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錦帆游俠

本作品是對史圖館專欄的投稿，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本作品并非嚴謹?shù)臍v史學術(shù)研究，僅供參考

其實作為新力量的曹爽不是沒想過爭取世家大族的支持，畢竟，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到處樹敵是最為愚蠢的做法，一開始，曹爽也對司馬懿尊敬有加，事事請示，表現(xiàn)出謙和的姿態(tài)，冀求得到元勛和士族的支持與合作。但是曹魏元勛們用最冷冰冰的做法拒絕了和曹爽的合作：從曹操時代就跟著曹魏打天下的衛(wèi)臻拒絕和曹爽結(jié)成兒女親家，也拒絕了曹爽對衛(wèi)臻當尚書令的推薦，最終尚書令落到了司馬懿的弟弟司馬孚手里。而名義上錄尚書事的曹爽，在尚書臺仿佛是一個消失了的人物，一切都由尚書令司馬孚說了算。作為宗室代表的曹爽，遭受了士族們的一致冷遇，原因很簡單：當初士族們正是想在朝廷上有進一步的話語權(quán)，才搬開了宗室燕王曹宇這塊大石頭，而作為花架子臨時扶上臺的遠支曹爽，無論是聲望、能力、資歷都無法和司馬懿相比，碾壓他不是相當輕松？

不僅如此，司馬懿在士族的影響力，靠著聯(lián)姻也可以說是根深蒂固：他的妻子張春華的母家是河內(nèi)山氏，這一支在當時最有名的是名士山濤；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先是娶了夏侯尚的女兒，夏侯玄的妹妹夏侯徽，夏侯徽死之后又續(xù)娶了泰山羊氏的羊徽瑜：她的母親是蔡邕的女兒，蔡文姬的姐妹，而她有一個更有名的兄弟——羊祜；次子司馬昭則娶了東海王氏王朗的孫女王元姬；四子司馬伷則娶了瑯琊諸葛氏一族諸葛誕的女兒。至于女婿，司馬懿其中一個女婿，是名門京兆杜氏杜畿的孫子杜預。

于是，曹爽面臨著這樣一個局面：宗室除了夏侯玄和他，再沒什么能夠擔當大任的人才了，而司馬懿除了自己的兒子們和親族們，還征辟了王昶、鄧艾、胡奮等一批人才；曹爽之前沒有方面掌兵的經(jīng)歷，在地方軍隊上沒有自己的勢力，而司馬懿之前作為荊州、關(guān)中的方面大員，獨當一面對抗吳蜀，又在近期平定了遼東，在關(guān)中和荊州都有廣泛的話語權(quán)；不但如此，司馬懿還和士族們廣結(jié)姻親，拉攏結(jié)好，例如，舉薦了司馬懿的潁川荀氏的著名人物荀彧，他的小兒子荀顗，就得到了司馬懿的提攜，借此，潁川荀氏也成為了司馬家的忠實盟友，對比曹爽在衛(wèi)臻那里碰到的釘子，簡直是天壤地別。

按這個劇情走下去，曹爽除了被司馬懿生吞活剝，也沒有別的結(jié)局。

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既然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既得利益集團，那么就自己再組建一個利益集團去取代他們。曹爽能依靠的人包括：自己的兄弟曹羲、曹訓；之前不得志的浮華黨人夏侯玄、畢軌、鄧飏、李勝、何晏、丁謐；以及新提拔的年輕人才。這份年輕人才名單涵蓋了鄭沖、盧欽、王沈、王渾、裴秀、王基、荀勖等人，而有意思的是，這些年輕除了王基，其他都是建立西晉王朝的元勛人物，這個后面再提。曹爽打造的這個新集團，包含了曹爽的同宗、朝廷上的少數(shù)派、以及新銳少壯派。這些人和曹爽一樣，之前沒有在朝廷打下深厚的根基，相比司馬懿為代表的曹魏功勛老臣以及既得利益者舊士族集團而言，他們除了反對舊制度，用改制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以獲得新的威信和地位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而由此，他們決定去打開一個新的局面。

飯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首先要把實際的權(quán)力拿回來。何晏和丁謐主張以退為進，建議給司馬懿來個明升暗降，拜他為太傅，用太傅這個榮譽和地位極高但沒有實權(quán)的官位，把錄尚書事的權(quán)力收回來。一方面，這里在名義上是對司馬懿的尊崇和禮敬，其他人也不好說什么；另一方面，曹爽就此掌握尚書臺的大權(quán)，是得到了實際的好處的。除開最高權(quán)力，選官的吏部尚書這一重要職位，原本由潁川鐘氏的鐘毓擔任，曹爽打發(fā)鐘毓去當了仆射，把任用官員的權(quán)力交給了自己的親信何晏；在尚書臺內(nèi)部，增補了自己人鄧飏和丁謐作為尚書；監(jiān)察京師官員的司隸校尉也由曹爽集團的畢軌擔任；原本安排用來幫助曹爽制壓司馬懿，但不是曹爽親信的孫禮，安排去了淮南當揚州刺史。至于原本打算讓司馬懿掌管兵權(quán)的大司馬的職務，借用曹叡時期的就用過理由拒絕掉：柏人和彭亡的典故。

所謂柏人和彭亡，是兩漢發(fā)生的兩個故事：劉邦路過柏人縣的驛館的時候，覺得“柏人者迫于人也”，肯定有人要害我，不住了，趕緊走，事后一了解，果然有刺客要在驛站暗害劉邦；東漢云臺二十八將的岑彭，在攻打公孫述的時候在彭亡的地方扎營，結(jié)果被公孫述派來的刺客殺死，果真實現(xiàn)了“彭亡”。（龐統(tǒng)：“我有話要說！”對不起，我們講的是正史。）用這個理由拒絕對司馬懿的大司馬的任命，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了，于是中樞的核心權(quán)力，就這樣被曹爽集團收走了。

接著是禁軍方面，禁軍最重要的兩個職位分別是領軍將軍（又稱中領軍）和曹魏新設的禁軍精銳武衛(wèi)營（著名的虎豹騎是其前身）的統(tǒng)帥武衛(wèi)將軍。曹爽在曹叡時代就是武衛(wèi)將軍，在禁軍中深厚的根基是他相對司馬懿最大的優(yōu)勢。而中領軍的職位，原本由曹魏老臣蔣濟擔任，曹爽又玩了一招明升暗降，打發(fā)蔣濟去做了沒有實權(quán)的太尉，把中領軍的職位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曹羲。至于中領軍下屬的中護軍，先后由曹爽的親信畢軌、夏侯玄擔任。曹爽牢牢把控的禁軍，也成為了他把持朝政最為堅實的依靠。

一切安排妥當，這個掌控了諸多權(quán)力的集團，可以開始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了。這一政治理想，需要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包括看起來是對手的司馬懿，于是夏侯玄提筆給司馬懿寫了一封《答司馬宣王書》在信中，夏侯玄明明切切書寫下了自己理想的為政舉措：第一，把中正官的權(quán)力收歸中央，把選拔人才的任務交給尚書臺來實行；第二，郡太守實權(quán)過重，建議去掉郡，只保留州和縣，可以提高行政效率；第三，禁止奢華，改善社會風氣。希望能得到司馬懿的支持，大家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曹魏，攜手向前。

層層剖析夏侯玄的建議，背后能發(fā)現(xiàn)不少東西：首先是第一條，確實由于九品官人法草創(chuàng)于戰(zhàn)亂時期，實行起來會發(fā)現(xiàn)很多問題：在體制上，原本九品官人法的目的是為了將選官權(quán)收歸中央，結(jié)果由于中正和地方官長權(quán)力過大而又職責界限不明,導致吏部的選官權(quán)不完整。

舉個例子吧，假如你是曹魏的某地士族的其中一個年輕人，辛辛苦苦讀書，成長到了出仕的年齡。你為人正直，不愿意和低劣行為同流合污，該打理的地方的官長和中正官都沒打理到，于是中正官找了個由頭：“你出門都坐車，一定是不廉潔的人，今年出仕就別想了，等著吧?！蹦愫軞鈶?，托家里的人找到了朝里做官的親戚想追究中正官的責任，然而親戚告訴你沒有辦法，因為中正官舉薦人才出了問題是不用負責的。要么選擇打碎門牙往肚里吞，要么和中正官同流合污，這就是你面對的現(xiàn)實。

夏侯玄提出的建議是什么呢？如果你再要出來做官，中正官只負責考察你的德行，推薦你上去的時候把你歸納到“廉潔”“孝道”等各個門類，建議你具體當什么官，現(xiàn)在中正官說了不算了；而地方的官長負責查詢你的能力，和當?shù)貏e的人才分出高低等級，然后歸納到吏部綜合考慮，最終決定你的任命。而這里，德行方面的品評出了問題，就追究中正官的責任；才能方面的品評出了問題，就去追究官長的責任?？雌饋砗苊篮?。

接著是第二條，把州郡縣三級改成州縣兩級，簡化機構(gòu)，怎么看待這件事呢？猶如今天有人提出一條建議：去掉市級機構(gòu)，直接由省去統(tǒng)領縣，你怎么去看待這條建議？

第三條就是直擊當時的風氣了，要求簡化繁文縟節(jié)，去除奢華風氣，大家勤儉持家，不搞那些有得沒得的的虛事，返璞歸真，該干啥干啥就好了。

三條建議，一條條看起來都是中肯的好建議，然而最大的問題是：無法實行，或者換句話說，大家都不想實行。大家已經(jīng)對這套運轉(zhuǎn)的制度再熟絡不過了，中正官雖然收錢不負責任，好歹中正官大多是士族出任，世家大族出仕的權(quán)利是得到了保障的；州郡縣你現(xiàn)在撤掉一級，那些隨之被裁撤的官員怎么辦？喝風嗎？至于風氣改革，說起來好聽，老子家里世代當官，出門坐個車，平時衣服穿好點，喜歡玩的東西多點，怎么著你了？要你管嗎？

改革家的理想總是很好的，然而到了實行起來才發(fā)現(xiàn)面前的阻礙重重。年輕的夏侯玄感到了政壇的復雜性，而老謀深算的司馬懿并不是不明白制度上出現(xiàn)的問題。但在他看來，政治的本質(zhì)是妥協(xié)和利益交換，而夏侯玄提出的這些改革條目，正是他可以用來和世家大族們進行交換的籌碼，想到這里，司馬懿笑了，提筆回復夏侯玄：“您的建議很好，不過現(xiàn)在還不到實行的時機，還是等以后有了更賢能的人才再說吧?！?/p>

帶著失望和不甘的夏侯玄還想做出進一步的努力，一紙任書改變了這一切?？吹饺螘暮钚靼祝阂粓鲂碌母偁?，又要悄無聲息的展開了。

參考資料：

1.《三國志》，（晉）陳壽，（南朝宋）裴松之注

2.《晉書》，（唐）房玄齡等

3.《資治通鑒》，（宋）司馬光

4.《世說新語箋疏》，（南朝宋）劉義慶，（南朝梁）劉校標注，（清）余嘉錫箋疏

5.《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周一良

6.《魏晉之際的政治權(quán)力與家族網(wǎng)絡》，仇鹿鳴

7.《正始名士的政治抱負——析<夏侯玄答司馬宣王時事議>》，徐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