痛心,這卻是小孩所不關(guān)心的事情了。
一五 橘子屋讀書
藍(lán)門的事真是一言難盡,從哪里說起好呢?根據(jù)橘子屋的線索,或是講教書這一段吧,魯迅在那里讀《孟子》,大抵是壬辰年的事,在年代上也比較的早,應(yīng)當(dāng)說在先頭。
藍(lán)門里的主人比小孩們長兩輩,平常叫他作明爺爺,他譜名乃是致祁,字子京。這里須得先回上去,略講一點譜系,從始遷祖計算下來,致房的先人是九世,稱佩蘭公,智房十世瑞璋公,以下分派是十一世,興房苓年公,行九,是魯迅的曾祖,立房忘其字,行十二,誠房行十四,是兄弟三人。十二老太爺即是子京的父親,在太平天國時失蹤;據(jù)說他化裝逃難,捉住后詭稱是苦力,被派挑擔(dān),以后便不見回來,因此歸入殉難的一類中,經(jīng)清朝賞給云騎尉,世襲罔替。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墳的時候是可以戴白石頂子的,可是他不愿意,去呈請掉換,也被批準(zhǔn)以生員論,準(zhǔn)其一體鄉(xiāng)試。卻又不知怎的不甘心,他還是千辛萬苦的要去考秀才,結(jié)果是被批飭不準(zhǔn)應(yīng)試,因為文章實在寫得太奇怪,考官以為是徐文長之流,在同他們開玩笑哩。實例是舉不出來了,但還記得他的一句試帖詩,題目是什么“十月先開嶺上梅”之類,他的第一句詩是“梅開泥欲死”,為什么泥會得死呢?這除了他自己是沒有人能懂得的了。
一六 橘子屋讀書二
子京的文章學(xué)問既然是那么的糟,為什么還請他教書的呢?這沒有別的緣故,大概因為對門只隔一個明堂,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他的八股做不通,“四書”總是讀過了的,依樣畫胡蘆的教讀一下,豈不就行了么。
可是他實在太不行了,先說對課就出了毛病。不記得是什么字面了,總之有一個荔枝的荔字,他先寫了草字頭三個刀字,覺得不對,改作木邊三個力字,拿回家去給伯宜公看見了,大約批了一句,第二天他大為惶恐,在課本上注了些自己譴責(zé)的話,只記得末了一句是“真真大白木”。不久卻又出了笑話,給魯迅對三字課,用叔偷桃對父攘羊,平仄不調(diào)倒是小事,他依據(jù)民間讀音把東方朔寫作“東方叔”了。最后一次是教讀《孟子》,他偏要講解,講到《孟子》引《公劉》詩云,“乃裹餱糧”,他說這是表示公劉有那么窮困,他把活猻袋的糧食也咕的一下擠了出來,裝在囊橐里帶走,他這里顯然是論聲音不論形義,裹字的從衣,餱字的從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與猴的二音,便成立了他的新經(jīng)義了。傳說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兒子,問蟋蟀是什么,答說是蛐蛐,他乃以戒尺力打其頭角,且打且說道,“虱子啦,虱子啦!”這正是好一對的故典。魯迅把公劉搶活猻的果子的話告訴了伯宜公,他只好苦笑,但是橘子屋的讀書可能支持了一年,從那天以后卻宣告中止了。
一七 立房的三代
十二老太爺死難當(dāng)在咸豐辛酉(一八六一)年,可是十二老太太壽命很長,至庚子后尚在,至少要多活四十年以上。她有一個女兒,嫁給杭州人唐子敦,是以前學(xué)老師唐雪航的兒子,住在古貢院,老太太差不多通年就住在唐家。子敦也在家里教書,教法卻與他的內(nèi)弟子京截然不同,據(jù)魯迅的祖父介孚公說,他叫兒子們讀書,讀多少遍給吃一顆圓眼糖,客人來時書不再讀了,小兒們看了碟子里的糖覺得饞,趁主人和客談話,偷偷的拿起一顆來,放在嘴里舐一下,又去擱在原處。只就這一件事來看,也可以推想這個塾師不大怎么可怕了吧。
子京的夫人早已去世,留下兩個兒子,一叫八斤,一叫阿桂,一個是誕生時的分量,一個是月份吧。不知什么緣故他們都出奔了,有人說是因為打的太兇,這也正是可能的事。其中有一個,記不清是誰了,在出奔之后還時常來訪問老家,特別是在他的母親的忌日那天,遇著上供,他算是拜忌日來的,穿著新的藍(lán)布長衫,身上干干凈凈的,聽說給一個什么店家做了養(yǎng)子,關(guān)于這事他自然一句不說。他們父子相見很是客氣,拜過忌日,主人留客說,“吃了忌日酒去,”客回答說,“不吃了,謝謝,”于是作別而去。這種情形有過多少次難以確說,但我總記得見到過兩次,雖然來的是不是同一個人,現(xiàn)在也有點弄不清楚了。
一八 白光
立房的人們?nèi)缟衔乃?,分散得七零八落,只有子京一人還常川在家,這就是說在藍(lán)門里教書這一段落。最初只是發(fā)現(xiàn)些不通的地方,難免誤人子弟,后來卻漸有不穩(wěn)的舉動,顯出他的精神有病來了。這還是在那讀書散伙以前的事,每天小孩雖然去上學(xué),可是藍(lán)門里的生活全不注意,至今想起來也覺得奇怪,不知道那時先生的茶飯真是怎么搞的。但是他家里有一個老女人,叫作得意太娘,那卻是清楚的記得的。她的地位當(dāng)然是老媽子,可是始終不曾見她做老媽子的事,蓬頭垢面,藍(lán)衣青布裙,似乎通年不換,而且總是那么醉醺醺的,有個兒子是有正業(yè)的工人,屢次來找她卻終于不肯回去。有一天下午,她喝醉了撞進書房來,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師椅上,東倒西歪的坐不住,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她忽然說道,“眼面前一道白光!”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發(fā)花了,可是先生發(fā)了慌,急忙問道,“白光,哪里?”他對學(xué)生說今天放學(xué)了,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帶回石作土工等人,連夜開鑿,快到五更天才散。第二天仍然放學(xué),據(jù)說地上掘了一個深坑之后,主人親自下去檢查,摸索到一塊石頭的方角,很有點像石槨,他一驚慌趕緊要爬上來,卻把腰骨閃了,躺了好兩天不能教書。這是他的掘藏工作。不知道從那里來的,相傳有兩句口號,叫作“離井一牽,離檐一線”,因為只是口耳傳授,也不曉得這字寫得對不對,總之說宅內(nèi)藏有財物,能夠懂得這八個字的意思,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點。敗落大人家的子弟誰都想發(fā)財,但是聽了這謎語,無法下手,只好放棄,唯有子京不但有興趣而且還很有把握,在藍(lán)門以內(nèi)屢次試掘,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準(zhǔn)了,叫工人來把石板鑿出圓洞,大概可以與埋著的缸口相當(dāng)吧,在房屋改造以前那個用磚石填補的痕跡一直留存著。這一回比較的大舉,還有白光的預(yù)兆,所以更是有名,又有小說《白光》加以描寫,所以更值得一說。或云朱文公的子孫買了百草園去,在什么地方掘得了那一筆藏,那恐怕也只是謠言吧。
一九 子京的末路
子京的精神病嚴(yán)重起來,他的末路是很悲慘的。書房散伙之后,有一個時候他還住在藍(lán)門里,后來到近地廟里去開館,自己也就住在那里了。他的正式發(fā)呆是開始于留居藍(lán)門的期間,因為在上學(xué)的那時期總還沒有那種事情,否則就該早已退學(xué),不等到講《孟子》了。那是一個夜里,他在房里自怨自艾,不知道為的什么事,隨后大批巴掌,用前額磕墻,大聲說不孝子孫,反復(fù)不已。次早出來,腦殼腫破,神情凄慘,望望然出門徑去,沒有人敢同他問話。人家推測,難道他是在悔恨,十二老太爺死在富盛埠,他沒有去找尋尸骨,有失孝道,還是在受鬼神譴責(zé)呢,誰也不能知道??傊悄敲吹淖载?zé),磕頭打嘴巴,時發(fā)時愈,后來大家見慣,也就不大奇怪了。
他開館授徒的地方是在惜字禪院,即穆神廟的北鄰,可以說是在塔子橋南堍路西。在那里教了幾年,現(xiàn)今無從計算,但末了一年是光緒乙未(一八九五)年,那是很的確的。因為致房一派有一個值年,是佩蘭公的祭祀,那年冬天輪到立房承值,所以年月有可查考。照例冬天先收祭田祖,從除夕設(shè)供辦起,至十月拜墳送寒衣止,除開銷外稍有利潤??墒亲泳┑炔坏绞兆?,于春間早以廉價將租谷押給別人,拿這錢來要辦兩件大事,即是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媒婆給他說親,同人家串通了,借一個女人給看一面,騙了錢去,這個他固然無從知道,租谷是自己押掉的,卻拿這錢來在廟里修造倉間,那更是冤枉透了。進行了這樣一個計劃之后,在三伏中間他忽然大舉的發(fā)狂,結(jié)束了以前一切的葛藤。他先來一套自責(zé)自打,隨后拿剪刀戳破喉管,在胸前刺上五六個小孔,用紙浸煤油點火,伏在上邊燒了一會,再從橋邊投入水里,高叫曰“老牛落水哉”。當(dāng)初街坊都不敢近去,落水后才把他撈起,送回藍(lán)門里去,過了一日才死,《白光》里說落水而死,只是簡括的說法罷了。租谷雖已無著,祭祀總不可缺,丙申年的值祭由伯宜公答應(yīng)承當(dāng),但是值年還未完了,他卻先自去世了。
二〇 興房的住屋
與藍(lán)門隔著一個明堂,南邊的一排樓房,是第三進房屋,與東邊的堂屋是并排接連著的?!按筇们啊弊笥腋饕淮箝g帶后房,又西邊一間,都屬于誠房所有,再往西一共五間帶樓,西端的一樓一底,由立房典給外姓,居中“小堂前”,后為過廊不計外,其樓上四間,樓下三間前后房,悉歸興房使用,大概其中或有典租立房的也不可知,不過以前的事現(xiàn)今也沒有人記得了。南窗外照例有很深的廊,所以南向的房反而陰暗,有后房的感覺,白天大抵都在朝北的屋里,這是北方的人聽了覺得有點希奇的。廊外是狹長的明堂,南面一堵高墻,墻外這西南一角也屬于宅內(nèi),可是別一區(qū)域,后面再說。明堂中左右種著兩株桂花,直徑幾及一尺,因此那地方就叫作桂花明堂。廊下東頭偏南有門,是內(nèi)外通路,門用黃色油漆,名為黃門,門外過廊,南北通誠房住屋,東通堂前廊下,那里的門名為白板門,因為是用白木做的。
以上很簡率的大概已把這一部分的房屋說明,因為這是魯迅以上三代所居住的地方,多少要分別得清楚一點,再來加上一種符號,便是以小堂前為中心,兩邊的屋稱為東一東二,西一西二,各分前后房,堂后邊廊依俗名叫作退堂,前廊則稱為廊下。這些房子住過好幾代,很有些變遷,這里也得說明一下。簡單的說可以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是光緒癸巳以前,曾祖母尚在時的狀況,第二是癸巳至甲辰,曾祖母去世,祖父回家以后的狀況,第三是乙巳至辛亥,以至民國八年北遷為止,講藍(lán)門的時候已略說及?,F(xiàn)在我們所要談的大抵是戊戌以前的事,所以這里涉及第一二兩段落,下文也當(dāng)分作兩截來講了。
二一 吃飯間
說到癸巳以前,那時我還不到十歲,記性本來不好,現(xiàn)今記得清楚的恐怕實在很少了。但是有幾間房屋的情形卻還記得個大略。小堂前的東邊,就是上文所說的東一,南向的前房是曾祖母的住屋,后房作為吃飯及一切雜用的地方,東二前后房歸祖母使用,姑母住在樓上,就是東二上面的一間。伯宜公住在西一,至于西二由立房典給人家,系三個女人品住,都是做“送媽媽”的,《越諺》注云“隨新嫁娘往男家之人”,不曉得別處有沒有這種職業(yè),叫作什么名字。
我所清楚記得的便是那吃飯的房間,因為那里改變得頂少,就是在癸巳以后至于庚子以前,也多少還是那個樣子。那里前后房的隔斷很是特別,中間四扇上半花格子的門,左右都是大的實木門,東邊開著,西邊的外面擺著一只放食器的板廚,往東去是一把太史椅,上面放著上下兩屋的大食籃,一把小孩坐的高椅子,又是太史椅,已在開著的房門口,那是曾祖母的坐位了。高椅子前面一頂方桌,即是飯桌,有一處火燒焦了留下一個長條的洼,周圍放著些高的圓凳。東面靠墻孤立著一頂茶幾,草囤里一把錫壺,滿裝著開水。
朝北是四扇推窗,下半實木,上半格子糊紙,不論冬夏都把左右端的兩扇推開,放進亮光來。窗下西端石墩上放水桶,中有椰瓢,是洗臉用的,接連著是長方小桌,上放圓竹筐,中置碗筷,又三抽斗桌,桌上有茶缸,茶葉泡濃汁,任人隨意加開水沖飲,桌旁有一大方凳,約二尺見方,再過去便是往祖母后房去的房門了。
二二 曾祖母
苓年公行九,曾祖母通稱九太太,以嚴(yán)正稱,但那時已經(jīng)很老,也看不出怎么。她于壬辰除夕去世,只差一天就是八十歲了?,F(xiàn)今所記得的只是一二瑣事,特別是有關(guān)于我們自己的。平常她總是端正的坐在房門口那把石硬的太史椅上,那或者是花梨紫檀做的也說不定,但石硬總不成問題,加上一個棉墊子也毫無用處,可是她一直坐著,通年如此。有時魯迅便去和她開玩笑,假裝跌跟斗倒在地上,老太太看見了便說:“阿呀,阿寶,衣裳弄臟了呀?!壁s緊爬了起來,過了一會又假裝跌了,要等她再說那兩句話,從這個記憶說來,覺得她是一點都沒有什么可怕的。
老太太年紀(jì)大了,獨自睡在一間房里,覺得不大放心,就叫寶姑去陪她睡。寶姑那時大概有十七八歲,在上海說就是大姐,但是鄉(xiāng)下的名稱很奇怪,叫作“白吃飯”,有地方叫“白摸吃飯”,如《越諺》所記,大約從前是沒有工錢的吧,但后來也有了,雖然比大人要少些。老太太床朝南,寶姑睡在朝西的床上,總是早睡了,等到老太太上床睡好了,才叫寶姑吹燈。因為老太太耳朵重聽,寶姑隨即答應(yīng),探頭帳子外邊,舉起縛在帳竿上的芭蕉扇來,像火焰山的鐵扇公主似的,對著香油燈盡扇,老太太還是在叫,“寶姑,寶姑,吹燈,”直到扇滅為止。老太太晚年的故事,家里人一般都記得的,大概就只是這一件吧。
介孚公在京里做京官,雖然還不要用家里的錢,但也沒有一個錢寄回來,這也使得老太太很不高興。有時候有什么同鄉(xiāng)回來,托他們帶回東西,總算是孝敬老太太的,其實老太太慢說不要吃,其實也吃不動。有一回帶來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裝在一只袋皮就是麻袋內(nèi),打開看時是兩只火腿,好些包磨菇蜜餞之類,杏脯蜜棗等不曉得是不是信遠(yuǎn)齋的,但在小孩總是意外的歡喜,恨不得立刻就分,老太太卻正眼也不看一眼,只說道:“這些東西要他什么!”后來她的女婿請畫師葉雨香給她畫喜容,眉目間略帶著一種威,過年時掛像看見,便不禁想起多少年前那時的情景來了。
二三 房間的擺飾
靠東邊的屋就是所謂東二,在癸巳以前是祖母蔣老太太住的,我從小跟了她睡,大概在那里也住過六年以上,可是那房間里的情形一點都記不得了。曾祖母去世后,祖母搬移到東一,那里邊擺飾完全照舊不動,這以后的事我就都記得,大致是如此。祖母的床靠西北角,迤南是馬桶箱,八仙桌左右安放大安樂椅,都是什么紫檀之類的,壁上子母閣,放著好幾個皮制和板制的帽盒。東北角房門內(nèi)是一只米缸,高大的衣櫥,再下去是一張中床,即寶姑睡處,后來歸我使用,不過那已在戊戌之后了。東南角有小門,通往東二,南窗下并列著兩個很大的被柜,上邊靠窗排列著忌辰祭祀時所用的香爐燭臺,以及別的什物,柜的西頭是一個油墩甏,中盛菜油,夠一年點燈之用,這里西南角開門出去,即是小堂前了。這樣器具的排列,在那時代恐怕是一般如此,沒有什么特性,這里只有屋角的米缸油甏,表示出是主婦的房間,與別處略有不同而已。
魯迅的母親魯老太太與伯宜公住在西一,癸巳以后移居?xùn)|二,至乙巳又移居第四進新修的屋里。那西一前房的情形也不清楚了,雖然大床坐北朝南,原是一定的擺法,靠著東壁放有畫桌和四仙桌,上下兩把藤心椅子,都是照例的東西。后房向東開門,共是四扇,中間兩扇略窄,倒還整齊,左右各一較寬的門扇卻并不一樣,也是太平天國后隨便配來應(yīng)用的。北窗斜對往廚房及后園去的通路,冬天“弄堂風(fēng)”大得很,因此在那里特別做有一副風(fēng)窗,底下是一塊橫長的格子窗,五分之三糊紙,其二嵌有玻璃,上面格子窗三塊,可以自由裝卸。窗下有四仙桌,它的特色是抽斗拉手的銅環(huán)上結(jié)著長短不一的錢串繩,那種用什么草葉搓成,精致可喜的繩索現(xiàn)在早已不大有人知道了??看皷|邊有一張黃色漆柱的單人床,這床后來裝在東二前房的西北隅,伯宜公在病革的前一天為止一直是睡在那里的。
二四 誠房的房客
寫到這里,筆又要岔開去,關(guān)于誠房的事,先來說幾句。誠房的先人是十四老爺,與興房的苓年公是親兄弟,他生有兩個兒子,長號子林,次號子傳。子林的妻早死,他在河南作客,就死在那里,兒子鳳桐,養(yǎng)在外婆家,后來回到周宅,有些軼事,收在《阿q正傳》里,下文再說。子傳通稱二老爺,其妻二太太即是《朝華夕拾》中的衍太太,兒子鳳岐字鳴山,小名曰方,比魯迅才大五歲,雖是叔侄,卻也是小朋友。誠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東邊一大間前后房自己居住,其余都出租給人家,就癸巳以前情形來說,大堂前以西兩大間,即是與興房樓屋連接的,以及白板門內(nèi)過廊迤南的一部分,租給李家居住,在那里是一方塊,東北方面各有房屋兩間,作曲尺形,前面一個明堂,通稱蘭花間,大概是先代收藏蘭花之處,朝南兩間特別有地板,或者是其證據(jù)。李家主人是個高大漢子,諢名“李臭大”,是李越縵的堂兄弟,光緒庚寅(一八九〇)年越縵考取御史,有報單送來貼在大廳墻上。在他家里又寄居著一家沈姓,不知是什么親戚關(guān)系,其中一個是“沈四太太”,口說北方話,年紀(jì)約有五六十吧,關(guān)于她的事,在《朝華夕拾》第八篇《瑣記》中有一節(jié)云:
“冬天,水缸里結(jié)了薄冰的時候,我們大清早起一看見,便吃冰。有一回給沈四太太看到了,大聲說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這聲音又給我母親聽到了,跑出來我們都挨了一頓罵,并且有大半天不準(zhǔn)玩。我們推論禍?zhǔn)?,認(rèn)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稱了,給她另外起了一個綽號,叫作‘肚子疼’?!蹦怯斜”乃拙驮谔们拔魑莸暮蟠巴?,所以給沈四太太看見了,叫她綽號的原因自然一半是怪她多話,一半也因為她的北方話,這在鄉(xiāng)下人聽來正是“拗聲”,都是有點可笑的。沈家還有一個女人,大概是寡婦吧,生活似乎頗清苦,帶著三個小孩,男孩名叫八斤,女孩是蘭英與月英,年紀(jì)大抵六七歲吧,夏天常常光身席地而坐。
二五 漫畫與畫譜
上文已經(jīng)將沈八斤的名字提出,現(xiàn)在要繼續(xù)講那關(guān)于小床的記憶了。八斤那時不知道是幾歲,總之比魯迅要大三四歲吧,衣服既不整齊,夏天時常赤身露體,手里拿著自己做的竹槍,跳進跳出的亂戳,口里不斷的說,“戳伊殺,戳伊殺!”這雖然不一定是直接的威嚇,但是這種示威在小孩子是很忍受不住的,因為家教禁止與別家小孩打架,氣無可出,便來畫畫,表示反抗之意。魯迅從小就喜歡看花書,也愛畫幾筆,雖然沒有后來畫活無常的那么好,卻也相當(dāng)?shù)目梢援嫷昧?。那時東昌坊口通稱“胡子”的雜貨店中有一種荊川紙,比毛邊薄而白,大約八寸寬四寸高。對折訂成小冊,正適于抄寫或是繪畫。在這樣的冊子上面,魯迅便畫了不少的漫畫,在窗下四仙桌上畫了,隨后便塞在小床的墊被底下,因為小孩們并沒有他專用的抽屜。有一天,不曉得怎么的被伯宜公找到了,翻開看時,好些畫中有一幅畫著一個人倒在地上,胸口刺著一枝箭,上有題字曰“射死八斤”,他叫了魯迅去問,可是并不嚴(yán)厲,還有點笑嘻嘻的,他大概很了解兒童反抗的心理,所以并不責(zé)罰,結(jié)果只是把這頁撕去了。此外還有些怪畫,只是沒有題字,所以他也不曾問。
還有一回是正月里,小孩們得到了一點壓歲錢,想要買點什么玩意兒,其實每人所得至多不過二三百文大錢,也并沒有東西可以買得。這一回除別的零碎東西外還品買了一冊《海仙畫譜》,后來知道是日本刻本,內(nèi)容是海仙十八描法,畫了些羅漢,衣紋各別,有什么棗核描,鼠尾描,釘頭描等名稱,倒也頗有意思?!冻A夕拾》中講《二十四孝》的地方,說有一本是日本小田海仙所畫,也就是這個人,他的畫大概是稍為有點特別的。小孩買書當(dāng)時不知道為什么緣故還是秘密的,這冊十八描法藏在樓梯底下,因了偶然的機會為伯宜公所發(fā)見,我們怕他或者要罵,因為照老規(guī)矩“花書”也不是正經(jīng)書,但是他翻看了一回,似乎也頗有興趣,不則一聲的還了我們了。他的了解的態(tài)度,于后來小孩們的買書看的事是大大的有關(guān)系的。
二六 煙與酒
為什么關(guān)于小床特別有些記憶的呢?這理由一半是因為伯宜公久病,總躺在這床上,一半是??匆娝谀抢锍匝牌瑹煛K某詿熍c所謂衍太太家里也是有關(guān)的。他在少年時代進了秀才,在家里沒有什么事,本家中子傳房分最近(子京也一樣的近,可是那么樣的古怪),人很和氣,太太又極能干,便常去談天。子傳夫婦都吃雅片煙,“抽一筒試試吧”,勸誘的結(jié)果乃上了癮,可是他一直自己不會煮煙,須得請他們代辦,其被揩油也正是不得免的了。魯迅對于衍太太個人固然多有反感,如《瑣記》中所說鼓勵阿祥轉(zhuǎn)旋子以至磕破頭,即是實例,但上邊這事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阿祥本名鳳琯,字仲陽,小名曰服,比鳴山小一歲,是《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一篇中所說遠(yuǎn)房的叔祖玉田的兒子。
伯宜公的晚酌,坐在床前四仙桌的旁邊,這記憶比他的吃煙還要明了。他的酒量,據(jù)小時候的印象來說似乎很大,但計算起來,他喝黃酒恐怕不過一斤吧,夏天喝白酒時用的磁壺也裝不下四兩,大概他只是愛喝而已。除了過年以外,我們不記得同他吃過飯,他總是單吃,因為要先喝酒,所以吃飯的時間不能和別人的一致。平常吃酒起頭的時候總是興致很好,有時給小孩們講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給一點吃,但是酒喝得多了,臉色漸變青白,話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漸漸走散,因為他醉了就不大高興。他所講的故事以《聊齋》為多,好聽的過后就忘了,只有一則“野狗豬”卻一直記得,這與后來自己從《夜談隨錄》看來的戴髑髏的女鬼,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可怕。因此我覺得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上,恐怖的分子最為不好,于人有害。大抵神鬼妖怪還不怎么樣,因為屬于迷信的,隨后與事實相比較,便不相信了,正與貓狗說話一樣,不留下什么影子??膳碌倪€是實物,如故事中所說從頂棚上落下的半爿身體,首級,枯骨之類。甲午秋天小姑母死于難產(chǎn),金家在長慶寺做水陸道場,魯迅回來同伯宜公說佛有許多手,還有拿著骷髏的,我當(dāng)初不懂這個字義,問清楚了之后乃大感恐怖,第二天到寺里不敢再去看大佛了。
二七 兩個明堂
這一進屋的前后各有一個明堂,北面的本有六間房那么長,可是因為第四進的東頭三樓四底歸仁房所有,在那里打上一堵曲尺形的高墻,劃去三分之二,只剩三分之一寬的天井給這邊,至于西頭一部分還是整個的明堂,與東南的一溜天井相接連。伯宜公的住房最初是正對這大明堂的中間,夏天在明堂中叫木匠來搭起兩間涼棚,租用他們的杉木,連搭卸工錢大概總共一千文吧,用自己的曬谷竹簟兩張,可以隨意卷舒,遮住了烈日。在這涼棚底下,小孩可以玩耍,特別在傍晚時候,將簟卷起,石板上潑了井水,拿出板桌板凳來放好,預(yù)備吃晚飯,飯后又可以乘風(fēng)涼,猜謎說故事。癸巳春間,祖父介孚公丁憂回家,伯宜公移居?xùn)|二,讓出那房子給他和潘姨太太與小兒子伯升居住,伯升名鳳升,字仲升,因為說與北方話“眾生”音相同,所以把仲字改為伯字了。東一二的北窗外是狹天井,漏下日光來顯得更強熱,所以設(shè)法做了一種遮陽,是一塊長方形梅花眼的竹簟,上繃綠紗布,放在橫木上,不用時拉進房檐下,這與天井的寬度好在差不多少。那檐下沒有砌好石階,只放著幾條粗的石材,上面有幾個小酒壇,用鹽鹵泡著圓肥皂即是皂莢子,當(dāng)作洗衣服皂的代用品。
南面的明堂有五間房那么長,因為東頭的一間與白板門的過廊相接,所以不包括在內(nèi)。這里有一個特色,左右種著兩株桂花,直徑有好幾寸粗,因此便叫作桂花明堂,不過那花是黃的,稱為金桂,不能和在茶或糖里,不為人所看重??恐蠅τ幸蝗四敲锤叩氖瘲l凳,三條相連,是擱花盆用的,兩邊石池各一,系用大石板在地上砌成。北邊與廊下相連的半墻內(nèi)面刷石灰,外面即明堂那一面的卻用淡青灰刷過,再以粉筆畫作長方格,充作磨光的大磚所砌。在那橫長的格子內(nèi),有些魯迅用鐵釘劃出的圖像,其中有一個尖嘴雞爪的雷公更是顯明,這大抵是庚寅辛卯時所畫,但直至賣給朱文公的子孫的時候,這畫還是在那里。
二八 兩個明堂二
桂花明堂全部鋪著石板,只有桂花樹下用小石條砌出一個六角形,那里是泥土,夏天發(fā)現(xiàn)許多圓孔,是蟬從地下鉆出來所留下的痕跡??墒悄抢镫m然到處都只是磚石,卻也生出了不少的花草來。最特別的是桂花樹干上所生的牌草,其次是鳳尾草與天荷葉,那也是只要一點土就可以生長的,石池南面與墻相靠的地方,有兩寸寬的一長條充滿泥土,生著這些草以及蝴蝶花之類,還有一叢天竹,則是伯宜公所手植的。石條凳上只是中間擱著一盆萬年青,是人家照例種了避火燭的,旁邊生長出鹽酸草來,葉小孩愛吃,結(jié)的種子像是豆莢,也是很好玩的東西。
后明堂里沒有泥地可以種花木,只在東頭于石墩上疊著三塊厚石板,上邊擺著些花盆,大小有七八個吧。其中一盆是伯宜公手植的紋竹,俗稱盆竹,有紀(jì)念性質(zhì),此外都是些普通的,如郁李,石竹,映山紅和牛郎花,老弗大即平地木,都是在上墳時候從山上拔來的野草,卻是在人家很難種得好。平地木結(jié)紅子如天竹,在山里有三顆的已不易得,種起來可以有四五顆。小松樹與刺柏也種,很不肯長大,有一盆后來放到外邊桂花明堂里去了。這院子里雖然比較寂寞,但也有一種補償,西鄰便是梁家的竹園,墻外矗立著百十竿淡竹,終日蕭蕭騷騷的作響,鳥雀也特別多,又有一株棕櫚樹,像蓬頭鬼似的向著這邊望,借給好些的綠色。伯宜公隔窗望見,時常感慨的說,能夠在竹林中有一間小樓居住,最是快樂,他這話里多少含有黃岡竹樓及臨皋亭的影響,但大半出于直接的感覺也是無可疑的。
二九 廊下與堂前
那五間一排房屋的中央是小堂前,南面照例有廊,稱曰廊下,有六尺以上寬吧,與明堂交界是一堵半墻,上半應(yīng)有花窗糊紙,但這里沒有,連外面廳堂也都如此,原因是在太平天國時被毀了,一直沒有修配。這樣也是好的,不但是看慣了不覺得怎么不好,而且以房屋構(gòu)造來說,廊深窗小,里面已盡夠陰暗了,廊下再有一道窗戶,將更是沉悶,所以沒有倒反是很好了。房內(nèi)鋪地都用名叫地平的大方磚,廊下則同走路和明堂一樣,用的是大石板,不知什么緣故在好些石頭上多有一種暗色的痕跡,到了陰雨泛潮時候,尤其明顯。相傳這是殺過人流血的遺跡,這自然不是事實,從南京明故宮的血跡石說起,大家知道是虛假的,而且各塊石板的痕跡不相連接,更是明征,所以雖有此說,就是最迷信多忌諱的阿長也并不介意,黑夜里點個油紙捻,還是敢在廊下行走的。
堂前平時只當(dāng)作通路走,其用處乃是在于祭祀的時候。頂重要的當(dāng)然是除夕至新年,懸掛祖像至十八天之多,其次是先人的忌日,中元及冬夏至,春秋分則在祠堂設(shè)祭。堂中原有八仙桌一二張分置兩旁,至?xí)r放到中間來,須看好桌板的木紋,有“橫神直祖”的規(guī)定,依了人數(shù)安置坐位和碗筷酒飯,菜用十碗,名十碗頭,有五葷五素至八葷二素不等,儀式是年長者上香,男女依次跪拜,焚化銀錠,男子再拜,先為四跪四拜,次則一跪四拜,俟紙錢焚訖乃奠酒,一揖滅燭,再一揖而禮成。中元冬夏至于祭祖后別祭地主,即是過去住過這屋的鬼魂,由小孩及用人們行禮,多在廊下舉行,有時也在后園門內(nèi)設(shè)祭,在別家有否不曾調(diào)查。
三〇 伯宜公
伯宜公本名鳳儀,改名文郁,考進會稽縣學(xué)生員,后又改名儀炳,應(yīng)過幾次鄉(xiāng)試,未中式。他看去似乎很是嚴(yán)正,實際卻并不厲害,他沒有打過小孩,雖然被母親用一種叫做呼筱(音笑)的竹枝豁上幾下的事情總是有過的。因為他寡言笑,小孩少去親近,除吃酒時講故事外,后來記得的事不很多。有一次大概是光緒辛卯(一八九一)年吧,他從杭州鄉(xiāng)試回家,我們早起去把他帶回來的一木箱玩具打開來看,里邊有一件東西很奇怪,用赤金紙做的腰圓厚紙片,頂有紅線,兩面各寫“金千兩”字樣,事隔多年之后才感到那箱玩具是日本制品,但是別的有些什么東西卻全不記得了。此外有幾張紫砂小盤,上有鯉魚跳龍門的花紋,乃是闈中給月餅吃時的碟子,拿來正好作家事游戲,俗語云辦人家。又一回記得他在大廳明堂里同兩三個本家站著,面有憂色的在談國事,那大概是甲午秋冬之交,左寶貴戰(zhàn)死之后吧。他又說過,現(xiàn)在有四個兒子,將來可以派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做學(xué)問,這話由魯老太太傳說下來,當(dāng)然是可靠的,那時讀書人只知道重科名,變法的空氣還一點沒有,他的這種意見總是很難得的了。他說這話大抵也在甲午乙未這時候吧,因為他的四子生于癸巳六月,而他自己則是丙申九月去世的,距生于咸豐庚申,年三十七歲,鄉(xiāng)下以三十六歲為本壽,意思是說一個人起碼的壽命,猶如開店的本錢,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所以嚴(yán)格的說,整三十六年還差三個月。
三一 介孚公
介孚公本名致福,改名福清,光緒辛未由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后來改放外官,這里還是散館就外放,弄不大清楚,須得查家譜,但據(jù)平步青說,他考了就預(yù)備卷鋪蓋,說反正至少是個知縣。最初選的是四川榮昌縣,他嫌遠(yuǎn)不去,改選江西金溪縣。翰林外放知縣在前清叫作老虎班,是頂靠硬的,得缺容易,上司也比較優(yōu)容,可是因此也容易鬧出意見來,介孚公當(dāng)然免不了這一例。那時上司大概不是科甲出身,為他所看不起,所以不久就同撫臺鬧了別扭,不知道做了多少年月,終于被參劾,被改為教官。他不情愿坐冷板凳去中書,一直在做京官,到了癸巳年丁憂,才告假回家去。
他在北京的情形現(xiàn)在已不能知道,偶然在王繼香日記中庚寅這一冊里看見有些記事,可作資料。如七月十一日項下云,“周介孚柬招十三飲。”十三日下午云,“飛鞚出海岱門,循城根至前門,令經(jīng)南大街至騾馬市,馬疲泥澀,仆坐不動,怒叱之。久之始至廣和居,則周介夫(原文如此)果已與客先飲,同席者汪笙叔鮑敦夫戚升淮陶秀充,略飲即飯,不煙而回。強敦夫同車,托詞而止,及余車回,敦夫方步入門,蓋敦以介夫境窘,故不坐車,而詰之則仍以他詞飾,可謂詐矣?!苯殒诠诒本┯谕l(xiāng)中與吳介唐鮑敦夫似還要好,王子獻(xiàn)便不大談得來,看日記中口氣可知,但如介孚公的日記尚在,那么在那里面對于這些人他也一定是說的很不客氣的吧。
三二 介孚公二
癸巳年春天介孚公攜眷回家,住在西一的屋內(nèi),同來的是少子鳳升,生母章已早死,年十二歲,妾潘,是和小姑母同年的,可以推定是二十六歲,介孚公是五十七歲。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那時已有電報和輪船,所以不到一個月就趕到了家,這有一件確實的證據(jù),因為曾祖母五七那一日,他大發(fā)脾氣,經(jīng)驗著的人不會忘記,雖然現(xiàn)在知道的也只有我一個人了。
那年鄉(xiāng)試,浙江的主考是殷如璋和周錫恩,仿佛又記得副主考是郁昆,但郁是蕭山人,所以是不確的。大概是六七月中,介孚公跑往蘇州去拜訪他們,因為都是什么同年,卻為幾個親戚朋友去通關(guān)節(jié),隨即將出錢人所開一萬兩銀子的期票封在信里,交跟班送到主考的船上去。那跟班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名叫徐福,因為學(xué)會打千請安,口說大人小的,以當(dāng)“二爺”為職業(yè),被雇帶到蘇州去辦事,據(jù)說那時副主考正在主考船上談天,主人收到了信不即拆看,先擱下了,打發(fā)送信的回去,那二爺嚷了起來,說里邊有錢,怎么不給收條?這事便發(fā)覺了,送到江蘇巡撫那里,交蘇州府辦理,介孚公知道不能躲藏,不久就去自首,移到杭州,住在司獄司里,一直監(jiān)候了有七年,至辛丑一月,由刑部尚書薛允升附片奏請,依照庚子年刑部在獄人犯悉予寬免的例,準(zhǔn)許釋放,乃于是年二月回家,住在原來的地方。
那時候鳳升改名文治,已于丁酉年往南京,進了江南水師學(xué)堂,所以介孚公身邊只剩了潘姨太太一人。她這人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地位不好,造成了許多人己兩不利的事情。介孚公回家之后,還是一貫的作風(fēng),對于家人咬了指甲惡罵詛咒,魯迅于戊戌離家,我也于辛丑秋天往南京,留在家里的幾個人在這四年中間真是夠受的了。介孚公于甲辰年夏天去世,年六十八歲。
介孚公平常所稱引的只有曾祖苓年公一個人,此外上自昏太后呆皇帝(西太后,光緒),下至本家子侄輩的五十四七,無不痛罵,那老同年薛允升也被批評為胡涂人,其所不罵的就只潘姨太太和小兒子,說他本來笨可原諒,如魯迅在學(xué)堂考試第二,便被斥為不用功,所以考不到第一,伯升考了倒數(shù)第二,卻說尚知努力,沒有做了背榜,這雖說是例,乃是實在的事。
三三 王府莊
魯迅自己說過,小時候有一個時期寄食于親戚家,被人說作乞食。這便是癸巳秋后至甲午夏天的事情,親戚家即是魯老太太的母家,那時外祖父早已去世,只是外婆和兩房舅舅而已。外祖父晴軒公,名希曾,是前清舉人,在戶部做過主事,不久告假回家,不再出去,他于甲申年去世,到那時正是十年了。偶然翻閱范嘯風(fēng)的《癸俄尺牘》稿本,中間夾著一張紙,上寫答周介孚并賀其子入泮,下署魯希曾名,乃是范君筆跡,代擬的一篇四六信稿,看來實在并不高明??上线厸]有年月,依照別的尺牘看來,可能是光緒五六年(己卯庚辰)的事。信中有云,“弟自違粉署,遂隱稽山,蝸居不啻三遷,蠖屈已將廿載,所幸男婚女嫁,愿了向平,侄侍孫嬉,情娛垂晚?!庇衷?,“弟有三嬌,從此無白衣之客,君惟一愛,居然繼黃卷之兒。”這里自述倒還實在,他有兩個兒子,長字怡堂,次字寄湘,都是秀才,還有一個小孩們叫作“二舅舅”的,即是所說的侄兒,其名號卻是忘記了。孫是怡堂的兒子,名佩紳,二舅舅的兒子名為佩紫,都比魯迅要大三四歲。晴軒公的三個女兒,長適嘯唫鄉(xiāng)阮家,次適廣寧橋酈家,三適東昌坊口周家,阮士升與酈拜卿都是秀才,這次伯宜公也進了學(xué),所以信里那么的說,顯出讀書人看重科名的口氣,在現(xiàn)今看來覺得很有點可笑了。
魯家的舊宅是在靠近海邊,去鎮(zhèn)塘殿不遠(yuǎn)的安橋頭,規(guī)模狹小,連舊時那么重視的“文魁”匾額都沒有地方掛,因此暫時移居在外邊,寫這信時是住在王府莊,與范嘯風(fēng)恰好是鄰居。那地方口頭叫作王浦莊,到底不知道那三個字是怎么寫法,范嘯風(fēng)在《皇甫莊陳山廟社供田記》中說:“予鄉(xiāng)皇甫莊在會稽縣東三十里,或曰宋時為趙王府第,因以成莊,或曰是村權(quán)輿姓皇甫者居之,故曰皇甫莊?!痹谀谴謇锓渡蚨站佣啵南娴耐饧倚丈?,大抵因為這個關(guān)系,所以一時住在那里,魯迅寄食的時候正是魯宅在王府莊的最后的一年。
三四 蕩寇志的繡像
魯迅在大舅父處寄食,前半是在王府莊,后半則跟了魯宅遷移,又到小皋埠去了。大舅父的住房只記得有樓房兩間,他住在西邊的前房里,平常不大出眠床來,因為他是抽雅片煙的,午前起得很遲,短衣褲坐在床上,吃點心吃飯就在一張矮桌上面,沒有什么特別事情是不穿鞋下來的。他有一子一女,夫人是后母,無所出,是很寂寞的臉相,他們大概住在東邊前房吧,那間房和樓下的情形幾乎全不記得,只是后房里,因為看他們影寫繡像,所以還沒有完全忘記。魯迅所畫的完全的繡像有一套《蕩寇志》,從張叔夜起頭,一直足足有好幾十幅。畫只有魯迅來得,后半幅的題詞則延孫(佩紳的號)居一日之長,字寫得不錯,也幫著來影寫,只有佩紫有一天試寫一篇,有一兩筆很粗笨難看,中途停止,由魯迅補寫完成,這紀(jì)念就留在冊上。以前只曉得用尺八紙和荊川紙,這時在鄉(xiāng)下雜貨鋪里卻又買到一種蜈蚣(讀若明公)紙,比荊川稍黃厚而大,剛好來影寫大本的繡像,現(xiàn)在想起來也就是一張八開的毛太紙罷了。這《蕩寇志》畫像就是用這種紙影寫的,原價大概是一文錢一張吧,草訂成一大冊,后來帶回家去,不久以二百文賣給了別人。關(guān)于這事,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有這一節(jié)文章云:
“最成片段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后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吧?!边@位同窗名叫章翔耀,住在東昌坊口往西不遠(yuǎn)的秋官第地方,他的錫箔店在民國八年底還是開著,雖然以后情形不能知悉?!冻A夕拾》那文章雖是說三味書屋的事,《蕩寂志》的圖卻確有年月可考,是在王府莊避難時所畫的,但癸巳前后他都在三味書屋讀書,所以那么地一總寫在一起了。《西游記》圖或者是在書房里所畫,只是沒有明白的記憶,因為關(guān)于那本繡像沒有什么故事,也就容易見過忘記了。
娛園
大概因為是王府莊的房屋典期已滿,房東贖回去了的緣故吧,在癸巳年的年底魯宅乃分別移居了,小舅父同了外祖母回到安橋頭老家去,二舅父搬到雞頭山,大舅父則移往小皋埠,寄食的小孩們自然也跟了過去。那里也是一個臺門,本是胡秦兩家,大舅父的前妻出于秦氏,所以向秦家借了廳堂以西的一部分廂房來住。這胡秦合住的關(guān)系不大清楚,或者是胡家典得東部的一半也未可知,因為秦家后面有花園,不像是借用人家的房屋的。秦家主人本名樹铦,字秋伊或秋漁,別號勉,記不清是舉人還是進士了,他以詩畫著名,雖然刊行的只有四卷《娛園詩存》,四分之三是別人的詩文,為娛園而作,而照著古文的通例,這介紹花園也說的并不周全。那時詩人早已死了,繼承的是他的兒子少漁,即大舅父的內(nèi)弟,小孩們叫他作“友舅舅”,倒很是說得來,大概因此之故魯迅也就不再影畫繡像了,時常跑去找他談天。秦少漁也是抽雅片煙的,但是他并不通日在床上,下午也還照常行動,那時便找他畫花,他算是傳了家法,喜畫墨梅,雖然他的工夫能及得秋漁的幾分,那自然不能知道。他又喜歡看小說,買的很多,不是木板大本,大都是石印鉛印的,看過都扔在一間小套房里,任憑魯迅自由取閱,只是亂扔一堆,找尋比較費事,譬如六本八本一部,往往差了一本,要花好些時光才能找全,這于魯迅有不少的益處,從前在家里所能見到的只是《三國》《西游》《封神》《鏡花緣》之類,種種《紅樓夢》,種種“俠義”,以及別的東西,都是無從見到的。此外游花園也是一種樂事,雖然那種蛐蛐籠式的構(gòu)造并不怎么好玩,或者還不及百草園的有意思,但比在王府莊的時候總是活動得多了。被人家當(dāng)乞食看待,或是前期的事,在這后期中多少要好一點,但是關(guān)于這事我全無所知,所以也不能確說。在小皋埠大約住了半年,于甲午年春夏之間,被叫回家去,魯迅仍進三味書屋去讀書,我于乙未年正月才去,從《中庸》上半本念起,所以在娛園的小說的益處一點都未能得到。
三六 魯家
現(xiàn)在來把魯家的事情簡單的結(jié)束一下。怡堂的兒子延孫娶了東關(guān)金家的姑娘,她是魯迅的小姑母的堂房小姑,由她做媒折了輩分嫁過去的,在怡堂去世不久之后延孫病故,他的夫人在民國以前也已亡故,沒有子女。怡堂那位女兒早已出嫁,記得是南門李家,“李大少爺”是有名的外科醫(yī)生,我就很請教過他,新郎是他的兒子叫李孝諧,又是魯迅的三味書屋的同窗。寄湘生有四女一子,長女嫁在誰家未詳,次女適沈,即是她母親的內(nèi)侄,三女適陳,四女未出閣前病歿。兒子名佩紋,在師范學(xué)校肄業(yè),很是好學(xué),稍有肺病,強令早婚,又醫(yī)療遲誤,遂以不起。寄湘已衰老,親屬力勸納妾,其次女為物色得一收房婢女生過小孩而遣出者,以為宜男,購得之后托魯老太太代存,其時寄湘入京依其內(nèi)親沈呂生,希望得一職業(yè),久之無所得,乃復(fù)回家,令遣妾不納,未幾,亦去世,承繼雞頭山的佩紫之子為佩紋后,這大概是民國六七年間的事。
安橋頭的舊宅看來是中富農(nóng)住屋的模樣,中間出了讀書中科第的人,改變了生活方式,但是不及一百年又復(fù)沒落,其中雖有醫(yī)藥衛(wèi)生的錯誤為其小原因,總之這大勢是無可挽回的?,F(xiàn)在魯家的核心差不多復(fù)歸于安橋頭,經(jīng)過土改以后,可能由正當(dāng)狀態(tài)再行出發(fā),實行所謂卷土重來,庶幾乎在地里扎得根下去,可以成為道地的安橋頭人。偶記外婆家衰亡之跡,說到這里,其實對于他們的希望還在其次,我主要的意思乃是表示對于安橋頭住屋的喜歡,覺得比臺門屋要好得多,那豈不是鄉(xiāng)下一家族的合理的住處么。
三七 三味書屋
癸巳上半年,魯迅往三味書屋讀書,他去那里是這年為始,還是從前一年就已去了呢,這已記不清楚了。自百草園至三味書屋真正才一箭之路,出門向東走去不過三百步吧,走過南北跨河的石橋,再往東一拐,一個朝北的黑油竹門,里邊便是三味書屋了。書屋不在百草園之內(nèi),所以不必細(xì)寫,只須一說那讀書的兩間房屋就行。我去讀書是從乙未年起的,所記情狀自然只能以那時為準(zhǔn),但可能前兩年也是大概差不多的。書房朝西兩間,南邊的較小,西北角一個圓洞門相通,里面靠東一部分有地板,上有小匾曰“談余小憩”,小壽先生洙鄰名鵬飛在此設(shè)帳,教授兩個小學(xué)生,即是我和壽祿年,外邊即靠北的一大間是老壽先生鏡吾名懷鑒的書房,背后掛一張梅花鹿的畫,上有匾曰“三味書屋”。老壽先生的大兒子澗鄰名鵬更,在鄉(xiāng)間坐館,侄兒孝天同住一門內(nèi),則在迤北一間書房開館授徒,后來往上海專編數(shù)學(xué)書,不再教讀了。
老壽先生教的學(xué)生很多,有南門的李孝諧,秋官第許姓,又余姓身長頭小綽號“小頭鬼”的,都是大學(xué)生,桌子擺在西窗下一帶,北墻下是魯迅和勇房族叔仁壽,南墻下是中房族弟壽升,商人子弟的胡某和章翔耀,他的桌子已在往小園去的門口了,還有中房族兄壽頤,桌子不知道放在那里,可能是在北墻下靠東的地方吧。從北京跟了介孚公回家的鳳升也于乙未年去上學(xué),他于癸巳上半年同我在廳房里從仁房族叔伯文讀書,中途停頓,這時才繼續(xù)前去,書桌放在“談余小憩”的西北窗下,但書還是由老壽先生教讀的。
三八 老壽先生
老壽先生是本城中極方正,質(zhì)樸博學(xué)的人,可是并不嚴(yán)厲,他的書房可以說是在同類私塾中頂開通明朗的一個。他不打人,不罵人,學(xué)生們都到小園里去玩的時候,他只大聲叫道:“人都到那里去了?”到得大家陸續(xù)溜回來,放開喉嚨讀書,先生自己也朗誦他心愛的賦,說什么“金叵羅,顛倒淋漓伊,千杯未醉荷……”,這情形在《朝華夕拾》上描寫得極好,替鏡吾先生留下一個簡筆的肖像。先生也替大學(xué)生改文章即是八股,可是沒有聽見他自己念過,桌上也不見《八銘塾鈔》一類的東西,這是特別可以注意的事。先生律己嚴(yán)而待人寬,對學(xué)生不擺架子,所以覺得尊而可親,如讀賦時那么將頭向后拗過去,拗過去,更著實有點幽默感。還有一回先生閉目養(yǎng)神,忽然舉頭大嚷道,“屋里一只鳥(都了切),屋里一只鳥!”大家都吃驚,以為先生著了魔,因為那里并沒有什么鳥,經(jīng)仔細(xì)檢查,才知道有一匹死笨的蚊子定在先生的近視眼鏡的玻璃外邊哩。這蚊子不知是趕跑還是捉住了,總之先生大為學(xué)生所笑,他自己也不得不笑了。
《朝華夕拾》上說學(xué)生上學(xué),對著那三味書屋和梅花鹿行禮,因為那里并沒有至圣先師或什么牌位,共拜兩遍,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是拜先生,那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行禮照例是“四跪四拜”,先生站在右邊,學(xué)生跪下叩首時據(jù)說算在孔子賬上,可以不管,等站起作揖,先生也回揖,凡四揖禮畢。元旦學(xué)生走去賀年,到第二天老壽先生便來回拜,穿著褪色的紅青棉外套(前清的袍套),手里拿著一疊名片,在堂前大聲說道,“壽家拜歲?!辈斯。t(yī)生用些新奇的藥引,有一回要用三年以上的陳倉米,沒有地方去找,老壽先生不知道從哪里弄到了一兩升,裝在“錢搭”里,親自肩著送來。他的日常行為便是如此,但在現(xiàn)今看去覺得古道可風(fēng),值得記載下來,還有些行事出自傳聞,并非直接看見,今且從略。
三九 廣思堂
三味書屋里雖然備有戒尺,有罰跪的規(guī)則,卻都不常用。罰跪我就沒有看見過,在我上著學(xué)的這兩年里,戒方則有時還用,譬如有人在園里拿了臘梅梗去撩樹上的知了殼(蟬蛻),給他看見了,帶到書房里,叫學(xué)生伸出手來,他拿戒方輕輕的撲五下,再換一只手來撲五下了事。他似乎是用蒲鞭示辱的意思,目的不在打痛,不像別的私塾先生打手心要把手背頂著桌角,好似捕快在拷打小偷的樣子。仁房的伯文在鄉(xiāng)下坐館,用竹枝打?qū)W生的脊背,再給灑上擦牙齒的鹽,立房的子京,把學(xué)生的耳朵放在門縫里夾,仿佛是小孩的軋核桃,這固然是極端的例,但如統(tǒng)計起來,說不定還是這一類為多,因為這里就有兩位仁兄,三味書屋卻只是一例。在百草園往東隔著兩三家有廣思堂王宅,是一個破落的大臺門,大廳燒了就只剩一片空地,偏西的廂房里設(shè)著私塾,先生當(dāng)然姓王,逸其名字,大家只叫他的綽號“矮癩胡”,他打手心便是那么打的,又有什么撒尿簽,大概他本是模仿古人出恭入敬牌的辦法的吧,但學(xué)生聽了這傳說大為憤慨,因為三味書屋完全自由,大小便徑自往園里去,不必要告訴先生的。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魯迅和章翔耀及二三見義勇為的同學(xué)約好,沖進“矮癩胡”的書房去,師生都已散了,大家便攫取筆筒里撒尿簽撅折,將朱墨硯覆在地上,筆墨亂撒一地,以示懲罰?!鞍]胡”未必改變作風(fēng),后事如何,卻已忘記了。
三味書屋對于學(xué)生最嚴(yán)重的處分是退學(xué),學(xué)生中間稱為推出去。曾經(jīng)有過一個實例,這人即是中房的壽升,號日如,是魯迅的堂兄弟。老壽太太作客回來,先生幫著去從船里拿東西,壽升說道,先生給師母拎香籃哩。恰巧為先生所聽見,決定把他推出去,雖然經(jīng)壽升的叔父來道歉說情,終于沒有成功。先生對于自己兒子也用同一方法,有一次大概鵬更的歲考成績不好吧,先生叫他不必再讀書了,將他的書冊筆硯收起,捧著往里走,鵬更跟在后面說,“爹爹,我用功者,我用功者!”這事后來大約和解了結(jié),但印象留著很深,鵬更雖然也是名秀才,大家看見他狼狽討?zhàn)埖那樾我院?,對于這位師兄的敬意就不免大為減少了。
四〇 賀家武秀才
三味書屋的學(xué)生相當(dāng)規(guī)矩,這于先生是很有名譽的,他們在書房里沒有打過架,有的犯規(guī),也只是如上文所說,往園里去撩樹上的知了殼,若是偷偷的畫花,或者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頭上做戲,先生不會發(fā)見,更是沒有關(guān)系了。但在外邊還不免要去鬧事,懲罰“矮癩胡”先生的事情已經(jīng)說過,其次是懲罰賀家武秀才,這件事可能鬧大,可是幸而居然能夠避免。原因是有人報告,小學(xué)生走過綢緞弄的賀家門口,被武秀才所罵或是打了,這學(xué)生大概也不是三味書屋的,大家一聽到武秀才,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覺得討厭,他的欺侮人是一定不會錯的,決定要打倒他才快意。這回計劃當(dāng)然更大而且周密了,約定某一天分作幾批在綢緞弄集合,章翔耀仍然是首領(lǐng)之一,魯迅還特地去從樓上把介孚公做知縣時給金溪縣民壯掛過的腰刀拿了出來,隱藏在大褂底下,走到賀家門口去。這腰刀原是一片廢鐵,當(dāng)然沒有開口,但打起架來就是頭上鑿一下,也會開一個窟窿,不能不說是很有危險的事。但是這幾批人好像是《水滸》的好漢似的,分散著在武秀才門前守候,卻總不見他出來,可能他偶爾不在,可能他事先得到消息,怕同小孩們起沖突,但在這邊認(rèn)為他不敢出頭,算是屈服了,由首領(lǐng)下令解散,各自回家。這一仗沒有打成,參加的學(xué)生固然是運氣,實在還是三味書屋之大幸,因為否則將使得老壽先生教書的牌子大受損傷,雖然這并非他管教不嚴(yán)之故,從另一方面來說,學(xué)生要打抱不平,還有點生氣,正是書房的光榮,若是在廣思堂受撒尿簽的統(tǒng)治既久,一點沒有反抗的精神,自然不會去鬧事,卻也變成了沒有什么用處的人了。
四一 沈家山羊
“從家里到塾中不過隔著十幾家門面,其中有一家的主人頭大身矮,家中又養(yǎng)著一只不經(jīng)見的山羊(后來才知道這是養(yǎng)著厭禳火災(zāi)的),便覺得很有一種超自然的氣味。同學(xué)里面有一個身子很長,雖然頭也同平常人差不多少,但在全身比例上就似乎很小了。又有一個長輩,因為吸雅片煙的緣故,聳著兩肩,仿佛在大衫底下橫著一根棒似的。這幾個現(xiàn)實的人在那時看了都有點異樣,于是拿來戲劇化了,在有兩株桂花樹的院子里扮演這日常的童話劇。大頭不幸的被想象為兇惡的巨人,帶領(lǐng)著山羊,占據(jù)了巖穴,擾害平人,小頭和聳肩的兩個朋友便各仗了法力去征服他,小頭從石窩縫中伸進頭去窺探他的動靜,聳肩等他出來,只用肩一夾,就把他裝在肩窩里捉了來了。這些思想盡管荒唐,而且很有唐突那幾位本人的地方,但在那時覺得非常愉快,我們也扮演喜劇,如打敗賀家武秀才之類,但總是太與現(xiàn)實接觸,不能感到十分的喜悅,所以就經(jīng)驗上說,這大頭劇要算第一有趣味了。”
這是我在一九二三年所寫關(guān)于兒童劇的一節(jié)話,正說及三味書屋的事,現(xiàn)在可以用在這里,只將那幾位本人說明白了就好。小頭即是上文說過的余姓大學(xué)生,當(dāng)初大家對他印象很不好,有一次互相嘲弄,他在紙上畫了一個臉,說這是某人,我們這邊的人便去告訴先生,急得他吃吃辯說,“學(xué)生弗會畫菩薩頭,”樣子非常狼狽,這之后忽然對他諒解,童話劇中拉他來做了同盟軍了。養(yǎng)山羊的是沈家,即在王廣思之東,主人沈老八與周家還有點老親,但是樣子生得奇怪,他家的山羊常在路旁吃刺莧,章翔耀等人要去騎它,往往為那看羊的獨眼老婆子所罵,把大頭派為兇人的原因一半即在于此。聳肩的是中房的芹侯,通稱“廿八公公”,是祖父輩最小的一個,人很聰明,學(xué)過英文,會得照相修鐘表。就只是雅片癮大,以致潦倒不堪,這里派他的腳色別無理由,單是因為他的肩頭聳得特別的高而已。
四二 童話
在阿耳考忒夫人的小說《小女人》里有這幾句話:“在倉間里的演劇,是最喜歡的一種娛樂。我們大規(guī)模的排演童話。我們的巨人從閣樓上連走帶跌的下來,在甲克把纏在梯子上的南瓜藤當(dāng)作那不朽的豆干砍斷了的時候?;已绢^坐了一個大冬瓜馳驅(qū)而去,一支長的黑香腸經(jīng)那看不見的手拿來長在浪費了那三個愿望的婆子的鼻頭上?!?/span>
西洋的小孩有現(xiàn)成的童話書,什么《殺巨人的甲克》,《灰丫頭》,以及《三個愿望》等,拿來排演并不費事,我們沒有這些,只是口耳相承的聽到過“蛇郎”和“老虎外婆”等幾個故事,不知怎的也沒有興趣演,可是演童話劇的趣味還是有的,結(jié)果是自己來構(gòu)造,如那大頭便是一例。說也奇怪,那平凡現(xiàn)實的幾個人,拿來拼湊一下,做成一段妖怪故事,雖然不能說沒有《西游》的影響,但整個兒還是童話的空氣,在《西游》中也只是有稚氣的一二段才可以比擬得上。在乙未年魯迅是十五歲了,對于童話分子(雖然那時還沒有這名目)還很是愛好,后來利用那些題材,寫成《故事新編》,正不是無因的事吧。
前幾年我寫了些講兒童生活的打油詩,其一首云:“幻想山居亦大奇,相從赤豹與文貍,床頭話久渾忘睡,一任檐前拙鳥飛?!弊⒃?,“空想神異境界,互相告語,每至忘寢。兒童遲睡,大人輒警告之曰,‘拙鳥飛過了,’謂過此不睡,將轉(zhuǎn)成拙笨也?!边@里邊也有本事,有一時期魯迅早就寢而不即睡,招人共話,最普通的是說仙山。這時大抵看些《十洲》《洞冥》等書,有“赤蟻如象”的話,便想象居住山中,有天然樓閣,巨蟻供使令,名阿赤阿黑,能神變,又煉玉可以補骨肉,起死回生,似以神仙家為本,而廢除道教的封建氣,完全童話化為以利用厚生為主的理想鄉(xiāng),每晚繼續(xù)的講,頗極細(xì)微,可惜除上記幾點之外全都已記不得了。伯宜公的病大概是起于乙未年,但當(dāng)時還覺得不太嚴(yán)重,所以大家有此興致,到了次年情形就很有些不同了。
四三 祖母
關(guān)于祖母的事,須要略為補說一下。前一個祖母姓孫,母家在偏門外跨湖橋,是快閣的左鄰,她的生卒年月記在家譜,不及查考,只于咸豐戊午(一八五八)年生一女,庚申(一八六〇)年生伯宜公,大約不久去世了。后來的祖母姓蔣,母家在昌安門外魯墟,恰巧也是放翁的故里,生于道光壬寅(一八四二)年,至宣統(tǒng)庚戌(一九一〇)年去世,壽六十九歲。她有一個女兒,是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生的,比魯迅才大十二三歲,性情又和善,所以同小侄兒們特別要好,大家跟著她游戲說故事,到她出嫁那一天,小孩不讓她走,有的要同她坐了轎子去。夫家在東關(guān)姓金,姑夫名雨辰,是個秀才,因為是獨子,左耳上戴著小金環(huán),顯得有點女性似的,但他們夫婦感情很好,有一個女兒阿珠,是光緒辛卯(一八九一)年生的。但是姑婦之間總不免有些問題,癸巳年介孚公下獄后又聽到傳聞,親家公有什么閑話,他便大怒,嚴(yán)命家中與金家絕交,這事固難實現(xiàn),但使得關(guān)系更壞,至次年甲午八月小姑母以難產(chǎn)去世,這悲劇才算結(jié)束了。她病中譫語,說有紅蝙蝠來迎接,魯迅后來特為作文討紅蝙蝠,或是詰責(zé)神明,為何不使好人有壽,語多不遜。不過小姑母的死對于小孩們固是一個打擊,在祖母這打擊乃是更大而且徹底的了。她本是舊式婦女抱著黑暗的人生觀的,做了后母沒有自己的兒子,這一個女兒才是一線的光明,現(xiàn)在完全的滅了。她固然常于什么菩薩生日,點起一對三拜蠟燭三支線香,跪在大方凳上向天膜拜,卻不念佛或上廟燒香去,有一回近地基督教女教士來傳道,勸她顧將來救靈魂,她答道,“我這一世還顧不周全,那有工夫去管來世呢?!彼暮蟀肷?,或者如外國詩人所說的病狼大旨有點相像吧。
四四 祖母二
祖母蔣老太太于辛亥前一年去世,魯迅正在杭州兩級師范學(xué)堂做教員,所有喪葬的事都由他經(jīng)理,我沒有能夠回來,鳳升改名文治,在江南水師的什么兵輪上當(dāng)二管輪(通稱二伡)吧,大概是后來奔喪去的。那時的事情本來我不知道,在場的人差不多已死光了,可是碰巧在魯迅的小說里記錄有一點,在《彷徨》里所收的一篇《孤獨者》中間。這里的主人公魏連殳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人,但其中這一件事確是寫他自己的。連殳的祖母病故,族長,近房,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閑人,聚集了一屋子,籌畫怎樣對付這承重孫,因為逆料他關(guān)于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請和尚道士做法事。總而言之,是全部照舊。哪里曉得這“吃洋教的新黨”聽了他們的話,神色也不動,簡單的回答道,“都可以的?!贝髿氈?,由連殳自己給死者穿衣服。“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嘆服。寒石山老例,當(dāng)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默默地,遇見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動?!比霘毜膬x式頗為煩重,拜了又拜,女人們都哭著說著,連殳卻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fā)光。大殮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還坐在草薦上沉思?!昂鋈唬飨聹I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dāng)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边@篇是當(dāng)作小說發(fā)表的,但這一段也是事實,從前也聽到魯老太太說過,雖然沒有像這樣的敘述得有力量。所謂近房當(dāng)然是指誠房的“衍太太”,祖母母家的親丁是她的內(nèi)侄,這位單名一個珍字,號叔田,小孩叫他玉叔叔。他最喜歡挜酒,伯宜公很愛喝酒而厭惡人強勸,常訓(xùn)誨兒子們說,“你們到魯墟去,如玉叔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滿了也讓它流在桌子上面。”他們表兄弟的性情本來就是不相合的。
四五 關(guān)于穿衣服
祖母大殮之前,魯迅自己給死者穿衣服。這穿衣服的事,實在很不容易,仿佛要一種專門本領(lǐng),其實也只是精細(xì)與敏捷,不過常人不大能夠具備或使用罷了。別處的情形不知道,鄉(xiāng)下的辦法是死者的小衫褲先穿好,隨后把七件九件以至十一件的壽衣次第在一支橫竹竿上套好,有的是由孝子代穿的,拿去從下向上的將兩手放在袖子里,整理好領(lǐng)口,便可以一件件裹好,結(jié)上替代紐扣的帶子,大事就告成了。在殯儀館出現(xiàn)以前,大殮專家計有兩種,其一是裁縫,其二是土工。但是用裁縫的須得是大紳商,他們要用絲綿包裹尸首,使得骨胳不散,有如做木乃伊之大費工本,不是一般人所能擔(dān)當(dāng),土工則善于收拾破碎變作的尸體,又是別有一功的。所以平常人家總是由親人動手,親族加以幫助,在這中間會得穿衣服的人雖然不是鳳毛麟角,總之也是很不易得的了。
話雖如此,有些事情也是很難說的。臺門里的子弟本來都是少爺,可是也有特別的人,會得這些特別的事,伯宜公就是其一人。在這上邊可以同他相配的,是中房的一位族兄慰農(nóng),他們兩人有一回曾為本家長輩(大概是慰農(nóng)的叔伯輩吧)穿衣服,棋逢敵手,格外顯得出色,好些年間口碑留在三臺門里。他們別的事也都精能,常被邀請幫忙,但是穿衣服這種特殊的事,非自告奮勇,人家不好請求,只有甲午八月他赴金家妹子之喪,由他給穿衣服,這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了。他在那里也是母家的親人,可是并不挑剔什么,只依照祖母的意見,請求建設(shè)了一個水陸道場。伯宜公平常衣著都整齊,早起折褲腳系帶,不中意時反復(fù)重作,往往移晷,這是小事情,卻與穿衣服的事是有連系的。魯迅服裝全不注意,但別有細(xì)密處,描畫,抄書稿,折紙釘書,用紙包書,都非常人所能及,這也與伯宜公是一系的,雖然表現(xiàn)得有點不同。
四六 阿長的結(jié)局
順便來一講阿長的死吧。長媽媽只是許多舊式女人中的一個,做了一輩子的老媽子(鄉(xiāng)下叫作“做媽媽”),平常也不回家去,直到了臨死,或者就死在主人家里。她的故事詳細(xì)的寫在《朝華夕拾》的頭兩篇里,差不多已經(jīng)因了《山海經(jīng)》而可以不朽了,那里的缺點是沒有說到她的下落,在末后一節(jié)里說:
“我的保姆,長媽媽即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吧。我終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經(jīng)歷;僅知道有一個過繼的兒子,她大約是青年守寡的孤孀?!边@篇文章是一九二六年所寫的,阿長死于光緒己亥即一八九九年,年代也差不多少,那時我在鄉(xiāng)下,在日記上查到一兩項,可以拿來補充一下。
戊戌(一八九八)年閏三月十一日,魯迅離家往南京進學(xué)堂去。同年十一月初八日,四弟椿壽以急性肺炎病故,年六歲。這在伯宜公去世后才二年,魯老太太的感傷是可以想象得來的,她叫木匠把隔壁向南挪動,將朝北的后房改作臥室,前房堆放什物,不再進去,一面卻叫畫師憑空畫了一幅小孩的小像,掛在房里。本家的遠(yuǎn)房妯娌有謙少奶奶,平常同她很談得來,便來勸慰,可以時常出去看戲排遣。那時只有社戲,雇船可以去看。在日記上己亥三月十三日項下云,“晨乘舟至偏門外看會,下午看戲,十四日早回家?!庇炙脑轮性疲?/span>
“初五日晨,同朱小云兄,子?伯叔,利賓兄下舟,往夾塘看戲,平安吉慶班,半夜大雨。”
“初六日雨中放舟至大樹港看戲,鴻壽堂徽班,長媽媽發(fā)病,辰刻身故,原船送去?!?/span>
長媽媽夫家姓余,過繼的兒子名五九,是做裁縫的,家住東浦大門溇,與大樹港相去不遠(yuǎn)。那船是一只頂大的“四明瓦”,撐去給她辦了幾天喪事,大概很花了些錢。日記十一月廿五日項下云,“五九來,付洋二十元,伊送大鰱魚一條,鯽魚七條,”他是來結(jié)算長媽媽的工錢來的,至于一總共付多少,前后日記有斷缺,所以說不清楚了。
四七 阿長的結(jié)局二
關(guān)于前回的事,還有補充說明之必要。那一次看戲接連兩天,共有兩只大船,男人的一只里的人名已見于日記,那女人坐的一只船還要大些,魯老太太之外,有謙少奶奶和她的姑藍(lán)太太,她家的茹媽及其女毛姑,藍(lán)太太的內(nèi)侄女。《朝華夕拾》中曾說及一個遠(yuǎn)房的叔祖,他是一個胖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他的太太卻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將曬衣服的竹竿擱在珠蘭的枝條上,枝折了,還要憤憤地咒罵道,“這死尸!”所說的老人乃是仁房的兆藍(lán),字玉田,藍(lán)太太即是他的夫人,母家丁家衖朱姓,大兒子小名曰謙,字伯,謙少奶奶的母家姓趙,是觀音橋的大族,到那時卻早已敗落了。她因為和魯老太太很要好,所以便來給魯迅做媒,要把藍(lán)太太的內(nèi)侄孫女許給他,那朱小云即是后來的朱夫人的兄弟。長媽媽本來是可以不必去的,反正她不能做什么事,魯老太太也并不當(dāng)做用人看待,這回請她來還是有點優(yōu)待的意思,雖然這種戲文她未必要看。她那時年紀(jì)大概也并不怎么大,推想總在五十六十之間吧,平常她有羊癲病即是癲癇,有時要發(fā)作,第一次看見了很怕,但是不久就會復(fù)原,也都“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了。不意那天上午在大雨中,她又忽然發(fā)作,大家讓她躺倒在中艙船板上,等她恢復(fù)過來,可是她對了魯老太太含糊的說了一句,“奶奶,我弗對者!”以后就不再作聲,看看真是有點不對了。
大樹港是傳說上有名的地方,據(jù)說小康王被金兵追趕,逃到這里,只見前無去路,正在著急,忽然一棵大樹倒了下來,做成橋梁,讓他過去,后來這樹不知是又復(fù)直起,還是掉下水去了。那一天艙位寬暢,戲班又好,大家正預(yù)備暢看的時候,想不到這樣一來,于是大船的女客只好都?xì)w并到這邊來,既然擁擠不堪,又都十分掃興,無心再看好戲,只希望它早點做完,船只可以松動,各自回家,經(jīng)過這次事件之后,雖然不見得再會有人發(fā)羊癲病,但開船看戲卻差不多自此中止了。
四八 山海經(jīng)
如《朝華夕拾》上所說,在玉田老人那里他才見到了些好書?!霸谖覀兙圩宥拥恼永?,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jīng)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jīng)》,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dāng)作眼睛的怪物。”但是他自己有書,乃是始于阿長的送他一部《山海經(jīng)》?!冻A夕拾》上云:
“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書的模樣,到現(xiàn)在還在眼前??墒菑倪€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繪圖的書,于是有了石印的《爾雅音圖》和《毛詩品物圖考》,又有了《點石齋叢畫》和《詩畫舫》?!渡胶=?jīng)》也另買了一部石印的,……木刻的卻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失掉了?!边@里說前后兩段關(guān)系很是明白,阿長的描寫最詳細(xì),關(guān)于玉田雖只是寥寥幾行,也充滿著懷念之情,如云,“這老人是個寂寞者,因為無人可談,就很愛和孩子們往來,有時簡直稱我們?yōu)椤∮选?。”這種情事的確是值得記念的,可是小時候的夢境,與灰色的實生活一接觸就生破綻,丙申年伯宜公去世后,總是在丁酉年中吧,本宅中的族人會議什么問題,長輩硬叫魯迅署名,他說先要問過祖父才行,就疾言厲色的加以逼迫。這長輩就是那位老人。那時我在杭州不知道這事,后來看他的日記,很有憤怒的話。戊戌六月老人去世,魯迅已在南京,到了寫文章的時候,這事件前后相隔也已有三十多年了。
四九 山海經(jīng)二
魯迅與《山海經(jīng)》的關(guān)系可以說很是不淺。第一是這引開了他買書的門,第二是使他了解神話傳說,扎下創(chuàng)作的根。這第二點可以拿《故事新編》來做例子,那些故事的成分不一樣,結(jié)果歸到諷刺,中間滑稽與神話那么的調(diào)和在一起,那是眾所周知的事了。嫦娥奔月已經(jīng)有人編為連環(huán)圖畫,后羿的太太老是請吃烏鴉炸醬面,逼得她只好吞了仙丹,逃往冰冷的月宮去,看慣了不以為奇,其實如不是把漢魏的神怪故事和現(xiàn)代的科學(xué)精神合了起來,是做不成功的??上麤]有直接利用《山海經(jīng)》材料,寫出夸父逐日來,在他的一路上,遇見那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不但是一腳的牛,形似布袋的帝江,就是貳負(fù)之尸,和人首蛇身衣紫衣的山神(雖然蛇身怎么穿紫衣,曾為王崇慶在《山海經(jīng)釋義》中所笑),也都可以收入,好像目連戲中的街坊小景,那當(dāng)成為一冊好玩的書,像《天問圖》似的,這在他死后就再也沒有人能做或肯做的了。
阿長的《山海經(jīng)》大概在癸巳年以前,《毛詩品物圖考》初次在王府莊看見,所以該是甲午年所買,《爾雅音圖》系舊有,不知伯宜公在什么時候買來的。木板大本卻是翻刻的《花鏡》,從中房族兄壽頤以二百文代價得來,那時他已在三味書屋讀書,所以年代也該是甲午吧。此外有圖的書先后買來的,有《海仙畫譜》,《百將圖》,《點石齋叢畫》,《詩畫舫》,《古今名人畫譜》,《海上名人畫稿》,《天下名山圖詠》,《梅嶺百鳥畫譜》,都是石印本。又王冶梅的《三十六賞心樂事》,馬鏡江的《詩中畫》,和《農(nóng)政全書》本的王磐的《野菜譜》,大概因為買不到的緣故,用荊川紙影寫,合訂成冊,可以歸在一類。在戊戌前所買的書還有《鄭板橋集》,《徐霞客游記》,《閱微草堂筆記》,《淞隱漫錄》,影印宋本《唐人合集》,《金石存》,《酉陽雜俎》,這些也都是石印本,只有《徐霞客》是鉛印,《酉陽雜俎》是木板翻刻本。書目看去似乎干燥雜亂,但細(xì)看都是有道理的,這與后來魯迅的工作有關(guān)聯(lián),其余的可惜記不得了,所以不能多舉幾種出來。
五〇 仁房的大概
關(guān)于各房的事未曾說及,現(xiàn)在因為講到玉田,所以把仁房提前來一說吧。仁房底下也分作三派,以禮義信為名。禮房的長輩已先死,剩下的是十三世,那里又分兩房,長房三弟兄,以小名為號,六四字菉史,四七字思蕺,五十字衍生,只有六四娶妻成家,有子名連元,字利賓,女名阿云。次房子?,小名曰惠,過四十后始娶,有子女,名字不具詳。義房十二世弟兄甚多,在癸巳前后只存花塍,是個秀才,椒生名慶蕃,是舉人,玉田是秀才,藕琴在陜西。椒生有二子,長伯文,次仲翔,是秀才,玉田有二子,長伯是秀才,次仲陽?;鬅o子,以伯文為后,信房十二世吉甫在平湖做教官,死于任所,無子女,以仲陽為后。那時住屋分配,第四進五進東頭兩幢歸于禮房,中部是義信兩房的,因承繼關(guān)系差不多都為義房所有了。那里也是一個小堂前,西邊后房花塍死后,為椒生住室,后房是玉田所居,將廊下隔斷,改造為小書房,南窗下放著書桌,魯迅所說各種名目很生的書籍,便是在這地方看見的。那小堂前和小書房其實即與興房的東一東二正相對,中間是一個不大的明堂,卻用曲尺形的高墻隔開了,南面只剩了一條狹長的天井,北面的小明堂也就并不寬大,陽光不多,這于愛種珠蘭建蘭的人是很不方便的。從白板門出去,走過大堂前,彎到那里去很有一大段路,但如沒有那墻,就只有一個院子之隔,不過十步左右而已。戊戌以后,伯夫人為得慰問魯老太太喪兒之痛,時相過從,那時玉田公也去世了,她有時候便隔著墻叫話,問候起居,吃過飯沒有,便是利用這房屋特別的構(gòu)造,若是兩間相并的房間,倒反而不能那么容易傳聲了。
五一 玉田
玉田進秀才時,名兆藍(lán),這與他的小名藍(lán)和玉田的號是相合的,后來有一時他改名瀚清,玉田也改了一字成為玉泉,又別號琴逸,我曾買到他的一部遺書,翻刻小本的《日知錄集注》,書面有他的題字,就用這個別號,和“玉泉”與“臣瀚清印”的兩方印章。介孚公點了翰林的時候,族中從兄弟有的改名用“清”字排行,如這“瀚清”是合格的,但子京本名致祁,與介孚公舊名致福原是排行,卻改名為福疇,硬用福字去做排行,忘記了這是人家的小名,弄成了笑話,可是他自以為是,后來一直還是使用著。
玉田去世很早,我趕不上同他往來,所以他的學(xué)問志趣不很明了,所記得的只是在他那里看見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和《篤素堂文集》,那桐城張氏父子的處世哲學(xué)還不能理解,其中一卷飯有十二合說卻覺得有意思,雖然那里說的是些什么話,于今也完全忘記了。后來收集本鄉(xiāng)人的著作,得著兩冊一部瘦吟廬詩抄,也是他的舊藏,從這零星的材料推測起來,他大概是一個較有學(xué)問藝術(shù)趣味的文人,雖是沒有什么成就,但比那時只知道做八股的知識階級總是好得多了。
魯迅手抄本中有一冊《鑒湖竹枝詞》,共一百首,是玉田所著,乃是從手稿中抄出來的,卷末有小字記年月,侄孫樟壽謹(jǐn)錄字樣,大概是戊戌前半年吧,已在那次族中會議之后,但對他的感情還仍是很好,這也很可注意,可知他給魯迅的影響不淺,關(guān)系始終不壞。在舊日記中梅里尖掃墓項下,抄有一首竹枝詞云,“聳尖遙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勢凌天,露霜展謁先賢兆,詩學(xué)開科愧未傳?!痹⒃?,“先太高祖韞山公諱璜,以集詩舉于鄉(xiāng)。”詩并不佳,只是舉例罷了,韞山公是第六世,墳?zāi)乖诿防锛獾胤健?/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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