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絳

第一卷《贈花郎》

第二章－－ 九尾生花

? ? 長日當(dāng)空，黃云晦暗，笠帽漢子策馬奔入黃沙。

? ? 他已經(jīng)跟了這只船隊七天。

? ? 離開黑水城后，四周的景色從草原變成了青黃不接的戈壁沙漠，蜿蜒的河流伸向黃沙與藍(lán)天的交界，偶爾可以看到岸邊趴著一只發(fā)呆的蜥蜴。

? ? 大漠里的風(fēng)向來猛烈，混雜著細(xì)小的沙石，刮在人的身上像刀子。小童盤腿坐在船頭，用衣服遮住口鼻，露出的兩只眼睛微微瞇著。

? ? 前方仍舊是無盡的黃沙，偶爾可見伏在地上的單薄的綠草，黑水河如蛇般蜿蜒，繞過幾道灣后，已經(jīng)可以看見稀薄的星星出現(xiàn)在天空的邊境。

? ? 荒原的夜空遼遠(yuǎn)而純凈，銀河橫亙南北，兩岸煙塵如幕。遠(yuǎn)處沙丘綿延，點點火光若隱若現(xiàn)。

? ? 小童心一沉，站起身向船艙走去，把手縮進(jìn)袖筒里，斜靠在墻上，像小鎮(zhèn)里無聊的閑漢。

? ? 船上的客人大都躲回了房間打牌睡覺，此時留在甲板上的不過正在交談的寥寥數(shù)人，頭戴黃巾的水手打著哈欠，忽然瞥見前方河道上漂著一根巨大的鐵皮黑木。

? ? “有響馬！”

? ? 船老大聞聲跑來甲板，定睛一看，遠(yuǎn)處黃沙四起，數(shù)騎奔襲。當(dāng)下臉色慘白，顫抖吩咐道：“快，快去請安先生?！?/p>

? ? 群馬呼嘯，帶起更加猛烈的風(fēng)，馬蹄濺起亂石砸進(jìn)河里，濺起更加雜亂的水花。

? ? 船內(nèi)的一間房間里，一只握筆的手微微一頓，原本好看的牡丹花便被滴上了一滴濃墨，安如山輕輕一嘆，右手夾著的羊肉在銅鍋里燙了燙，順筷子一甩，一柄小劍已脫鞘而出，在窗紙上留下了一個小洞，數(shù)息之后，又一筷羊肉在滾燙的鍋湯里變形收縮，冒起好看的油花。

? ? “噔?！?/p>

? ? 小劍破窗而入，摔進(jìn)銅鍋里，油湯四濺，安如山暴怒而起，一步跨出門外，不遠(yuǎn)處的沙石灘上，零零散散丟著些染血的笠帽，幾個沒有死透的響馬渾身顫抖地倒在地上，脖子上各有一個二指寬的小洞，此時正不住地往外涌著滾燙的鮮血。一個渾身赤裸，披著一匹獸皮的老人跪在地上，雙手捧著一根斷成兩截的骨棒，飛劍正是被它崩飛。

? ? “你是道人？來自東方還是南方？”

? ? 老人面如金紙，顫抖地問道，硬接那一劍已經(jīng)讓他受了重傷，以他的年紀(jì)，恐怕再無恢復(fù)的可能。

? ? 安如山冷淡答道：“我是四百八十山中人，上梁川外門執(zhí)教?！?/p>

? ? “原來是道門執(zhí)教......我年輕時也曾南下，在松間道走了三年也沒有看見一座山，沒想到今天居然看到了外門的執(zhí)教，說起來，你我還算半個同門?！?/p>

? ? 安如山輕蔑一笑，沒有說話。

? ? “又是這個表情，當(dāng)年逐我出青山的那個內(nèi)門弟子也是這幅嘴臉，你們山上人，當(dāng)真就這么看不起人嗎？”

? ? 老人一聲怒喝，雙目圓睜，身體暴漲，紫紅色的肌肉隆起，渾身氣息暴漲，哪里像個垂死的老人，只見他倒持骨杖，飛快地向船隊奔去。

? ? “燃燒自己的血氣嗎？原來是個墜入魔道，半死不生的廢物，你背離了大道，自然看不見青山。”

? ? 說罷，安如山默念劍訣，鐵劍從他身后飛出，朝老人暴射而去，后者連忙伸出雙臂擋在臉前，飛劍穿透他的兩條小臂，刺入他的眉心半寸。

? ? “嗡。”

? ? 有劍鳴于四野。

? ? “嘭。”

? ? 有劍散于血間。

? ? 三尺長的鐵劍碎裂成雪花大小的殘片，冰冷的劍身上倒映出皎潔的月光，如一團真正的白雪，緩緩飄落。

? ? 老人龐大的身軀被這場劍雪攪的粉碎，殷紅的血噴灑一地，像探出白雪的幾條梅枝。

? ? “果然是仙家手段?！?/p>

? ? 安如山朝激動不已的船老大點點頭，隨意地把空劍鞘丟開，善后的事情自然不用他去做，現(xiàn)在他腦子里想著的只有那鍋羊肉。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回房的時候，身后突然響起了一道聲音。

? ? “劍不是這么用的?！?/p>

? ? 安如山一愣，他修道三十余載，是南方天才的劍客，還從來沒有人說他用錯了劍。

? ? 他向說話之處看去，只見陰影下站著一個小孩，眉眼稚嫩，臉色平淡，穿著一件肥大的劍袍，目光不避地看著他。

? ? 安如山覺得有些好笑，不知道是哪家道觀里跑出來的小道童，居然敢質(zhì)疑仙家的劍，他不作理睬，徑直向房間走去。

? ? “劍是握在手上的，不是飛在天上的?！?/p>

? ? 安如山停下腳步，看著他仔細(xì)說道：“仙家爭斗，兇險萬分，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死于他人劍下？既然動動念頭就可以飛劍殺人，我又何必和人近身纏斗？練飛劍，不是為了耍帥，只是為了能多一寸活命的距離，你日后若是有緣能見到圣人，便知道什么叫萬劍成龍，什么叫一念通天，看在你我同為道家弟子，我不忍讓你被俗世武夫誤導(dǎo)，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 ? 小童睜大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 ? “我叫段四純。”

? ? “我記住了，什么時候想學(xué)劍，可以來大梁川找我，大道三千，我南道一劍以蔽之?！?/p>

? ? 安如山啪地一聲關(guān)上門，留下段四純一人站在原地沉思，半響，他撿起安如山丟掉的劍鞘，嘀咕道：“什么萬劍成龍，李道長喝醉以后，我可是親眼見他劈斷過雪山的，他說的話，還能騙我不成。”

? ? 北周的騎兵撤去后，草原的天空依舊灰暗。

? ? 北涼的八個部族在漫長的歷史里一直維持著微妙的和平，直到北周的軍隊入境，他們膘肥輕裘的快馬被全身覆甲的重騎擊的粉碎，于是有人拼死反抗，有人抱團取暖，也有人背叛了長生天，奔赴在北周玄甲之前，做了獠牙鋒利的獵狗。

? ? 鴻雁南去，陣陣啼鳴，瓦剌風(fēng)伯滾到一處溪邊，半響，才從碎石灘里伸出一只滿是血痕的手。

? ? 這里是一片谷地，黑水河從上游帶來的泥沙在此堆積，形成了肥沃的多蘭河谷，北涼八部之一的瓦剌便駐扎于此。

? ? 很久以前，瓦剌風(fēng)伯還沒有馬高的時候，常有個姑娘坐在溪邊，她是北周一位嫁到部落里的富貴小姐帶來的丫鬟，大婚當(dāng)晚，小姐上吊自殺，她留在部落里，成了一個異類。

? ? 瓦剌風(fēng)伯記得，她常常把玩一只鳳釵，但從來沒有把它戴到過頭上，那是她家小姐的嫁妝。

? ? 姑娘長的很白，瓦剌風(fēng)伯喜歡看她被草原的烈日曬的通紅的臉，像日落的紅霞一樣美。

? ? 三個月前，他依著北周的規(guī)矩，向姑娘求了婚，在漫天遍野的格桑花里，姑娘兩頰飛紅，燦然若神明。

? ? 他要替姑娘尋找一枚鳳釵，描紅點翠，九尾生花。

? ? 瓦剌風(fēng)伯在瀚海上見到了數(shù)層樓高的戰(zhàn)船，他聽著戰(zhàn)事的談?wù)?，心里惴惴不安?/p>

? ? 那些披甲的戰(zhàn)馬搖頭晃腦，頭顱仰的很高，瓦剌風(fēng)伯縮在船的一角，懷里緊緊塞著一只木釵，和一只只驕傲的戰(zhàn)馬擦肩而過。

? ? 黑水河畔，白骨嶙峋，草長鶯飛。

? ? 瓦剌風(fēng)伯跪倒在地上，他的身邊只剩下一片焚塌的建筑，僅僅三個月，瓦剌部落灰飛煙滅，他的手指深深扣入泥土，那間被他視做未來的婚房早已倒塌，焦黑的梁木上滿是青苔，梁下蜷縮著一具瘦小的骨。

? ? 于是河畔一把火起，大火燒的焮天鑠地，船上的行客看的熱熱鬧鬧，段四純看了半天，也沒尋出個活人的影來，突然覺得心頭有些堵塞。

? ? 難得風(fēng)清水明，晚霞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