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qū)W畫，聽老師講過一個故事。

故事說雕塑家羅丹曾應法國作家協(xié)會的邀請，為大文豪巴爾扎克塑一尊雕像。羅丹苦心杰構(gòu)，凡歷七年，終告成功。作品完成后，羅丹邀來幾個學生同賞，其中一人感嘆道：“老師，我從沒見過這么完美的手，太漂亮了！”

但他的贊嘆并沒有換來羅丹的笑容。雕塑家沉思片刻后，猛然操起斧子朝雕像砍去，把那雙手給剁了下來。

之所以要剁掉這雙手，是因為它太跳突，破壞了雕塑的整體效果。其實又何止雕塑是這樣呢？無論哪種形式的藝術(shù)，一個局部的不和諧總會不可避免地破壞我們對它的整體觀感。

只不過，這種不和諧有時應歸咎于創(chuàng)作者的欠缺思慮或者敗筆，有時則是由鑒賞這件藝術(shù)品的觀眾的誤解所造成的。

很久以來，每當我讀到《詩經(jīng)·碩人》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羅丹砍掉的那雙手。因為《碩人》這篇作品看起來有些古怪。

在這首總共四章的歌詩中，它的卒章，至少從表面上看，也是跳突的。只不過，這首詩的作者已不可考，我們也不能向他求證，卒章是否該被“砍掉”。

而《詩三百》既因孔子之名被推上了儒家乃至整個中國古典學術(shù)的神壇，后來的詩評家們也就只好絕了向《碩人》動斧子的念頭。

于是乎，我們只剩下一條出路，那就是窮盡思慮，找個合適的理由把《碩人》的卒章重新縫合到詩歌的主題之上。只是，這件棘手的任務(wù)該怎么完成呢？

讓我們先來看看《碩人》的全文：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詩·衛(wèi)風·碩人》

和羅丹的雕塑一樣，《碩人》也刻畫了一個人物，只不過刻畫的材料不再是雕塑家手中的木胎或泥胎，而是詩人筆尖的文字。

在首章中，詩人說，他筆下的這位“碩人”是一位血統(tǒng)尊崇的貴婦人：她是東方大國齊國之君齊莊公嫡親的女兒，是齊國西鄰衛(wèi)國之君衛(wèi)莊公的正妻（以上說直系親屬關(guān)系）；齊國嗣子得臣與她是一母同胞（以上說旁系親屬關(guān)系），而她的姐妹則分別嫁給了邢侯和譚公，這讓她看起來似乎又多了兩位奧援（以上說姻親關(guān)系）。

既然以這位貴婦人為節(jié)點，可以延展出如此復雜交織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我們要據(jù)以鎖定她的身份是不難的。《左傳·隱公三年傳》說：

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爲賦《碩人》也。

——《左傳·隱公三年傳》

《左傳》說莊姜是個美女，這怕是真的。因為《左傳》惜字如金的一個“美”字，到了《碩人》中，被作者極盡能事地敷演成了整整一章的贊頌之詞：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問題的關(guān)鍵其實不在詩人如何形容莊姜的美貌，而在于他把美麗的莊姜置于一個什么樣的時空情境中去加以描述。

這就好比一幅人物肖像畫，肖像的背景總不能是一片空白吧？這個情境，詩人在《碩人》第三章里做了交代：

碩人敖敖，說于農(nóng)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解釋說：

《公羊·莊二十四年傳》：“禮，夫人至，大夫皆郊迎?！贝舜蠓驗樾l(wèi)大夫，姜稅于郊，大夫隨君出迎，正與禮合。

——《詩三家義集疏》

根據(jù)王先謙的解釋，春秋時代的禮制有如下規(guī)定：諸侯之間凡有聯(lián)姻，迎娶的一方應由國君領(lǐng)銜，大夫陪同，在國都郊外迎接送親隊伍的到來。具體到《碩人》第三章，它所描寫的該是衛(wèi)莊公親率群臣于國都朝歌的郊外迎接莊姜和她的送親隊伍。

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詩人在首章和次章中對莊姜的那番刻畫了：這樁婚事既是衛(wèi)、齊兩國的政治聯(lián)姻，衛(wèi)國方面優(yōu)先納入考量的因素自然不是莊姜本人而是附著在她身上的那些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故此，首章才會不厭其煩地歷數(shù)她是某某政要的什么人。

當然了，身份貴重的齊國公主既是這場婚禮當仁不讓的主角兒，而這一天又是她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詩人濃墨重彩地渲染她的風華絕代、艷壓群芳，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把這部分內(nèi)容置于次章，也是合情合理的。

如果撇開《碩人》的卒章不說，這首詩的前三章其實描寫的就是衛(wèi)莊公即位的第五年，莊姜來歸，抵達朝歌郊外的這個單一場景。

可是一旦我們這樣鎖定了詩歌的主旨，卒章的內(nèi)容就不好解釋了：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黃河在當時應該是齊、衛(wèi)兩國的界河，而衛(wèi)都朝歌，從地圖上看，并不在黃河岸邊而是遠在黃河以西。

既然前文已經(jīng)講到莊姜和她的送親隊伍抵達朝歌郊外，那就意味著他們自齊東來，早已渡過了黃河。為什么卒章的話題又轉(zhuǎn)回頭去，說到了黃河的身上呢？

另外，詩人在卒章中提到的“庶姜”和“庶士”又分別指誰或者誰們——這里的“庶”如果是“嫡”的反義詞，那“庶姜”、“庶士”有可能是指一男一女兩個人。

可“庶”在文言中也可以作“眾多”解。如果“庶姜”、“庶士”就是“眾姜”、“眾士”，那顯然，是指一群男女而非一男一女了。

清代學者徐瑋文著《說詩解頤》一書對“庶士”的理解很有意思，他說：

公子完、公子州吁，庶士有朅也。

——轉(zhuǎn)引自《詩經(jīng)匯評》

公子完和公子州吁都是誰呢？《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載：

莊公五年，取齊女為夫人，好而無子。又取陳女為夫人，生子蚤死。陳女女弟亦幸于莊公而生子完。完母死，莊公令夫人齊女子之，立為太子。

莊公有寵妾生子州吁。十八年，州吁長，好兵，莊公使將。石碏諫莊公曰：“庶子好兵，使將，亂自此起?！辈宦牎?/p>

——《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

徐瑋文提到的公子完，是“碩人”莊姜的養(yǎng)子（因為莊姜與衛(wèi)莊公成婚后遲遲沒有誕下元子，莊公遂安排莊姜收養(yǎng)了公子完），也就是后來以太子的身份繼承莊公大位的衛(wèi)桓公。

衛(wèi)桓公（即公子完）在執(zhí)政的第十六年突遇政變，遭人襲殺，而這樁血案的兇手便是桓公的庶弟公子州吁。公子完和州吁手足相殘的禍根其實早在他們的父親衛(wèi)莊公生前就已經(jīng)埋下。

因為莊公對庶子州吁的偏愛有些泛濫，不講原則。本來州吁就好舞刀弄劍，莊公還授他以兵權(quán)，向野心膨脹的州吁釋放錯誤的信號，終于釀成弒君作亂、兄弟相殘的慘劇。

徐瑋文解釋“庶士有朅”一句時提到公子州吁，他的意思大概是這樣的：

州吁為嬖妾所出，是衛(wèi)莊公的庶子、衛(wèi)桓公的庶弟，這跟詩文中的“庶士”可以對應——如果我們把“庶士”之“庶”理解為“嫡”的反義詞的話?！皷A”為武壯之貌，而這剛巧合上了“州吁好兵，莊公使將”的文獻記載。

在前文中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碩人》這首詩描寫的是莊姜出嫁，衛(wèi)莊公率領(lǐng)群臣親于朝歌郊外迎接新婚妻子的場景。

這本該是一幅幸福而熱烈的畫面，為什么徐瑋文卻獨煞風景，聯(lián)想到了“州吁”這個亂臣賊子的名字？

我想，這至少有一部分應該歸咎于《碩人》的卒章。參照前三章來看，卒章的內(nèi)容實在過于跳突了。正是這種跳突容易造成誤會。

事實上不僅徐瑋文，清代學者牛震運所著《詩志》一書也說：

此章（指卒章）另起一頭，則從寬處著筆，極意烘染，諷刺閔惜之意更為溢露。

——轉(zhuǎn)引自《詩經(jīng)匯評》

“另起一頭”四字說明牛震運也覺得，還照前三章那樣的以婚禮贊美詩的思路去解釋卒章，他實在解釋不下去了。于是才不得不拋開前文，為卒章別尋一種新的理解。

至于他理解的思路，跟徐瑋文相似，串講起來大概是這樣的：“河水洋洋”、“鱣鮪發(fā)發(fā)”被視作是對莊姜的母國即齊國的大國風范的形容。

意思是莊公與莊姜成婚后，本來可以憑借這一聯(lián)姻紐帶，向富饒廣大的齊國尋求庇護。

可惜“庶士有朅”——因為莊公無原則地溺愛庶子州吁，終于冷落了莊姜，使得那場看似幸福圓滿的婚禮收獲了一個冰冷的結(jié)局。

徐瑋文和牛震運把“庶士有朅”一句指向州吁，顯然是受到了漢代《毛詩傳》的啟發(fā)。《毛傳》解釋《碩人》一篇詩旨的時候這樣講：

碩人，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

——《毛詩正義》

可微顯諷刺的是，《毛傳》的訓詁不支持徐、牛二人對“庶士”的解釋。《毛傳》說：

庶士，齊大夫送女者。

——《毛詩正義》

《毛傳》并不把“庶士”視為州吁的代名詞。它認為，“庶姜孽孽”一句是說為莊姜陪嫁前來衛(wèi)國的媵女們，個個都以盛裝出現(xiàn)在婚禮之上；而“庶士有朅”一句則是說護送莊姜前來衛(wèi)國的齊國大夫們，看起來都相貌堂堂，勇武有加。

這樣來，事情可就有些滑稽了：徐瑋文和牛震運釋“庶士”為州吁，是以《毛傳》對詩旨的發(fā)明即“閔莊姜”為依據(jù)的?？伞睹珎鳌钒l(fā)明“閔莊姜”的依據(jù)又是什么呢？

在《毛傳》主動否定徐、牛二人對“庶士有朅”的理解之后，它其實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

《毛傳》發(fā)明的所謂“閔莊姜”是“功夫在詩外”——四章歌詩之內(nèi)，沒有哪怕一個字能成為“閔莊姜”的確實佐證！

《碩人》的卒章寫道“施罛濊濊，鱣鮪發(fā)發(fā)”，這不免令我想起北朝民歌《木蘭辭》。在《木蘭辭》的結(jié)尾，詩人也做了一個類似的比喻：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蘭辭》

雖然《木蘭辭》的前文一直在講述花木蘭男扮女裝、從戎出征的故事，故事中也沒有提到過兔子，但是結(jié)尾處轉(zhuǎn)到這個關(guān)于兔子的比喻卻并不突兀。

因為這個比喻形象地說明了花木蘭男扮女裝、成就傳奇的可能性。在敘事的邏輯和主題上，這個關(guān)于兔子的比喻跟前文講述的花木蘭傳奇仍是一脈相承的。

我認為，《碩人》的卒章突然將話題轉(zhuǎn)向黃河，轉(zhuǎn)向黃河捕魚的場景，假如這不是作者犯了錯誤，把話題枝蔓了出去，那么就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了：這段黃河捕魚的描寫是一個類似于《木蘭辭》里的兔子那樣的比喻，至于喻義，該與前文密切相關(guān)。

“魚”在上古時代是先民生殖崇拜的圖騰之一，因為魚腹多子，被視為是繁殖能力強大的明證。

詩人在《碩人》的卒章中寫到為齊、衛(wèi)兩國人民所親近的黃河，寫到浩浩湯湯的黃河中捕撈起來的大量的魚獲，該是要借這個比喻來祝愿衛(wèi)莊公和莊姜的婚姻，祝愿他們婚后多子多福。

“庶姜孽孽”——眾姜姓的女子（指莊姜和她的陪嫁媵女們），“庶士有朅”，為衛(wèi)國誕下英武的男兒吧！

— THE END —

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