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著
自那以后我媽時不時就會這樣,鬧得最嚴重的一次是我媽叫我洗菜,她在廚房切土豆,突然沒來由沖我吼了一句:“你來這干什么!”我抬頭,看見她一雙眼睛瞪圓了看著我,右手舉著一把菜刀,左手食指正在滴血,刀刃上也掛著她的鮮血。
我說:“是你讓我在這里洗菜?!彼秃鹬屛覞L。我搖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她見我還不挪步子,氣得拿刀的手不停地抖,最后喊了一聲,刀就朝我砍了過來,我嚇得扭頭就跑,跑上了田埂,跑上了馬路,終于遇到了兩個大人,這事才算結(jié)束。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我媽之所以會這樣,都是因為我越長越像我爸了。
反正就是這樣,我在渴望和心驚膽戰(zhàn)中到了八歲,她就和外面的男人好上了,想盡辦法要把我撇出去,和我爸打官司,成功把我推給了我爸。
我爸是個單位的小領(lǐng)導(dǎo),在我兩歲那年,娶了一位幼稚園的老師,小他九歲,年輕貌美,最重要的是,第二年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我爸高興地大擺酒席,四處宣揚。我知道,他這樣做就是想氣我媽。
我在我爸家生活了四年,后媽從始至終對我都很客氣,讓我覺得在那個家里,我永遠都是一位客人。
我弟也不喜歡我,剛搬來的時候,有次他趁我上廁所,偷偷溜進我房間,看見我的東西就一通亂扔亂砸,穿著鞋在我床上又蹦又跳,把我房間弄得像被炮轟過了一樣。即使這樣,我爸也不會說他半句不好,反而說我不關(guān)房門。連上個廁所都要關(guān)房門,這是旅館么?但我沒有這樣懟他,我知道沒什么意義。
我弟還處處跟我作對,我看電視他就拔電源,我上網(wǎng)他就拔網(wǎng)線,就連我寫過的作業(yè),他也要用橡皮擦擦得干干凈凈。我和他吵架,他就嚷嚷,讓我滾回家找自己的爸爸。呵,其實我也沒把他當(dāng)我弟,更憤怒的時候我甚至想殺了他。
我爸這時候從來不會幫我,不論誰對誰錯,錯的都是我。
我爸也罰我打我,以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比如我刷牙時,不小心把牙膏擠落在地上,他就會說我沒用,再給我一個耳光;比如晚上和小伙伴玩,帶了家里的手電筒,他就說我不知道節(jié)約用電,讓我在門外罰站;比如我在學(xué)校生病了,他請假送我去醫(yī)院,嫌我浪費了他的時間,讓我以后都走路上學(xué),提高免疫力……
我也永遠記得那一次,一個飄著大雪的冬天,因為一次平常數(shù)學(xué)考試的成績不理想,他就罰我跪在冰箱旁邊寫作業(yè),自己則和老婆孩子圍著火爐,吃著水果看著電視邊聊天。
當(dāng)然,這還不是最過分的。在我十二歲那年,一次吃午飯的時候,我爸突然告訴我,家里丟了兩千塊錢,說是公款,本來是放在他臥室上面的柜子里的,今天上午突然不見了,還問我有沒有看見。
我懵了,問他什么意思,他卻不說話,只微笑看著我,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似乎在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好好把握?!?/strong>我目光移動去看后媽,她自顧自在吃飯,一副對世事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我說我沒看見,他說好,說那他會報警處理的。
我站起來反問他:“家里這么多人呢,憑什么就認為是我偷的?我能藏在哪?”
他說我偷給我媽了。我冷笑了一聲,累得整個人跌在椅子上。
后來不知道為什么,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之后也沒再說我偷錢,我估計是他后面又找到了吧。也是這一年夏天,他告訴我他單位好幾個同事,都把孩子放在另一個縣城讀書,這樣可以培養(yǎng)孩子的獨立能力,建議我也去。
我知道他就是想支我走,所以問也沒問我就說好。
我的手停了下來,扭轉(zhuǎn)身想看一眼素曼此時的表情,還沒看見我就放棄了。
沒想到四年繞了一圈,我又回來了,區(qū)別是之前我還有我媽,現(xiàn)在就只有外婆了。?
我性格孤僻,沒有朋友,來南城縣讀書經(jīng)常受人欺負,她們守在廁所門口攔我,把我逼到一個角落里,然后盡情地嘲笑我,罵我是爹媽都不要的賤種,生下來就是罪人,而她們就是老天派下來專門懲罰像我這種人的。
覺得不夠過癮,她們就會輪流扇我耳光,朝我身上潑水。有一次,她們有個人突然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我的陰? 部。我痛得瞪大眼睛大叫,再也忍不住,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的頭發(fā),手腕轉(zhuǎn)了一圈,把她揪得死死的。
她個子比我小,我冷不防一腳把她踢翻在地,我們幾個人就瞬間扭打在一起,嘴里面都在大喊大叫。我任旁邊的人拉扯我的頭發(fā),撕扯我的衣服,掐我撓我,我都不管,我只顧揪著那個人的頭發(fā),摁著她的頭往地板上撞。最后里面有個人怕出事,慌忙脫手跑去報告老師。
那個人被我撞破了頭,老師說要叫家長。我心里一下害怕起來,我不想讓我爸媽看見我現(xiàn)在這樣,特別是我爸。我說不行,扭頭跑出老師的辦公室,跑到教學(xué)樓的樓頂。
樓下很快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他們拍照、起哄,臉上驚恐又興奮,就像看一場人生不多見的大戲。老師追到樓下,抬頭看見我正在俯視他,立馬慌了神,讓我快下來,什么話都好說。
從那以后,學(xué)校所有人都怕我,更沒人再敢欺負我,誰不怕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呢?
也因此,還愿意和我說話的人,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外婆了。可有時候,連外婆也不愿和我說話,我想說話的時候,就只能一個人躲在房間里自言自語。
自己跟自己笑,自己對自己哭,自己生自己的氣,自己扇自己、掐自己,有時候夜里還會失眠,難過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就背著外婆藏了一把刀,每到夜里失眠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劃自己的手腕,就淺淺地劃一刀,讓血流進大半杯清水里,搖一搖然后一口喝下去,感覺比安眠藥還要管用呢。
我又停了下來,想起之前,我確實無意間看到,素曼左手腕上有很多很淺的疤痕,我還曾問過她怎么回事,她只拉下袖子遮住,讓我不要多管閑事。想到這些,我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肺腔撐到了極限。
這時,天空砸下來的雨點忽然小了很多,我對素曼說:“快好了?!本涂匆娨恢恢晃灮鹣x前后飛來,在我兩只手背上盤旋而過,慢慢照進前面遼闊又逼仄的黑暗。
05?
那個雨夜過后的第二天,我從南城縣簽到回來,在門外停自行車的時候,聽見好像有人在我房間里彈吉他。
我滿臉疑惑,盡量放輕腳步循聲走近,就看見素曼背對著我,面向窗戶坐在我的床沿,懷里抱著一把吉他,烏黑的長發(fā)在后背鋪散開,音符不斷從她十指間流出,這時外頭陽光忽然爬上窗戶,一下跌進房間里,在地上、床上和素曼身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很快素曼就察覺到了我,驚慌地站起身,一把將吉他丟在床上,背過手低下頭。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什么時候就走到了素曼的身側(cè)。
我看了眼床上的BearClaw紋吉他,還是我大學(xué)加入了吉他社時,頭腦一熱買的,最后還沒堅持兩個月就退社了,此后只有每次搬家,我才會記起有它,然后帶上它,企圖在下一個階段能重新拾起來。但每每都是失敗告終。
我讓她快坐,夸贊她剛才彈得真好聽,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很快低了下去,我說:“我真沒想到你還會彈吉他?!庇謫査裁磿r候?qū)W的。
她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乖孩子,就拘謹?shù)刈谀抢?,低著頭說:“我沒學(xué)過?!?/p>
我疑惑說:“你剛剛可是指彈,節(jié)奏感太棒啦,曲也很好聽,是叫什么?”
她搖搖頭說:“那是我瞎彈的?!?/p>
我凝眉不敢相信,去看她左手指尖,發(fā)現(xiàn)除了拇指,每個指尖都又紅又腫,都有一道凹痕,和我第一次碰吉他時一樣。我激動地蹲下問她:“你看過《心靈捕手》嗎?”
見她搖搖頭,我就告訴她,那是一部電影,講的是一位麻省理工學(xué)院清潔工威爾的故事,威爾在數(shù)學(xué)方面有著過人天賦,?不用學(xué)就會,就像他說的:“當(dāng)我望著鋼琴時,只能看到一堆琴鍵、踏板和木頭,但是對于貝多芬、莫扎特他們來說,他們一看到鋼琴,自然而然就能演奏。”
我說:“素曼,你就是這樣的。”我不知道素曼最后有沒有聽懂,但她看著我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笑,像一朵陽光下的白菊,散發(fā)著溫柔和爛漫。
往后每個周末,素曼都和吉他抱在一起,我從南城縣回來,也會給她帶一些最新的曲譜,她讓我教她識譜,教她彈唱。
有一次回來,我在門外聽見素曼在唱一首歌,聲音清脆又空靈,像在嗓子上寫滿了故事。我就閉眼倚著門邊,默默地聽她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