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要離開這兒
06
我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謝老師竟對我有了意思。
我努力在回憶里找尋蛛絲馬跡,最后覺得只能是在某一天我送她回家的路上,但具體是哪一天呢,我不能確定,反正是在她對我一天比一天熱情之前。
一開始,我大部分時候工作忙完都比她晚,她就會坐我對面陪我聊天,好等我一起回家,水杯空了,就給我倒一杯熱水。后來慢慢地,她開始主動幫我分擔(dān)工作,我一再說不用,她就說:“沒關(guān)系的,我就是想早點回家?!蔽乙簿筒缓镁芙^。
再后來,每天早上,她都會從家里帶來一些小吃給我,我過意不去,她就說:“你每天送我回家,我也過意不去,這些就當(dāng)我還你的人情?!蔽抑荒茳c頭說好。
直到夏末秋涼的一天,我送謝老師過了和尚的大門,往前又走了幾里路,準(zhǔn)備和她分手,她卻讓我再送一段,說去上弓村中間有一段山路,這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她有些害怕。我心想她雖然比我大,但畢竟是個女人,就點頭答應(yīng)了。
我們過了兩村交界的馬路,來到她說的那段山路,此刻天黑得發(fā)藍,路兩邊全是幾米高的針葉松,走在中間確實有些陰森。她明顯有些害怕,靠我靠得很近,兩只手緊緊抓住我右手小臂。忽然樹林中間撲簌簌響,起了一群飛鳥,她嚇得叫了一聲,把頭埋進我懷里。
我打趣說:“我們是老師,堅定的馬克思主義唯物論者,焉能信牛鬼蛇神?”她想笑又笑不出來,一巴掌輕輕拍在我胸口上,然后踮起腳,在我左邊臉頰上親了一口,馬上扭頭走上前去。我在原地愣幾秒,才慢慢跟在她后面。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躲著她,早上故意在院門外等到上課鈴響,再直接進教室,中午一下課就趕回家吃飯,傍晚沒有辦法,只能拖堂延遲碰面的時間,但她一直在辦公室等我,她問我什么時候走。
我低頭把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借口說:“要不今天你先走吧,村長中午說,讓我一放學(xué)就去找他?!?/p>
第二天我又這樣說了,只是換了個人,第三天也一樣。她不是個笨女人,在第五天,終于不再等我,一個人早早回去了。
07
秋至的早上,村長特意跑來通知我,說宿舍修好了,整個山腳都填了水泥加固,安全得很,讓我下個禮拜就搬過去吧。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素曼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我提著吉他,敲她的房門,說有首歌很想唱給她聽。她開門,把我讓進房間,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掃著弦唱著:
素曼背過手靠著墻聽著,待最后一個音完全落了,我把吉他收進盒子里,拉好拉鏈,從兜里拉出一條粉色的彩帶,撕開綁在箱子上,然后兩手遞給素曼說:“送給你。希望這次能送出去?!?/p>
素曼一下站直了身,兩只手一試一試地靠近吉他盒,手指在黑色盒面上摩挲,最終還是接了過去。我說:“禮尚往來,你也要送我一樣?xùn)|西?!?/p>
她有些驚訝,問我:“你想要什么?”
我說:“一把刀,你藏的那把刀?!?/p>
素曼放下吉他,上前一步摟腰抱住我,把臉貼在我胸口,我摸摸她的頭說:“沒事,我有空還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p>
冬至的時候,豆子的爸媽突然回來了。豆子是我學(xué)生,聽說他爸媽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近幾年得遇貴人指路,如今衣錦還鄉(xiāng),就是為了接豆子去城里念書。
豆子一家走的那天,村長一個人一路跑上三山嶺,目送著豆子爸媽的車駛離村子,嘴里喃喃自語:“都走咧,都走吧……”?
08
素曼外婆是在翌年三月初走的。
在正月初五的一個上午,素曼外婆在雜貨鋪和牌友們打著牌,中間她點了支煙提神,沒抽幾口就開始咳嗽,而且越咳越兇,止都止不住,牌桌上一位大爺見她耳根都咳紅了,就說:“都咳成這樣了,別抽了吧?!?/p>
素曼外婆不理他,咬著煙嘴正要出牌,忽然嗓子眼一癢,一口血吐在了手中的紙牌上,然后頭一暈,人就往后栽了。
圍著牌桌的花瓣瞬間炸開了,雜貨鋪老板見狀,忙撥打120,組織幾個人將素曼外婆抬上一輛電三輪,一直送外村外T字路口,才遇上救護車。
幾天后村長從醫(yī)院回來,我路上遇見他,問他素曼外婆是什么病,村長說:“得了肺癌,晚期?!比缓笞炖镟裁?,自顧自走了。
我去醫(yī)院看過素曼外婆幾次,只覺得她頭發(fā)一次比一次少,臉一次比一次瘦,眼睛也一次比一次無神,完全沒了我初見她時的那種媚。
我最后一次見她時,她全身插著管子,已經(jīng)完全陷入昏迷,頭戴著一只紅色的毛線帽,兩頰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素曼趴外婆床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外婆雞爪似的小手。
這年的三月很冷,雪像鹽花一樣撒落,一夜染白了三山嶺。那一夜,素曼外婆走了。
素曼的爸媽都沒有來,喪事是村長幫忙操辦的。那七天,每天一放學(xué)我就趕來看素曼,我很想安慰她,但又深知在人和人的感情面前,語言是多么蒼白和無力。
于是我做飯,無論她吃不吃,我都會把做好的飯放在她旁邊,然后去燒熱水。在做這些的時候,我會故意把聲音弄得很響,盡量讓這個家里不那么安靜。等一切忙完了,我就會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默默守著外婆。
素曼外婆下葬后,村里一下又恢復(fù)成以前的樣子,素曼外婆就像飛機的尾跡,時間一長就好似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我還是放心不下素曼,學(xué)校放學(xué)后,我又抽空來看她。走進門,素曼一個人背靠著床屏,蜷縮著坐在床頭,窗簾拉合著,使整個房間很暗。
我沒有說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向我靠近,跪在床上,兩只手環(huán)抱住我的腰,臉貼著我的后背。我們就這樣待了好久,誰也沒有說一個字。
但床突然吱呀響了一聲,是素曼動了一下,她把頭搭在我的左肩上,嘴巴在我耳邊呵氣,然后涼涼的兩只手伸進我的內(nèi)衣里,從腹部往上摸。我吃了一驚,趕緊抓住她的手,慢慢摁了下來,素曼的手一下軟了,抽走,一個人又蜷縮回床頭。
素曼問我:“你對我,是不是只有同情?”
我腦子里紛亂如麻,我說:“我不知道,但絕沒有愛情?!?/p>
她說:“那你走吧?!比缓笠粋€人躺進被窩,背過身面向緊閉的窗戶。
后來我才知道,素曼要的并不是愛情,她只是太渴望把我留下,留下來陪她一晚,不一定就要做什么??赡菚r的我卻因為恐懼,逃也似的走了,把她拽回光明又丟進黑暗里。
09
謝老師的肚子變大了,這是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
自那件事發(fā)生以后,我對她一直是視而不見,她對我更是冷若冰霜,雖然鬧著別扭,但總歸是一個學(xué)校的老師,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些變化,時間久了自然不發(fā)現(xiàn)都難。
村里人跟著開始議論,說:“金貴不是天閹么,咋也能生孩子啦?”“不能,我看她肚子里懷的,根本就不是金貴的?!薄安灰怪v,說不定治好咧,現(xiàn)在外面醫(yī)術(shù)那么厲害。”“都十幾年了,要是治好咧,還懷上咧,他那老爹不要敲鑼打鼓?會一點動靜都沒有?不是自家的種嘛!”“有道理呀,那你說,她肚子里的,可能是誰的?”他們這樣你一句我一句,聚在雜貨鋪熱烈地討論著。
最后,他們第一個懷疑對象是我,理由是我和謝老師現(xiàn)在都住在學(xué)校里,孤男寡女,又互住隔壁,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嘿嘿,難免不擦槍走火嘛?!钡仪逭咦郧?,聽到也是一笑而過。
他們第二個懷疑的是和尚,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和尚這幾個月來,越來越不對勁,他不再騷情女人了,甚至看見女的還會躲開,簡直比真和尚還和尚。更重要的是,有人說前幾個月,他半夜起來撒尿,看見謝老師敲和尚的門,估計是替金貴家借種去了。
但那些流言蜚語,無論真假,我現(xiàn)在都不關(guān)心,我已經(jīng)被素曼的事攪得夠心煩意亂了。好幾次我都直接想去找她,可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于是在她門外,踱步來,踱步去,最終還是沒有勇氣進去。
有一次在門外,糾結(jié)中突然飄來素曼的歌聲,只有重復(fù)著的三句詞:
我在門外聽完這首歌,還是沒有鼓足勇氣,掉頭走了。
那一晚,我在床上輾轉(zhuǎn)了一個晚上,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明天無論如何都要見到素曼,于是翌日天還沒亮,我就迫不及待從學(xué)校出門,來到素曼家。
素曼的房門緊閉著,我的手剛要敲響房門,卻忽然定住了。我又開始猶豫起來,在門口糾結(jié)了幾分鐘,終于一捏拳頭敲響了房門。
好一會兒沒人回應(yīng),我就叫素曼的名字,還是沒人應(yīng)。我腦海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念頭,慌忙一扭門把手,門開了,推開時門撞到了什么東西,我一看,是一把摔斷了琴弦的吉他,忙抬眼去看素曼,發(fā)現(xiàn)她正蓋著被子,安詳?shù)靥稍诖采?,左手半條手臂懸在床沿,腕口有一道血痕,在地板上是一灘已經(jīng)凝固的鮮血……
我撲了過去,但是不小心滑到在了那灘血液里。我的衣服和手上全是素曼的血。我想叫醒素曼,搖醒她,但她就是不醒。于是掀開被子抱起她,但她的身體已經(jīng)又冷又硬,讓我整個人不停地打冷顫。
但我還是抱起素曼往外跑,跑出屋外,跑上田埂,跑上兩村交界那條直直的馬路。一邊跑嘴里一邊喃喃著素曼的名字。我想找人幫我,但天還太早了,東方才剛剛翻白,村里的人都還在睡夢之中。
我越跑越覺力竭,越力竭我就越絕望,然后一下跪在了浮橋上。我用額頭貼著懷里素曼冰冷的額頭,終于止不住哭了出來。我腦海里只想著一件事,這一件事就足以讓我泣不成聲:
連素曼什么時候死的我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才突然清楚,自己對素曼的從來就不是同情,而是真心希望能幫助她打開心靈,消除與人的隔閡,找回自我和信任。就像《心靈捕手》里教授藍勃對威爾一樣。但至今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懂她。
10
三山嶺上空剛路過了一道閃電,我穿著黑色雨衣,一個人徒步翻到后山的墳場。
我在眾墳堆里尋找,很多墳塋被野草和荊棘再次掩埋。我只記得素曼的墳是和外婆緊挨在一起的。我僅憑記憶,用柴刀砍了幾座墳塋的野草,才終于找到了外婆的墳,在它旁邊矮它一半的小土堆便是素曼。
只是土堆,沒有碑,因為村里人都說,短命鬼不能立碑,沒有子嗣,又受不住長輩祭拜,就算立了也沒人祭。
我坐在素曼的墳堆前說:“素曼,過不了多久,我也要離開這兒了?!?/p>
上下弓村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了,國 家 出 資在山外面建了個新鎮(zhèn)子,這些年村里人都陸續(xù)搬了過去,還有周圍的小村莊也是。村里只留下幾戶老人家,當(dāng)然村長還在,因為他說:“只要村子里哪怕還剩一人,他就是村長,就不能走。”
人都走了,村里學(xué)?,F(xiàn)在只有兩個學(xué)生,他們說等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下弓村點上的學(xué)校就撤銷了,全部去新鎮(zhèn)上學(xué)。我去過那一次,那里各方面條件都比這兒好。他們讓我也過去,我沒去,我說我該回去了。
謝老師前幾年考到縣城的一所小學(xué)教書,和尚也沒管他的田和狗,一個人去了城里,在一家建筑工地上班。
陳素曼,我也只是因為這場雷雨才偶然想起了你,但我終究會忘記你的,就像這個村莊終究會像你的墳塋一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