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創(chuàng)立了公天下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于天,不能使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大夫能薦人于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薦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 上古的時候,堯、舜、禹這三代,是帝位禪讓的公天下,禹之后,由兒子啟接位,變成了家天下。中國政治制度的家天下,是夏禹的兒子啟開始的,現(xiàn)在這一段是討論公天下與家天下的問題。 萬章說:聽說,堯把天下政權(quán)交給了舜,有這回事嗎?孟子說:不是這個道理。 萬章進一步問:舜本來是一個平民,后來卻當了天子,這又是誰給他的?孟子說:那是天意也。 萬章又說:既然是天意,難道老天爺下了命令,或者當面告訴他的嗎?這兩師生之間辯論,針鋒相對,也很尖銳的。孟子說:不是這個道理,老天爺并不會說話,只是在人事上表示出來而已。 萬章又追根究底地問:你說上天是以人事來表示,那上天又是怎樣表示的呢?這個萬章也很會問,徒弟打師父,一拳又一拳打出來,硬把師父逼向角落去了。 孟子說:天子可以推薦下一任的人給上天知道,但是不能要求上天一定把天下給自己所推薦的人。注意!這是圣人的話,一般人祭拜時,往往禱告說:菩薩!你一定要給我父親和我兒子福報。菩薩啊上帝啊都是上天的一個抽象的代號,像這樣的禱告,就是求私情了;上天是公平的,是不講私情的。所以可以為人禱告,不可以要求,你的要求上天是不聽的。在佛教道教及各宗教里,也只能替父母懺罪,只有祈愿,把自己的愿望,禱告給上天知道,不做要求。如果上天聽我的要求,那這上天也太重私情了,也就不該叫做天了。 孟子又繼續(xù)引申到人事上來說,例如諸侯可以向天子推薦人,大夫可以向諸侯推薦人,但同樣的道理,不可硬要求天子、諸侯給某人當諸侯或大夫。孟子以上下三個階層,來闡述一個道理,這就是言語文字邏輯的技巧,從三個不同的層次,來說明公天下的意義,而堆積排列起來,就顯得整齊、嚴肅,而且強調(diào)了語氣。 他申述了一番理論,又回到堯舜的本題說:以前堯自己考察了舜,的確夠資格作繼承人,才向上天推薦,上天也接受了。他又交給舜許多事情去做,看他做事對不對,成績好不好,各級諸侯及社會上老百姓都認為舜做得對,而接受了他。換句話說,“天聽自我民聽,天心即民心”,人民接受了他,也就是天意給他。 年輕人讀《孟子》讀到這里,覺得“天呀天”的,啰啰唆唆,干脆說全國的人都同意他,是民主的政治,這不就好了嗎?為什么要“天呀天”的而不說人?實際上都是人;為什么不像現(xiàn)代的說法,講是民主的?其實,孟子這里所講的,等于現(xiàn)代政治哲學所標榜的最高的民主精神,但不是美國式的民主,也不是現(xiàn)代世界各國所實行的各式各樣的民主政體;這只近似西方民主理想、政治哲學最高的精神,但大不相同。 孟子這里所說,人心就是天心,這是天人合一的境界,這種民主,絕對不能有私心,絕對不能憑個人的好惡做抉擇,其中包含有宗教性的信仰,哲學性的理念,由形而下而通至形而上的內(nèi)義?,F(xiàn)代世界各國的民主,只是屬于形而下的,是由人類社會的觀點而設(shè)想的;但孟子這里所講的這種精神,可以說是形而上與形而下貫通的。 在《孟子·梁惠王下》,可以看到,“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這類話的意思是說,群眾的看法,有時候是盲目的或情感化的,不是理性的。在《論語》中,孔子也有類似的話,而現(xiàn)代歐美式的民主,則是情感化的。一個國家的成敗,付托在這種情感化的民主政治上,是非常危險的。所以孟子始終不提“民主”這類名詞,而是在那里“天呀!天呀!”的,叫了半天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