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在距離約定時間還有20分鐘的時候，我來到了學校正門。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櫻井早已站在那里等候了。

她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用略微有些交叉的雙手拎著一個粉色小手提包。

她雙目低垂，像是在思索什么的樣子，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身影。

安謐的春天和恬靜的櫻井交相輝映，組合成一幅美好的畫面。

「早上好，櫻井?！闺m然問候是出于義理，但我還是有些不情愿去打擾這一份靜謐。

「??！早上好，星野君?！?/p>

「在想什么嗎？」我輕聲問。

「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啦！話說星野君來的好早哦，距離約定還有一段時間呢?！?/p>

「這是我這邊的臺詞吧。母親大人在我小的時候曾對我說過，要是將來約會（date）的話一定要成為先到的一方?？紤]著櫻井可能會早來15分鐘，我就選擇再提前了5分鐘，沒想到竟然還是讓櫻井久等了?！?/p>

小時候曾立志不讓她人久等的我卻在第一次就失敗了，這讓我有些遺憾。

「沒有等很久啦，我也是剛剛才到哦。話說……」

說完客套話后，櫻井又支支吾吾了起來。

「嗯？」

「在星野君的眼中，我們今天是在…date嗎？」

櫻井的樣子看上去有些膽怯。

「當然啊，男女約定一起去哪里玩不就是約會嗎？」

「我好開心！星野君也這么想?！?/p>

「開心的話就放松些吧，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太緊張的話即便體驗到什么樂趣也要大打折扣了?！?/p>

「我會的！」

?

就這樣，我和櫻井共同漫步在春日的坡道上。

「白色連衣裙很適合你哦，就像童話里的公主一樣?！钩孟嗷o言，我將對櫻井打扮的夸贊坦率道出。

「嘿嘿…星野君過譽了啦。星野君也非~~常~~地帥氣，就像是從小說中走出來的少年一樣?！?/p>

從櫻井對“非?！倍值睦L來看，她說的話應(yīng)該毫無虛假。

因為不想讓櫻井感受到太大壓力，我在衣柜中簡單挑了一件襯衫和一條牛仔褲就出門了。

這樣的打扮，在櫻井眼中是很帥氣的嗎？

「對了，櫻井。需要我?guī)湍懔喟鼏?？?/p>

「謝謝，不過這個包很輕的啦，就不勞煩星野君了?！?/p>

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

「星野君，是將自己的母親稱作母親大人的嗎？」櫻井問道。

「是啊，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這么叫了?！?/p>

「看來星野君的家教很嚴格呢~」櫻井語氣輕快地說。

「是蠻嚴格的?！?/p>

和半個月前不同，我已經(jīng)不會因為櫻井不自覺踩雷而感到憤怒了。

畢竟她還不知道實情，而我，也暫時不想讓她知道實情。

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櫻井的目光被一間咖啡廳的廣告牌奪走了。

“新品種的牛奶冰淇淋，包您縱情在絲滑濃郁的口感中徜徉。”

這廣告詞聽上去好可疑……

但就是這可疑的廣告詞正占據(jù)著櫻井的視線，并拖慢了櫻井的前行的步伐。

「櫻井?！?/p>

「嗯？怎么啦？」

「我有些想吃這家的冰淇淋，一起去買吧，怎么樣？」

聞言，櫻井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那個…星野君，注意到了嗎？」

「注意什么？」我裝作不解。

「不…沒什么。嗯，那我們就一起去買吧！」

……

「好好吃~~」舔了一口冰淇淋后，櫻井雙眼中的那份羞澀已然消失不見，并代之以品嘗到心愛甜食的幸福光芒。

「星野君你也快嘗嘗?。≌娴某牢秪」說完，櫻井又迫不及待地在那一抹純白上舔了一口。

面對因沉浸在喜悅中而露出迷人微笑的她，我不禁有些看愣了神。

?

「星野君，快點吃啦！再不吃就要化了哦？」

「噢噢…我這就吃?！?/p>

這還是我第一次吃冰淇淋。

老實說，我并沒有那么喜歡甜食。即便是母親大人曾為我準備的奶油蛋糕，我也只是很勉強地吃了幾口，而后就將其放到一邊了。

我先是舔了下快要化掉的部分，然后裝模作樣地學起了櫻井的吃法。

牛奶和奶油在口中擴散開來，在品嘗到甜美的同時，我卻一絲都不覺得膩。

是因為冷凍過的原因嗎？

「怎么樣，星野君，很好吃吧！」和在GoodDays那時不同，櫻井的表情和語氣是那么地充滿自信。

「嗯，是很好吃?！拐f完，一直被櫻井的笑容感動的我也選擇對之回以一個微笑。

隨后，我又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眼前的甜筒上面。

……

幾分鐘后，我和櫻井手中的冰淇淋都被消滅得一干二凈，也就是趁這段時間，我們來到了大道上。

沒有多想，我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坐上來吧，櫻井？」我對櫻井說道。

「誒？沒關(guān)系嗎……」

「你指什么？」我不解。

「啊，沒什么…那我就坐上來了?！?/p>

「星野君，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呢。」上車的同時，櫻井低聲嘟囔道。

她的聲音很小，非要說的話是幾不可聞的程度，

但自小以來，我的耳朵就有著遠超常人的靈敏。

啊…原來是這樣。

我們要去的地方有些偏向郊區(qū)，恐怕在櫻井的眼中，打車到那里要花掉好大一筆錢吧。

反省反省。

「請問二位要去哪里？」司機問。

「GR藝術(shù)中心，麻煩了。」

?

「二位是在約會嗎？」大概是覺得一個人開車太無聊了吧，司機向我們搭話道。

「是啊。」

「真懷念啊…我年輕的時候也和孩子他媽去音樂廳約會過呢。那時的我為了不露怯，還特地在演出前跑了好幾趟圖書館去查相關(guān)的資料。好像是叫什么馬勒？一首曲子就要演100分鐘，真不可思議啊，竟然能寫出那么長的曲子來……你們二位郎才女貌，很相配呢?！?/p>

望著我和櫻井在后視鏡里的樣子，司機又滔滔不絕起來。

「多謝您的夸獎。」

「可要好好珍惜這么可愛的女孩子哦？」

「好的。」不想和司機廢話太多，我全程都在順著他的意思來回應(yīng)。

只是，我這套社交辭令似乎讓櫻井誤會了。她低著頭，雙拳緊緊攥著衣服，在嘴角處，甚至隱隱可見她因為興奮而露出的笑容。

“我剛才是在說客套話啦”

在line上發(fā)送這句話給櫻井之后，我輕輕碰了下櫻井的胳膊，示意她看一下手機。

結(jié)果，櫻井在看完這句話后，臉變得更紅了。

……

「抱歉啦，櫻井，我是不想和那位司機聊太多，所以就直接順著他的話來說了。」下車后，我連忙向鬧別扭的櫻井道歉。

「星野君好狡猾！就算你真要那么做，也提前和我商量下啊。」

我也不知道司機提前會說什么話啊……

「抱歉?！?/p>

「真是的！一直都是我在害羞，太不公平了不是嗎？」

「別生氣啦，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我再請你吃冰淇淋吧？」

「那說好了哦？」

看來櫻井也沒有真在生氣啊。

「說好了?！?/p>

「嘿嘿，那我們走吧，星野君~作為支付打車錢的回禮，門票錢就由我來出吧?！拐f完，櫻井在自己的包里翻了起來。

「那個，星野君…」

「嗯？」

「吃冰淇淋的那個時候，你笑得，真的特別有魅力…」

不待我回應(yīng)，櫻井就直接朝售票處跑去了。

?

?

「果然還是在緊張嗎？」

「嗯…擔心自己一會兒可能什么都看不懂?！箼丫\實答道。

「抱歉啊，硬邀你來畫展。」

我也不想這樣，但不說自己想試著從美術(shù)作品中吸取靈感，以及不隱瞞和櫻井一起去的事實，母親大人是不會允許的。

「沒事啦，能和星野君一起來逛畫展我也很開心哦？只不過是有些擔心看不懂畫的自己會讓星野君覺得丟臉罷了?！?/p>

「~~~~~~~」聞言，我對櫻井哼了一小段旋律。

「櫻井知道這是什么曲子嗎？」

「是…《小星星》嗎？」即便是眾所周知的旋律，櫻井的語氣還是有些不確定。

「是哦，我剛才在哼的時候，櫻井腦中響起的是不是“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呢？」

「是…不自覺就這樣了?！?/p>

「櫻井知道我在哼這段旋律的時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嗎？」

「不知道…」

「我想的是，do do sol sol la la sol，是具體的音符，而不是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p>

「噢噢，這就是專門人士和外行的差距嗎……即便是同一首簡單的兒歌，在我們腦中也是完全不一樣的場景。」

「說成差距有些不對哦，櫻井。準確地來說，應(yīng)該是差別?！?/p>

隨后，我又補充道：

「確實，當我在聽一首曲子的時候，我腦中都是調(diào)性、音符、強弱、速度、聲部等“專業(yè)”的東西。但是呢，也正因此，那份孩童式的純粹我已經(jīng)很難體會到了。轉(zhuǎn)換到美術(shù)領(lǐng)域也是一樣，或許行家會更關(guān)注顏色、筆法這些專業(yè)的東西，但那不是必須的，因為櫻井同樣能以一個別樣的方式去體味作品的美。最重要的，是去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感受?！?/p>

「原來如此…」

見櫻井還是有些困惑，我繼續(xù)解釋道：

「櫻井去商場買衣服的時候，一定曾糾結(jié)過吧，是買左邊的衣服好還是右邊的衣服好?！?/p>

「嗯，沒錯…」

「這個時候，櫻井考慮的是什么呢？是不是這件衣服本身是否足夠好看，以及在櫻井穿上這件衣服之后，它是否會和你相稱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櫻井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完成了藝術(shù)鑒賞。因為即便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也是從設(shè)計圖到紙樣再到剪裁等一步步完成的。換言之，這些衣服本身也具備著一定的美術(shù)品氣質(zhì)。櫻井只需要像選衣服一樣，用自己最直觀的感受來欣賞美術(shù)品就好了。」

「像選衣服一樣？」

「對哦，櫻井不需要去太過思考創(chuàng)作背景、表現(xiàn)手法這些東西，只需要關(guān)注于繪畫本身帶給你的感受就好了。」

「我…會努力去試一試的?！?/p>

「抱歉啊，講了一堆像是在說教的東西?！?/p>

聞言，櫻井用力搖了搖頭：

「怎么會呢，多虧星野老師的教導，我現(xiàn)在安心多了~雖說我不擅長欣賞藝術(shù)品，但是我姑且還是逛過很多次商場的，所以對于挑選衣服還是有些自信的哦？」櫻井開玩笑道。

「那我們就走吧？」

「嗯！」

?

「沒想到竟然連“拉奧孔”的仿制品都有啊?！?/p>

這次藝術(shù)展的主題是“古希臘”和“文藝復興”。

雖說古希臘的繪畫稍稍乏善可陳，但我沒想到主辦方連希臘化時期的“拉奧孔”群雕都準備了。

「拉奧孔…是特洛伊城的祭司呢。」

?

?

拉奧孔雕塑是一件大理石作品，它描繪了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被巨蛇纏死的情形。該雕塑內(nèi)容取材于希臘神話中特洛伊之戰(zhàn)的故事，拉奧孔在特洛伊戰(zhàn)爭中告誡同胞，把希臘人留下的木馬搬進城中是危險的。因此，希臘的保護神雅典娜派了兩條巨蟒到拉奧孔那里去，纏死了祭司和他的兩個兒子。

雕塑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觸目驚心的場面：大蛇用它致命的絞纏來扼殺拉奧孔和他的兒子們，一條蛇抓在小兒子的胸部，另一條蛇纏住父親的大腿。拉奧孔的頭部向后仰著，嘴唇微張，臉由于痛苦而變形。一旁同樣被蛇纏繞住的大兒子，絕望地望著父親。

??

「一看就覺得好痛啊…」

「是啊，很厲害吧？明明是希臘化時期的作品，卻能這么逼真?！?/p>

「嗯…很厲害。左邊的是小兒子嗎？好像他是在努力掙開纏繞著他的蛇？」對照著說明，櫻井問道。

「是啊，右邊的就是大兒子了?！?/p>

「真的是很絕望的眼神。但…」櫻井欲言又止。

「但？」

「總感覺中間的拉奧孔本人好像沒那么痛苦呢…雖然他的面部很猙獰，但怎么說呢，和我印象中的疼痛還不太一樣?！?/p>

「因為不像在大聲哭喊的原因？」

「也有一部分。更主要是他的身姿…怎么說呢，一看上去不是很像痛苦的感覺。所以，拉奧孔本人是在忍耐…嗎？」櫻井有些不確定地問。

「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刮亦?。

「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這是一位名叫“溫克爾曼”的美學家在總結(jié)希臘杰作時得出的結(jié)論。他認為希臘杰作有一種普遍和主要的特點，這便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正如海水表面波濤洶涌，但深處總是靜止一樣，希臘藝術(shù)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劇烈情感中都表現(xiàn)出一種偉大和平衡的心靈。」

「原來如此……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p>

自言自語后，櫻井又向雕塑望去。

過了一小會兒，她自言自語道：

「好像，確實有那么一種感覺?！?/p>

……

「星野君，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p>

大概90分鐘過后，我們走出了古希臘的領(lǐng)域，開始正式步入文藝復興。

「是什么??？」

「看畫展和音樂會…是有一樣的規(guī)定嗎？比如不能說話什么的?！?/p>

「沒有啊。畫展相對隨意一些?！?/p>

「那…為什么其他的觀眾都沒有說話呢？只是我們兩個在說?！?/p>

「因為他們不敢說啊，害怕說錯是人之常情吧？畢竟在畫展中一個衣著平平的老人就可能是在某個大學任教的大藝術(shù)家，大家都害怕班門弄斧?！?/p>

「誒?。。∧俏覄偛拧f了那么多豈不是很丟臉。」

「櫻井真的很單純呢。我還以為你早就注意到這點了?！?/p>

「我是第一次來嘛…有什么辦法?！箼丫畫舌恋馈?/p>

「不過這是好事哦？至少櫻井勇于發(fā)表自己的見解?！?/p>

「星野君，聽上去一點都不像在夸我的樣子。」

「抱歉啦，哈哈。」

……

在那之后，我們又看了一些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作。

拉斐爾《草地上的圣母》

除了教科書上所談的“圣母的人性”，我還向櫻井簡要介紹了下構(gòu)圖的相關(guān)知識。

在這幅畫中，最讓拉斐爾在意的，其實并不是圣母的慈愛，而是兩個圣嬰的位置。

如何能讓他們同圣母恰到好處地共存于一張畫布中，這才是最讓拉斐爾反復思量的事情。

「就像做菜一樣，調(diào)料什么時候加、加多少，都是一門學問?！刮议_玩笑道。

……

在吃過午飯后，我和櫻井一起朝電車站走去。

但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早些回來?！?/p>

不待我向母親大人問候，母親大人就掛斷了電話。

「抱歉啊，櫻井……回程，可能還要坐出租車了?！?/p>

「是星野君的媽媽在催星野君回家了嗎？」

「抱歉。」

「星野君不用道歉的啊，其實我也想早些吃到星野君請我的冰淇淋呢，打車回去剛剛好啊?！?/p>

櫻井搖了搖頭，向我展露了一個充滿善意和諒解的微笑。

「不過，回程的出租車費就由我們二人平分吧，就算星野君很有錢，浪費也總歸是不好的不是嗎？」

「謝謝你啊，櫻井?！刮液翢o虛假地說。

「我也要謝謝星野君才是，今天和星野君在一起的時光很開心，而且還學到了很多有關(guān)藝術(shù)的知識?！?/p>

……

就這樣，我和櫻井一齊乘上了回家的汽車。

還是熟悉的咖啡廳，但去和歸，卻完全是不一樣的心境。

但也有不變，不，甚至是變好了的部分。

「其實，我基本不怎么笑的?！购蜋丫叱隹Х葟d后，我對櫻井說。

「我能笑得這么開心，只是因為櫻井在我身邊罷了。」

說完，我趕緊別過頭，朝前方走去。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坦言自己的心情，是這么令人害羞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