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的君王與親屬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对姟吩疲骸仗熘拢峭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醇葹樘熳右?,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遺?!潘寡砸?,是周無遺民也。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yǎng),養(yǎng)之至也?!对姟吩唬骸姥孕⑺迹⑺季S則’,此之謂也。 《書》曰:‘祗載見瞽瞍,夔夔齋栗,瞽瞍亦允若’,是為父不得而子也?!? 前面說到統(tǒng)一的問題,但有關(guān)整個的問題,還沒有講完,所以咸丘蒙緊接著又提出來問:舜當君王以后,堯是退位的君王,在民主政治來說,他可以享受優(yōu)厚的待遇,但他的身份也等于是平民了,“舜不臣堯”,堯不向舜稱臣的道理,我懂了。但是根據(jù)中國文化,像《詩經(jīng)》中所說的:整個天下,沒有一寸不是“王土”。 “王土”相近于現(xiàn)在民主時代的公有土地;但在君主時代的公,是王室的公,這個公有的土地,一直到海邊為止。但上古沒有制海權(quán),當然更沒有制空權(quán),所以現(xiàn)代的領(lǐng)陸、領(lǐng)海、領(lǐng)空,在古代往往包含在“領(lǐng)土”一詞之內(nèi)。如現(xiàn)代政治術(shù)語中,每說“領(lǐng)土、人民、政權(quán)為構(gòu)成國家的要素”,其中“領(lǐng)土”一詞,就包括了領(lǐng)陸、領(lǐng)海與領(lǐng)空。 上古時代,人類的生活行為,沒有到達海上,所以說,普天下的土地都是王土,所有在土地上生活的人,也沒有一個不是君王的子民。舜既然當了君王,堯可以不必來朝見稱臣了,那么他的父親瞽瞍怎么辦?前面曾經(jīng)說過,瞽瞍也是一個小國——有虞的元首,不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以現(xiàn)在來比喻,也可視為一個鄉(xiāng)鎮(zhèn)長或縣長。如果舉行全國會議時,兒子為一國之首,處在高位,父親該不該行君臣之禮? 孟子說,《詩經(jīng)》的話是有道理的,不過不能用來討論這個問題。一個人,因為擔任了國家的公職,就只有公,沒有私,因忙碌于公事而不得養(yǎng)父母,對于孝養(yǎng)父母方面,就不免多少有所缺失。 咸丘蒙又說:如果這樣講起來,國家的大事,只讓一個人去勞苦,其他的人,不共同負擔責(zé)任嗎? 孟子說:《詩經(jīng)》的話,雖然是那么說法,但是不能以這個邏輯來做論點的,雖然擔任公務(wù),不免于私情稍有點妨礙。所以真懂得文學(xué)詩詞的,不能只看文字,而忽略了文字所代表的意義;更不能因為文辭的表面,而忽略了他寫這首詩的動機與目的。例如平時講話,有時話的內(nèi)容并不好,而本意——動機與目的是非常好的。例如父母往往罵孩子:“你不吃飯,我打死你”,這句話的內(nèi)容非常兇狠,可是他的動機是教育孩子,目的在使孩子獲得充分的營養(yǎng),本意是非常慈愛的。如果將父母這句話,解釋為狠毒的父母,那就是以辭害意了。 所以對于詩也是這樣,要以我們高度的思想,去推論他的本意,知道他寫的動機與目的,才可以了解古代文字的原意了。如《詩經(jīng)》中《大雅·云漢篇》說:“周馀黎民,靡有孑遺?!痹馐侵钢艹y(tǒng)一天下,沒有遺漏一個老百姓。換言之,在周朝這一政治體制之下,都是同一國家的人民,沒有一個人不是周的人民。如果我們照它表面字義解釋,那就變成說周朝沒有遺民,都死光了! 實際上周朝是有遺民的。“遺民”這一名詞,是孟子首先在這里說出來的,后世也稱做“逸民”,逃逸、放逸的意思,也就是隱士之流。例如伯夷、叔齊兩個人,就是周之遺民,他們是前朝商紂時代的子民,因為義不食周粟,逃到首陽山里吃野菜,隱居。所以,根據(jù)史料來說,周朝絕不像《詩經(jīng)》上所說的,沒有遺民;不但有遺民,而且還不止是伯夷、叔齊兩個人。周朝到成王之后,政權(quán)建立將近一百年了,還有“殷之頑民”,就是殷商時期留下來頑強不肯投降的人;又如周朝封的宋國,也是殷商之后。 再說,周朝封紂王的叔父箕子于朝鮮,就是現(xiàn)在的韓國,所以韓國的國旗,是取自《易經(jīng)》,中心一個“太極”,乾([插圖])、坤([插圖])、坎([插圖])、離([插圖]),四卦布于四角?;油菩械奈逍邪素晕幕S绊懥隧n國的文化發(fā)展,他們也就是箕子的后裔。周朝封箕子于朝鮮,也可以說是封殷商的遺民,只是不好意思說放逐,目的是把這些人送得遠遠的,給他們一個范圍,要他們?nèi)プ灾\生活。 所以研究歷史就可以發(fā)現(xiàn),孟子到了這里,也沒有辦法說得很透徹、露骨,他當然懂,可是不好意思多說,就到此為止了,只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他的意思就是,假如相信這兩句詩,就會認為周朝沒有遺民了;也等于說,這兩句詩雖是這樣說的,難道周朝就真的沒有遺民了嗎?詩盡管如此,但文字的記載,不免有點出入,如果望文生義,就更偏差了。 到這里,對于舜是不是一個真孝子的問題,孟子作了一個初步的歸結(jié)。他說:“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人最大的大孝,是尊敬親屬,而親屬中最親的是父母,因為人的身體是父母所生。一個孝子,如果連親情都沒有,就根本不可能孝于天下、國家、社會。而尊親最到家的,“莫大乎以天下養(yǎng)”,一個人當了君王,以天下之大的最高尊榮,來孝養(yǎng)父母,當然可以稱為大孝子。因此以天下來養(yǎng)父母,也就是最大的、至高無上的孝養(yǎng)了。正如《詩經(jīng)》上說的:“永言孝思,孝思維則”,這種孝思,可以作為千秋萬世的法則,也就是孝的真實含義。 我們讀《孟子》到這里,會有一種感想,假如孟子在我們面前,我們一定會說:孟老夫子,你講的理由都對,可惜你所講舜當時所建立的制度,是不是事實,歷史上仍找不到記載的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