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和拋棄（節(jié)選）

?唐弢

（摘自1962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創(chuàng)作漫談》）

藝術概括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個不可缺少的手段。

……

……在我們國家里，人們從理性上認識到“距離說”的荒謬，但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當他們發(fā)現(xiàn)近處的生活的確不如遠處的生活輪廓鮮明、當前的生活的確不如過去的生活形象完整的時候，也會多少有點惶惑地說:“我并不贊成‘距離說’，可是根據(jù)我自己的經(jīng)驗，情況的確是這樣:一個比較成熟的生活形象的出現(xiàn),需要有一點空際上和時間上的距離，否則就不是那么鮮明和完整，莫非‘距離說’也還有一點道理嗎?“

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認為這得從藝術概括上來解釋。一個不懂得或者不善于對生活進行概括的人，通過時間和空際的推移，事件本身的穩(wěn)定性也會在他的頭腦里不斷地發(fā)生作用:次要的東西逐漸忘卻，主要的東西更加突出，形象便隨著完整起來,鮮明起來。然而作為一個作家，他必須走在時間和空際的前面，在構思過程中完成這些工作。在他，只有醞釀是不是成熟的問題,不應該有距離是不是遠近的問題。

為什么呢?就因為他應該懂得藝術概括的意義。

任何一件藝術作品，如果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超越生活的個別的真實，那就很難就是一件真正的藝術品。因為就我們?nèi)粘＝佑|的生活來說,往往混雜著許多偶然的因素;決不是所有現(xiàn)象，都充分地反映了生活的本質(zhì)。作家的任務在于:把偶然的和次要的現(xiàn)象拋棄，把重要的和具有特征的現(xiàn)象綜合起來。屠格涅夫說得好:“誰要是寫出全部細節(jié)——那就失敗了；必須把握一些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天才即在于此。”有綜合，有拋棄,這才叫藝術概括。在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上，需要選擇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需要選擇有代表性的性格。列夫·托爾斯泰說：“必須觀察很多類似的人，才能樹立一個一定的典型?！备前菡J為:“偉大的天才之所以與常人不同，就因為他有綜合和創(chuàng)造的能力，能夠結合一系列人物的性格，創(chuàng)造出某一種典型。"高爾基為了要寫《?，敗じ呓菀颉罚陀^察了二十個左右不滿于自己父親的小商人的兒子，更是大家已經(jīng)聽得爛熟了的故事。然而我們對這些似乎思索得很少，領會得并不全面。藝術概括是一個艱巨而嚴肅的工作。當我們學習這些偉大作家的時候，一方面，應該懂得他們怎樣綜合，另一方面，也需要了解他們?nèi)绾螔仐?。通過對“很多”、“一系列”、“二十個左右”人物的觀察，創(chuàng)造出來的僅僅是一個人物，這就意味著他們從每個對象的身上，綜合得很少，卻拋棄了許多。我們有些作者的情況怎樣呢?我認為恰恰相反，我們是綜合了很多，卻拋棄得太少。對于一個具體對象的性格在取舍時如果不善于拋棄，或者拋棄得很少，那末，作家所綜合的多半不是具有“代表性的細節(jié)”，不是人物性格上最主要的特征，藝術形象在這里也就不會是豐滿的，相反地，卻呈現(xiàn)出貧乏和蒼白。沒有廣泛的綜合，不高不廣不深，這就難怪連作者自己也覺得形象不那么完整，輪廓不那么鮮明了。

我們大家都看到過畫家速寫時的動作，他們往往閉上一只眼睛，還把另一只也瞇起來，向對象作凝神的注視。這樣做，為的是要集中視線，實際上也就是在拋棄，他必須把一切偶然的、次要的現(xiàn)象放開，首先去捕捉主要的特征。中國畫家著重寫意，古典小說里采取粗線條的勾勒和細致的刻劃相結合的方法，我看是深刻地體現(xiàn)了藝術概括的意義的?，F(xiàn)在不是大家都在討論曹操嗎?當他最初在《三國演義》里出場的時候，作者就通過幾段故事，形象地突出了他性格里最主要的方面:

操幼時，好游獵，喜歌舞，有權謀，多機變。操有叔父，見操游蕩無度，嘗怒之，言于曹嵩。嵩責操。操忽心生一計，見叔父來，詐倒于地，作中風之狀。叔父驚告嵩。嵩急視之，操固無恙。嵩日:叔言汝中風，今已愈乎?操日:兒自來無此病，因失愛于叔父，故見罔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過，嵩并不聽。因此操得恣意放蕩。時人有橋玄者，謂操曰: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南陽何顒見操，言:漢室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汝南許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見之，問日:我何如人?劭不答;又問，劭日: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也。操聞言大喜。年二十，舉孝廉，為郎，除洛陽北都尉。初到任，即設五色棒十余條于縣之四門，有犯禁者，不避豪貴，皆責之。中常侍蹇碩之叔，提刀夜行，操巡夜拿住，就棒責之。由是內(nèi)外莫敢犯者，威名頗震。

有權謀,多機變，擅武功，能文藝，驕盈自喜，不避豪強，在嚴峻里表現(xiàn)了通脫。通過這段短短的描寫，幾乎畫出了反映曹操一生性格的輪廓，鮮明地擺在讀者的眼前?！端疂G》寫宋江，《紅樓夢》寫賈寶玉，基本上也是用的這樣的手法。作者之所以能夠突出這些要點，就因為他已經(jīng)拋棄了更多的次要的東西。二十年在人的一生里不能算是很短的時間，我們看到的卻只是這么幾筆，難道有關曹操早年的材料太少嗎?不！這是作者經(jīng)過選擇的高度的概括。

藝術概括必須有拋棄，才能夠有綜合，拋棄正是為了便于綜合。即以《三國演義》里對曹操這段描寫來說，作者抓住的只是幾個故事,，就在這幾個故事里，卻又充分地展開了作者創(chuàng)造的才能。譬如曹操和叔父的關系，見許劭時的神態(tài)，就包含著細節(jié)描寫。曹操第一次問許劭，許劭不答，再問，許劭明明想說他是亂世的奸雄，卻先陪上一個治世的能臣，曹操也明明知道許劭要說的只是后半句，居然聞言大喜，這就寫出了一個活曹操，也寫出了一個活許劭。作者從這兩個人的性格出發(fā)，喚起自己全部經(jīng)歷中一直積累著的有關的形象，給他們的性格以細節(jié)上的補充，在這里，我們可以進一步看到藝術概括的作用。

一個成熟的作者，當他觀察生活的時候，既善于抓本質(zhì)，抓特征，同時也決不肯放過和這本質(zhì)與特征有關的細節(jié)——屠格涅夫說的“代表性的細節(jié)”。他不需要什么空際和時間的“距離”。但對于一個概括能力不強的人,在復雜的生活中，場面是那么紛繁,事件是那么繚亂，人物是那么擾攘，而且這一切又都在變化，發(fā)展，他會覺得手足無措，難以掌握;只有當他離開現(xiàn)場，隔了一段時間以后，一些次要的不動人的東西，經(jīng)過淘汰慢慢地在記憶里消失——這就是拋棄；而一些主要的令人難忘的特征，隨著作者的經(jīng)驗的增長——如果他不是獨個兒永遠住在海邊種田的話——也就會越來越鮮明，越來越豐富，因為生活本身已經(jīng)幫助他作了更多的綜合。所以，據(jù)我看來，所謂“距離”，實際上只是一個自然的概括的過程。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距離的遠近，而在于作者概括能力的高低。

對于一個有經(jīng)驗的作者,空際和時間從來就不是什么約束，因為他懂得概括。能綜合，能拋棄;有拋棄才有綜合，有綜合必有拋棄。只有使一個人永遠忘不了的東西，才是文藝作品最需要描寫的東西，藝術概括要起的作用，我看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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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6月2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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