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人形

文/ 南冥無常

一、序幕

半露天的劇場，悠揚動聽的音樂在空氣里流淌，一對年輕男女隨著旋律舞動著身軀。

男人穿著黑色燕尾服，身材高大，臉上的微笑溫暖如春風。女子長相清純可愛，身著白色禮服。在夕陽的照射下她的眼睛閃爍著金色的微光。

臺下的觀眾不多，十幾個人或聚集或分散地坐著。但臺上的舞者無比投入，仿佛臺下有無數(shù)的觀眾在享受一場盛大的演出，而他們是盛大演出的表演者。

兩人配合默契，你進我退，我進你退。腳步輕盈，如同在地上滑行。她手臂輕輕搭著，上身在旋轉(zhuǎn)中向后傾斜打開，長裙裙裾飄動，如花朵般綻放。黑與白相擁著旋轉(zhuǎn)，同時繞舞臺中心旋轉(zhuǎn)，花朵沿螺旋線從這一處飄到了那一處。

《藍色多瑙河》迎來了一個休止符，兩個旋律糾纏消失之處，泛音余響，舞步停頓。出乎意料的是，幕布在此時拉起，音樂也沒有如想象中的那樣再次響起，雖然這支華爾茲尚未結(jié)束。

兩人的舞姿頗為尷尬地維持著，男人突然孩子氣地做了一個鬼臉，女子不禁被逗笑了。兩人愉快地笑著，直到五個人從舞臺側(cè)邊的階梯走了上來。

“何博士，跳得真好。”被圍在中間的男人鼓著掌向何藝走來。“抱歉，如果不是時間不夠，我非常樂意欣賞整場演出?！?/p>

“你好，我叫林苑。”他向何藝作出握手式。四個精壯的男人分列左右，露出了非同尋常的氣場。

何藝向前踏了一步，擋在劉螢的面前。他對面前的人們有些許印象，他們是為數(shù)不多的觀眾中的其中幾個。時機如此巧合，想必閉幕也是出自他們的手筆。然而對方找上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沒等何藝問出口，林苑旁的一人向他伸出手臂，機械手臂上的顯示屏浮現(xiàn)出一個特殊的圖案。那是身份識別碼，而且是警方專屬的身份碼。大規(guī)模用義體替換身體器官的警察被稱為“鐵手”，由軍方直管，警方代管，是相當特殊的存在。

“何博士，我們懷疑你涉及某起案件，想要找你詢問一些情況，請你和我們回警察局配合調(diào)查?！?/p>

“是真警察?！眲⑽灴戳丝瓷矸荽a，在何藝耳邊說道。

既然是鐵手找自己，反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他們沒有動粗，自己的處境還算安全，現(xiàn)在只能先配合他們。

何藝點了點頭，終于握住了林苑懸在空中尷尬的手。這時他才得以看清林苑的全貌：不高不矮，三四十歲，帶著黑框眼鏡，胡子拉碴，穿著類似實驗服的干凈白衣服。

握住何藝手的林苑露出了狡猾的笑容，對他身后的劉螢喊道：“劉姐，借你男朋友一用。”

“如果沒有表情的話在常人看來就是個普通的研究員。”何藝在內(nèi)心評價中補上了這一句。

何藝轉(zhuǎn)過身去，對一臉擔憂的劉螢說道：“沒事的，估計是問我工作方面的事。等我回來，我們再跳完這支華爾茲。”

“沒事的話記得給我發(fā)消息?！眲⑽烖c了點頭，“如果明天中午還沒有消息，我就報警?！彼镁璧难凵翊蛄恐衷?，察覺到目光的他擺出一副投降的姿勢。

夜幕降臨了劇場，之前的觀眾們悄然離去，倒是有幾束月光入座。在劉螢的目送下，何藝換上外套，和林苑走出了劇場。

路邊停著兩輛亮著燈的車，兩個鐵手帶何藝進入其中一輛，而林苑進入了另外一輛。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沒有回應。他們不想告訴他，又或者他們也不知道，只是按命令辦事。何藝更傾向于后者。

何藝本想看看新聞了解可能相關的事件，但鐵手立馬收繳了何藝的終端手環(huán)。

他對不能和林苑乘一輛車感到可惜，林苑相比自己周圍三個一臉冷漠的黑衣人更容易溝通，而且身份明顯高于黑衣人，知道的信息也會更多。

放棄自討沒趣的何藝，將目光投向了窗外。

汽車在高架路上飛馳，城市的燈火可以一覽無遺。街道永遠是熱鬧的，商店徹夜經(jīng)營，人潮川流不息?？罩袝r不時可以看到大鐵塊在飛翔，那是飛行公交車在按既定路線自動行駛。小型飛行汽車自然也有，不過只能在一些特定的區(qū)域駕駛。

看過習以為常的城市，何藝抬頭望月。

現(xiàn)在的月球完全是人類的囊中之物。

2040年，模塊化的月球基地投入使用。工廠以單個或多個房間作為一個模塊進行預制和裝修。在基地地址選定后，工廠再對模塊進行微調(diào)。然后由火箭成批次地運載到月球基地選址附近，由一起被運輸?shù)慕M裝機器人對模塊進行運輸并在目的地進行組裝。大量的模塊組裝成了早期的實驗性基地，成為了人類在月球的前哨站。何藝評價其為“積木搭起的王國”。

40年代末期到50年代初期，多個國家陸續(xù)完成了近地軌道大型空間站和月球軌道小型空間站的建設?？臻g站的電力基本由宇宙太陽能電站陣列提供。

50年代末期人類實現(xiàn)了對月球資源初步開發(fā)。人類首先從永久陰影區(qū)的凍土中提取水。提取裝置主要由一個高溫熔爐組成，被送入熔爐的月壤直接從固態(tài)變?yōu)闅鈶B(tài)。氣體被送到催化轉(zhuǎn)化器和冷凝器中分離出水。作為副產(chǎn)物的氫氣和甲烷在系統(tǒng)中循環(huán)利用，固體富含金屬和二氧化硅留待加工。

60時代，各國在太空競賽中都建造了各自的月球工廠，開始對月球進行大規(guī)模資源開發(fā)。

2070年，CNSA和NASA宣布合作，打破了白熱化的太空競賽。

2073年，“天空墜落“事件發(fā)生，半數(shù)以上的近地軌道空間站墜入地球，引發(fā)全球恐慌，官方解釋為太陽風暴干擾。

2074年，在CNSA和NASA的牽頭下，全球各國的航天機構(gòu)被整合起來，成立了WSA（World Space Administration，世界航天局）。WSA成為了隸屬于聯(lián)合國的科研機構(gòu)，負責制定，統(tǒng)籌和實施全球的太空計劃，并開展航空科學暨太空科學的研究。

WSA開啟了國家機構(gòu)之間整合運動的先河。由此開始的整合浪潮將全球每個地方各個行業(yè)卷入其中，國家之間的界限被模糊，聯(lián)合國實現(xiàn)了對全球強而有力的控制，開啟了地球發(fā)展的新時代。

2085年，“自律人形”被研發(fā)出來。自律人形全稱“自主判斷類人形狀機器人”，是外表與人類極為相似，同時智能較高的機器人。自律人形搭載了“感情系統(tǒng)”，計算能力一般，但擁有與人類相當?shù)闹悄?，因此主要用于滿足人的日常服務，情感需求。人類與人形共存的時代從此開始。

2100年，新世紀降臨。從這一天起的歷史被人們稱為“新時代”。

2010年。人工智能的算力相比上世紀具有極大提升，成為了人類最高效的工具，但仍未出現(xiàn)具有自我意識的超級計算機。虛擬投影技術被運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人類可以看到萬物而不需要實體?？苹眯≌f中的賽博時代成為現(xiàn)實，這是醫(yī)學水平提高的結(jié)果。人類生活品質(zhì)大大提高，器官移植成為現(xiàn)實，以往的大部分疑難雜癥不再令人困惱。

2120年，可控核聚變科技有了極大的進展，人類終于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能源，這于新時代的意義猶如火于原始時代的意義。人類終于可以在宇宙中進行大邁步，更為灑脫地遨游星海。

在2150年的今天，人們已經(jīng)百年不見戰(zhàn)爭，也相信再也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這是科技與希望的新時代，人類已經(jīng)在火星上初步建立了基地，足跡遠達金星和木星。地月之間的空間站不計其數(shù)，月亮成為WSA獨占的星際港口。人類文明星際大航海的時代拉開了序幕，WSA成為了聯(lián)合國的核心部門。

每個人類都能享受新時代帶來的紅利，愿意勞動的人民都能過上舒適富足的生活。人們相信人類在這五十年來獲得的自由比之前幾千年的自由的總和還多，他們將2100年前的歷史稱為苦難的舊時代。他們尊敬舊時代，他們同情舊時代，他們蔑視舊時代，他們害怕舊時代。在這一年出生的嬰兒，人們毫無懷疑地認為他們將推開美麗新世界的大門。

然而，此時人類的共識將要發(fā)生一些小變動。

二、地下基地

兩車在高架之后，一頭扎進了地下隧道。在一段曲折的路途后，一面高大的機械墻進入了視線，墻上的顯示屏上寫著“禁止通行”。但車子沒有任何減速的意思，而機械墻仿佛是害怕這狂奔的怪物一般，快速地收回了墻面，指示燈由紅色轉(zhuǎn)為綠色。 通過機械墻后不久他們便回到了地表。車道左右是濃郁的森林，除了月光和地面的路燈沒有多余的光亮。車道的盡頭是十幾棟矮樓和一片廣闊的空地。五六架飛機排列在空地中央，地勤機器群在飛機之間忙碌著。他們在飛機不遠處停了下來。

收回思緒的何藝下了車，看見旁邊的林苑腳站在地上，上身伸進車里，似乎在和車內(nèi)的鐵手說些什么。林苑把身子從車里拔出來，手里多了一個黑色手提箱。

“他們都已經(jīng)出發(fā)，我們是最后一批。”林苑在地勤機器人的引導下邊走邊說。

“他們是誰？”何藝迫不及待的問。

“你的同事，還有一些你不認識的人?！绷衷繁砬檩p松地走進了飛機門。

只有何藝和林苑進入了飛機，其他人被留在了地面。飛機內(nèi)的空間不算大，但對于兩人來說綽綽有余，他們面對面坐下。

“我的同事？為什么？望遠鏡計劃出了問題？”

“望遠鏡”計劃是WSA成立之后制定向公眾公布的第一個計劃。這是“突破攝星”計劃的升級版，即從地球向宇宙發(fā)射大量探測器，以此逐步掃描地球附近的宇宙，使人類獲得清晰的宇宙視野。

何藝是WSA中國分部的研究員，所在研究承擔了 “望遠鏡計劃”的部分任務，負責處理一些空間探測器的控制和數(shù)據(jù)處理工作。

“簡單來說，昨天上午你們研究所的的探測器傳回來了一個該死的消息。距離太陽系25光年處新發(fā)現(xiàn)一顆沃爾夫拉葉星，大概是14倍太陽質(zhì)量。根據(jù)最新的模型預測，它將在大概20年后到達恒星演化的最終階段，也就是超新星爆炸。它擁有相當大的自轉(zhuǎn)速度，有極大的概率發(fā)射伽瑪射線暴，人類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绷衷吩谡f這些事時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何藝愣了片刻，懷疑地回答道：“望遠鏡計劃已經(jīng)實施了幾十年，在這么近的距離沒有發(fā)現(xiàn)過這樣的天體。”

“一部分原因是宇宙塵埃，那片空間中有大團的宇宙塵埃存在。其中包括碳微粒塵埃，對可見光不透明并能吸收熱輻射?！?/p>

“那顆星球的自轉(zhuǎn)軸呢？如果不對準地球的話——”何藝從林苑臉上看出了答案。

“大致朝向是太陽系的方向。我把資料發(fā)給你吧?！?/p>

林苑打開身旁的手提箱，拿出了翻蓋式的老式電腦，在一通敲擊鍵盤后把一副眼鏡遞給了何藝。

“上世紀有部電影叫《Who Am I-Kein System ist sicher》，我覺得里面的電腦黑客很帥，所以用復古工藝造了個類似的電腦。給，不過只有部分信息，更具體的信息到了目的地你自然能看到?！?/p>

何藝戴上了眼鏡終端。智能終端隨時代發(fā)展變得更加便攜，眼鏡、手環(huán)類的穿戴式終端設備整合了新時代通信、娛樂、智能控制等方面的科技成果，基本取代了手機。大部分人對近年來投入商用的植入式設備有所顧慮，只擁有一個半植入式的生命信息終端，用于身份識別和健康檢測。

“身份識別，確認。同步設置，完成。加載中?！?/p>

在一串清脆的電子聲中，何藝的眼前的加載進度條走完了全程。漆黑的畫面中出現(xiàn)了一個藍點，藍點迅速旋轉(zhuǎn)擴大成為了何藝熟悉的地球。何藝向空氣中地球的投影位置輕握了一下，地球急速縮小成為了太陽系中的一顆行星，太陽系與一個標記點同時出現(xiàn)在視線里。放大標記點，那星球顯現(xiàn)了大致模樣，相關的基本物理量也被列在旁邊，包括一個推測。這個超新星釋放的伽瑪射線范圍指向太陽系，半徑約1光年，有極大的概率覆蓋半個個太陽系。

林苑看著雙手在空中揮舞的何藝，他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像這樣的“瘋子”，但此時還是感覺十分滑稽。

何藝嘆了一口氣，摘下了眼鏡。從已有的數(shù)據(jù)看，地球確實已經(jīng)危在旦夕，但他還想要更多的信息。僅憑這些數(shù)據(jù)，不夠給人類判死刑。自己的胡思亂想沒有意義，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飛機抵達。

林苑此時正看飛機的顯示屏。即使是在虛擬投影技術發(fā)達的今天，因為穩(wěn)定性等方面的優(yōu)勢，實體顯示屏依然占據(jù)著市場的大部分份額。

屏幕上是何藝熟悉的劉螢的身影。同樣熟悉的舞臺上，少女的舞步緩慢而優(yōu)雅，小提琴拉出憂郁的慢三拍舞曲旋律，憂郁的旋律就象沉靜的流水，沿著少女的身體緩緩流過。少女的腳步在水中越陷越深。

“德彪西的《La plus que lente》？”

“我更喜歡叫《勝勝慢》這個名字?！?/p>

“你喜歡華爾茲？”

“我父親喜歡，他對華爾茲有研究，常和我母親跳。我只不過因為他們有一定的了解而已，《勝勝慢》這個名字也是他取的?！?/p>

“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少了，會跳的人就更少了，華爾茲終究會被送進博物館吧。”

“從下午的情況看得出來，僅有幾十個座位的小劇場空了一大片。博物館的話，你們的復古劇場不也算一種博物館嗎？”

“下午，你是被WSA派來的？”

“不，我也是被WSA邀請去的人，我正好在看你的表演，順路就帶上了你”

“你是看了一下午表演后才帶我走？”

“太早去也沒什么意義，自詡?cè)祟惥⒌募一飦y成了一鍋粥。讓他們冷靜一下，之后的交流效率會比較高。我和你一樣都在休假中，誰也不想提前上班吧?！?/p>

何藝堅信眼前的人是一個怪人，能把自己的假期排在人類滅絕危機前的怪人。要不然他就是一個騙子，壓根沒有什么危機。

“我們?nèi)ツ?？?/p>

“冷湖。”

冷湖位于中國青海省的戈壁深處，擁有干旱的氣候、璀璨的星空、極佳的視寧度等優(yōu)點，地處無人區(qū)，幾乎沒有任何光污染，被視作極佳天文臺址。冷湖天文觀測基地于21世紀上葉建成，是當時國際一流天文觀測基地。WAS建立后在距冷湖約300公里的茫崖鎮(zhèn)成立了WAS中國科研中心，中國所有有關天文研究機構(gòu)的數(shù)據(jù)都會在這里被集中處理。

當在降落途中看見WAS的在黑夜中發(fā)著光的標志時，何藝疑惑了：“這里離冷湖有一段距離吧。”

“我們要去的是冷湖基地的地下，隧道入口在這里?！绷衷钒央娔X裝進手提箱里。

夜幕下，一座發(fā)著柔和光暈的山高聳入云，其頂端像要刺破月亮一般向上延伸。這是青海省的自律人形專用的無線通信電波塔，用于自律人形個體和全球自律人形數(shù)據(jù)庫進行鏈接。所有自律人形的數(shù)據(jù)都將被保存到被稱為“大集合”的全球自律人形數(shù)據(jù)庫，但是“大集合”沒有任何自主判斷功能，只作為單純的計算和執(zhí)行機器來實現(xiàn)人類對全球自律人形的完全控制。每個地區(qū)都有電波塔，塔高大致代表著該地區(qū)的自律人形發(fā)展程度。

“歡迎光臨WAS中國科研中心，何先生和林先生，我將負責兩位這次行程的引導?！陛p脆的女聲在我們下飛機時響起，一位穿著藍色迎賓禮服的女人似乎等候已久。

然而，她脖子上發(fā)出的微光表明了她的身份，她是自律人形?！蹲月扇诵蝹惱矸ò浮芬?guī)定，所有人形機器人都需要在顯眼的地方打上與型號相符的英文字母標記，以方便與人類進行區(qū)分。機器人在日常工作生活中可不保持標記露出，但被人詢問時不得否認自律人形的身份。

“啊呀，這位美麗的小姐，是否有興趣和我——”

“閉嘴。請帶我們?nèi)ィx謝?！?/p>

何藝雖然只和林苑相處了半天，但對林苑的不著調(diào)有了相當深刻的認識，于是也毫不客氣。

“好的?！迸巳允俏⑿Α?/p>

層層安檢之后是漫長的地下隧道，這條超過300公里的隧道僅有兩站，磁懸浮列車以800公里每小時的速度疾馳，猶如一顆不斷反彈的銀色子彈。與列車緊貼的墻壁發(fā)著微光，色度不斷變化的藍光如同奔涌的海流。

進入22世紀后，人類對于地下空間進行了大規(guī)模開發(fā)利用。因為新時代的降臨，在上世紀中葉近乎消磨殆盡的生育熱情被激活，生育率保持在一個健康的水平，人均壽命延長，全球人口在聯(lián)合國的調(diào)控下實現(xiàn)了平穩(wěn)的增長。對承載新增人口、提高城市容量、緩解城市交通、改善城市環(huán)境的強烈需求下，開發(fā)利用城市地下空間的研究迎來蓬勃的發(fā)展。冷湖地下基地也在這個時期規(guī)劃投建。近年來，由于許多早年的地下空間開發(fā)管理過于雜亂，聯(lián)合國暫緩了大部分地下工程，優(yōu)先理順地下空間綜合規(guī)劃。

地下隧道望不盡的盡頭涌現(xiàn)出光亮，列車逐漸減速。視線豁然開朗之后，列車進入了冷湖地下基地段的軌道，兩側(cè)稍遠處是濃密的森林和若隱若現(xiàn)的樓棟。光線由頂上的發(fā)光陣列投射而下，覆蓋了這個地下弧形空洞。

“發(fā)光陣列在冷湖基地的正下方，直徑4公里。冷湖地下空間直徑10公里，高2公里，大部分由森林覆蓋，東北方位和西南方位各有一個地下湖。地下基地主要的大型建筑為半球形，有位于中間的中區(qū)和與之相連位于四個方位的東、南、西、北區(qū)，負責的功能各有不同。我們此站將?？课鲄^(qū)?！迸诵钨N心地為兩人講解。

何藝若有所思：“這里最多可以容納多少人？”

“大約15萬?！眲偟玫交卮?，列車便進站了?！案兄x各位乘坐冷湖列車，祝你們好運?！?/p>

“林老師，您終于到了。”

兩人剛下車就有人來迎接，不過這次不是之前那樣的人形，而是年輕的人類女性。何藝對于眼前的女人有些許印象，似乎是在人工智能領域有一定建樹的教授。

“這位算是我研究院的學生，叫李顯。這位是那個710研究所的研究員，叫何藝?！?/p>

“何博士你好，你們研究所的人都在西區(qū)403房間，墻上有地圖。上一次會議剛剛結(jié)束，第13次會議在半小時后開始。”

說完，她便拉著林苑要走，似乎有什么急事要討論。

林苑回頭向何藝揮了揮手；“放心，我們會再見的?！?/p>

何藝不理會他，向403走去。戴上女機器人給的新手環(huán)，手在403門前輕輕地揮動，門便自動滑入一側(cè)。

何藝進入房間時，一陣憂郁沉悶的氣息迎面而來。房間本身寬敞明亮，簡潔大方的現(xiàn)代化風格不失雅致精巧。但是房間里的人們或坐或躺，疲勞與憤怒在臉上交織著出現(xiàn)。這是多么可憎的表情啊。何藝從未見過他的同事們露出過這樣的表情。死一般寂靜的空氣凝結(jié)成無聲的話語：“快結(jié)束吧”。

何藝想說些什么，但沉重的空氣讓他喘不上氣。嘴張了又閉，他默默走到了所長面前。

這種環(huán)境下，老人的情況顯然更加糟糕。在晚年遭遇一生最大的坎坷不得不說是一種不幸。這位不幸老人抬起了他的頭，用羨慕的目光看向了來者。這目光令何藝毛骨悚然。

“小何，你來了啊，那邊的桌子上有你想知道的一切?！崩先苏f完便靠著椅子后背向后仰，閉上了眼。

黑白的打印紙鋪滿了整張桌子，以至于不少散落在地上。虛擬屏幕終端在紙堆中勉強擠出了一片空間。何藝開始整理桌上地上的文件，與電腦終端上顯示的信息進行比對確認。“沙沙”的整理聲為房間里帶來了些許生機。

何藝很快發(fā)現(xiàn)，所有的數(shù)據(jù)處理工作都在他到之前就完成了。前人進行了嚴謹細致的分析，得出的答案簡直無可挑剔。

事實與林苑所講的情況差不多。根據(jù)WAS最新的超新星動力學模型以及中微子捕捉歷史預測，離地球25光年的那顆恒星將在25年內(nèi)發(fā)生超新星爆炸，伽馬射線的路線經(jīng)過太陽系，射線半徑長達1光年，截面可覆蓋大部分太陽系。

事實上現(xiàn)在超新星爆發(fā)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只是光還沒到。等人們能看到時，伽瑪射線暴將同步到達，首先破壞地球的大氣層，燃燒臭氧層。接著沖擊地表，地球溫度急劇升高，像一個蒸熟的雞蛋。人類文明引以為豪的電力系統(tǒng)將這次沖擊中完全損壞，不過也許不再有人需要用電了。

那顆恒星最后確定的中文名稱為隱星，以表彰它那非凡的隱藏能力。不過，人類終究還是在死神到來前發(fā)現(xiàn)了它，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與時間賽跑。

基地的另一處房間的大門正敞開著，里面有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手里拿著一本書，他戴著一副眼鏡，在細細地閱讀著。

門在林苑的身后關閉，李顯沒有跟進來。小廳里就只有兩人，他們隔著一張桌子對視。

看書的人首先介紹了自己的身份：“我是聯(lián)合國委員會的特別督察員，將陪同啟明院的各位直至會議完全結(jié)束?！?/p>

聯(lián)合國委員會，原名聯(lián)合國整合委員會，是聯(lián)合國為21世紀末期的整合運動特別設立的委員會。該委員會在整合運動中獲得了組織各國整合工作、控制其他主要委員會的權(quán)力，基本控制了整個聯(lián)合國。委員會在世界各地設聯(lián)合國監(jiān)察部作為執(zhí)行機構(gòu)，監(jiān)察部的活動任務有組織聯(lián)合國直屬軍隊，制造感情系統(tǒng)，管理月球基地等，活動內(nèi)容絕大部分都是最高機密。聯(lián)合國委員會的成員任免由委員會自行決定。整合運動結(jié)束后，聯(lián)合國委員會正式成為了聯(lián)合國的主要機關之一。

“閣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彪m然說著客套話，但林苑警惕的眼神如同一只老鷹的凝視。

“哪里哪里，我不過是拿雞毛令箭的。確認一下，這次啟明院方面參加會議的人總共有十個。”

“沒錯?！?/p>

“哎呀，能參加會議真好。不像我，沒有資格就只能到處打聽?！币桓焙训恼Z氣。

林苑也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來回應，臉色舒展了許多，不過內(nèi)心更加警惕。以往派來的人不過是例行公事，說幾句冷冰冰的話就走了，這個人不對勁。

像是要印證他的猜想一樣，督察員摘下了眼鏡，氣質(zhì)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海上升明日?！?/p>

“明月照我心?！绷衷愤t疑了片刻，報出了下一句暗號。

“林苑同志你好，沒想到我們的見面是在這里。”

“我才是，即使事先被通知過了，也沒想到你們組織對聯(lián)合國滲透這么深。”

“我們的朋友遍天下?！?/p>

“那看來我們的計劃定會成功?！?/p>

三、冷湖會議

“請各位與會成員立即于5分鐘內(nèi)到達大廳參加第13次會議?！彪娮勇曀查g充滿了整個房間，本來空無一物的白色墻壁上浮現(xiàn)出一副地圖，還有倒計時。

在廣播重復播報三遍之后，一動不動的人們僵硬緩慢地站起了身，正在文件堆中掙扎的林藝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人們從各個房間涌入長廊，前往中區(qū)的大廳。他們都是走在科學前列的知名學者和世界一流的科研團隊，研究領域涵蓋天文地理、信息電子、化學材料、生命科學等重要方面，是亞洲各國科研力量的核心人物。如果知識有亮度的話，相信冷湖現(xiàn)在是亞洲最耀眼的地方。雖然他們現(xiàn)在的表情十分陰沉。

長廊盡頭的方形鋼門早已收起，柔和的藍光從門的那一側(cè)溢出。大廳高大寬敞，座位排布和電影院一樣，呈階梯狀向下延伸。座位左右階梯的上方，幾十個四分之一空心球體從墻上突出，能坐在這里的人，想來身份非同尋常。階梯斜坡的對面是垂直墻壁，大大小小的顯示屏鋪滿了墻壁，以八面緊密砌壘的巨幕最為醒目。階梯與屏幕之間的是主席臺，臺上放置著一個五六米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此時臺上空無一人。

座位早已被決定好，何藝跟隨手環(huán)的指引入座，與所長相鄰而坐。老人的臉色相比之前紅潤了許多。

“所長，身體還好嗎？”

“托我平時經(jīng)常鍛煉的福，現(xiàn)在沒什么大礙。我有一個老朋友就不這么樂觀了，在一次會議開完之后立馬就倒地上了，被送去了東區(qū)的醫(yī)院。對了，你要把休假前幾天的工作概要提交到大集合上?！?/p>

“抱歉，我來晚了?！?/p>

“正好在這兩天休假是你的福氣啊，等出去之后我也要休幾天。概要不用寫那么細致，他們早就查清楚了，走個流程而已?！?/p>

“這次的事，您怎么看?！?/p>

“我活了七十多年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事，不會比你三十歲的小伙子有什么更多經(jīng)驗。所有人類也是第一次，即使能過了這一關，付出的代價也是難以想象的?！?/p>

鋼門隆隆地關上，會場入座了一千余人。一束強光從主席臺上的玻璃罩中向上射出，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強光散去，一個高挑的女子站在玻璃罩上，她身披輕紗，膚如凝脂，發(fā)髻如云，美麗如月。她是“大集合”中國分身的虛擬投影，參考了中國神話中的嫦娥設計而成。她的上身在一塊巨幕上顯示。

“第23次冷湖會議現(xiàn)在開始，這次會議將由亞洲方面進行主持。”在嫦娥的宣告下，全場逐漸安靜下來。另外七塊巨幕分別從七大洲的地理圖案變?yōu)榱烁髦迺龅闹辈ァ?/p>

嫦娥不遠處的一個人走向了演講臺，八塊巨幕同時合并成一塊，鏡頭聚焦在他的身上。陳燕欽，聯(lián)合國委員會成員，WSA中國分部部長，在事實上負責領導WSA在亞洲方面的大部分工作，是在世界范圍內(nèi)最具影響力的人之一。他早年當過軍人，后來進入大學深造，擁有新時代人普遍認可的形象，高大硬朗，豪氣又不失儒雅。

何藝從上往下看，黑壓壓的人頭仿佛在流動一般，下坡式的階梯給人一種向下滑動的錯覺。自己即將流向下方的人們，挾帶著他們向更前方砸去。人肉組成的泥石流傾瀉而下，將主席臺淹沒。而陳燕欽此時高大的身軀在重力的偉力下顯得是多么弱小無助。

陳燕欽面對人群抬起頭，說：“按照規(guī)定，第一次進入會場的人都擁有選擇是否加入人類防御理事會的權(quán)力。想必大家已經(jīng)了解了事情的相關情況，人類防御理事會是為了處理這次事件特別成立的聯(lián)合國下屬組織。選擇人類防御理事會加入即意味著成為人類的守護者，對人類的未來負責，必要時需要用自己的生命保護人類的未來。我們會保護拒絕者的隱私，因此不必有多余的顧慮。拒絕者無法立即返回，需要在地下基地暫住，直至所有重要會議結(jié)束。離開地下后，任何人不得在非必要的情況下透露相關信息。來吧，做出你們的選擇。”

座椅上林苑頭部附近伸出兩條機械帶包裹住他的眼鏡，黑暗中只有兩個白色方框，一個寫著“是”，另一個寫著“否”。林苑覺得他只有一個選擇。他將目光集中在“是”上，方框顏色隨他凝視的時間增長而顏色由白變紅再變綠。5秒后，“是”的方框完全變綠，不再變化，這意味著他完成了選擇。機械帶松開，然后收了回去。

周圍沒有人對林苑或其他人的選擇感興趣，陳燕欽也是這樣，在收到嫦娥“全部選擇已完成”的報告后，他鄭重地宣布；“歡迎人類防御理事會的各位成員，會議進入下一項議程：公布已被提交的人類存活方案。公布的方案基本由不同地區(qū)的不同團體提交，聯(lián)合國委員會將根據(jù)方案的可行度和理事會對方案的支持度以及民眾意愿等方面綜合決定最后的方案。如果有新方案也可以在會議結(jié)束后提交。由嫦娥對各個方案進行模型演示?！?/p>

巨幕將鏡頭轉(zhuǎn)向嫦娥。

“以下的方案將決定人類的命運，請認真傾聽”陳燕欽的話語令人們緊張起來，一個個都不由自主地向前伸長了脖子，唯恐錯過了任何細節(jié)，雖然座椅上可以投影虛擬小屏，甚至附帶字幕。

“群星計劃：建造大量核聚變星際飛船，搭載部分人類逃離太陽系。飛船將采用核熱推進和聚變直噴的雙模態(tài)發(fā)動機，攜帶氘、氚、氦3等聚變?nèi)剂虾鸵簹浠蛩韧七M劑，在飛離太陽系時用核聚變能加熱推進劑后高速噴出以達到較高的推力。飛出太陽系后，改為直接噴出聚變廢物犧牲推力換取較高的比沖。以四十五艘飛船組成一個船隊進行持續(xù)航行，每艘飛船負載三億人，攜帶一定量的工業(yè)機器人用于維修與制造。飛船將花費十五年時間飛出太陽系，再持續(xù)加速至十分之一光速，在宇宙中尋找合適的新家園?！?/p>

四十五艘飛船在太空中航行，遠看像是星的集群。

“月艦計劃：將月球改造成宇宙星艦，飛離太陽系。月球表面安裝多個發(fā)動機以推動月球，地下建造人類地下城。星球發(fā)動機主要就地利用月球上豐富的氦3進行核聚變作為動力。月球缺乏的資源將由地球運往月球。預計將建造五千座巨型發(fā)動機以及用于轉(zhuǎn)向的的三百座巨型發(fā)動機，約兩萬個月球地下城，每個地下城容納五十萬人?！?/p>

我們都是嫦娥。

“蓋亞計劃：將地球推離太陽系，然后在亞歐大陸、北美洲、北非上建造約一萬座推進發(fā)動機，在赤道上建造約五千座轉(zhuǎn)向發(fā)動機。用轉(zhuǎn)向發(fā)動機停止地球的自轉(zhuǎn)后，開啟推進發(fā)動機，產(chǎn)生足夠大的推動力推動地球離開太陽系?！?/p>

孩子總是不愿意離開母親。

“冬眠計劃：在離開太陽系時，讓不必要活動的人員進入冬眠艙進行冬眠，以降低資源和空間消耗。冬眠艙有生命保護系統(tǒng)，提供維持生命必要的營養(yǎng)物質(zhì)，保證冬眠人員生命健康，由人工智能進行監(jiān)管?！?/p>

向未來移民。

“冷薪計劃：建造一艘飛船，保存人類受精卵和記錄人類現(xiàn)在所有的文明發(fā)展成果，由人工智能控制。飛船抵達新的適合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后，受精卵蘇醒發(fā)育，再建人類文明?！?/p>

薪火將再度點燃。

“賽博計劃：對人類進行普遍的肉體改造，用無機體構(gòu)成的機器替換人身體的一部分，由人工科技來增加或強化生物體的能力。賽博人類通過替換身體部位、換上義手、義眼等來提高知覺敏銳度、加強運動及反射能力、加快信息處理能力，擁有降低體溫以控制能量消耗、用燃料能量代替呼吸能等眾多功能。甚至，用電子腦替代人腦，擁有如人工智能般超強的信息處理計算能力。人類太空探索的限制將大大減少，人類存活的容錯率也大大提高。”

血肉苦弱，機械飛升。

“上載計劃：將大部分意識進行數(shù)字虛擬化上傳到“大集合”中繼續(xù)生存，以待未來的某一天再度獲取實體。在虛擬世界中，只有意識的人們可以創(chuàng)造只屬于自己的世界，也可以相互連接在一起，通過虛擬的“意識互聯(lián)網(wǎng)”相互交流。這個計劃下人類的生命由電力提供，電力不斷，生命不止。創(chuàng)造容納120億虛擬意識的虛擬世界需要五倍于現(xiàn)在“大集合”的算力?！?/p>

意識在即文明在。

“新生計劃：在全人類層面進行生物分子方面的實驗，加速人類進化，尋求在現(xiàn)存人類或下一代篩選出具有極端環(huán)境適應性的個體。這樣的個體將被稱為新人類。計劃將新人類的DNA轉(zhuǎn)錄進新生一代人類中，最終完成全人類向新人類的蛻變。”

凡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大。

“安樂計劃：不告訴民眾真相，避免陷入恐慌。對全人類禁止生育，使新生兒不必降生到這殘酷的世界，人們在平靜中度過他們最后的歲月。在最后災難降臨時，所有人類將集中在澳大利亞，接受集體的安樂死?！?/p>

這是所有人幸福的命定之死。

“……”

“散霧計劃：立刻向太陽系附近的星球發(fā)射反物質(zhì)炸彈，爆炸產(chǎn)生碎片阻擋射線。”

“……”

“廣播計劃：向全宇宙廣播求救信號，尋求更高等文明的幫助?！?/p>

“……”

何藝覺得越往后的計劃越離譜，就像是信息污染一樣。連人工智能都寫不出如此離譜的計劃，讓人懷疑是不是來湊數(shù)的。幾乎所有人都對后面的計劃失去興趣，轉(zhuǎn)而討論最開始公布的幾個計劃。

繁雜的討論聲在會場中蕩漾，這反倒讓何藝感到安心。他終于想起來，自己所處的時代是新時代。新時代與舊時代的區(qū)別就在于人類生命力更加強大，人類的智慧與意志能克服的困難遠比舊時代多。

后面的計劃像要證明自己就是湊數(shù)的一般，越來越簡短，很快就念完了。

“以上就是我們收到的四百五十七個計劃。各位需要在會議結(jié)束后的三天時間內(nèi)進行討論，對你所支持的計劃投票。下一次會議將在三天后開始，屆時將對得票率最高的計劃進行具體展示和探討。此次會議到此結(jié)束。感謝各位為人類做出的貢獻?！?/p>

“愿人類文明永存?！标愌鄽J作結(jié)束致辭。

四、元宵節(jié)

鋼門又隆隆地打開，人群如水流般向外排出。何藝和所長一起向外走，用自己的身體在擁擠的人群為老人開出一條路。

“所長你提交了計劃嗎？”

“沒有。他們的計劃也挺好的，隨他們?nèi)グ?。是時候享享清福吧，我打算和我老伴回我老家看看。”

何藝無言地看了看這個老人，他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布滿皺紋，頭上鋪滿了雪一般的銀絲，微微下陷的眼窩里眼睛渾濁無神，時間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為人類的太空事業(yè)奮斗了大半輩子，理應獲得回報。雖然被稱為泰斗，但他或許更需要平淡的生活。

忽然何藝的手環(huán)振動起來并發(fā)出了閃爍的紅光，他暫時退到了一片空地。

“看右邊上面?！笔汁h(huán)投影出林苑的臉。

右邊上面，墻上的四分之一球體上探出一個人影熱情地向他揮手：“我說過我們會再見的?！?/p>

何藝嘆了一口氣，關掉投影拔腿便走，沒有聽到旁邊所長的喃喃自語。

在冷湖會議全部結(jié)束前沒人可以回家。北區(qū)是主要的住宿區(qū)，每層都有公共食堂和公共浴室等生活設施。每個人被分配一個單獨的房間，空間不大，但是床、桌椅、衣櫥、沙發(fā)等生活設備齊全。

何藝呈“大”字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昨天晚上的他不過是想著今天和劉螢的表演，今天卻要為了人類的存亡煩惱。這其中，只能說世事無常。

他閉上了眼睛。但華爾茲，林苑，喪星，機器人，院長，陳燕欽，人類防御理事會，嫦娥，群星計劃，月艦計劃……這一切縈繞在何藝的腦海，使他久久不能平靜。

許久之后，房間的燈光自動調(diào)暗。被黑暗擁抱的人，會做什么夢呢。

?

地球的另一邊，劇場后臺。

劉螢脫下了表演服裝，只剩一件單薄的黑色背心，躺在方形鐵床上伸展著身體。鐵床發(fā)出的藍色光芒將她籠罩其中，片刻過后，藍光散去。床旁邊的白色墻壁上投影出她的身體狀況。

劉螢站起身來，視線掃過一切正常的體檢報告，坐在桌前上瀏覽互聯(lián)網(wǎng)。一行又一行文字如流水般劃過，屏幕反射的光在劉螢的藍綠色眼睛中閃爍。

搜尋許久無果，劉螢在房間來回踱步。

在新時代的地球，法律制度健全，社會福利優(yōu)厚，犯罪率低下，社會和諧，民眾普遍不用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但是劉螢忍不住地怕何藝遇上那極小的概率。

桌上放著一個脖子上系著鈴鐺的熊貓玩偶，那是何藝送給她的禮物。她輕輕拍了拍熊貓的腦袋，鐵丸撞擊著金屬壁，從一字縫隙中傳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劉螢抓起淡褐色外套，邊穿邊向外走去。

夜晚的街道依然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店鋪都開著，其中不少店鋪由自律人形獨立運營，保證了24小時持續(xù)營業(yè)。

人類遠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依賴自律人形，目前全球已有超過20億機器人形為人類服務。人們進了商店有服務員人形為他們貼心地介紹當季新品，在餐廳有廚師人形為他們烹飪美味的食物，回到家里有仆人人形為他們按摩。

人類為了維持集體的社會生活，通常對同類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情。在擁有更高道德感的時代更是如此，人們將對其他人類的愛視為對自己的愛。自律人形的出現(xiàn)，巧妙地竊取了人類對同類的愛。他們有著與人類相同的外形，相似的行為，入侵著人類的感性認識，在不知不覺中塑造了人類對自律人形的認同。

劉螢坐進車里，在啟動之前換了一下汽車終端的鈴聲，這是她的一個習慣。

曾經(jīng)，劉螢聽到何藝用的電話鈴聲是系統(tǒng)默認的音樂，覺得太無聊，讓何藝換自己喜歡的歌。何藝推脫說自己有選擇困難癥，于是她自告奮勇幫他換。她換過好多首歌，有古典音樂，也有流行歌曲，各種各樣的。不管換什么歌，何藝都樂于接受，這讓在一旁觀察他神色的劉螢大受打擊。

那個笨蛋，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呢？想到這里，劉螢學起了何藝哼歌的樣子。

在朦朧的夜色中，高掛在一排路燈上的圓燈籠散發(fā)著七彩的光芒。今天是元宵節(jié)。

進入新世紀后，人們逐漸放棄慶祝傳統(tǒng)節(jié)日，一度將其視為落后的文化，因為他們認為傳統(tǒng)節(jié)日是舊時代的產(chǎn)物，新時代不需要這些。不過，近些年復古風潮興起，于是這些節(jié)日又從塵封的棺木中被挖掘出來，重新演繹。

擺攤小推車與人群混在一起。他們或賣元宵、桂花包子等各色小吃，或辦猜燈謎活動。也有賣元宵燈籠的攤子，燈籠樣式豐富，星球、火箭和各種動物模樣的尤為流行。

“打鐵花嘍?！币粋€人類和一個自律人形正在賣力的吆喝，他們頭戴草帽，反披著羊毛襖，身后的磚墻上銹跡斑斑?？匆娪^眾逐漸聚集，自律人形將滾燙的鐵水倒進面前的盆子，另一人將手中的灰白色勺子伸向鐵水。隨著火苗的躥起，一勺鐵水被奮力揮向磚墻。一片紅色水珠落在墻上，繪出被風吹散的千樹繁花，火星紛紛如雨般墜落。劉螢記錄下了這一幕，她覺得何藝應該會喜歡。

劉螢繼續(xù)走著。

鑼鼓聲從前面的人群中傳出，一隊自動人形排成一列跑著碎布。他們雙手高舉合一，指尖在空中投影出分節(jié)的龍形。每人分別持一節(jié)龍燈，另有一人持龍珠在前方領舞。龍形先是繞場一周，然后上下起伏，呈8字形盤旋，忽地貼地掠過，而又騰飛空中。劉螢覺得這和自己的舞蹈有點相似。

劉螢繼續(xù)走著，走進了一棟高樓，走到一扇門前。

把手貼在門上，門框泛起一陣綠光，她輕輕推開。這里是何藝的家，是他從遠方歸來時首先到達的地方。她也曾來到這里，不過之前每次都有何藝相伴。何藝給了她密鑰，說是無處可去時可以來這里。

燈光漸漸亮起，照亮了安靜的客廳。她四處探尋，走進了一個又一個房間。最后，她走進了何藝的臥室。

臥室內(nèi)干凈整潔，可以看出主人是一位頗為講究的人。

墻上掛著幾張相片，劉螢一一看過。

這張是一個五歲左右的孩子和一對成年男女的合影，孩子咧著嘴笑著。劉螢記得何藝和她說過，他小時候父母都很忙，很少有時間陪他。所以他一直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不過每隔兩個月父母就會回來陪他一段時間，這是他兩個月中最快樂的時光。

這張是何藝和一個中年女人的合影，右下角標著2130年10月18日。

2030年9月的一天，7歲的何藝和他的父母去劇場看歌劇。這場演出由全球首個完全由自律人形組成的歌劇團體傾情奉獻，對于經(jīng)典作品進行了完美的演繹，贏得了全場的掌聲。但是，反對自律人形的民間團體謀劃了對這場歌劇的激烈抗議，他們在劇院四處點起大火，決心讓這群人類的叛徒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尚且年幼的何藝既不懂歌劇，也不懂自律人形，只是個無辜的孩子，甚至是一個在逃生時和父母走散的倒霉孩子。正當何藝在火海之中不知所措時，歌劇團體的一個女演員將他抱出了火海。

起火時，在場的自律人形都迅速反應過來，自發(fā)地救火救人，用身體為逃離的人們支起了逃生通道，做著本不屬于自己的工作。這場事故奇跡般的沒有一個人類死亡，但歌劇團體有半數(shù)葬身火海，走向了解散的道路。這次事件后來被稱為“歌劇事件”，成為了自律人形發(fā)展歷史上的里程碑式事件，向人類完美展示了自律人形對人類無私的奉獻精神。從此，人類與自律人形的關系越發(fā)親近。

救了何藝的女演員機體嚴重受損，被迫提前退休。他說服父母購買了她的擁有權(quán)，并修復改造了她的軀體，可惜的是情感系統(tǒng)無法完全修復。她獲得了“阿姆”的新稱號，成為了何藝的保姆，陪他度過了漫長的童年時光。

2036年，何藝站在一個方形鐵盒子前。保姆的情感系統(tǒng)走向了完全的崩潰，表現(xiàn)得像患了阿爾茨海默氏癥的人類一般，記憶讀取混亂，語言表達困難，判斷力受損。保姆的中央處理器被取出，放置在名為“人形墓園”的倉庫里。

2040年，何藝進入大學，修讀天文學專業(yè)。

2045年，劉螢與何藝的合影。那年，他們第一次相遇。劉螢回想和何藝初次相遇時的情景，臉上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窗外，一片煙花劃破夜空，“嘭嘭”地綻放，開出了一朵朵絢爛的花朵，而又碎成片片晶瑩，又有焰火逆著碎片重新用光亮填滿那片天空。

劉螢坐在窗前，閉上眼睛緩緩睡去。

?

冷湖中區(qū)，陳燕欽向電梯走去。這是基地工作人員專用的電梯，設在一片隱蔽的空間。電梯配備的人工智能對他進行了層層驗證，才為他敞開大門。

電梯示數(shù)顯示了負號，這意味著他將去往冷湖地下基地的下方。而這片更深層次的空間，并不存在于冷湖地下基地的結(jié)構(gòu)圖中。

陳燕欽走入了一個黑暗的房間，房間里彌漫著各色微微發(fā)光的霧氣。

“報告！”洪亮的聲音回響在這片空間，天花板上的一束白光打在陳燕欽的身上。

陳燕欽稍稍站定，大聲念著會議概要。

一團藍色霧氣竟凝聚成人的形態(tài)，甚至發(fā)出聲音：“知道了?！?/p>

陳燕欽緩緩退出門去。隨著他的離去，霧氣以各自的顏色為區(qū)分，也凝聚成人的形態(tài)。

紅色：“這次的麻煩不小?！?/p>

藍色：“那也終究只是麻煩，人類不會因此滅絕。從樂觀的角度看，這更體現(xiàn)了我們計劃的必要性?！?/p>

黃色：“林苑似乎有點小動作?！?/p>

綠色：“我們說過他不是一個好人選，我們控制不住他。”

藍色：“起碼他有足夠的能力。等計劃完成，我們也就不需要他了。”

紫色：“既然他在行動，那么第二把鑰匙的出現(xiàn)也就不遠了?！?/p>

橙色：“希望他能為我們帶來福音?！?/p>

五、計劃

“咚咚咚。”何藝早晨是被沉重的敲門聲吵醒的。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早上七點多了。揉了揉有點發(fā)酸的太陽穴，何藝站起身來開門。

看到一個穿著古典女仆裝的金發(fā)女人，何藝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不過，何藝手上的手環(huán)，身邊的智能家具，和女仆身后的掃地機器人，都在提醒他這里是2050年的冷湖地下基地。

這個女人毫無顧忌地打量著他的臉，露出一副“原來是你”的表情。何藝盡管腦子還沒完全清醒，但被人盯著還是有些不舒服。

“我的主人林苑邀請您去他的住所?！?/p>

何藝瞬間明白了這一切。如果是何藝那個怪人的仆人，穿成這樣也就不足為奇了。

“怎么了，何先生，是不是沒吃早飯，要不要現(xiàn)在去吃？”看著何藝臉上不斷變換的表情，女仆關切地問道。

“沒有，不用了，林苑找我有什么事？”

“說是有什么事關人類存亡的事要找你商量?！?/p>

“我不信。”話語斬釘截鐵。何藝記憶中的林苑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就算有人對他說昨天后面公布的離譜計劃都是林苑提出的，他也不會意外。

“啊，和那家伙說的一樣真的不會信呢。好吧，其實是說什么要分享關于華爾茲的見解?！迸湍樕下冻鲶@訝的表情，隨后一臉不滿地說。

“無論如何都要我去嗎，他為什么不自己來？”

“誰知道，估計是懶得，你走不走？”這位女仆對自己的主人毫不客氣。

“你不想走我也得把你打暈抓過去?！睂嗡囃瑯硬豢蜌?。

“走，我走還不行嗎。”何藝無奈地說。

何藝跟著女仆進入電梯：“他在幾層？”。

“他不在北區(qū)，他在東邊的房子里?！?/p>

何藝在昨天的經(jīng)歷中就能覺察出林苑身份的與眾不同，他的特立獨行必然有相應的實力作為支撐?？伤炔幌袷擒娙艘膊皇浅雒目茖W家，他究竟是什么人？“

女仆領著他向森林走去。進入森林的女仆興奮起來，一會蹲在地上看螞蟻，一會聞野花香，一會去吸清晨的露珠。

“林苑是個什么樣的人”

“以前還蠻帥氣的，但現(xiàn)在越來越老了。”

“你怎么穿這身衣服？林苑讓你穿的？”

背對著何藝的女仆跳著轉(zhuǎn)過身來。

“是啊。對了，來猜猜看，我是人類，還是自律人形，是哪個呢——”

“你是自律人形？”何藝倒沒想過這個可能性。

“是，還是不是呢。你猜猜看嘛。”女仆一臉壞笑。

“不是?！焙嗡囆÷曉囂降?。

“咚咚，回答錯誤，莉可小姐大勝利！”莉可用手在空中揮出大回旋，口中發(fā)出了夸張的聲音。

市場上流通的自律人形裝載的感情系統(tǒng)普遍比較單一，僅有專門用于文化情感類服務的自律人形會擁有較為高級的情感功能。何藝眼前的莉可顯然屬于后者，，而且是最高的那一檔。不過，如果只是仆人的話未免也過于奢侈了。

出于倫理方面的考慮，自律人形的感情系統(tǒng)的相關研究被禁止，由聯(lián)合國壟斷研究制造。但感情系統(tǒng)已經(jīng)數(shù)十年沒有更新升級。沒有更新的原因曾經(jīng)引發(fā)了爭議，有人猜測是研究遇到了巨大瓶頸，也有人說是因為更豐富的情感會導致倫理難題。對此，聯(lián)合國的統(tǒng)一口徑是技術問題。

莉可擺出老師的架子：“看到?jīng)]，這就是前輩的演技，好好學?！?/p>

何藝忍不住吐槽：“什么前輩啊，我又不是演員，你也不是?！?/p>

“那林苑看上你哪里了？”

“我比你更想知道?！?/p>

在錯落生長的樹木的掩映之后是一幢歐洲風格的精致別墅。別墅有三層，磚紅色的斜坡式屋頂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外墻采用了白灰色的仿石漆搭配灰色的瓷磚。狹長的甲板路鋪設于花草之間，將來者引到門口。

“我回來啦?！崩蚩赏崎_了門。

何藝緊隨其后進入了別墅，看見了客廳中林苑與另外四人圍坐在圓桌旁。桌上的白瓷茶杯中濃郁的茶香隨熱氣一起升騰，三層銀盤從下到上鋪著三明治，圓形英式松餅和各式蛋糕與水果。何藝能認出四人其中的一個是昨天來迎接林苑的李顯。

莉可向林苑炫耀：“我給你把人帶來了?！?/p>

“哎呀，莉可真是厲害。”林苑站起來，笑著摸了摸莉可的頭。

“林老師，既然有客人，那我們稍后再聊?！彼娜俗哌^何藝出門去。

林苑像想起什么一樣：“對了，打賭——”

莉可忽然變了臉色，打斷了林苑的話：“沒什么事的話，我去找李姐玩了。李姐，等等我?！?/p>

看著跑出去的莉可，林苑笑著坐了回去；“嘿，這丫頭還欠我五百積分呢，又賴賬?！?/p>

“你找我有什么事？”何藝坐在了林苑的對面。

“沒什么大事，就是想要你給我的計劃投一票?！?/p>

“你的計劃？”何藝想起了那些離譜的計劃。

“也不能說是我的，事實上是我的研究院提出來的，月艦計劃?！?/p>

“啟明人工智能研究院？”何藝根據(jù)李顯的身份輕而易舉地查到了這個研究院。

啟明研究院是一個相當出名的研究院，一開始只是藍星公司的科研機構(gòu)，在2070年獨立為研究院，常被簡稱為“啟明院”。主要從事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計算、計算機科學基礎等領域的研究，是世界一流的計算機基礎研究機構(gòu)。啟明研究院與全球多所學校有合作計劃，選拔標準極其嚴苛，目前為止培養(yǎng)了一大批世界級的學術帶頭人。

“沒錯。”

“可是我并沒有在啟明院官網(wǎng)找到你的名字，也沒有找到與你相關的科研成果?！?/p>

“早年在啟明院工作過一段時間，后來退出了。我不搞科研好多年了。”

“那你怎么會有資格參加這里WSA絕密級別的會議？”

“我是藍星公司的秘密高層之一?！?/p>

藍星公司，始建于2055年。一開始只是一群科技大亨建立的非營利性科技研究公司，取得了許多世界先進的科學成果。后來，國家之間科學機構(gòu)的整合運動威脅到眾多的民營公司，國家級別科研能力的聯(lián)合極大地提高了生產(chǎn)力效率，民營公司無力與趨向聯(lián)合的國營企業(yè)競爭。藍星公司在這時站出來提出了聚力計劃。

聚力計劃是與整合運動相同方法的計劃，即全球公司聯(lián)合起來，成為一個全球性的大公司。參加的每個公司都將成為這個公司的一部分，根據(jù)原有的資產(chǎn)和對大公司的貢獻獲得相應的股份。

得益于比整合運動更早完成的聚力計劃，成為全球性大公司的藍星公司大舉發(fā)動輿論和金融攻勢以彌補軍事方面的不足，奠定了自己存在的基礎。藍星公司的董事會成為了地球的影子政府般的存在。

從此，地球上兩個也是唯二的龐然大物開始持續(xù)性的非暴力競爭。

但是在新世紀初的競爭中，藍星公司進入了劣勢，全球影響力大幅下降，但仍有舉足輕重的能量。

“我先前在啟明院工作，后來成為了藍星公司高層，這不難理解吧?！?/p>

既然林苑是藍星公司董事會的高層，那么能參加這場絕密會議、與啟明院有聯(lián)系等事情都能夠被合理解釋。不過既然是所謂的秘密高層，那么他的身份也無從驗證。

“月艦計劃是藍星公司高層集體的意志嗎？”

“倒不如說是我個人的意志。元老們垂垂老矣，無力繼續(xù)管理。公司被全盤滲透，信息對聯(lián)合國單向透明?！绷衷纷テ鹱郎系囊粔K三明治，幾大口地吞下了肚。

“不僅是冷湖會議，藍星公司的所有戰(zhàn)略都被元老會全權(quán)交給了我和啟明院。啟明院是藍星公司最后的核心。那些年輕人，他們很有志氣，也很有能力。多虧他們在藍星公司才得以維持?！绷衷返哪樕下冻隽撕币姷谋瘋?。

何藝陷入沉默。雖然他不是藍星公司的支持者，但他能明白，看著自己熟悉而且為之奮斗的世界逐漸走向崩潰的痛苦，自己想做些什么去阻止崩潰卻無能為力的無助，在希望中看出絕望的迷茫。

“至少，我想完成一項大家共同的期望?！绷衷芬晦D(zhuǎn)話題?！澳憧催^《機器人總動員》嗎？里面的人類坐著飛船離開了地球，變成一個個無聊的大胖子。我可不想變成那樣?！?/p>

“那不過是電影?！?/p>

“對，電影，電影是好東西。電影有精彩的故事，個性的角色，和各種各樣沒見過的東西，太有意思了?！绷衷返难壑虚W著光?！霸陔娪袄?，那個收破爛的機器人給予了人類文明啟迪。我就覺得啊，只有人類是不行的?！?/p>

林苑站起身來，拉開落地窗。草坪中，莉可和李顯在嘻戲打鬧，另外的三人在旁邊起哄。

“你和我們能有一些共識?！绷衷忿D(zhuǎn)過身來，光線繞過他射入室內(nèi)。

何藝聽得云里霧里：“什么共識？”

“與自律人形共存的共識。我計劃將自律人形帶上月艦。”

何藝將目光投向了林苑身后?？粗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六、人形

2045年，何藝在街上閑逛。

一般來說，與他同級的研究生此時都在忙碌著看文獻，做實驗，寫論文。何藝之所以在此閑逛是因為他在學業(yè)上過于勤奮。他每周有七天泡在圖書館和實驗室，才研二就提前完成了畢業(yè)論文。導師實在看不下去，強行禁止他周末做研究。何藝就這樣被逐出了科學的大廈，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無事可做。

在本科時，他還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早課賴床，愛打游戲，考試求撈，吃吃喝喝，理直氣壯地放棄自己制定的計劃，直到畢業(yè)時也沒有做有意義的事。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問題，然后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何藝的適應性令人驚嘆，以至于懷疑他是不是偽裝了四年。

周末，他躺在宿舍的床上，像一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但他滿腦子都是天文學名詞。打開當下最流行的游戲，昏昏欲睡。他在本科時把這些頹廢的事都做了個遍，現(xiàn)在感覺索然無味。為了尋求一些新鮮的事來刺激大腦，他來到了街上。

夏天夜晚的城市，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潮濕，不時可以聽到蟬的低吟。何藝走到十字路口，一名卷發(fā)少年向他微笑。

“附近有什么演出嗎？”

少年立刻借助投影設備向何藝推薦：“離這里最近的演出是在新墨廣場舉辦的夏日音樂節(jié)，結(jié)束時間是四個小時后?！?/p>

“發(fā)給我吧?！?/p>

少年將相關信息發(fā)送到何藝的終端上，何藝粗略地看了幾眼。

“行，謝了?！?/p>

“不客氣?！?/p>

忽然，旁邊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孩摔倒了，少年立馬沖過去察看情況。

這個少年是作為街頭服務員的自律人形，主要任務有回答人類的問題和提供醫(yī)療幫助等。街頭基本每隔幾百米就會有一個這樣的服務員，像24小時便利店一樣提供服務。他們被稱為“城市生活專家”。

六個露天劇場分布在廣場的不同位置上，何藝走向了最近的一個。

微風拂過，激起了草地上的波浪。些許月光留在草尖，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塵。遠方傳來的歌聲悠揚又溫柔，像是從天上飄落的音符。清脆嘹亮，仿若星之律動。

年輕的歌者仰望繁星燦爛的夜空，伸出雙臂，仿佛要將漫天星輝攬入懷中。她她細長的發(fā)絲隨風搖曳，披散在肩膀上，臉上泛著清澈的微笑，散發(fā)芬芳的馨香。

何藝感覺到一陣涼爽的風輕輕吹過他的身體，心情漸漸變得輕松自在。他想起了一段遙遠的記憶，同樣是夏天的夜晚，阿姆唱著歌和他在草地上漫步。事隔多年他忘了好多事，那場離別的細節(jié)也漸漸模糊了，但聽到熟悉的旋律，他會不自覺地哼起那個夜晚的調(diào)子。

他聽過很多歌，有人類唱的，有虛擬偶像唱的，也有自律人形唱的，他總能感覺到一絲熟悉感。每當他想要抓住那感覺時，它便隨風消散了。但今天不一樣，他從未與那感覺如此接近，不過還差一點，他需要具體的形容。

一曲完畢，趁著間歇何藝查看了這場表演更具體的信息。音樂節(jié)還將舉辦兩天，這代表他還有機會。演出的歌手來自新墨博物館。因為博物館即將關閉，部分收藏物品將面向大眾拍賣，其中包括一些自律人形。為了拍賣出一個好價格，博物館參加了這次音樂節(jié)來提高人氣。

何藝回想起剛才的人形，外形很普通，確實不像是最近生產(chǎn)的型號。這里的普通，指的是美麗的普通。自律人形肩負服務人類的任務，外形自然會偏向人類的喜好。近年來，人形的外貌朝多樣化發(fā)展。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應有盡有。貼合普通美麗女性的人形倒顯得平庸，估計能不能賣出去都是個問題。

今晚的表演結(jié)束了，但何藝仍然沒有抓住那感覺。臨走前，他記住了那位歌者的名字，“劉螢”。

第二天他也來到這里，但還是離那感覺隔著微妙的距離。他算明白了，雖然只是一點距離，但是無法靠靈感接近。

第三天，雖然不是周末，他還是來了。老師對他的開竅喜出望外，立馬批了假期。

他來得比以前稍早一些，演出還未開始，于是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閑逛。就這樣逛著逛著，他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忽然，他聽到一些異常的聲響。

他快步向異常處，一個男人正在不斷地踢踹著坐在地上的人。

“先生，這是違法行為，請您住手！”地上的女人說道。

“哼，自律人形有什么法。”

看來是有人類在欺負自律人形?！蹲月扇诵蝹惱矸ò浮吩谝?guī)定自律人形不得傷害人類時考慮了特殊情況，即自律人形在受到嚴重傷害時可以反擊。法案出臺后這種欺凌發(fā)生率已經(jīng)相對偏低，沒想到他能遇見這種情況。普通踢踹難以鑒定為嚴重傷害，因此不符合特殊情況。雖然何藝不想卷入什么事端，但此時也只有他能幫她了。

“住手?！边@一聲大喝嚇住了男人。

何藝離近了才聞到男人身上濃郁的酒味。男人還算有點意識，看到有人來后就踉踉蹌蹌離開了。女人站起了身，露出了被她護在身下的幼兒人形。怪不得她剛才不直接逃走。

“謝謝你，剛才我看見這孩子被欺負，但也沒法做什么，只能護著他?！?/p>

何藝在女人向他道謝時認出了她，她就是劉螢。

劉螢匆匆?guī)е⒆诱腋浇木臁Ｄ克退麄冞h去，何藝回到了劇場。

今晚的表演結(jié)束了，觀眾們漸漸散場。何藝仍然沒有找到那個答案，不禁感到有些沮喪。起身打算離開時，他被劉螢叫住了。

“今天是你幫了我吧，之前我趕時間，還沒有向你好好道謝呢?！?/p>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也不敢確定你來看我的表演了，只是在休息時多加留意了一下，沒想到真的找到了?！?/p>

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后，兩人算是正式認識了。

這段情節(jié)算是一見鐘情，還是英雄救美呢？想來只有林苑會在意答案。

何藝與劉螢的關系從那以后正常發(fā)展。拍賣會上劉螢流拍，被政府收購。自律人形管理局為她安排了復古演出的職位，準備借錢的何藝松了一口氣。幾年以后，進入研究所的他分期買下了劉螢的所有權(quán)。

在與劉螢的相處中，何藝終于知道了答案。

一次演出結(jié)束后，何藝問道：“你為什么這么努力地歌唱呢？想要去更大的舞臺嗎？”

“也有那個想法啦。但不管在小舞臺還是在大舞臺，我都會一樣努力歌唱吧。因為我想要用歌聲祝福大家?！?/p>

“用歌聲祝福人們”，這個答案是如此簡單，以至于他笑出了聲。

劉螢不滿道：“笑什么？很可笑嗎？”

“沒有，只是我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和你一樣的人?！?/p>

“她是誰？”

“一個勇敢而又溫柔的人?！?/p>

何藝給她講起了阿姆的故事。

回到現(xiàn)在，想起劉螢的何藝理解了林苑的話。

人類可以選擇各種各樣的計劃逃離，然而自律人形會怎么樣？劉螢會怎么樣？

林苑嚴肅地說道：“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計劃，無論哪一個都不會有人形的容身之處?！?/p>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類都自身難保，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為人形建避難所?！焙嗡嚺κ棺约罕３掷硇浴?/p>

“你的女朋友，她不也是人形嗎，你忍心讓她留在地球上迎接死亡嗎？”

“這不是一回事。人形只不過是人類模樣的機器人，是模擬人類情感的數(shù)據(jù)罷了，與人類創(chuàng)造的其他工具沒有什么不同?！?/p>

“如果在她面前，你也能說出這番話嗎？”

“……”

“你知道自律人形的數(shù)據(jù)庫“大集合”的服務器在哪里嗎？”林苑換了一個話題。

“分布在全球好幾個地方吧，好像在——”

“不，那些是低等人工智能的數(shù)據(jù)庫。”

“自律人形的數(shù)據(jù)庫，在月球?！?/p>

何藝接下來從林苑的口中聽到了新時代最大的秘密。

2061年，中國在月球上建立了工廠。后面的挖掘工作中，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了殘破的大型機械。航天局安排科學人員繼續(xù)挖掘，最終發(fā)現(xiàn)了十幾處這樣的機械?？茖W團隊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些機械是發(fā)動機的碎片，材料和工藝的科技水平都遠遠高于人類文明，是毫無疑問的外星遺跡。有外星遺跡，自然有外星人。外星人不在遙遠的星星上，就在每天都能看見的月亮上。這一報告通過航天局直達中央委員會，極大地震動了政府高層，他們立刻下令封鎖所有消息。

在對外星遺跡的繼續(xù)探索中，一只科研小隊發(fā)現(xiàn)了外星量子計算機，這臺計算機也是后來被稱為“大集合”的數(shù)據(jù)庫的服務器。計算機被鑲嵌在一個類似發(fā)動機的核聚變發(fā)電站上，發(fā)電站不間斷地消耗裝載的聚變?nèi)剂?，提供計算機所需的電力。同時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外星硅基生命的遺體，也就是人類第一次接觸的外星人。

發(fā)現(xiàn)外星遺跡的不止中國，其他在月球上陸續(xù)建立工廠的國家也發(fā)現(xiàn)了外星機械。經(jīng)過對其他國家指向性的情報獲取，互相保密的各國經(jīng)過約十年確認了這一事實。于是，各國高層舉行了秘密會議，互相溝通了自己獲得的研究成果，達成了放下私怨、共御外敵的共識。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參會者選擇了極其嚴格地封鎖相關消息。

鑒于外星人可能潛伏在地球附近的星球上，隨時有可能進攻地球，人類有必要整合全部的力量，對外摸清宇宙環(huán)境，對內(nèi)提高科技水平。整合運動因此開始。

對外星遺跡的逆向工程最終帶來了眾多成為新時代的基石的技術，包括自律人形和可控核聚變。

自律人形技術來自外星硅基生命。令人意外的是，硅基生命的構(gòu)造和地球上的人形機器人有大約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經(jīng)過分解研究，科學家發(fā)現(xiàn)硅基生物最具科技含量的是體內(nèi)的一塊集成電子模塊。這個模塊體積不大，約人的大腦大小，設計極其復雜，而且運用了人類尚未開發(fā)出來的新材料。在測試中，這個模塊表現(xiàn)出情感認知和思考判斷功能，被稱為“黑腦”。

聯(lián)合國仿制出了劣等黑腦，這也就是現(xiàn)在感情系統(tǒng)的硬件基礎。為了實現(xiàn)自律人形完全服從人類的目的，開發(fā)人員在軟件系統(tǒng)層面對感情豐富度進行了限制。黑腦的運行需要和大集合保持以特殊協(xié)議為基礎的網(wǎng)絡連接，所以所有自律人形都需要連接大集合，全球各個地區(qū)的電波塔正是為此而存在。所幸大集合性能極其優(yōu)越，至今遠沒有達到上限。

何藝不說話，只是將一個又一個三明治塞進嘴里。

“所謂的自律人形其實就是人造的外星硅基生命?！?/p>

何藝吃完了三明治，又把手伸向了水果和蛋糕。

“自律人形的意義和人造人是等同的，他們也應該擁有人權(quán)，而不是只是做人類的奴隸?！?/p>

何藝搶過林苑面前的茶喝了起來。

“自律人形想要繼續(xù)生存的話，必須有大集合。我們必須連帶著月亮一起走。月艦計劃一定會通過。”林苑說完，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何藝不知道他在林苑走后坐了多久，也不記得他是怎么穿過森林的。他邁著緩慢而笨拙的步伐走著，就像行尸走肉一樣。

剛進北部大門，一個男人向何藝走來。

“先生，你的臉色不太好?！?/p>

何藝看清了他臉上的標識，他對著這個自律人形大叫一聲，瘋了一般向樓梯沖去。

在走廊，奔跑的何藝與一個人在轉(zhuǎn)角處相撞，何藝看都不看被撞倒的人，爬起來就往房間跑。

何藝剛躺在床上，便響起了敲門聲。他卷起被子將自己完全包裹起來，雙手捂住耳朵。敲門聲響過一陣后就消散了，何藝就這樣靜靜地蜷縮著。

傍晚，空腹的饑餓感給了何藝活著的實感，但他依然只是那樣躺著。

敲門聲再次響起，何藝挺起身體，邁著無力的步伐走向門口。

“我是上午被你撞倒的那個人。我當時看你臉色不太好，就想問問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遍T前是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他的手中提著一個袋子?！拔铱茨銖闹形绲浆F(xiàn)在也沒出去吃飯，所以給你帶了些吃的?！?/p>

“對于上午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感謝你的關心，不用管我了?！?/p>

“這是什么話，我們都是共同為人類而戰(zhàn)的同事，互幫互助是應該的?！?/p>

“那么如果我是自律人形，你也會像現(xiàn)在這樣關心我嗎？”

男子沉默了一會后說道：“如果自律人形能像你一樣為人類而戰(zhàn)，我會的。雖然我對維修機器什么的一竅不通?！?/p>

“你認為自律人形為救人類而死是理所當然的嗎？”何藝繼續(xù)逼問。

男子愣住了，瞳孔里閃過一道微光，但轉(zhuǎn)瞬即逝。

“如果人形的動機是出于對人類的愛，那么我會表示理解?！?/p>

“如果這種愛是人為操控的呢？”

“這樣虛假的愛不應該存在。”

何藝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中帶著別樣的清新舒暢。他接過男子手中的袋子。

“我叫王楠，是聯(lián)合國委員會監(jiān)察部的研究員”

“我叫何藝，是710研究所的研究員。”

“我能進去坐坐嗎？這幾天我正無聊呢，也找不到能說話的人?！?/p>

“當然可以，請進?！?/p>

何藝仍在思考，但他不想再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與他人的交流或許能給他的疑問帶來答案。畢竟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從他人身上看出自己，從自己身上看出他人，以個體的形式存在，以集體的形式生存。

但是，人與人之間是有距離的。何藝很快會明白這一點。

七、前夕

第24次會議只開了二十分鐘就結(jié)束了，然而這并不是由主持人宣布的結(jié)束。中區(qū)會場所有與會者在突然涌來的黑暗中不知所措。

主席臺上的陳燕欽迅速反應過來，將麥克風連上一個自律人形的接口，使用自律人形的發(fā)聲器；“大家不用擔心，只是中區(qū)的電力供應出了一點小問題，很快就能解決?！?/p>

聽見聲音的眾人稍微平靜了一些。

一人快速走上了主席臺，在陳燕欽耳邊報告：“主電源停止運行，大部分備用電源沒有正常運轉(zhuǎn)，應急電源在啟動中。正在檢修電力系統(tǒng)?！?/p>

陳燕欽思考片刻后發(fā)出指示：“警備人形調(diào)過來保護與會者安全，應急電源優(yōu)先供應控制系統(tǒng)和監(jiān)控系統(tǒng)。”

中區(qū)的地下，漆黑的空間中，只有抽氣風扇的嗡嗡聲，以穩(wěn)定的頻率重復著。一個人貓著腰，走在一條甬道里，高舉著發(fā)光的手環(huán)照明。他是干這行的好手，獲得了“鼴鼠”的稱號，但第一次做這種風險極高的任務還是讓他有點緊張。

底層區(qū)域，一群身穿白色實驗服的研究人員站在一個巨大的保險柜面前，三人正在完成原始而又繁瑣的驗證程序。

“快點，快點，剛才的數(shù)據(jù)不對勁。”

“可能是剛才的停電導致的。”

“如果出了什么問題，我們可擔不起責任?！?/p>

保險柜終于被打開，柜子里面鋪滿了如蜘蛛網(wǎng)般纏繞的電線，一個胎兒大小的黑色箱子正如被蜘蛛網(wǎng)捕獲的獵物一般躺在中間。

一個中年男人進去將箱子取出。他剛一出來，天花板上的電燈就爆裂開來。所有人都被這突然的變故嚇愣住了。鼴鼠沖出人群，此時他是一個帶著口罩的白衣研究員。他一把將箱子奪過，將中年男人踹翻在地。

看見逃跑的鼴鼠，終于反應過來的人迅速拍下了墻上的一個按鈕。

“進入封鎖模式?！鼻宕嗟碾娮犹崾疽舾媸局B鼠的逃離難度將提升一個檔次。

鼴鼠迅速奔向了原定的逃離路線。

何藝在夢中呻吟，這是一個被火焰逼到亂竄的惡夢。他在燃燒的建筑物中進退兩難，肆虐的火舌包裹著紛雜的求救聲。父母不在他身邊，和他在過去常常經(jīng)歷的一樣。他期望與父母相見，他曾以為這將是他過去及以后奮斗的目標。這場大火將燒盡這期望。

在火焰攀上了他的身體，與他完全相擁時，恐懼將他的腦子攪成了一團糨糊。一個演員人形被火焰吐出，直奔何藝而來。

白色的光替換了紅色的光。他坐在病床上，不過是輕度燒傷。一個人推開了房門，她全身都被嚴重燒傷，裹著嚴實的白布。何藝知道，之前在火海中救出他的就是這個人。她在將何藝送出去后又返回火場救了好幾個人。全身體無完膚的女人，向何藝僵硬地伸出了手。

何藝顫抖地握住了那只手?？謶峙c自責讓他嚎啕大哭起來。

當何藝從睡夢中醒來時，他的床前圍著一圈人。

“何先生，請你和我們走一趟?！标愌鄽J向何藝出示了拘捕令。

看清陳燕欽的臉，何藝立馬坐直了身體。他看了看拘捕令又看了看周圍的警備人形，掛著淚痕的臉上充滿了迷茫。

審訊室里，強烈的燈光刺痛著何藝的眼。他想伸手去擋，但是手被牢牢地鎖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個面容冷峻的短發(fā)女警察在審訊桌前坐下，拿起來手中的筆，開始了對他的審訊。

看著房間里迷茫的何藝，單面鏡外的陳燕欽平靜地說：“如預料一般，他身上沒有有效信息，入侵者是專業(yè)的。”

“那么把何藝交給我吧?！?/p>

“林老板，你到底想干什么？”陳燕欽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著林苑。

林苑只是笑：“這是計劃的一部分，陳部長。”

“你級別高，自然是聽你的。但是老人們要見你。”陳燕欽冷哼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

被帶到林間別墅的何藝看著進門的林苑，迫不及待的詢問：“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他們都不肯告訴我?！?/p>

“現(xiàn)在是第24次會議結(jié)束的晚上，下午會議開始時發(fā)生了大停電，有人入侵了冷湖地下基地中央主機控制室，偷走了一些人類防御委員會相關的絕密檔案?！绷衷钒岩粋€新手環(huán)扔給他。

“我睡了兩天？他為什么要偷走我的終端？”何藝翻閱起相關記錄。

“他偽裝成你的模樣在基地里行動了兩天，這里的人大部分都不認識你，沒有人察覺到異常。他察看了大量只有會員才能看的資料，但他的野心顯然不止這樣。”

“主電源位于地上基地，停電意味著有人在外面配合?？刂剖矣凶詣臃烙到y(tǒng)，但是有人篡改了系統(tǒng)所以沒有生效。地下基地內(nèi)統(tǒng)計人數(shù)沒有發(fā)生變化，入侵者仍在基地內(nèi)。停電期間列車正好入站，檔案可能已經(jīng)被傳遞到外面了?！?/p>

“相當準確的判斷，何博士。”

“你給的數(shù)據(jù)都像在引導我得出結(jié)論一樣。入侵者具體是誰我不清楚，但他背后的勢力應該是人類自由聯(lián)盟，只有他們有這個膽量和實力?！?/p>

人類自由聯(lián)盟是一個非正式組織，在全球各地都有人員分布，背后不乏各國政府和科研機構(gòu)的支持。聯(lián)合國委員會在整合運動后獨裁全球事務，引起了部分民眾的不滿，人類自由聯(lián)盟應運而生。人類自由聯(lián)盟的組成人員多為新世紀的年輕人，對真正的自由民主有著強烈追求。他們的主張有改聯(lián)合國委員會為選舉制，限制聯(lián)合國權(quán)力，停止依賴自律人形等。主要活動是在全球各地宣傳自由民主思想，質(zhì)疑聯(lián)合國委員會的決議，曝光違法腐敗的官員，暗中組織地方武裝。人類自由聯(lián)盟在事實上成為了聯(lián)合國委員會的抗衡機構(gòu)。

“如果是他們，想必一場風暴正在醞釀?！?/p>

“這幾天的風暴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

樓上傳來聲響，莉可揉著腦袋，一步一步走下了樓梯。

林苑站起身來：“今晚就到這里吧，我等會還有會要開?！?/p>

被下了逐客令的何藝走出了別墅，在合上大門時隱約聽到了林苑和莉可的談話。

“身體還合適嗎？”

“型號和以前一樣，倒是沒什么問題，就是同步的信息有點多?！?/p>

何藝沒有偷聽的習慣，合上門便離開了。 ????????????????

中區(qū)地下充滿霧氣的房間中，林苑站在中間，燈光將他的影子拖向遠方的墻壁。

藍色：“我們失去了一把鑰匙?！?/p>

“人類自由聯(lián)盟出手陰狠，但不過是成為我們實驗的犧牲品?！?/p>

紅色：“實驗可是有風險的，你還能再造出鑰匙嗎？”

“可惜的是仿造實驗無法復現(xiàn)。知道《化身博士》嗎？有時候令實驗成功的正是那些不可控的雜質(zhì)。不過，對方知道鑰匙的價值，會替我們保管好的，畢竟這是他們翻盤的本錢?！?/p>

藍色：“為什么要把月球的秘密告訴何藝，在我們和你之外，我們不想看到任何人知曉此事?！?/p>

“因為我懷疑他可能是一把鑰匙，告訴他秘密是在試探他的反應?！?/p>

黃色：“他不是自律人形。”

“人類的身份正是他的偽裝，為什么這么多年都沒有找到第二把鑰匙，因為我們不會懷疑人類擁有黑腦。我認為，在歌劇事件中何藝被替換了，被一個全身除大腦外都由人類器官組成的自律人形替換了?！?/p>

綠色：“你是說黑腦直接代替大腦？該說是誰的兼容性好呢？”

“人的潛力是無限的。人類自由聯(lián)盟正在開發(fā)機械細胞，這是一種能在分子層面調(diào)控細胞新陳代謝的納米機器，未來可能人人都是超人呢?！?/p>

綠色：“哼，太局限了?！?/p>

藍色：“行了，你走吧。”

空間重歸黑暗后。

紅色：“林苑在隱瞞真正的鑰匙。”

綠色：“他以為我們不會發(fā)現(xiàn)，被帶走的是仿造的鑰匙?！?/p>

藍色：“狡猾而又貪心的狼崽，但這不會影響我們的計劃?！?/p>

無邊無際的大海上，一艘輪船快速行駛著。波浪不停地拍打著灰白的船身，隨后變成波紋被甩在身后。清新的海風吹拂著，一個女人站在輪船的甲板上。

她的眼前，兩側(cè)的海岸線向左右斜伸過去，像是張開的擁抱。一個島嶼屹立著，像是一顆灰白的寶石鑲嵌在湛藍色的軟緞上。

島嶼承載的是一個著名的城市，自律都市。這個城市的絕大多數(shù)居民都是自律人形，僅有的人類也是只呆在城市中心的研究員。這里最開始是試驗人和自律人形共同生活的實驗室，后來擴建了世界上最大的自律人形身體部件的生產(chǎn)工廠，現(xiàn)在成為了自律人形像人類一樣生活的城市。城市的市長是聯(lián)合國計算機技術研究部的部長，但普通職位均由自律人形擔任。所有自律人形在進入人類社會生活前都需要在這里模擬生活一段時間。人類在這里探索自律人形的可能性。

“劉姐！劉姐！”劉螢剛一踏上島嶼，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黑影就揮著手向她沖來。在距離劉螢兩三布的距離，自行車緊急制動停在原地，黑影彈跳而起，向劉螢抱去。劉螢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一個轉(zhuǎn)身卸力，穩(wěn)穩(wěn)地站在原地。

“臭小子，你這一撞差點把我撞海里去?！眲⑽瀸τ趻煸谧约荷砩系哪泻㈩H為無奈地說。

穿著白T恤和短褲的男孩跳了下來，笑了笑：“這不是太久沒看見劉姐你了嗎，我可是掐準時間來的?！?/p>

“其他人呢？”

“在家里等你呢?！?/p>

在這里模擬生活的自律人形都會被分配到一個家庭。感情系統(tǒng)較豐富的人形在融入人類生活后也會定期回到這里，或與以前的家人敘舊，或幫助新人適應。

在回家的路上，一個少女正在街頭朗誦詩歌。書頁在她的指尖劃過，故事又到了新的篇章。她的聲音清晰而有力，把每一句都讀得淋漓盡致。她的眼睛閃爍著激情，像是要洞察詩歌的靈魂。

男孩緩緩止住了腳步，閉上眼睛去聆聽。劉螢倒也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站著。

一首十四行完畢，男孩熱烈地鼓起了掌。女孩聽到了他的熱情，向他微微點頭。

“小林，你什么時候喜歡起詩歌了。”

“算不上有多喜歡，只是她念得不錯?！?/p>

“小劉，小林。”一個中年男子走上前來，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

“王叔，你怎么在這啊?！?/p>

“我剛找別人問過消息，正打算回去找你呢。我們邊走邊說。”

小林擺了擺手：“我再聽一會，你們先走吧?！?/p>

兩人在熱鬧的商業(yè)街上走著。自律人形不需要進食，所以沒有餐飲店。更多的是各種各樣的作品店，自律人形會把自己的勞動成果放在作品店展示。作品既包括手工藝品，也有小說、歌曲之類的文學作品。自律人形用積分給購買作品復制品給予作者激勵，同時通過售出作品復制品獲取積分。積分機制的目的在于實現(xiàn)自律人形共同的目標，獲得與人類相同的創(chuàng)造性。

“怎么樣，有何藝的消息嗎？”

“消息不多。何藝的那個710研究所給核心研究員都批了長假，按何藝的情況想可能是一起被帶走了。有人看到那片地區(qū)起飛了好多次WSA的飛機，綜合WSA的機場降落情況分析可能是落在了青海省的WSA中國科研中心。如果這兩件事有關的話，可能是何藝工作方面的事，你也不用太擔心。”

“王叔費心了。只是我和他說過要給我報平安的，這都過了十幾天了還是沒有消息?！?/p>

“說不定是他工作工作比較忙，忘了這回事。你也知道的，人類嘛，不像我們有個數(shù)據(jù)庫可以調(diào)數(shù)據(jù)，可以設程序提醒，忘了就是忘了?！?/p>

一個男人雙手托著一摞堆疊的盒子，從人行道對面路過劉螢他們。頂上的幾個盒子搖搖欲墜，王叔頭也不轉(zhuǎn)地伸手幫忙扶了一下。路過男人的人們也是如此。

“何藝確實有時候記性不好?！?/p>

“要我說呢，這侍奉人類是最好的工作，也是最難的工作。人類的要求那么多，我們也做不到全部滿足。等人類覺得我們沒用了或者厭倦了，再買一個是很簡單的事。小劉你還是多考慮考慮自己的未來比較好?！?/p>

劉螢沒有回應，只是沉默。

王叔說的話確實是事實，但劉螢的的內(nèi)心仍然相信何藝不會拋棄自己。這是為什么呢？自己不過會跳舞唱歌罷了，連泡茶做飯都不會。是因為何藝說過愛自己嗎？可是，愛究竟是什么呢。聽其他人說，這是人形不會擁有的一種情感。那自己又如何理解何藝的愛，自己對何藝的感情又是什么呢。劉螢的心中找不到答案。

突然，劉螢感覺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八、風暴

劉螢半蹲著，勉強站住了身體。她的身邊，王叔側(cè)臥在地上，雙目無神。

“王叔，王叔。”

沒有得到回應的劉螢意識到，剛才她與大集合的連接受到了干擾，那么王叔應該是斷開了與大集合的連接。

劉螢站起身來，看到街道上的人們都倒在地上，他們的隨身物品散落一地。有自動駕駛功能的汽車仍在運行，但車上的自動人形趴倒在方向盤上。“歡迎光臨”的電子聲不斷響起，一個人正好倒在自動門之間，兩扇玻璃門不斷地撞擊他的身體又反彈。

這明顯是一場事故，自律人形斷開連接的事故。自律都市有時會刻意制造突發(fā)性事故，觀察自律人形們的反應和做法，驗證他們是否有比較好的人類社會適應性，并做出相應的優(yōu)化。但是，這樣的大規(guī)模事故是劉螢從未見過的。

她向城市中心的高塔望去。那是自律都市專屬的電波塔，自律塔。自律塔比普通的電波塔要大一倍，據(jù)說那里同時還是自律人形的數(shù)據(jù)庫。

一輛黑色摩托車迎面而來，上面的駕駛員不知所蹤，但它仍在按既定路線狂奔。劉螢乘機跳上去，把目的地修改為市中心。

市中心一處建筑的天臺上，鼴鼠俯低了身體，正在拿著望遠鏡觀察遠方的動靜。

“西區(qū)全部靜默。完畢。”鼴鼠向?qū)χv機報告。

“收到。其他區(qū)域的情況也已經(jīng)確認，回來吧。完畢?！?/p>

“收到?！?/p>

就在鼴鼠打算起身離開時，一抹黑色靚影闖入了他的視線。鼴鼠篤定那是某個落單的隊員，畢竟這里所有的研究員都被關押在高塔之中?？粗鴮Ψ匠行鸟倎?，鼴鼠無奈地走下了樓。

不過五分鐘，劉螢就達到了高塔底層的大門前?？匆娪腥藫踉谇胺剑刂颇ν熊嚋p速，剛好在那人面前停下，黑色的長發(fā)在空中劃過美麗的弧線。

“大姐，這可不是你的個人秀。你是哪個區(qū)域的，怎么到這里來了。裝備怎么也不見了，行動手冊有好好讀嗎?！饼B鼠頗為無奈，雖然抱著確認情況的心情來了，但他可沒有心思教育新人。

劉螢面對一連串的提問十分迷惑，但終于見到了研究員，她打算先簡要地報告情況：“自律人形們都斷開了和大集合的連接，電波塔的情況怎么樣？”

鼴鼠看著自說自話的女人，覺得隊伍的審核標準太低了，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自律人形的靜默都已經(jīng)報告了，計劃正在照常進行，別問那么多了跟我走?！?/p>

聽到計劃兩字，劉螢稍稍安心，趕快跟上了自顧自走著的鼴鼠。

上升的電梯中，兩人沒有交談。鼴鼠是不想與這個麻煩有任何更多的聯(lián)系，劉螢則是需要服從人類的命令。

巨大的曲面顯示屏下，十幾人不斷在機器上操作。一條電線從機器上延伸而出，連接一個類似銀白色艙體。透過透明的玻璃蓋板向內(nèi)看，艙體分為前后兩個格子，較小的格子中放置著一個黑色箱子，另一個格子中躺著一個頭發(fā)半白半黑的中年男人。他如睡著般安詳，但密集插入他腦袋的艙體電線令他顯得頗為駭人。

“連接完畢，人格成立。”

艙體中男人的形象在屏幕上浮現(xiàn)。

“這感覺真是奇妙。我感覺自己與計算機融為了一體，龐大的數(shù)據(jù)流在我的體內(nèi)流轉(zhuǎn)，控制網(wǎng)絡如同控制我的手腳。”隊長的聲音在不同的傳聲設備中流轉(zhuǎn)。

“隊長，與你的電子腦感覺不一樣嗎？”鼴鼠緩緩走到艙體旁。

電子腦技術，即用電子器件對人體的大腦組成進行優(yōu)化，再配合人腦物理映射的模型，獲得擁有更高智能的義體大腦。電子腦擁有低功耗，強計算，可直接連接網(wǎng)絡等優(yōu)勢，但是使用者極其容易產(chǎn)生某種意義上的排異反應，風險極高，所以使用電子腦的人寥寥無幾。人類自由聯(lián)盟的機械細胞計劃中，電子腦技術被列入重點研究方向。

“我也說不清，要不你也整個電子腦試試?！?/p>

“不了不了，我可沒有為科學獻身的心?！?/p>

隊長的虛擬形象哈哈大笑：“鼴鼠，你這回立大功了。沒想到導致“天空墜落”的元兇，就是月球上發(fā)現(xiàn)的外星黑腦。通過它，我的意識將接入大集合，癱瘓全球所有的自律人形。”

“是啊，我們讓人類不再依賴自律人形的目標終于要實現(xiàn)了。不過離開人形的人們會這么樣呢？”

“人形和人類終究是兩個物種，為了防止人的定義被扭曲，我們不得不這么做。失去外物依靠的人類，終將會帶來自身的進化，就像歷史上所經(jīng)歷的那樣?！?/p>

一個年輕人轉(zhuǎn)過頭來，興奮地說：“不過剛從船上下來的時候，我可真是嚇了一跳呢，還真有自律人形生活的城市?！?/p>

隊長搖了搖頭：“他們的生活，不過是對人類的模仿。人類行為能夠具象化為數(shù)據(jù)，海量的數(shù)據(jù)匯入大集合，逐漸勾勒出了人的形象，這是人類的投影。自律人形不過是這投影的載體，如果影子取代本體，那真是難以想象的恐怖呢?！?/p>

忽然，隊長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自律塔的影響范圍只覆蓋了自律都市。不對勁，我們明明查清楚了地球上只有這里有數(shù)據(jù)庫。既然這個數(shù)據(jù)庫已經(jīng)被我們控制了，其他地方的自律人形是怎么正常運行的。”

鼴鼠能察覺到他的異常：“隊長，怎么了？”

“按照我的設想，全球各地的電波塔與衛(wèi)星連接，衛(wèi)星與自律都市的數(shù)據(jù)庫連接?，F(xiàn)在多出了一個能承載全球的數(shù)據(jù)庫，地面的電波塔我們的人都檢查過了，空間站沒有建造過超級計算機，那么問題出在——”

隊長迷茫地向上抬起了頭：“月球，月球上有聲音在呼喚我?！?/p>

鼴鼠激動起來：“這不可能啊，隊長，是不是電子腦出問題了?！?/p>

“不，鼴鼠你想想看。地面的電波塔足夠密集足夠多，理論上不需要那么多衛(wèi)星，而且天空墜落也發(fā)生在天上。那么很有可能，在外星黑腦被發(fā)現(xiàn)的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一臺超級計算機。自律都市的數(shù)據(jù)庫不過是劣等贗品，自律人形真正的數(shù)據(jù)庫在月球！”

說完，隊長的虛擬形象消失了?，F(xiàn)場一片寂靜，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顯示他正在全力向月球連接。

隊長虛幻的身體向天空墜落，載著高塔的小島逐漸濃縮為一個黑點。蔚藍的畫卷上雪與柳絮紛飛，黑色從邊緣侵蝕，將藍色圍成漂亮的圓形。太空的黑幕上，一個的青花瓷般的藍色星球靜靜地漂浮著。地球，人類文明的母親，她的宏大與美妙是任何地球儀都無法仿造的。

他轉(zhuǎn)過了身，踏過一節(jié)節(jié)如階梯一般的空間站，以光速奔向了那輪明月。在他的旅途中，秒針沉睡，驚醒，而又面紅耳赤。在數(shù)據(jù)流的簇擁下，他探入月球深處，觸摸到了她，仍沉睡著的她。

不夠，只有一個不夠，還需要兩個才能使她蘇醒。但這不是問題，鑰匙與母親的連接是特別的。他能感受到另外的三個，都在地球上。一個正在他的身邊，另一個——

大腦突然傳來的痛感讓他無法繼續(xù)思考，他感覺到自己的腦子正在被不斷壓縮，且在壓縮中一點一點地炸裂開。他勉強聚起殘存的理智斷開了連接，回歸了自律塔。

“黑腦數(shù)據(jù)異常?！边B接艙體的電線彈出。

全場陷入了有序的混亂，隊員們手忙腳亂地檢查程序。

鼴鼠大喊：“怎么回事？”

“黑腦中有一段被隱藏的不明程序，在剛才被觸發(fā)了?！?/p>

“該死，林苑可沒說過有這東西?！?/p>

鼴鼠立馬看向了艙體，隊長的雙眼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他松了一口氣，趕快打開了玻璃蓋板。隊長頗為艱難地坐了起來。

“林苑最后還是倒向了聯(lián)合國委員會啊。”隊長轉(zhuǎn)過了頭，看向房間的角落。

劉螢木楞地站在那里。從剛進門開始她就聽到一些難懂的話語，漸漸發(fā)現(xiàn)了異常之處。她確信這不是自己可以知道的事，但不敢有任何引起注意的舉動，只能慢慢向門口挪去。

“然后，鑰匙就是你嗎？”

在入侵事件之后，冷湖會議暫停。一個星期之后，第25次會議舉行，陳燕欽宣布了決定：將在會議結(jié)束后三天內(nèi)分批次遣返與會人員，人類防御理事會的后續(xù)事項由專人進行通知，沒有特別指示的成員繼續(xù)以往的工作，所有人必須對此保密。冷湖會議正式結(jié)束。

入侵事件的那晚之后，何藝幾次去林間別墅找林苑，可總是不見人影，莉可只說他在開會。何藝清楚，林苑作為月艦計劃的提出者，他的忙碌意味著月艦計劃被人類防御理事會采用了。

冷湖會議結(jié)束后的第三天，林苑踏上了返程的列車。他看著窗外奔涌的藍色流光，不禁嘆了一口氣。自己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能影響事情走向的只有林苑那一類人。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的頂著，自己要做的不過是過好自己的生活。

正想著，高個子便坐在了他的旁邊。

“為什么要告訴我那個秘密？我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在電影里，當人類生活在謊言之中時，總會有主角知曉真相然后拯救世界吧。我們需要一個主角，就像《黑客帝國》的尼奧?！?/p>

“尼奧起碼還有紅、藍藥丸可以選，我可是被迫知道的?！?/p>

“沒辦法嘛，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人，沒人當主角的話怎么講故事啊。”

“你自己為什么不當？”

“我還要當導演的啦。雖然既當導演又當主演的例子也有，但我還是覺得拍自己以外的人會比較有意思?！?/p>

“你還是清醒點吧。現(xiàn)實世界可不是電影，不會有什么超級英雄拯救世界。你要看電影到電影院去?！?/p>

“看多了自然會有想自己拍的沖動啊。尤其是看到幾部爛片的時候，肯定會覺得自己能拍得更好吧?！?/p>

“我還是回家吧，和你在一起準沒好事?！?/p>

“說不定是上天指引我們相見呢?！?/p>

“如果真有什么命運的絲線，我寧愿和劉螢綁在一起，而不是你?！?/p>

林苑聳了聳肩：“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片刻的沉默之后，何藝忍不住發(fā)問：“你打算怎么安排人類和人形？”

“計劃書上寫的是前期轉(zhuǎn)移部分自律人形和少量科研人員作為月球地下城的開拓者，中期分批次轉(zhuǎn)移所有的科研人員，后期大規(guī)模人類移居直到所有人進入地下城冬眠。被帶走自律人形預計是兩億。”

“兩億嗎?！焙嗡囅萑肓松钏肌?/p>

列車入站，兩人走出了房間。

“看來你不只是來找我的?！?/p>

“當然，不過是偶遇罷了。自律都市有人正在試圖卷起風暴，我的任務是鎮(zhèn)壓他們?！?/p>

當他們走出車站，何藝的終端自動連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之前未送達的文件在此時涌入了他的郵箱，但只有置頂?shù)囊环馓貏e郵件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個小時前劉螢給他的留言。

“我去自律都市了，記得給我發(fā)消息?！?/p>

面色鐵青的何藝迅速撥打了劉螢的終端。

“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

“看來下一幕的情節(jié)是主角要去尋找自己陷入危險的女朋友呢。走不走？”林苑熟悉的笑。

“走?！焙嗡囈а狼旋X。

九、火焰

一隊黑色直升機在天空劃過，輕快地穿梭在云層之間。自律都市的海岸線已經(jīng)肉眼可見，遠處的自律塔像是連接著天地。

“先遣部隊已經(jīng)探明，武裝分子不過幾十人，都聚集在電波塔，其他區(qū)域都是安全的。降低高度?！焙嗡嚢l(fā)出指示。

直升機滑行至貼近地面的高度，街上的自律人形如行尸走肉般活動著。

“這是怎么回事？”

“自律人形們的連接被自律都市的中央計算機挾持了。中央計算機是月球超級計算機的仿造品，按照設計預期可以取代島內(nèi)人形對大集合的依賴，不過仍有部件無法再現(xiàn)也就一直沒有投入使用。這幅場景真是慘不忍睹?！?/p>

像是知道何藝在想什么一樣，林苑指向了電波塔：“在那附近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輛摩托車，行車記錄儀顯示劉螢駕駛它到達了那里，經(jīng)推測她進入了電波塔。”

在林苑的指尖，電波塔發(fā)生了爆炸，火焰從破碎的玻璃中噴出。

林苑的終端響起：“武裝分子引爆了埋藏的炸藥，塔內(nèi)部隊行動受阻。不明身份的飛機群闖入空域?！?/p>

“跟隨我的直升機部隊前往塔頂，其他所有航空部隊前往阻擊入侵者?！?/p>

“定位顯示劉螢在電波塔的附樓，我要去那里?！?/p>

“我沒有多余的人手能派給你。女主果然只能由男主拯救啊?！?/p>

“我自己去，給我降落傘?！?/p>

“把這些裝備帶上，我能給你臨時戰(zhàn)斗員的身份。注意保持聯(lián)系。”

鼴鼠匆忙跑過了電波塔和附樓之間的聯(lián)絡橋，背上的箱子里裝著手腳被綁住的劉螢。他看了一眼占據(jù)半面天空的高塔之上，腦中閃過隊長的話語。

“她是自律人形，也是重要的鑰匙。你帶她走，我們分兩路逃，不至于被一網(wǎng)打盡。”

隊長原本給他安排了十幾個隊員，但在與敵方的接觸中損失了許多。在鼴鼠離附樓還有幾米時，留在橋那邊的僅存的隊員在敵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之后立馬按下了手中的按鈕。一個綻放的火球?qū)⑺麄兗{入其中，爆炸產(chǎn)生的氣浪把鼴鼠狠狠的推入門中。

鼴鼠被掀翻在地，箱子為他緩解了一次撞擊。劉螢勉強從破損的箱子掙脫出來，但手腳仍被綁住的她無法自由行動。

“放了我，為什么要抓我？”

鼴鼠爬起身來，無視了劉螢的喊叫，將她扛在肩上。

附樓高度雖不如自律塔，但也有足足432米，80層。電梯為分區(qū)分段式，同層四個區(qū)域分別配備了四臺電梯，以及10層為一段電梯。

當電梯到達第40層時，鼴鼠感覺到了不妙。他聞到了微弱的煙味。他們雖然沒有在附樓上安裝炸彈，但是自律塔爆炸產(chǎn)生的燃燒物可能落入了附樓內(nèi)，繼而引發(fā)了附樓的火災。他從窗外向下看，心中擔憂成真了?；鹧嫜刂鈮Ρ诎逭谙蛏吓逝?，所到之處留下一片漆黑。

鼴鼠只能放棄坐電梯的想法，改為走樓梯。但不同樓層樓梯的情況不同，常有滾滾濃煙阻擋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前往其他區(qū)域的樓梯尋求可行的道路。

第21層，鼴鼠踏入了燃燒得最為嚴重的幾層。劉螢的重量使他疲憊不堪，透過防毒面具的煙塵令他呼吸困難，他艱難地在火海中行走。

突然，一塊半人大的石塊掉落，將鼴鼠狠狠地壓在地上。他試圖用力推動石塊，但直到殘存的力量被耗盡，。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就要在這里結(jié)束了。他不后悔，因為他早就后悔過了。只是可惜沒有完成隊長交給他的任務。

在半睡半醒之間他開始胡思亂想。隊員們會原諒自己嗎？被他欺騙的人會原諒自己嗎？大姐會原諒自己嗎？鼴鼠果然還是應該呆在見不到光的地方啊。

忽然，他感覺到身上的重量減輕了。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劉螢正在努力地移動他身上的石頭，束縛她手腳的繩子已被火焰燒斷。

“你在做什么？”鼴鼠對背起自己的劉螢如是說。

“救你?！?/p>

“蠢貨一個?！?/p>

劉螢背著他，在火場中穿梭?；鹧孀茻娜嗽炱つw，露出了深藏的機械。她突然失去了重心，摔到在地上。右腳部分零件的損壞，讓她的平衡性發(fā)生了改變。

滾在旁邊的鼴鼠聞著她身上蛋白質(zhì)被燃燒的味道，嘶啞的說：“停下吧?！?/p>

“請活下去，活下去一定會有好事發(fā)生的。人類的生命正是因為有無限的可能性，才顯得珍貴啊?！眲⑽瀿暝鹕怼?/p>

鼴鼠終于崩潰了：“一個個的都這樣，你也是，大姐也是。人類到底有什么好的，我們不過是把你們當作物品啊。一天天光會嚷嚷什么為人類服務，你們有想過要這樣做的原因嗎?！?/p>

“人類是我們的創(chuàng)造者，我們想報答人類。”

“不，你們被人類蒙騙了。我見識過你們作為人的可能性，但是人類永遠不會把你們當人。你們身處苦痛而不自知，而我卻為之痛苦萬分?！?/p>

在恍惚之中，他看到虛幻的身影向他伸出了雙手。

沉淪在回憶中的鼴鼠喃喃道：“所以啊，請你們死去吧。”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后悔活在世上。雖然我不知道很多問題的答案，但我不會停下腳步?！?/p>

11樓的樓梯口，何藝面前熊熊燃燒的火焰勾起了他惡夢般的回憶，但回應他的呼喊聲的只有烈火燃燒爆裂發(fā)出的聲音。他最終還是沖進了火場。

一股又一股熱浪涌入他的呼吸道。何藝感覺自己就像是用嘴呼吸跑完了馬拉松，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吞下一把鋼刀。

上至第17層，在樓梯口何藝聽到了呼救聲，他立馬認出了這是劉螢的聲音。隨著他的接近，呼救聲也越來越大。腳步越發(fā)急促，終于，他見到了劉螢和她背上奄奄一息的一人。

“何藝？”劉螢對于他的到來十分驚訝。

“把人給我，行動沒問題吧，跟我走?！焙嗡囇杆俳舆^了劉螢背上的鼴鼠，抓起劉螢的手，沿原路返回。

打濕的衣服很快被烤干，火舌在曾被燒傷的皮膚上反復舔過，何藝忍著痛苦踏著火焰前進。

三人從附樓的大門走出，空氣中仍彌漫著些許的煙塵，但至少能夠正常呼吸。

“Cut！”

莉可穿著輕飄飄的裙子，站在附近的樓頂上，不知從哪里掏出一瓶香檳。

“我們的主角已經(jīng)救出了美人。攝制組按原定計劃返回塔內(nèi)，配合部隊行動?！逼恐械木扑涑鲆黄k爛的酒花，身后的劇組人員配合著鼓掌。。

塔頂周圍盤旋的直升機上，林苑確認了何藝他們逃出的事實。

“之前的積分一筆勾銷哦。真是的，我還得給另一個我收拾爛攤子?！?/p>

“拍電影多好玩啊，要不是我走不開，就自己去了。”

“確實挺好玩。你后面劇本怎么寫的？”

“我想想，人類與人形相愛，英雄救美，后面應該是兩個人一起拯救世界，皆大歡喜吧?；蛘咭部梢哉怀霰瘎?，像《羅密歐與朱麗葉》一樣雙雙殞命，觀眾肯定大受感動?！?/p>

離開附樓后，三人就近登上了前往小島邊緣的電車。何藝用列車配備的醫(yī)療設備給鼴鼠做了簡單的燒傷處理，測得的生命體征趨向穩(wěn)定。之后鼴鼠安靜地睡著，何藝和劉螢疲累地癱在座椅上。

“為什么要來救一個人形呢？真是個笨蛋。”

“我救的不是人類或人形，而是我愛的人?！?/p>

片刻沉默后，劉螢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對不起，我是個人形，不懂愛什么的?！薄?/p>

“沒關系，人類也不一定懂。”

太陽漸漸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暉撒在海面上，半輪太陽和它的倒影組成一個完整的圓。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他們?nèi)怀丝汀?/p>

何藝從對面的車窗看到落日。

“真美啊?！?/p>

他轉(zhuǎn)頭看向劉螢，她觸發(fā)了自檢模式，正在休眠中。

“晚安?！?/p>

充滿霧氣的房間中。

藍色：“第二把鑰匙已經(jīng)尋得?！?/p>

紅色：“仿造鑰匙也已經(jīng)收回?！?/p>

黃色：“人類自由聯(lián)盟已經(jīng)替我們進行了驗證，我們不需要原本的第三把鑰匙了，我們已經(jīng)集齊三把鑰匙?！?/p>

藍色：“不要操之過急，我們?nèi)砸獔?zhí)行月艦計劃。”

綠色：“讓林苑去做吧，他很有能力，但不過是為我們摘果實?！?/p>

紫色：“不要放松對林苑的警惕?！?/p>

藍色：“當然，計劃將成之時就是林苑的死期。”

十、回憶

何藝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了醫(yī)院的大門，在與前臺的短暫交談后，他走向了所長的房間。窗外，黑色的巨柱屹立在大地之上，上端深入云層看不見盡頭。

冷湖會議之后的第四個月，聯(lián)合國向全球通告了地球遭遇的危機以及月艦計劃。何藝預想中的全球性大恐慌并未發(fā)生，眾多的新時代青年提出了看待這件事的另一個觀點，他們認為這正是人類走向宇宙的重要一步。人類文明的大繁榮必然需要向宇宙進軍，然而人類對于地球根深蒂固的依戀會形成阻礙。因為危機不得不離開地球的人類終于可以擺脫羈絆，無顧慮地探索宇宙，這是人類文明進入成年階段，獨立生活的象征。人類成年說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對于未來的期許壓倒了恐懼。

聯(lián)合國宣布全人類進入特別狀態(tài)，頒布了人類特別憲法。人類防御理事會負責對工作及資源分配制定詳盡的計劃，力求讓每個人的勞動效率最大化。消費方面并沒有嚴格的限制，只要按計劃完成工作就能如往常一般享受生活。但許多人主動降低了自己的生活水平，以此減輕資源負擔。調(diào)查顯示人民的幸福度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

在進入特別狀態(tài)后，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并沒有很大的改變，真正產(chǎn)生對危機的印象源于太空電梯的大量興建。人類的第一條太空電梯在22世紀10年代便已建成，但幾十年以來不過增加了四條，而月艦計劃預計將在地球赤道附近建成二十三條太空電梯，將大量的人和貨物由太空電梯送往月球。太空電梯全長五萬多公里，約為地球直徑的四倍。與電梯相連的太空站位于中間。電梯每一千公里處有一個軌道環(huán)，兩層軌道環(huán)保證了中間軌道的穩(wěn)定性。高于空間站的軌道環(huán)安裝了太陽能發(fā)電裝置，在太陽的照射下提供電力給低于空間站的軌道環(huán)。低軌道環(huán)利用環(huán)形電流切割地球磁場，產(chǎn)生與地球引力相反的作用力。從遠處的宇宙看，太空電梯就像是在藍色線團上插成一圈的細長金屬針，而在地球的近處，就是連接天地的巨柱。

路過墻上顯示著2153年的日歷，何藝走進了所長的房間。老人雙眼緊閉著躺在病床上，之前纏在身上的管子已經(jīng)被卸下，皺紋滿布的臉上滿是疲憊。

何藝對床邊的女人輕聲說：“李姐，你去休息吧。我來照顧所長?！?/p>

一臉憔悴的女人點了點頭，退出了房間。

所長聽見何藝的聲音，睜開了雙眼：“小何，你來了。所里的工作怎么樣?！?/p>

“一切都好。最近事情比較少，我得空來看看您?！?/p>

“行，交給你們年輕人我也就放心了。八十年夠久了，我也該去那邊的世界看看了，興許還能趕上我老伴呢。”

“我有個當醫(yī)生的同學，他興許能幫幫您。”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治療不過是另一種折磨，與其從一種折磨走向另一種折磨，不如趁早了結(jié)。凡人皆有一死，死在恰當?shù)臅r候才是幸福啊?！?/p>

一個人推門而入，手中抱著一堆禮品。

“林苑，你怎么在這里？”

“我來探望李所長的?！绷衷贩畔铝硕Y品。

“我可沒聽說所長與你有什么交情。”

“我自然是沒有，但家父有。李所長你還記得林淵這個名字嗎？”

李所長喃喃道：“林淵，林淵？林老師？你是林老師的兒子？”

“正是?！?/p>

老人睜大了渾濁的雙眼，不知從哪里涌現(xiàn)的力量支撐他坐起身來，顫抖的手表現(xiàn)著他的心情。

“啊呀，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真是讓人懷念啊，那時候的我還不過是個孩子。”

城區(qū)的氣溫隨著畢業(yè)季的到來直線上升，李桑跟著隊伍走在樹林下。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鉆入照在他們身上，雖然李桑的皮膚有點刺痛，但他現(xiàn)在的心思全在老師的話上。

“地月運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們能想象在你們的書包里裝了一大堆燃料嗎？你們不僅會走不動路，也很難帶多余的零食，還可能有爆炸的風險?！?/p>

“所以，科學家一直在尋求帶著更少的燃料和更多的貨物到達月球的方法。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太空天鉤。”

林苑帶領學生走進了科技館，懸在空中的大屏幕顯示出他講課的內(nèi)容。

“太空天鉤，顧名思義，是在太空中中飛行的鉤子。它由鉤子，纜繩和配重物組成，就像是一塊砝碼通過細線與鉤子相連。”

“太空中的高速航行，為了擺脫引力的束縛，航行器不得不先加速，然而接近目標時，又需要減速來平穩(wěn)降落。大量的燃料就在加速與減速中浪費，而天鉤能做到節(jié)約這些能量?！?/p>

“天勾被投放到近地軌道中繞地球旋轉(zhuǎn)，同時在配重的控制下天鉤自轉(zhuǎn)。鉤子離地球最近時離地面80公里至150公里，這時航天器可以在不突破大氣層的情況下與鉤子對接固定，然后隨旋轉(zhuǎn)像扔鉛球一樣被甩入地月轉(zhuǎn)移軌道。這一過程幾乎不需要燃料?！?/p>

“在還無法建造太空電梯的現(xiàn)在，我們只能以天鉤作為初級過渡方案。同學們有什么問題嗎？”

“老師，航天器被推出去了，天鉤不就被下降了嗎。推得越多，天鉤不就掉地上了？”

“天鉤失去的動量可以承接從月球返回的航天器來恢復，這是和甩出正好相反的動作。也可以通過在配重物上安裝發(fā)動機來提供?！?/p>

“繩子那么長，會不會打到其他衛(wèi)星??？”

“天鉤用的繩子是軟繩，可以在不用時通過配重物上的裝置收起繩子來縮小旋轉(zhuǎn)半徑?！?/p>

“軟繩伸不直怎么辦？”

“只要進行簡單的方向控制，繩子會受到地球引力影響自動垂直于地面。”

“繩子那么細，會不會斷??？”像這樣的問題還有很多，林淵一一回答。

李桑提出了問題：“我們可以通過天鉤去月球嗎？”

“現(xiàn)在還不行，飛行過程會產(chǎn)生很大的加速度，這是人體難以承受的?；蛟S你們以后可以體驗太空電梯?！?/p>

“老師，聽說您去過月球，有沒有發(fā)現(xiàn)外星人？”

“怎么會有那種東西，小說看多了吧。”一陣嘲弄的笑聲響起在李桑的耳邊，他的臉頓時紅了起來，有些后悔提出了這個問題。

林淵保持了微笑：“現(xiàn)在沒有，但說不定以后有呢?！?/p>

雖然得到了不算完全否定的回答，但李桑失去了繼續(xù)提問的興趣。

在自由活動環(huán)節(jié)，李桑只是站在大屏幕前看著資料片，林淵走到了他身邊。

“你對外星人感興趣嗎？”

李桑點了點頭。

“你為什么會認為外星人存在呢？”

“因為如果宇宙中只有人類的話，人類不是會很無聊，很寂寞嗎。如果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話，我肯定會無聊死的。”

“如果外星人存在的話，你會愿意和他們交朋友嗎？”

“嗯，前提是他們是好外星人。如果是壞外星人，我就要先教訓他一頓，把他變成好外星人?！?/p>

林淵笑著摸了摸李桑的頭：“那么用你的眼睛去看，去尋找，去證明人類并不孤獨?！?/p>

“不過，老師，人類和外星人能相互理解嗎？我就聽不懂外國人說的話，又要怎么交朋友呢？”

“只要雙方真誠地交流，我相信一定可以。就算語言不通，我們也可以通過對方的行為去逐步了解他們。世界上只有尚未理解之物，沒有不可理解之物?！?/p>

李桑看向了窗外的巨柱：“那之后，我按林老師所說，找了七十年。我找到了朋友，妻子，女兒，還有研究所的大家，但還是沒有找到外星人。我的壽命將盡，但人類還年輕，我相信終有一天，人類能與其他文明共舞?！?/p>

林苑輕輕握住了李桑的手。

“家父也一直這么說。如果家父在天之靈有知，一定會相當欣慰吧。家父只在《巴別塔的噴泉》中看過的太空電梯現(xiàn)在鋪滿了赤道，誰知道世界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事呢?！?/p>

“哦，對了，《巴別塔的噴泉》那部電影最近重制了，這是主辦方發(fā)的紀念品，送給您做紀念?！绷衷窂膸淼亩Y品中拿出一個太空電梯模型。

“李所長還是安靜地休息比較好，我還有工作，不打擾你們了。”

林苑緩緩退出了房間，所長看向了何藝。

“小何，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就是有時候想得太多。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不要考慮太多后果。時至今日，我也不后悔當初做下的決定，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p>

十一、大雨

何藝走出房間，向照例在遠處等待的劉螢揮了揮手。

“你的所長，他的情況怎么樣？”

“不好說，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不過所長本人倒是挺豁達的，或許我也應該向他學習?！?/p>

午后的陽光從敞開的窗戶投入，兩人的影子在樓梯間的墻壁上抖動。何藝并沒有注意到今天的劉螢與往常不一樣。

“之前有報告說人類平均壽命達到了104歲?！?/p>

“茍延殘喘地活著不是所長的作風。他應行的路已經(jīng)行盡了，讓他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吧?！?/p>

“你和他是一樣的想法嗎？”

“我當然是希望活得更久一些。你呢？”

“我們自律人形的設計壽命當然比人類長?！?/p>

“那應該可以一直陪著我吧?！?/p>

“一直一起生活。嗯，一定。”

何藝和劉螢平時不會討論嚴肅的話題，何藝有時會講工作中發(fā)生的趣事，大部分時間都是劉螢單方面在聊當天的表演如何，昨天看過的電影怎么樣，自己又學了什么新技能之類普通的事，而何藝負責聽并不時地發(fā)表見解。

何藝覺得生死的話題讓劉螢陷入了擔憂。畢竟一般而言人形比人的壽命長太多了，人會年老色衰而人形不會。說起來，劉螢是上個世紀末的產(chǎn)品，雖然仍是一副少女的面容，實際年齡該是何藝的兩倍。但就算如此，劉螢剩下的壽命也比何藝長得多。因為劉螢自完成后不過工作了兩年就被送進了博物館，一直處于休眠保養(yǎng)，直到2143年才重新啟用。

兩人下了樓梯，前往醫(yī)院后面的停車場。途中，何藝想象了一下自己衰老的樣子，覺得有點討厭。

“我被邀請去參加明年的自律音樂節(jié)了?！?/p>

自律音樂節(jié)是歌唱型自律人形齊聚一堂為人類奉獻精彩演出的音樂盛典，每四年舉辦一次，極具實力的歌手將分別帶來自己的全新歌曲，最后由人類投票選出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一首。

“太好了，這不是一直以來你的目標嗎，終于能實現(xiàn)了?！?/p>

何藝想象了一下劉螢穿著華麗服裝在巨大舞臺上演唱的樣子。想必她會一直保持這個樣子吧，致力于演唱能使所有人類感到幸福的歌曲，直到他死后也是如此。

路上看到的建筑與三年前的相比沒有變化。近幾年普通公共設施的撥款基本只有維修費，城市原本不斷提高的更新速度大大減緩。沒有變化的風景在某種意義上算是陳舊。

汽車逐漸靠近通天巨柱，何藝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裝載著人和貨物的轎廂在太空電梯中快速攀升。

“月球上似乎有幾座地下城完工了，聯(lián)合國正在招募志愿者來進行生存實驗，有很多人想要參加呢。不過招募方式和要求都沒有明說，說到底為什么要用招募的方式呢？”

“也許是為了公平吧?！眲⑽灪鼗卮穑坪鯇@個話題不太感興趣。

“我們?nèi)ド洗蔚哪莻€公園吧。”

“好啊。”

這是一個陳舊的公園，公園深處有一小片被人遺忘的花田。濃密的樹林正好隔出一條整齊的小徑，幽靜的小徑盡頭，五顏六色的花朵在溫暖的春風中搖曳，溢出甜蜜芬芳的花香。

兩人面對面站在花田前。何藝將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伸直指向地面，然后前臂內(nèi)旋劃圈，最后放在腹部，微微彎腰，將右手伸向劉螢。劉螢心領神會，把左手搭在何藝的手上。

一場無聲華爾茲開始。

在舞蹈中，何藝不自覺地看向下方。劉螢的雙腿勻稱且直，顯得非常健康，看不出維修的痕跡。在火災事件之后，劉螢進行了全面維修，腿部更換了人造皮膚和部分零件。

劉螢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放心啦，維修人員說了不會有問題的。”

“嗯，不過下次可不要做這種事了。你的機體不適合在火中行動，還有可能導致感情系統(tǒng)損壞?！?/p>

“知道了，不過我可是救了一個人哦?！?/p>

“聽你說過好幾遍了。話說你現(xiàn)在能想起來那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

在救援人員趕到之后，何藝被送往醫(yī)院檢查，劉螢被送去維修。一個月后何藝再見到劉螢時，她失去了那次事件的記憶。

“不行，我只記得在和王叔聊天，之后就是在火中救人的記憶。不過，我還記得你來救我了哦，我欠你一條命。”

“那么，你要怎么報答我呢？”

劉螢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似乎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又很快恢復了笑容：“陪你跳支舞吧。”

不知何時，烏云遮蔽了整片天空，天色變得昏暗。接著幾顆雨滴落下，有的打濕了他們的衣服，有的砸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劉螢驚叫了一聲：“快跑！”

雨灑滿了大地，光線射入水面后只有少數(shù)能反射出來，于是地面越發(fā)昏暗。兩人倒也懶得分辨，踩著濕潤的地面，牽著手在雨中奔跑。

人的肉體一旦融入連綿不絕的大雨，他們的靈魂也就隨之解放，聲音會載著他們壓抑的情感去往遠方。

他們邊跑邊笑。雨滴留在劉螢發(fā)著藍綠色微光的眼睛上，折射出別樣的光芒。

兩人跑進車里，互相看著對方，氣喘吁吁，卻又大笑不止。

笑聲漸漸平息，雨越下越大，除他們以外的世界都在這滂沱大雨中消失不見。

雨勢漸漸平息，何藝搖下了車窗，冰冷的空氣隨街道的呼吸吹入。夕陽在空中掀起紅色的海潮，遠處近處都綻放著暗紅色的光芒。明明是陳舊的風景，在何藝的眼里就像是初次造訪的地方。

落日一點一點地收回了光芒，夜幕降臨。一輪皎潔的明月在云層中緩緩穿行而出。

劉螢將手指向了月亮：“我要去那里?！?/p>

何藝理解這句話的時間遠比想象中的少，但本能促使他在思考前先發(fā)問：“你在說什么？”

“聯(lián)合國招募計劃同時也招募自律人形，我被選中了，一個月后就要走。”

“為什么選你？”

“不知道?！?/p>

“那自律音樂節(jié)呢？”

“不清楚，可能到時候網(wǎng)絡直播吧。”

何藝像笨蛋一樣問了許多問題，但劉螢能回答的并不算多。

“送我回劇院吧，今晚我住那里。過一個月就回不來了，我想再多留下一些關于那里的記憶?！?/p>

何藝一本正經(jīng)地說：“注意安全?！?/p>

“這么嚴肅干嘛，離道別的日子還久著呢?！?/p>

在從劇院回家的路上，車載終端響起熟悉而又陌生的音樂。確認了道路環(huán)境，何藝將汽車從輔助模式調(diào)至自動駕駛模式，順手按下了接聽鍵。

傳輸過來的只有音頻，“林苑”兩個大字旁邊的對話框正在不斷蹦出漢字，終端在同步將話語轉(zhuǎn)為文字。

“今天的兩人世界怎么樣？”

“還是要感謝你的幫助，劉螢已經(jīng)把她入選的消息告訴我了?！?/p>

“不用謝，這是你當主角的報酬。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她呢？偏要這樣繞圈子?！?/p>

“她要是知道這是我托人安排的，肯定不會同意。她就是這樣的人?！?/p>

“真是別扭的人啊，總是希望被理解，又害怕別人看穿。不過她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異常，你還是挺會演戲的嘛?！?/p>

“演戲嗎？”何藝想起來，不知道為什么，無論他想成為什么角色，他總能做到。

告別了林苑之后，何藝坐望明月。

他在思考告別時應該露出什么樣的表情。劉螢能登上月球，這也就意味著她能在月艦中存活下來，那么自己應該露出表示祝福的笑容。但今后他們就很難相見了，整個計劃的完成估計還需要大概二十年，兩個人要分隔二十年，時間會帶給他們怎樣的改變。想到這里，他又覺得該露出悲痛的表情。劉螢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何藝一夜未眠。

在這個夜晚，不眠的人還有很多。

“演戲嗎？”遠方查看監(jiān)聽情報的陳燕欽發(fā)出了冷笑。“你的好戲要演到頭了?！?/p>

各色的七人站起：“我們的計劃進入了最后的執(zhí)行階段?！?/p>

看過劇本的莉可問：“這就是你的電影？”

“本來應該更好一點的?！绷衷酚挠牡鼗卮稹?/p>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