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
“很稀奇哦?！?/p>
??“嗯？怎么？看我這么久沒來想念了？”客人關(guān)上散著木香的大門，徑直走向一旁的臺面，緩緩摔在了竹椅上，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還是說，接待的都是達官顯貴，看不上這么條野貓了？”
??“話可不能這么說，”店主聳了聳寬厚的肩膀，將在茶壺中吞云吐霧的開水小心地倒進身前精致的瓷杯，靛青的兔子圖案暈在無瑕的杯壁上，伴著升騰的霧氣在水中翩躚，“能欠這么多的茶水錢，那和地主貴族也沒什么分別?！?/p>
??“什么意思？”
??“要么守財奴，要么不要臉?！?/p>
??“哈哈，”客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兜帽上的凸起微微抖動著，“那我還真是個達官貴族，再請我喝一杯又沒有什么關(guān)系?！?/p>
??“所以我才覺得稀奇?！?/p>
??“嗯？”
??“今天你打算付報酬?！崩习鍖⒈虞p放在環(huán)繞在身邊的方臺上，緩緩推了出去。
??“我可沒有這么說過?！?/p>
??“你一會兒就會給我了?！?/p>
??“說什么呢八老板，”客人低垂雙眼，輕聲笑了笑，異色的眼眸伴著杯中沉浮的翠色，在漣漪中朦朧地顫抖著，“都是些聽不懂的怪話?！?/p>
??說完，他舉起茶杯，淡翠的茶水順著緊貼杯沿的嘴唇浸潤口腔，漸漸驅(qū)散了深夜露水的幽寒。水中碧綠的尖芽擴散著濃濃的茶香，清揚婉轉(zhuǎn)，又直截了當。
??客人咧了咧嘴，隱秘地咋舌，把剩下的半杯茶水置于一旁，任著漣漪飄蕩，將暖意從小腹蕩向全身，“還是一樣的味道?！?/p>
??“哦？什么味道？”
??“苦的要命?！?/p>
??“那就別喝?！?/p>
??“不行，免費的?！?/p>
??“沒有的事?！?/p>
??“現(xiàn)在有了?！笨腿松炝松鞈醒?，喉嚨里咕嚕咕嚕地發(fā)出聲響。屋內(nèi)暖烘烘，熱水爐子的土灶中微小的火苗安穩(wěn)地律動著，油燈將古樸的桌椅映上溫馨的光澤，也將他在晚上本該銳利的雙眼蒙上了模糊的昏黃。
??一切突然變的安詳起來，木材的花紋整潔不突兀，中原少有的地毯嵌在柜臺里柔軟了所有的棱角，爐中的沸水冒著氣泡，應(yīng)和著棉巾熨帖于瓷器上微弱但悅耳的咯吱聲。這或許就是茶館，熙攘與安寧并存，嘈雜與閑適交織，白茫茫的蒸汽填著不算大的房間從開始到結(jié)束，溫潤著每個孤寂的日夜。
??杯中的漣漪還是沒有平靜。客人注視著搖搖晃晃的嫩芽，開口：“八木，你覺得妖精是什么。”
??“這個問題你還需要問我嗎？”
??“說說看。”
??“這樣啊…”店長放下了手中的棉布與瓷杯，側(cè)身坐在了柜臺內(nèi)高高的木凳上，仔細地思考著，雙眼不自禁地注視著通向后方的木門，“…是什么這也說不準，只能說和人很像吧?！?/p>
??“為什么？因為和妖怪不同，得到了人身？”
??“這算一點，但應(yīng)該不是主要的吧?！钡觊L輕聲笑著，清澈的眸子中仿佛看見了什么，“更重要的或許是行為，是情感，是思想。
??會走，會跑，會喜怒哀樂，會緊張慌忙，會體察語言的精妙，會思考事物的含義，嗯…會嫌臟，嫌麻煩，偶爾也會體諒，會不那么讓人操心，”他面朝前方，伸手一指，“甚至有的妖精還會賴賬?！?/p>
??“…”
??“總之，于我而言，會用人的方式生活，這或許就是妖精…就是你們最像人的地方吧?！?/p>
??“這樣…”客人微微低頭，將面孔埋進了陰影，“我和你提過我是怎么成為妖精的嗎？八木?！?/p>
??“你沒提，但我問過，”八木望著面前的身影，緩緩應(yīng)道，“你說：‘我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即使到今天，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我從何而來一樣?！彼吐曊f著，起伏的胸口擠壓著綿長的氣息，“我最熟悉的是街邊巷尾潮濕的地磚，是能在房梁墻洞中定居的妖怪同胞們；我記得最牢的是隔壁酒坊每天傍晚傳出的酒香，是土墻小店混雜著泥土味的泔水臭。但我不記得當時的感受，或者說，當時我連感受都沒有，只能想著躲雨擋風，半夜到凌晨的霧是要命的冷，我唯一能知道的是妖精這種東西這輩子與我無緣，因為體內(nèi)那寥寥妖力的提升根本不及個擋風遮雨的地方來的有用?！?/p>
??“我記得你來過我的店，一綠一紅的眼盯了很久，但最終沒有進來?！?八木搭腔，“當時的雨確實挺大。”
??“是啊，但我留下印象了，所以一變成妖精就來找你，可那時的感受我完全回憶不起來，知道現(xiàn)在依舊是疑惑，”他環(huán)顧四周，身邊的桌椅四平八穩(wěn)，帶著美麗的光澤，“為什么我沒有留下來，可以有暖和的地方睡覺，店長人看著還和善，明明是個不錯的地方?！?/p>
??“嚯，在夸我？”
??“沒有的事?！?/p>
??“之后呢？”八木無視了他的回答。
??“…你知道的，我去了一個地方，那里的房梁出奇的精致繁密，地磚全都干燥平整，墻面閃著刺眼的紅色，連廚房的煙味都有著與市井完全不同的炭火香。”
??“是皇宮。”
??“是皇宮，很離奇吧，這樣的地方，被我溜進去了，這樣高潔的土地上，沾上了我這骯臟的腳印。但我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p>
??“為什么？”
??“因為我看見了一個人，”他緩緩閉眼，回想著說道，“腰很直，頭抬的很高，舉手投足都展現(xiàn)著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優(yōu)雅，可我分明看見一個身影蜷縮在那里，唯一伸著的手向四周揮舞，卻觸摸不到任何東西。他越安穩(wěn)地站在那里，這只虛無的手就動的越顫抖，越無力，也越讓我慌張。”
??“我很快就跑走了，順著來時的路翻過了紅墻，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想不通為什么當時的我腳步會亂掉，只覺得心中有什么在撓，在引導著我在去一次，再去看那個人一次。于是我去了，在第二天，在之后的許多天。我藏在一棵樹后，望著他每天不知朝向何處的眺望，也對抗著心中突然出現(xiàn)的似乎要將我四分五裂的苦楚。直到有一天…”
??“他看見了你?！卑四就蝗婚_口，篤定異常。
??“…對，他看見了我，而我立刻失去了意識。”客人微微訝異，但依舊說了下去，“當我醒來后，我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他碰了碰兜帽上的凸起，“留著貓耳，卻有了人類的身體。”
??“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我憑什么?！彼]上了眼，仔細地回憶著。
??“那之后我跑走了，索性可以變回原形?！笨腿擞謴埧?，語氣低沉，“只是我突然不適應(yīng)了，在房梁上走的時候，在街巷穿行的時候。我總會不適時感覺到自己的不同，與那四足行走時的異樣。我意識到自己成為了不一樣的東西，那人不人，妖不妖的生物，并且陷入了迷茫?！?/p>
??“我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生存了，八木。”他低垂著頭，呢喃，“不論是作為人，妖怪，還是妖精。”
??沉默忽地降臨在小小的茶館里，重重地壓在昏黃的燈光里，向著四方氤氳而去，只留保著溫的熱水在不知所謂地咕嚕著。
??“去找他吧?！?/p>
??“什么？”
??“現(xiàn)在就可以喔，等是不可以的，我打烊了，快去?！?/p>
??“你在說些什么？”
??“總之不是怪話就對了。”八木這樣說著，臉上露出笑容，“我以前一直覺的，人和人情感的交匯與理解是作為人最棒的地方，而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我意識到或許人和妖怪也有這種可能。某種情感在人與妖怪之間傳遞，或許就可以促成妖精的誕生?！?/p>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是個契機，你成為妖精的契機?！卑四菊酒?，微笑著說，“也是你尋求所屬的契機?！?/p>
??“…”客人一時語塞，不自覺地回想，腦中飄過了許多的細節(jié)，那棵樹，那個人，和那些話語。
??“你好，我是羅伊，神州的皇子?！毖矍叭诉@樣說著，分明氣勢如虹的話，語氣卻沒有匹配的堅強。
??“如果你沒地方去的話，可以來我這，我應(yīng)該可以作主?！?/p>
??這個人說些什么呢？皇帝恨妖怪恨到骨子里他不可能不知道，一個皇子去收留低賤的貓妖，像什么話。
??可這個眼神他分明見過，在屋檐下，他對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時。
??那種渴求，那種孤獨。
??他緩緩起身，推門而出：“那…我去看看?！?/p>
??“去吧去吧?！卑四緫?yīng)著，輕輕揮手，伴著細微的關(guān)門聲。
??茶館又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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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走在路上，手里不知何時多了個酒壇子。
??他不愛喝茶，只因茶可解酒，一解昏沉酒醉，二解身凍體寒。
??和那個茶館一模一樣。
??可他又喝了起來，不談為何，只是想喝。
??喝酒好啊，散百苦，解千愁，喝完什么都不用想。
??但他腦子里滿滿的，全是東西，全是那時的記憶。藏身的樹的落葉飄忽著飛走，四散在空曠的廣場上。一旁的寢宮不算富麗堂皇也算端正莊嚴，很空曠，聲音可以傳出很遠，卻最終被厚重的墻壁堵截，消散在冷漠的空氣里。
??“真不錯，”他這樣講，“皇家就是皇家，住的真好?！?/p>
??“其實對皇宮而言，這不算什么豪華啦。”那個人這樣苦笑著回答，接著說道，“民間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嗎？”
??“事情？能有什么事情？”
??“有沒有藩王造反？”
??“這…不至于。”
??“那陸旱水災(zāi)呢？”
??“幾十年沒有了?！?/p>
??“地主欺凌百姓？”
??“至少皇城沒有。”
??“高官紳貴有沒有貪污腐?。俊?/p>
??“這你不應(yīng)該問我吧?！?/p>
??“是嗎…”那個人應(yīng)著，雙眼輕眺前方。不清楚在看些什么，視野所及之處的最遠方只有冷淡的宮墻。
??“這棵樹，枝椏很多。”那人忽地抬頭說道，伸手接住一片葉子，“我特意選的，希望御花園的鳥兒能來這里筑個巢?！?/p>
??“唔…”他云里霧里，“然后呢？”
??“剛開始有幾只麻雀，看著不像是皇宮里的珍貴品種?！蹦侨诵α诵?，雙眼閃著微弱的神彩，“當時我還挺高興的，只是后來它們巢也沒筑，全飛走了。其實光看這樹真的挺好看的，就是葉子落的太快，每年總有一段時間空蕩蕩的，像枯死了一樣。但芽總會冒出來的，很讓人開心?！?/p>
??“…”他沒有說話，只是心中漏跳了一拍，異樣的情緒忽地涌了上來。
??“…你有地方去嗎？”
??“什么？”
??“如果你沒地方可去的話，可以來我這，我應(yīng)該可以做主…至少我可以藏住你?！?/p>
??然后，然后發(fā)生了什么呢？
??想起來了，他逃了，像看見了什么驚恐的東西，在不長的驚訝或者是惶恐又或是其他什么情緒的停頓下，他跑走了。
??為什么要逃呢？他狠狠地灌下一口酒，心想。
??明明看見了許多熟悉的事情，看見了熟悉的面孔，看見了熟悉的生活。
??他被困在“家”的念想中而不自知，而皇子被困在了那被宮墻合攏的四方天空里，卻吞下了一切苦楚。
??周圍分明熱鬧，而“他”孤苦無依。
??他突然很想去皇宮，從那個老路線翻進去，跨過他輕易就可以跨過的寢宮的宮墻。很想再去那棵樹下坐一會兒，數(shù)著葉子落下。
??然后他會被看見，然后他會說話。
笑著說。
“你好，我是阿薩。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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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阿八開水。”
??“準備了準備了?！?/p>
??“剛剛聽你說那話，你很懂喔？”
??“開玩笑，超懂的。”
??“超懂的茶館還差點倒閉喔？”
??“那沒有，這不是開回來了嗎?！?/p>
??“…阿薩，你覺得他會怎么樣？”
??“難講喔?！卑四菊f著，將壺中開水緩緩倒進瓷杯，印著兔子圖案的釉彩歡騰地躍動著。
??“畢竟，這里可是最不待見妖怪的皇城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