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陸白|獨角戲·第二十五回

白展堂夜歸同福店
楚留香巧識唐門人
白展堂眼睜睜瞧著暗室轟塌,地底縱有暗道也定然被封死了,又想起胡光概吐血的情形,只覺心如死灰。他勉強一笑,呆愣愣盯著地底廢墟,喚道:“小楚啊……”
話未說完,忽覺背上一麻,只聽得楚留香雙指生風,連連打他背部穴道。白展堂暗道不妙,知再過片刻,自己恐怕連話也說不出了,急忙喊道:“小楚小楚,別急!”楚留香聽而不聞,輕輕一扶白展堂肩頭,將他轉(zhuǎn)過來,把他周身大穴一處不漏地封住了,才從袖中滑出方才那只純銀小盒,和聲道:“我曾見過未十散的解藥,與方才那枚丹藥一般無二,想來解藥不假?!?/p>
白展堂見楚留香面色平靜,語調(diào)從容,心知他是為了寬慰自己。只是縱使解藥不假,毒藥卻也不假,自己方才在暗室一番動靜,血氣自然運行得更快了。胡光概已經(jīng)毒發(fā),他們倆卻連這是什么毒也不知,哪里來得及解?
思忖一番,白展堂只覺自己必死無疑,心頭反倒一片澄明了,他看向楚留香,連連眨眼,示意有話要講。
啞穴一解,他便道:“胡光概多半已經(jīng)毒發(fā)身亡了,我們回客棧吧?!?/p>
“回客棧”這幾個字聽著,竟隱約有些懇求的意味。楚留香輕嘆一聲,一面封了白展堂的啞穴,一面道:“小白,即便胡光概在解藥上浸了毒,也未必無藥可解,我們……“
他本想說“我們?nèi)€神醫(yī),或許能解”,卻忽想到熟知的張簡齋、葉天士等一干名醫(yī)都遠在江南,不禁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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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七俠鎮(zhèn)時,夜色已深,連怡紅樓也是漆黑一片了??墒?,同??蜅@锏箓鞒隽宋⑷醯墓?,似乎還有低低的人聲。
楚留香從背上放下白展堂,一手攙著他,一手輕輕叩門,又怕嚇著客棧的伙計,便道:“佟掌柜,是我和小白?!?/p>
“咿呀”一聲,只見佟湘玉滿面焦灼地開了門,郭芙蓉緊跟其后,安慰道:“你看你看,我說什么來著?一個盜圣、一個盜帥,能出什么事兒!”
佟湘玉一顆心只系在白展堂身上,見楚留香攙著他,不覺安慰,反倒更緊張起來,連連問:“展堂,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受傷了?傷口在哪里?我看看……不,我去請個大夫!”
一面說,一面幫著楚留香把白展堂扶進屋坐下,愈發(fā)擔心道:“到底咋了嘛?咋連話也說不了了?”
楚留香問道:“佟掌柜,附近可有誰通藥理、擅解毒?”
佟湘玉一聽“毒”字,更是慌了神,又不敢再拖延多問,口中焦急道:“解毒……解毒……街口有個白氏醫(yī)館賣九轉(zhuǎn)回魂丹,不對,他賣的藥都是過期的;錢夫人,錢夫人有千年人參,實在不行可以先找她求過來吊命;還有還有……”
說話間,郭芙蓉已關了客棧大門,走到桌邊,打斷道:“掌柜的,我聽說飛龍谷有個神醫(yī),什么病都能治,什么毒都會解,不如咱們雇輛馬車去飛龍谷,把人家請過來?”
佟湘玉一喜,道:“對!對!飛龍谷!……不對,黑燈瞎火的,哪里有馬車嘛?以前我爹說要養(yǎng)馬,我不信,現(xiàn)在……”一語未盡,聲音已啞了。
楚留香接口道:“佟掌柜,郭姑娘,你們會騎馬?”
郭芙蓉連忙點頭道:“我會我會!掌柜的家里開鏢局,她更會了!”她心思機敏,又補了一句:“錢掌柜家是開當鋪的,他們店里有好幾匹駿馬?!?/p>
楚留香拿出兩張銀票,道:“事出緊急,請二位這就去買馬,到飛龍谷把大夫請來。美人畫一事恐怕已經(jīng)傳開了,我留在客棧,好應付不速之客?!?/p>
佟湘玉早已亂了方寸,只聽楚留香說什么便是什么,接了銀票,連連道“好”,轉(zhuǎn)身便去取門閂。郭芙蓉跺腳道:“掌柜的,你換上夜行衣!”說著,自己先跑回里屋更衣去了。
楚留香暗嘆一聲,望向佟湘玉,卻忽地瞥見門外人影閃過,心道不妙,忙把佟湘玉拉了回來,低聲道:“掌柜的,你扶小白進里屋,把大伙叫醒,我一擊掌,你們就從后門走?!?/p>
佟湘玉見楚留香面色凝重,也不敢說話,詢問般把頭轉(zhuǎn)向門口,又轉(zhuǎn)回來,臉色已嚇白了。
楚留香點點頭,坐下取了只茶碗,往桌上一放,又向碗中徐徐倒茶,口中道:“佟掌柜,我看不如這樣,讓小白跟你和郭姑娘去飛龍谷,也免了你們來回奔波?!?/p>
佟湘玉會意,一面攙著白展堂往里屋走,一面揚聲道:“好,我們一會兒就走?!?/p>
楚留香又道:“小白,你放心,客棧有我守著。我給胡鐵花傳了信,算起來,早則今晚、遲則明日,他就能到客棧了?!?/p>
說話的工夫,佟湘玉和白展堂已輕手輕腳地進了后院,楚留香慢慢地喝了兩碗冷茶,方道:“更深露重,還請樓頂?shù)呐笥严聛硪痪?。?/p>
言罷輕笑一聲,又續(xù)道:“不過,在下冒昧向諸位討個薄面,不知諸位能否從正門而入,莫要毀了掌柜的客棧,打了人家的家什,在下也好少破費些銀兩。”
須臾,八九個蒙面人推門而入,領頭的冷笑道:“楚香帥倒是周全得很?!?/p>
楚留香斜倚桌旁,一手支頤,懶懶笑道:“我這個人最見不得女孩子哭,這家掌柜惜財,萬一你們打壞客棧的桌椅,人家哭起來,我可不忍心?!?/p>
領頭的身后一高個子喝道:“少廢話!還不快把畫交出來!白玉湯在哪兒?老陸,你去樓上搜,老齊,去后院!”
楚留香冷笑一聲,還未說話,領頭的先罵道:“龜孫子急什么!站到!”
言罷,向楚留香微微一抱拳,道:“香帥,明人不說暗話,聽聞盜圣貴體抱恙,想來不宜遠行。不如二位把寶畫交予我們兄弟,我們自有回報?!?/p>
楚留香揉揉鼻子,瞥了眾人一眼,滿斟一碗,道:“美人畫我倒是有幾幅,不知你們要的是哪一幅?”
高個子搶道:“還有哪一幅?僧老頭的那幅!”
楚留香眉心微動,道:“各位昨晚才立下三日之約,何必今夜便來相逼?未免太心急了些?!?/p>
蒙面人聞言,面面相覷,領頭的連忙笑道:“既然盜圣身體不適,我們也不便打攪,如今二位回了客棧,此事當然越早了結越穩(wěn)當?!?/p>
楚留香沉吟片刻,也笑道:“如此也好,想來閣下已把貴門《毒經(jīng)》帶來了吧?”
領頭的聽他語氣平和,仿佛在陳述一件早已說定的事情,心頭一驚,沉聲道:“《毒經(jīng)》是本門秘籍,香帥此言,是為難我們兄弟了?!?/p>
楚留香奇道:“為難?昨日提出以《毒經(jīng)》換寶畫的并非在下,四川唐門竟如此出爾反爾嗎?”
此言一出,高個子立時怒目圓睜,一手已暗暗縮進了袖子,剩下的人雖蒙著面,瞧不出神色,卻也顯然身形緊肅了許多。
楚留香仍倚著水曲柳老榆木桌,一手端著茶碗,揶揄道:“難道,閣下等竟忘帶了不成?”
領頭的微瞇著眼,只見楚留香碗中茶水穩(wěn)如鏡面,輕嗽一聲,道:“香帥只管要《毒經(jīng)》,卻不知畫在何處?”
楚留香目光向佟湘玉的位置一落,蒙面人跟著看去,椅上正放著一只卷軸。
高個子見了,雙眼放出光來,也不顧領頭的阻攔,脫手便從袖中甩出一把暗器,躍上前直取卷軸。
幾乎是暗器出袖的同時,楚留香碗中的水也潑了出去,只見一道白影晃過,數(shù)十枚形狀各異的暗器全都落在了地上,每一枚暗器下,都是一團水跡。而高個子手握卷軸,彎腰立在佟湘玉的椅邊,咽喉處卻抵著一只破舊的茶碗。
楚留香放了茶碗,輕輕從高個子手中抽出卷軸,徐徐道:“‘漫天花雨’?貴門弟子凡用此招,必有八八六十四枚暗器,其勢緩急各異、其形俱不相同。暗器出袖、天羅密布;一旦沾染,衣物腐朽、皮肉潰爛、體無完膚,是為‘花雨’。”
他睨了高個子一眼,笑道:“怎么閣下倒儉省得很,只舍得費這么十幾枚呢?”
領頭人氣急,瞪了瞪高個子,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楚留香只視而不見,接著嘆道:“昨夜閣下等說得何等圓滿!”說著,伸手指了指蒙面人中最不出眾的一個,道:“我記得這位仁兄自詡過目成誦,說:‘只要能得寶畫,就算《毒經(jīng)》燒成了灰,我也能重默一份,決不食言?!沁@也是戲言?”
領頭的聽了,忽生一計,笑道:“實不相瞞,《毒經(jīng)》乃本門至寶,我們怎敢輕易交予外人?……不過,香帥是盜中君子,美名遍傳天下,自然不會借《毒經(jīng)》做什么下三濫的勾當?!?/p>
“過目成誦”的那個倒也機靈,忙接話道:“《毒經(jīng)》存于唐門秘密之所,絕不傳出唐家堡,這是祖師爺?shù)囊?guī)矩,不過香帥若肯割愛贈畫,在下愿效犬馬之勞,為香帥重默一份《毒經(jīng)》?!?/p>
領頭的道:“便請香帥先贈畫,我這位師弟留下來默寫《毒經(jīng)》,可好?”
楚留香微微頷首,又道:“有勞。不過在下才疏學淺,怎能分辨秘籍真假?”
領頭的一愣,遲疑道:“不知香帥有何打算?”
楚留香笑道:“不如閣下與令師弟先解一毒?!?/p>
領頭的恍然大悟,思慮片刻,點頭道:“好,不知盜圣現(xiàn)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