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
繾綣
——觀園林實景版昆曲
《牡丹亭·游園驚夢》有感

蘇州昆劇傳習所,即園林實景版《牡丹亭》的演出地,是一座寂靜幽深的小庭院。粉墻黛瓦,默立無言。只有進門處的樹下掛著兩只鳥籠,鳥籠里似乎是各有一只八哥,時不時響亮地鳴叫一聲,好似將寂寂流淌的時間都打斷了,也將春閨之夢驚醒了。
一進院落里飄著“拍曲”的聲調(diào),二進院落里飄著桂花香,再往里走便是《牡丹亭》演出的實景舞臺了。左側(cè)是精致的閨閣,右側(cè)是秀美的花園,高聳的小亭,堆疊的假山,雜植的花草,使得整個畫面更加錯落有致,富有意趣。中間的主舞臺,右刻“朝飛暮卷,云霞翠軒”,左刻“雨絲風片,煙波畫船”。繾綣的詩句寫繾綣的人間風物,散在這秋月的風里,溫柔,也帶著幾不可察的憂愁。

待到眾人坐定,燈光暗下,演出正式拉開帷幕?!皦艋佞L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昆曲字少調(diào)多,“水磨腔”的婉轉(zhuǎn)纏綿,軟糯悠長,就如這江南的小橋邊搖晃的船,就似那江波里搖蕩的月。昆曲對字音嚴格要求,平、上、去、入,聲聲考究,又注重咬字的頭、腹、尾,這使得昆曲的音調(diào)富于變化,有極強的音樂性和音韻美。無需借助任何現(xiàn)代的擴音設(shè)備,那繾綣深情的字字句句就在秋風里氤氳,飄散到庭院的每一個角落。它們深情地撫過山石草木,撫過亭臺樓閣,更攪動人們心池的漣漪。溫柔,也帶著俏皮的挑動,讓人深切地知道,這世上總有一個,擔得起一切心馳神往的遠方。
靈動的指尖是有情的,一指一點,是對曼妙春光的無限期許,是夢的旖旎婉轉(zhuǎn)。翻飛的水袖是有情的,牽起的袖口,又放開的手,是夢與醒的輾轉(zhuǎn),是縈損的柔腸。盈盈的眉眼是有情的,是愛情給了一雙眼眸光彩,是這明眸善睞注解了愛情的美好。這身姿曼妙,演著千年不朽的繾綣情深,而夢或非夢,似乎早沒有那么重要了。
湯顯祖在《牡丹亭》的題記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人耶?是的,天下豈少夢中人,夢中人一力所求,又豈止愛情。世人皆愛問一句“真與假”、“夢與醒”,只是生而為人,總有一些即便輾轉(zhuǎn)反側(cè)、生生死死,依舊不渝終始,傾心以求之物。彼時彼刻,對于那些信奉“不瘋魔不成活”的人,幻夢與現(xiàn)實早已模糊了邊界,而他們更似撲火的飛蛾,燃燒自我,從而詮釋生命的力量。
或許,那是生命最浪漫的樣子,那是一個人對這世間最情深意重的告白。行走在蒼穹下,總有走到終點的那一天;就如戲臺上光華流轉(zhuǎn),戲也總有散場的那一刻。但結(jié)束并非終結(jié)。我們繾綣的告白可堪在宇宙中久久回響,亦如杜麗娘的深情,在這月橋花院,流淌千年。
燈光亮起,演出落幕。觀眾們與演員合影留念,再各自散去。杜麗娘和柳夢梅悄悄隱沒,俗世里的我們再回到人間。這一方小小的戲臺,曾經(jīng)傾注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情志——戲臺上演著人世百態(tài),天地,亦不過是巨大的舞臺。那些生生死死并非虛枉,那些死死生生未必真切。
忽然間,我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張面龐——那是演員正對著鏡子描畫著杜麗娘的妝容,妝容未半,情致已成,蔣勛在戲里看到了人間的華麗與傖俗,而在《牡丹亭》中,恐怕最好地展現(xiàn)了最虛幻的夢境和最真實的深情。
小院里桂花落了滿地。夜深了,萬籟俱寂。連門口的八哥也不出聲了,似乎生怕驚擾了誰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