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拾貝】云夢與赤鳥

一、
你可以想象這樣一只健壯俊美的飛鳥,通體是如火般……或者說像太陽那樣的火紅,仿佛它的羽毛都在燃燒。
赤鳥盤桓在郢都上空,喙上掛著一枚環(huán)形碧玉,它的樣子宛如一名真正的君王,眼中含淚,慈愛而悲傷。
王城霧影縹緲,青銅爭鳴碰撞,皮鼓沉悶回蕩,奏出晦澀詭異的楚樂。
云夢大澤升起的霧氣籠罩著湖澤密布的楚地,如同為這個國家穿上一件素色祭服,將她打扮成侍奉諸神的巫師,那袍袖蓬松而使人充滿幻想。
而在這片袍袖遮蓋之下,肌膚綿延千里:平原為皮,丘陵為肉,山岳為骨,河川為血,但是……人在這里的存在又有著怎樣的意義呢?
赤鳥注視著遠(yuǎn)方的云夢,仿佛在與那片霧對話:
赤翼決朱天兮,眷江河而難遷。
郢都彌幽晦兮,霽朝雨而暮煙。
銜荊虹兮哀聲絕,無棲木兮獨盤桓。
它想拯救,但無人期待,只能繼續(xù)翱翔,用羽翼撫摸著楚地的平原山川,被囚禁在翼軫之間;
它想引導(dǎo),但無人聽見這鳴叫,惟有自哀自聽,祭奠那無數(shù)霧中的可憐犧牲。
一只鳥,盤桓在王都的上空。

二、
少年遠(yuǎn)離狩獵的人群,信馬由韁地漫游在望不到邊際的云夢澤。澤中犀牛麋鹿肆意奔走,水生的香草散發(fā)出迷人的氣味,王都之外的一切讓年輕的王子沉迷,讓他失去了方向。
他時而跟蹤著一只落了單的野兔,時而追趕一只發(fā)呆的雉雞。家臣們還在遠(yuǎn)處跟隨他的父親追擊一匹野鹿,驚起一陣水鳥飛往天外。
畢竟國君的儀仗在野外并不通行,禽獸飛鳥不會臣服敬畏,只會因此逃竄。
“父親!父親!”
他想把自己剛剛的戰(zhàn)利品,那只野兔給正在獵鹿的父親看看。忽然,一只赤紅色的飛鳥停在他面前,和他對視,修長的喙上銜著一枚環(huán)形的玉璧。
凝視著它的目光,少年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那雙眼睛吸走了似的。
不要再向前了。
他仿佛能聽懂那只鳥的話語。
玉璧滑落。少年想要上前拾起,可眼前不知何時凝聚起一片無窮的霧境卻更加誘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朦朧,曖昧,美好,神秘。宛如諸神所居的境界,不斷溢出的輕柔的云絮仿佛一只只秀手在招引他。
來吧,來吧。
四周的湖澤蒸騰起奇妙的香味,使人恍惚,使人癡迷。
赤鳥重新銜起玉璧,發(fā)出仿佛人類哭聲般的哀鳴,飛走了。

霧中的少年經(jīng)歷了什么,沒人知道。只是出來的他恍惚著,嘴里不斷嘀咕一些奇怪的東西:
東皇太一,東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
后來,王子的奇遇傳遍楚國上下,人們都說這是神的選擇。在楚國的傳說中,霧是諸神的居所,只有被神選中的君王才能進(jìn)入,并接觸那些不可言說,連名字都是禁忌的存在。
當(dāng)今的君上也是曾經(jīng)進(jìn)入過云夢的霧中,后來先王才讓位于他。

回到郢都之后的某天,當(dāng)今的楚王商臣強(qiáng)硬地拉著他的手,不顧他的不解和恐懼,把他帶到來到一個女人面前。那個女人雍容華貴,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自然也配得上她的容貌和服裝。
她打量著這個擺弄菖蒲草吊墜的孩子,幾次想從他手里把那廉價的玩具奪走,但被商臣制止了:“這是他生母的遺物,他從小一直帶著,別管了。”
隨后商臣對他說:“聽好了,熊旅吾兒。從今天起她就是你的母后,你就是楚國未來的王,知道了嗎?”
他懵懂地點點頭。
這件事就連宮中的史官都不敢記述,不知是因為太過荒唐無人可信,還是因為沒有人敢違抗王的威嚴(yán)與潛伏在楚地的某個更加偉大的意志。仿佛太子熊旅從來都是王后的孩子,楚王的嫡長子,而后世也會這樣認(rèn)為。
因為比起中原諸國對嫡子血統(tǒng)的偏執(zhí),楚地顯然更加偏執(zhí)于某個條件:
能走近那神秘的霧氣,就是王的資格,無論走進(jìn)去的是什么人。
不久后,商臣又帶他進(jìn)了一次云夢,但這次沒有侍從與儀仗,只帶了令尹成嘉——他是當(dāng)今楚國最強(qiáng)大的巫祝一族,若敖氏的領(lǐng)袖。此外還有幾名若敖氏的巫師陪同。
“君上和太子,請?!?/p>
巫師們穿著奇異的緗色禮服,面具遮蓋著他們的容貌。他們?yōu)槟菍Ω缸拥囊鹿谏涎b飾以椒草,辛夷,辟芷,秋蘭,薜荔……被水澤沁泡的草木散發(fā)著使人心神飄忽的香味。
若敖氏的巫師們高舉鹿角,招搖著形成一只浩蕩而詭異的隊伍,成嘉在前引領(lǐng)開路,仿佛順著這條線路前行,就能來到和人世毗鄰卻永遠(yuǎn)無法接觸到的某個境界。
霧也像有意識似的,打開了一道容納兩人通過的入口。

霧中,熊旅看不見父親,也看見巫師們。只有某個奇異的旋律伴隨著他的每一次邁步,每一次前行。
他如孩提時一樣輕松歡快,在繚繞的香氣中忘乎所以肆意奔跑,忘記了作為貴族的身份。
因為這一刻,莫名而龐大的的快樂涌入他的心頭,那是比第一次撫弄寵姬的腰肢,比觀賞山越的歌舞,比暢飲陳年佳釀更令人醺然沉醉。每當(dāng)吸進(jìn)這茫茫的水霧,都像是腦子與這境界融為一體。
霧中,仿佛有數(shù)不盡的眼睛凝視著他,投以溫柔的目光,又像無數(shù)手拉扯撫摸,將他擁抱,為他洗禮,亦或是加冕……
他不知走了多遠(yuǎn),只見前方水中浮現(xiàn)出一座古老的洞穴宮殿,接近時無窮小,但走入時又無窮大。
他走進(jìn)里面,看到正殿左右兩邊分別列著巨大無比的塑像:東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湘君,湘夫人,河伯……面對他們時,自己如同一粒微塵般渺小,只能服從,只能敬仰。
眾神的形象模糊,而最深處的王座背后,是神秘的東皇太一,祂命令自己坐在那王座之上。坐上去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眼中的世界變了,自己也陷入恍惚與莫名的幸福。
“那霧就是無上的諸神,楚是被神選中的最后的國土。而您,偉大的楚王,您是我們與眾神唯一的聯(lián)系。”
出來以后,成嘉侍奉在年幼的君主左右,他這樣解釋著。
在返回的車駕上,熊旅昏昏欲睡。朦朧的夢境里他還站在云夢,望向云霧遮蔽的遠(yuǎn)方,隱約又看到了那只赤鳥越飛越遠(yuǎn),自己卻怎么都趕不上……
此后,熊旅就是楚國的新王,也就是后世的楚莊王。而他的父親自從走入云夢,便再也沒出來過。若敖氏對外說先王當(dāng)時已經(jīng)病重,由云夢返回諸神的境界。

三、
“君上,是時候去云夢了。”
當(dāng)我醒來時,身旁一副古怪打扮的成嘉早已恭候多時。而他剛才的那句話,讓我感到輕松。
因為我剛剛做了一場匪夷所思的噩夢。
“你先下去吧,孤等下就去……來人?。 ?/p>
我一邊吩咐左右替我換下被冷汗打濕的衣服,一邊回味著方才在夢中的見聞,心里還在不停地悸動著。
也許只有霧中的空氣才會為我洗去這份莫名的惶恐吧。那霧,那云夢的大澤,如同母后的懷抱,溫暖而舒適。
因為在那兒,有不可言說的諸神。

云夢澤的空氣溫和而濕潤,隱隱含著些許草木清香。在遠(yuǎn)處停下滾動的車輪,我吩咐成嘉在此等候,自己一步步前往大澤的中心。
每當(dāng)像現(xiàn)在這樣踏足云夢,深入那片綿延不絕永無休止的霧境時,我都深刻感到自己正在和那團(tuán)霧氣融合。
他們就是我……他們要我做什么……我就應(yīng)該做什么……
人的意志,在這里如同一支輕薄而脆弱的葦草,每當(dāng)我想用自己的想法控制自己的行動,自己的身軀,都會迎來莫名的惡心與抗拒;但只要順從這片霧,就會感受到無窮無盡的快樂與智慧。
是的,智慧。在那里有我心中一切疑惑的答案,所有的啟示,仿佛那里就是整個世界的終點。
這時,我的耳邊縈繞著某種古老且難以辨識的語言,蒸騰著腦漿,但這種感覺并不討厭,反而讓我輕飄飄的,如同浮在溫水池中。
漸漸地,耳邊的聒噪變成能聽懂的語言,它們指導(dǎo)著我的思想:應(yīng)該怎樣掃清即將出現(xiàn)的敵人,信賴哪個忠心的臣子,排除對這個國家有害的異物……
從霧中出來時,我也不知道自己說出了什么。只是強(qiáng)烈的欲望和意愿從七竅噴涌,從口中自然流淌:
復(fù)仇……復(fù)仇……復(fù)仇!
“君上有令,討伐背叛楚王的舒國?!?/p>
當(dāng)年,群舒被楚的軍隊再度擊潰,又俘虜了它的附庸,宗、巢二國的國君。
征討……征討……征討!
“君上有令,山戎族將有叛逆!即刻出兵迎擊!”
楚軍很快在大林一帶布防,等待山戎的到來。
趕走……趕走……趕走!
“君上有令,蘇從對國君不敬,但念其功,逐出楚地!”
名為蘇從的大臣被趕出了王宮,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
……
若敖氏的巫師們用這份力量,連接著神(霧)與人的境界,讓楚國日漸強(qiáng)盛。這些,都在我的眼中見證:
一次次對外的征戰(zhàn)順利無比,軍隊勢如破竹如有神助;
國內(nèi)百姓都像生活在太古的和平之中,一成不變的幸福并微笑著;
朝中大臣無不把我類比成古時候的眾多賢王……
悅耳的楚樂和百姓的歡笑,日夜在郢都交縱不息,猶如終年盤桓的霧氣,縈而不散。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
但那個噩夢也同樣困擾了我三年。

我常常夢到自己化作一只飛鳥,通體赤紅,如同我們最尊崇的神明:太陽。我飛翔在這片國土之上,肩負(fù)翼軫,口銜玉璧。
但換了個視角重新審視時,這個國家卻顯得莫名恐怖。
每當(dāng)我俯瞰楚國,只能看到一座巨大的墳?zāi)梗喝藗兇魷匦袆?,宛如不死的僵尸;巫祝日夜祈禱作法,讓奇怪的旋律響徹王都,召喚來重重鬼影;風(fēng)雨飄搖,祭祀的高臺上,血淋淋的肉塊堆積成山,分不清是什么犧牲;邊境的戰(zhàn)場,壘砌的骸骨堆成尖錐高塔,插著胡亂涂鴉似的旌幡……
我仿佛被囚禁在王都的上空,無論如何掙扎都飛不出那片迷離、潮濕而溫暖的霧。
夢,醒了。

寢宮的陳設(shè)還和從前一樣,空氣潮濕而溫暖,此時尚值夜半,我的子民應(yīng)該都幸福地沉睡在這個國家,等待著明天。
遠(yuǎn)處散落的腳步聲應(yīng)該是巡邏的衛(wèi)士吧。
我坐在榻畔,看著昏或不明的天空。午夜將盡,而在大霧掩埋的國都,即使天亮也許同樣無人知曉。
“伍舉,你過來?!?/p>
趕走身邊還在昏睡的姬妾,我來到寢宮門外招呼著正好巡邏至此的伍舉。他們的一族幾代人都在楚為官,和若敖氏一樣值得信賴。
用不多時,我面前響起一陣甲胄鱗片碰撞時的窸窣聲。
“君上有何吩咐。”
“沒什么,孤夜里睡不著,想問你幾句。”
“不知君上想聊些什么。”
伍舉站在階下,拄著腰間的長劍仰面問道。
“只是一個無聊的夢罷了。你見過赤鳥嗎?那種鳥可美啦,火紅的羽毛,叫起來就像唱歌似的,赤翼決朱天兮,眷江河而難遷。郢都彌幽晦兮,霽朝雨而暮煙。銜荊虹兮哀聲絕,無棲木兮獨盤桓……你怎么了?”
“君上……你、您說什么?”
伍舉的臉色一變,顯得異常慌張,握劍的手抖個不停,讓身上的披甲也隨之響動起來。
“莫非你聽過這首歌?”
“不,臣不知道,臣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沒說,沒有……他看到了,沒有……”
伍舉低著頭連連退后,誠惶誠恐的樣子宛如向誰謝罪,語氣逐漸怪異且錯亂。
片刻過后,他平靜了下來:“君上,趁著臣還清醒,只能對您說這樣一句話,唉……權(quán)當(dāng)是臣巡邏累了自言自語吧……”
“你說吧,孤聽著?!?/p>
“宮中已經(jīng)有赤鳥了,還不止出現(xiàn)過一次。只是上次出現(xiàn),是六十多年前了,那時還是臣的父親見過的……不……現(xiàn)在還……不行!”
伍舉揮舞著還在鞘里的長劍,痛苦地扭動身子,把不知何時變得宛如枯尸般的手伸向我,說道:“不要相信若敖氏……不要……”
“伍舉你這是什么意思,你……”
話還沒說完,只見伍舉詭異地一笑,不再說話,轉(zhuǎn)過身去漸漸走遠(yuǎn),消失在遠(yuǎn)處的霧中。
那身影仿佛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一具巫師常用的稻草人偶。
“六十多年前,那是祖父成王在位之時,當(dāng)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第二天,伍舉照常進(jìn)宮,安排軍隊調(diào)度,巡邏,一如往常,可是他并不記得昨天晚上的事。
確切說,他仿佛失去了作為伍舉這個人的人格,只是一個為楚國工作的道具。

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又不敢把所有信賴托付給若敖氏。只能把自己交給云夢的那片霧。
有時候就在云夢里呆上一整天。
但楚國沒有因為我的自暴自棄而衰敗,人民依舊沉浸在幸福里,戰(zhàn)勝的消息一次次傳來,只是我感覺自己在漸漸變成不是自己的自己,在霧中的眼睛注視下,在那些手的塑造中,我仿佛成了另一個模樣。
令我恍惚而快樂,有時我也想一直這樣就好了,就像先祖楚堵敖那樣,終日放鷹走馬,國家不也挺富強(qiáng)的嗎?
可是夢里,赤鳥依舊盤桓著。在夢中我的心中莫名沉靜,莫名清醒,仿佛這里才是現(xiàn)實,讓我看到殘酷的真相:活祭品在哀嚎,人們?nèi)缧惺呷?,大霧吞噬著楚地之上,一切作為人的意志和存在……
這二者究竟何為真實,何為虛假,我也有些混淆不清了。
異常真實的體會,就像永遠(yuǎn)無法“醒來”的現(xiàn)實;
而我所熟知的現(xiàn)實還沉浸在霧氣昭昭的夢境里,讓人辨識不清;
比夢境更加虛幻而美好的現(xiàn)實;
比現(xiàn)實更加真切的夢境;
它們交替在腦海中上映,把常識,思維,認(rèn)知攪亂成一池深不見底的沼澤,有如宿醉的感覺……
云夢,
飛鳥,
玉璧,
尸塊,
巫祝的詠唱和那旋律,
夢中俯瞰時觸目驚心的種種……

就這樣,年輕的楚王陷入了痛苦與瘋狂的掙扎。在清醒與昏沉之間擺動著的精神,幾乎要瘋掉。甚至連現(xiàn)實和夢境的場景也頻頻交錯,重合:祭祀的野獸是人,人被當(dāng)成野獸祭祀在神龕之畔,不能接近霧,終日重復(fù)著飛鳥,霧……
“聽說了嗎?君上的病又重了,前幾天還說不讓人們用野獸的肉祭祀,說那些是人肉,是活祭品什么的?!?/p>
宮殿外等候令尹召見的官員們交談著。
“君上可憐啊,從那以后一次都沒去過云夢??磥沓膰\(yùn)也……希望若敖氏的大人們能為他治好,這個國家不能沒有他,他是我們和眾神唯一的連接?!?/p>
“聽說了嗎?上次宮里開宴會,君上說得更嚇人,什么菜里有指甲,膾是人的肥肉,烤鹿肉是燒焦的奴隸尸體,酒又腥又臭,殷紅殷紅的,你們頭上的冠冕是骨頭,鬲里沸騰著的肉粥,還飄著人眼珠子!我差點兒沒吐咯,之后君上就拔劍亂砍,現(xiàn)在宮里沒一樣家具是好的,從那以后……”
他們說著,看向了大殿的方向。
大殿里,君王依舊還坐在專屬于他的寶座,只是……這里空無一人,只有他垂手握劍,遙望云夢的方向,霧氣籠罩下昏或不明的蒼天。
那里,他又看到了什么呢?

經(jīng)過朝中大臣的商議,決定委托若敖氏的巫師們,采用巫術(shù)治療。
夜半,月的光華最優(yōu)美也最璀璨時,致幻的熏香繚繞在宮室之內(nèi)。巫師們眉頭緊鎖,喉頭咕嚕著仿佛來自太古的音韻;咚咚鼓聲不停作響,回蕩在幾乎昏迷的君王旁邊,但驅(qū)散的卻并非他體內(nèi)的“邪”,只有幾乎碎裂的靈魂,晝夜不息的誦經(jīng)祝禱就像一鍋滾油,要把他從指甲到發(fā)絲徹底浸泡一遍。
霧氣里,他仿佛又看到了云夢的那些場景,無數(shù)只眼睛對著他眨啊眨的,無數(shù)雙手揉搓,如同要把他撕裂;但緊接著又是夢里的那只赤鳥,俯瞰著這片散發(fā)腐臭的大地。
“君上看到了什么?”
似乎達(dá)成目的的成嘉在他身旁,熊旅蒼白的嘴唇微微顫動,繼而話語虛弱地流淌出來:“赤鳥,玉璧,環(huán)形的玉璧……”
成嘉的臉色一變,仿佛那些字眼能把他的靈魂戳穿,是聽到就會失去一切的禁咒。
之后,楚國出現(xiàn)了禁令,郢都周圍不得出現(xiàn)飛鳥,尤其是赤色的飛鳥,這是擾亂王神志的元兇,抓住以后來令尹官邸領(lǐng)賞。
甚至有許多人把家養(yǎng)的雞鴨涂上朱紅顏料來冒領(lǐng)賞錢。

四、
在這之后,若敖氏宣稱楚王熊旅的“病情”已經(jīng)痊愈。但他還是不能接觸朝政,記錄政事的竹簡也只是象征性地給他簡單看一下罷了,誰也不指望這個瘋子君王能做出什么賢明的裁斷。朝中的大小事務(wù)全由若敖氏接管。
幾個月后的一天,他和往常一樣披頭散發(fā),坐在王宮殿前旁若無人,吟誦莫名其妙的歌謠:
赤翼決朱天兮,眷江河而難遷。
郢都彌幽晦兮,霽朝雨而暮煙。
銜荊虹兮哀聲絕,無棲木兮獨盤桓。
不遠(yuǎn)處,一名侍從趨步趕來,熊旅并不認(rèn)得這個家伙,他的面孔有點熟悉,但又有些陌生。
“蘇從……”
熊旅滿是混沌的腦中突然聯(lián)想起某個印象,這個人是被他趕走的蘇從。他應(yīng)該被趕走了才對,可為什么……
熊旅抬頭望著他,對方也沒有回絕他的目光,打量著這個已經(jīng)邋遢不堪的家伙,也就是他們的君上。
“君上肯定很驚訝臣為何會出現(xiàn)。臣之所以來,是要告訴君上這片霧以及楚國的真相?!?/p>
這時,一隊衛(wèi)士走過,面無表情,如同一群傀儡。蘇從見狀默然不語,裝作要攙扶熊旅起來。
見士兵遠(yuǎn)去,蘇從繼續(xù)對熊旅說:“臣知道君上剛才哼唱的那首歌,也知道在我離開時楚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請君上聽我——”
話音剛落,熊旅揮舞著空了的劍鞘,敲打著對方的脊背——為了避免國君傷人,若敖氏拿走了他的寶劍,只給他留下一只華麗的空劍鞘。
邊打邊喊:“你怎么知道?你為什么知道?難道你也要害孤?你看到了?!孤殺了你這賊子!殺!殺!”
忽然他的動作慢了下來,用只有他和蘇從才能聽到的低聲說著:“明日正午,孤的寢宮,另外……帶點常人能吃的東西過來?!?/p>
逼退蘇從以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寶座(臺階)上拍著手,癡癡笑著。但蘇從眼中的熊旅,并沒有瘋病之人的模樣。

第二天正午,霧氣似乎減弱了幾分,熊旅的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在空無一人的寢宮休息,地上堆滿了記錄政事的竹簡。
外面的士兵早就被他支開,寢宮陷入一種奇妙的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繼續(xù)裝作侍從打扮的蘇從走了進(jìn)來,手中捧著一只食盒。
“你來了?!?/p>
熊旅看著蘇從,感慨萬千。
盡管之前莫名被趕出郢都,但熊旅隱約也察覺到他之所以被“霧”趕走,正是因為他接觸到了某些不能被公布的真相。
蘇從盡管淵博而有才干,但比起其他的大臣更加急躁,數(shù)次因為直言而遭難,但這次回來時,數(shù)年的歷練,讓他的臉上多了些風(fēng)霜,還有沉穩(wěn)老練的神情。
“君上先用些飯食吧,聽說您一直都沒怎么吃過東西,看來您確實也發(fā)現(xiàn)了,那些飯食并不合您的心意。”
熊旅點點頭,打開他帶來的食盒。先吃了些酸澀的瓜果,稍微有些胃口以后,又喝下一碗蘇從專門在外面帶來的菜羹。待他恢復(fù)了些許氣力,這才發(fā)問道:“你為何知道赤鳥的事?”
“說來話長啊……首先臣想問一件事,君上可知道先王是如何得到王位的嗎?”
“父王?祖父成王死后,父親順理成章繼承了王位,難道不是這樣嗎?”
“未必如此,”蘇從來到熊旅背后的書架,從上面找出一卷竹簡,那是記錄王位更迭的檔案,也是對楚王世系最官方的說法,他展開竹簡接著對熊旅說道“按照記錄來說是沒錯,但這上面從沒記錄過成王的‘瘋病’?!?/p>
“瘋???”
熊旅聯(lián)想到自己的近況,那些夢,以及當(dāng)初伍舉說過的事,喃喃自語著:“莫非赤鳥……真的在六十年前出現(xiàn)過?祖父也夢到了?”
“臣推測這就是成王之薨的原因——他和君上一樣,看到了某些不能被看到的東西,所以才被某些人弒殺。而且這件事還和一個人有關(guān)?!?/p>
“誰?”
“臣……先請君上允諾,臣說完之后不追究臣的罪過。”
蘇從沒有立刻說出,而是神色凝重地請求著。
“這是哪兒的話,你能冒險來見孤就夠忠誠的了,怎么還懇求贖罪,莫非你說的人是……啊!你是說父親?”
“不錯。臣曾聽穆王近臣說過。成王臨終前幾日,穆王曾走入云夢,出來時變得和從前溫厚平和的他截然不同,眼神狠毒凌厲,不似常人。而且當(dāng)天若敖氏和潘崇也在左右跟隨,好像在密謀什么?!?/p>
“他們將祖父給……不,不可能,但是現(xiàn)在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只有去相信了嗎?”
熊旅癱坐在地上,滿腦子說不清是清醒還是混亂,直到蘇從把他扶起。
“從你所說的情形來看,莫非這一切都是若敖氏的陰謀?因為祖父看穿了他們的伎倆,就用巫術(shù)蠱惑父親殺死祖父,然后控制他登上王位……這樣就解釋得通了,而祖父看到了什么,我想應(yīng)該就是……嘔!”
熊旅不再說下去,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翻涌,蘇從連忙上前為他拍背緩解。
每當(dāng)想起夢中赤鳥所見,熊旅都忍不住作嘔:那些活祭,那些腐爛的軀體與尸骸,那些莫名可怖的場景,以及那片無處不在的,帶來惶恐的霧……
“只是孤還有一事不明,若敖氏的目的呢?他們蠱惑君王和百姓,使用活祭,其意何為?”
“說到這個,其實臣還有個推測。穆王等人也許只殺害成王的兇手,而指使他做這件事的并非是人,而是那片霧?!?/p>
“什么?”
熊旅恐懼地看向外面,仿佛在寢宮外的霧氣是一群活著的生物,從楚地吸食著生命維持自身的存在。
“若敖氏自稱霧中有諸神所居,但依臣所見,那片霧絕非善類。至于原因……臣就是最好的例證?!?/p>
蘇從轉(zhuǎn)過身去,將外衣脫下。干枯的身形上并沒有太多肌肉,取而代之的則是腐爛的肌理,有些地方甚至已經(jīng)顯露森森的白骨。肌膚上隆起的血管里涌動著什么東西,時而從傷口里爬出一些白色的蛆蟲,還帶著膿血。
“這……這是什么?!怎么會是這樣子!”
蘇從轉(zhuǎn)過身去,好像不想再讓國君看到自己丑陋的外表,微笑著說道:“臣怕是活不了沒多久了?!?/p>
“這又是怎么回事……??!霧的影響,是這樣嗎?”
“君上圣明,那片霧仿佛有什么詛咒似的。仿佛不知不覺間身體的精氣,魂魄,都會流向它們,宛如獻(xiàn)祭。而且還不能調(diào)查其真身,越是探查得深,越會為自身招致災(zāi)禍,輕者神智錯亂,乃至軀體腐敗。如今整個楚國都被霧侵蝕了。自從我們出生在這片霧境的國度,就早已經(jīng)是若敖氏獻(xiàn)給所謂諸神的祭品,說不定當(dāng)初殤王正是看透了這一切,知道自己和整個國家都是獻(xiàn)給霧的祭品,才縱情享樂,揮霍余生?!?/p>
“但這樣你又是怎么撐下去的?”
“全靠它?!?/p>
蘇從從袖中取出一小片干枯的草葉,熊旅認(rèn)識這個,他也曾經(jīng)佩戴過的荃草。
“巫祝們?yōu)榱瞬蛔屓藗儾煊X自身的變化,不僅使用巫術(shù)掩蓋,還大肆宣揚(yáng)香草的功效,讓楚國人人效仿,都用隨處可見的香草裝飾,烹調(diào),可但唯獨這種荃草不在其內(nèi),皆因它能驅(qū)散邪氣,對巫祝們而言是一種無比的劇毒?!?/p>
將荃草收起,蘇從繼續(xù)說道:“憑借荃草,臣方能以此殘軀茍活至今,但也只是起到延緩的作用?!?/p>
“照你這么說,孤為什么沒事?”
熊旅查驗了自己的身上,顯然除了瘦削一點之外,沒有太多的變化。
“君上是不同的,我楚國歷代君王似乎不會受到巫術(shù)和一些邪佞之物的侵害,自然不會和臣一樣……此外也不乏一些和君上體質(zhì)類似之人?!?/p>
也許正是由于這一點,才會被若敖氏利用,成為那團(tuán)霧的代言人……熊旅這樣想著,越是這樣想,越覺得屈辱和憤恨,于是他對蘇從說道:“那么孤接下來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當(dāng)務(wù)之急,請君上務(wù)必要找到和氏璧和赤鳥的下落?!?/p>
“和氏璧?那不是在宮里保存著嗎?”
“和氏璧在君上的祖父,成王薨時已經(jīng)遺失,宮中只是贗品。因為歷代先君都說這碧玉是不祥的。”
“此話怎講?”
“據(jù)說和氏璧由楚人和氏從荊山所得,起初獻(xiàn)給厲王,但他和后來的武王都無法接受,將其貶低為石頭,并且由若敖氏下令切掉和氏的左右腳警示眾人。和氏因此而瘋癲,絕望慟哭直到雙眼失明,才安然死去……
“他們?nèi)孙@然是看到了什么。之后文王得到和氏璧,遷都到郢,但從此和氏璧被束之高閣,從未將其把玩過,甚至還派人棄于野外。但據(jù)說和氏璧被丟棄當(dāng)天,赤鳥穿過云霧,將其銜走。”
又是赤鳥……熊旅忽然覺得自己至今經(jīng)歷的一切仿佛一串散亂的珠玉,此刻經(jīng)蘇從的一番話終于串聯(lián)起來。
“看來正是因為接觸了和氏璧,看到了真實的楚國,和氏才會瘋掉啊。不管怎么說,只有找到赤鳥銜著的和氏璧,才能不受會繼續(xù)霧的蠱惑和支配,可是……”熊旅眼前一亮,又隨之黯淡道:“可若敖氏已經(jīng)把所有和赤色有關(guān)的鳥類都?xì)⒌袅?,這又該如何是好?”
“君上盡可安心,赤鳥絕非凡鳥,不會輕易被殺,而其現(xiàn)身之地臣也大抵能推算得出,就在今晚,紀(jì)山,此外君上還會遇到兩名……呃!”
蘇從說著,身形有些許晃動,臉色也變得不是特別好。熊旅扶住了要倒下的他,放在自己的臥榻上,而他則站在一旁,如同侍奉老師一樣照顧他,聆聽那聲音微弱的囑托:“臣……還有兩位賢人想與君上引薦……他們和君上一樣擁有抵抗霧的天資,將來會是君上最好的幫手,就算臣不在了……他們也會把之后該怎么做,告訴君上……”
“蘇從,你不會有事的,不會的……”
“臣之殘軀,已如風(fēng)中殘燭……既沒有君上這樣對巫術(shù)的抵抗力,更不像那兩人一樣,楚國的將來……是君上和他們開拓的,我……他們察覺到我回來了,我……”
蘇從突然雙目瞪大,渾身不停抽搐著宛如經(jīng)歷極為恐怖的夢魘,但片刻之后又一臉幸福滿足的微笑,熊旅見過這樣的表情。伍舉,若敖氏的巫師們,城中的百姓,所有人都是這副無神而幸福的表情,就連他也曾經(jīng)有過……在自己沒有“瘋”之前。
呆若木雞的蘇從站起身,不再言語,衣袖沒有絲毫的抖動,如同這副皮囊包裹的不再是人。
也許在另一個視角下(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是那片霧的犧牲品了。究竟是什么慘狀,熊旅已經(jīng)不愿去想。
蘇從呆滯地走出寢宮,不知去往何處。

五、
夜晚的郢都郊外潮濕而寒涼。騎馬趕路時熊旅正披著略厚的裘袍,越發(fā)覺得厚重,就像那揮之不去的霧氣始終籠罩著他,但奇怪的是紀(jì)山附近偏偏沒有多少霧。
山腳附近,他下馬步行。穿過一片山林后,滿天月明星稀,如同一潭清澈的池底。仰望星與月沉淀的夜空,令他身心忽然一輕,這感覺前所未有。而他還沒來得及更多去體會這份感受,眼前的事物吸引了他的注意。
高臺上,女子環(huán)佩鳴響,一身素衣。容貌雖然看不太清,可那份典雅的姿態(tài)宛如月中走下的神女;
臺下,俊朗的年輕武士身披甲胄,警戒四方,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爽朗地一笑。熊旅剛一見面就對這個人有莫名的好感。
“君上果然來了,臣等在此恭候多時?!?/p>
年輕的武士說罷對他行了一禮,顯然是受過中原文化的些許熏陶才懂得這些禮節(jié)。
熊旅認(rèn)真看了看,才想起他認(rèn)得眼前的人,以及他的事跡:“你是孫叔敖。聽說你埋葬了見之則死的禍害雙頭蛇,這真是難得的勇武和品德?!?/p>
高臺上,那女子也看著熊旅,熊旅正好抬頭和她四目相對。
“這位是?”
“樊姬,也是蘇從先生讓她來這兒等待君上。”
“樊姬……樊姬?哦!我也聽說過她的名字。因為自幼聽得懂野獸說話,所以心生憐憫不再吃任何肉類,確實是個善良的女子啊?!?/p>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
樊姬說著走下高臺,面上略帶愁容。這是熊旅也真正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即便在宮中也是少見的美貌,但這句話無疑更讓他好奇:“這是怎么回事……哦!孤知道了,難道說你們也能看到和現(xiàn)實不一樣的現(xiàn)實嗎?”
樊姬略微頷首,繼而說道:“起初我只是能聽到那些祭品犧牲還在說話,發(fā)出痛苦的聲音,便覺得它們也有靈性。之后經(jīng)過蘇從先生的點撥,我才明白自己異乎常人。不,可能我們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楚國的樣子,那些祭品都是活生生的人?!?/p>
熊旅不知該怎么安撫那個因陷入不好回憶而動搖的女子,只好轉(zhuǎn)移話題:“那么孫叔你呢?”
“唉,我和樊姬情況類似。當(dāng)初我曾有個玩伴,但在若敖氏經(jīng)過我們那里以后,他突然消失了。隨后國中便出現(xiàn)兩頭蛇的傳聞。”
“孤也聽過的,聽聞兩頭蛇恐怖至極,見之則死,被巫師們抓走并封印在某地作為祭品……不,難道說那個所謂的兩頭蛇就是……”
孫叔敖點了點頭:“那就是他。巫師將他秘密抓走,用不知什么方法和一條大蛇拼接。后來他拼盡全力,逃回了我們的家鄉(xiāng),正好又遇到回家的我。那時他已經(jīng)失去了神志,嘴里翻來覆去一些詭異的不成話語的聲音。
“我實在不忍心讓朋友受苦便給了他一個痛快,之后將其埋葬。世人都覺得孫叔敖斬殺兩頭蛇是至善至勇之舉,可真正的事實卻只能說給君上,說給這片荒山野嶺?!?/p>
熊旅哀嘆著他們各自的機(jī)遇,同時心中反倒生起一種莫名的欣喜:“你們也能看到我看到的那個世界,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不,我的話太亂了……看來蘇從說得不錯,你們確實是值得信賴的人。”
之后三人為了轉(zhuǎn)換心情,在高臺附近游覽了一番,并串聯(lián)起他們在蘇從那里得到的信息。
“也許只有我們?nèi)丝吹降牟攀亲钫鎸嵉那闆r,其他的人……”
“要么瘋了,要么死了,要么……”
熊旅想起了伍舉和蘇從,或許看起來還是正常的人,但他們和自己夢中見到的行尸走肉別無二致。只是蘇從在被霧支配前,留下了拯救楚國最后的機(jī)會,也就是自己和眼前的三人。
“還有一件事孤搞不懂,為什么這里的空氣如此清爽,能把之前所有的煩悶與渾渾噩噩一掃而空?!?/p>
樊姬笑著說道:“是唯一不受霧氣侵蝕的地方,因為紀(jì)山的五龍?zhí)端K年不冰不蒸,霧氣到這里自然消散,經(jīng)蘇從先生點撥,我們在這兒搭建高臺,迎接赤鳥,也等候君上的到來?!?/p>
“難怪蘇從會說赤鳥將在這里出現(xiàn)?!?/p>
熊旅仰望群星,心中的疑惑驟然減輕了幾分。

夜已深,三人在高臺畔等待赤鳥出現(xiàn),可許久也不見那赤紅的身影。孫叔敖勸熊旅和樊姬休息,由他警戒四周。畢竟楚地從來不缺少飛禽走獸,尤其是這鮮有人至的郊野。
也許是因為這環(huán)境讓頭腦更加清晰,熊旅的腦海里反復(fù)回憶著自己經(jīng)歷的過去,見過的那些人……以及把生命獻(xiàn)給霧氣的父親。
“君上在想什么?”
“我……我只是最近經(jīng)歷得太多,累了?!?/p>
熊旅想起了霧中漸漸消散的那個身影,還有之前抓住自己的那只手,那只寬厚的大手。
父親真的愛過他嗎?還是被霧蠱惑,才把他當(dāng)做了新的王,他并不清楚。
“這個國家大部分人被霧蠱惑,誘騙,但他們并非罪人。就連先王也是無辜的?!?/p>
樊姬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動搖。
“他不是王,只是霧的信徒罷了……”
“君上……”
“但我們不同,孤有你和孫叔敖在,看到真相的我們是楚國唯一的救星,我們……”
“真不愧是君上,想得比我們積極得多?!?/p>
似乎對這份褒美,熊旅有些受之有愧,側(cè)過頭去想說些什么,卻被孫叔敖打斷:
“看!那是什么?”
孫叔敖的話聲,引導(dǎo)著二人望向天空。就想要將夜空一分為二,燃燒的一線火光從西南掠向東北,盡管天地相隔遙遠(yuǎn),熊旅依然從那燃燒般的羽毛和太陽一樣的色彩辨認(rèn)出,那就是自己當(dāng)初遇到過,又在夢里化身了無數(shù)次的——
“赤鳥?它真的出現(xiàn)了!”
赤鳥飛到遙遠(yuǎn)的東北方向,赤影隨即沒入無邊的夜色。忽然又見一點幽光墜下,如流星落在郊野。
“這就是和氏璧嗎?”
撿起玉璧的時候,熊旅腦中驟然一凜,就像引入了江河的水流沖洗過似的,現(xiàn)在的他無比清醒。
真是神奇,他凝視手里的玉璧感慨著。
玉璧最外圍的部分顯得十分銳利而光滑,星輝從中透過,變得更加澄澈。
“也許拿到這東西以后,孤就會看到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搞不好也會像祖父,像和氏那樣瘋掉……”
熊旅說著,將其揣入懷中。
“但要用我的眼睛去見證,孫叔,樊姬,你們愿意陪孤一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嗎?”
回答毋庸置疑。孫叔敖本就有侍奉楚王的志向,而樊姬的應(yīng)承更為熊旅增添了對抗霧的些許勇氣。
“接下來依臣之見,我們接下來——等等,今天的客人還真多,那是……若敖氏的親衛(wèi)?!”
孫叔敖一直以來的警戒顯然沒有白費。
順著他指向的遠(yuǎn)處,能看到旌旗隨風(fēng)飄搖,戰(zhàn)車之聲撼動大地,幽綠的鬼火不停閃爍,兵戈交錯之聲順著山林傳來。烏云遮蓋了原本澄澈的星空,仿佛群星都躲進(jìn)了云中,窺探這支詭異的軍隊。
“現(xiàn)在情況緊急,君上和樊姬在這里假裝幽會,正要回宮。如此一來若敖氏定不會起疑,而臣則在旁隱匿觀察,等時機(jī)一到就和君上里應(yīng)外合。”
待熊旅認(rèn)可了他的計劃,孫叔敖躲進(jìn)旁邊的樹叢,這時若敖氏的使者剛好趕到。看熊旅和樊姬一副親昵的樣子,只是尷尬地笑笑:“君上真是好雅興,應(yīng)良宵而擁美人,不過也應(yīng)該和令尹大人打聲招呼,萬一有什么閃失臣等可擔(dān)罪不起……”
“孤夜會美人,難道還要和你們說么?總不會連這點樂趣都不讓孤享受吧。”
熊旅繼續(xù)擺出那副沉湎酒色的樣子,順勢把樊姬護(hù)在自己身后。
“現(xiàn)在孤要帶她回宮,前面開路吧。”
若敖氏的使者不再說什么,命令那些分不清是巫祝還是士兵的家伙調(diào)轉(zhuǎn)隊伍,浩浩蕩蕩的長蛇在夜色掩映下回到了郢都。
郢都這時已然天亮,早間的迷霧繼續(xù)游蕩在城中,僅有幾縷微弱的晨曦在霧的縫隙里投入。

六、
車架從王都的大門駛?cè)?,開門的軍士身上披掛著堅實的獸皮甲,面容堅定。
然而當(dāng)熊旅手握和氏璧時,一股冰涼的觸感冷徹腦髓,令他感到難以言說的清醒與冷靜,同時也讓他看到了另一個無比陌生,但又早已知曉的現(xiàn)實:
士兵呆滯無神,仿佛祭壇上已經(jīng)死去的祭品;楚國的都城,如同一座巨大墳?zāi)?,每個人都是霧氣支配的尸體,房屋無非是容納這些尸骸的墓穴;人們殘缺的臉上詭異地笑著。身上的香草也無法掩蓋一股股襲來的惡臭;每個人的頭頂仿佛連著一條霧氣構(gòu)成的細(xì)線,綿延到楚國的王宮……
衰敗,陰暗,潮濕,蛆蟲,骸骨……這就是現(xiàn)實,也是他的祖父,他的先祖?zhèn)兌荚?jīng)看過的景色。
王宮前,車駕停下,若敖氏正在此等候著他。此時他們的領(lǐng)袖已經(jīng)不是成嘉,而是比他更加有手段的斗椒越(子越)。
“君上這是去哪兒了?怎么不帶上臣下和護(hù)衛(wèi)?!?/p>
“只是外出游玩,不須令尹掛念?!?/p>
子越虛偽地笑著,轉(zhuǎn)而看向他身邊的女性,那是作為尋找到的姬妾入宮的樊姬。
“哦~這位就是君上在紀(jì)山邂逅的女子,真是位絕色的女子?!?/p>
若敖氏的子弟們圍著樊姬打量起來,投來的目光如同一條條毒蛇正吐著信子,還有子越那虎狼般的面貌,都讓樊姬很不適應(yīng),可她并不像尋常的女性一樣逃避與懼怕:
“見過令尹大人。能得君上寵幸,是我的榮幸?!?/p>
“但這樣來路不明的女子,君上真的要納入后宮么?要是喜歡這樣的女子,臣立刻為您尋找?guī)讉€,保證身家清白,出身高貴?!?/p>
“大人若是想查,我的身世家人都可以查清,但歸根結(jié)底,決定納我入宮與否的是君上,而非大人,不是嗎”
子越知道了樊姬并非尋常女子,便不再和她斗嘴,繼續(xù)對熊旅說道:“君上可是諸神在楚地的后裔,肩負(fù)著聆聽云夢神諭的大任,若是有個閃失該叫臣下如何是好啊,臣——”
“令尹且退下吧,孤累了。”
熊旅不想再和這個男人糾纏,回到自己的寢宮,路上還遇到了伍舉,看似還有人形,但當(dāng)他在袖中握著和氏璧時,頭腦一陣清泉沖刷,再看伍舉,已然是一具腐爛的尸骸,詭異地笑著,身上也延展出一條霧狀的線。

回到住所以后,他依然不知道該怎么做,也許應(yīng)該先從這片霧的支配下離開,帶上樊姬和孫叔敖……但又該怎么做?
發(fā)起一場狩獵?
簡單吃過稻飯和一些菜羹,他趕走侍從,一個人躺在榻上思索著。
樊姬沒有和他一同吃飯,按照若敖氏的說法,宮外女子不能立刻侍奉國君,都應(yīng)該沐浴之后趁夜色前往國君的寢宮。
當(dāng)然熊旅并沒有太多的期待,甚至沒有興奮,只是擔(dān)憂她會不會被巫師們?yōu)殡y。

夜上初更。宮中一片死寂,仿佛被霧吞噬了所有的情感和生氣。黑暗中只有一點微弱的螢火,逐漸停在楚王的寢宮門前。
“君上……”
門外的聲音驚醒了看竹簡記事昏昏欲睡的熊旅。
“君上,您沒事吧,我來探望……不,侍奉您了?!?/p>
外面的聲音一轉(zhuǎn),變得和其他宮中女子一樣,但熊旅知道這是她為了配合現(xiàn)在的身份。
“是樊姬嗎?”
其實樊姬的聲音他早就熟悉,平和,溫暖,為他帶來莫名的勇氣。但他還是想確認(rèn)那就是自己思念的人。
從前明明一個人承受了十多年的孤獨和苦悶,但現(xiàn)在他卻無比孤單,想著曾經(jīng)和當(dāng)下陪伴自己的人們,他想念忠心耿直的伍舉,想念博學(xué)智慧的蘇從,想念孫叔敖,想念樊姬……
“是我,君上,是樊姬?!?/p>
“樊姬……”
開門時,窈窕的女性正站在那兒,左右侍從神色呆滯,面如死灰,和其他人一樣都是傀儡。
此時樊姬換上了妃嬪的衣服,妝容也比從前更加艷麗,在枯黃的燈光下反而添了幾分嫵媚。
熊旅雖然看慣了后宮的寵姬,但現(xiàn)在仍舊覺得她是個很美的女子。這也是在漫長的瘋狂與掙扎過后,為數(shù)不多覺得欣喜,哪怕外面依舊是陳腐而帶著些許恐懼的霧。
可隨后宮中夜里的潮濕陰冷的氣氛又讓他渾身一顫。
“是孤不好,把你也連累了?!?/p>
接進(jìn)來以后,他驅(qū)散了侍從,將樊姬帶入宮中。
“把我說成是您新征召的姬妾,在宮里也好有個照應(yīng),這本就是計劃之中。不知孫叔敖會想什么辦法接應(yīng)我們,此前,就讓‘臣妾’陪君上聊天解悶吧。”
樊姬倒是沒對自己的這個身份有什么芥蒂,一副習(xí)慣的樣子,也許……
熊旅莫名生出一個想法:“樊姬,如果我們真的能成功,到那時你愿意成為孤的王后嗎?”
昏暗的寢宮,惟有床榻和書案這邊尚存一粒暖光,燈火下樊姬的樣子似乎有羞赧。
“我這樣的女子真的可以有此殊榮嗎,君上,我可沒有豐厚的嫁妝,更不會為您在政治上起到什么作用?!?/p>
樊姬的語氣似乎不像是在開玩笑,熊旅也認(rèn)真回應(yīng)著她:“但現(xiàn)在你陪在孤的身邊,這就夠了,因為我們看到的東西是一樣的,我們看到的世界是相同的,這是誰也比不了的默契。”
因為我們是一體的。
樊姬微微點頭,并靠在熊旅的身邊。
“對了,這個給你?!?/p>
熊旅從寬大的衣袖里取出一枚護(hù)符一樣的東西:“這是孤的生母所贈,十余年來孤從未離身,就送給你吧。”
“這怎么使得,這是君上最寶貴的東西,不可啊。”
“放心,孤有這個?!?/p>
熊旅拿出了懷中的玉璧交給她看,外部光滑如同刀刃,只要緊握就會讓手被劃破。
“和氏璧,傳承在我的先祖,我的祖父手中,現(xiàn)在由我們一同將其握住。”
兩只手交疊在玉璧上。那一刻,仿佛霧氣遮擋的將來再未知,熊旅也不再感到恐懼。囚禁他的牢籠,無邊的夜晚,熊旅身旁始終有那樣一個瘦弱的身軀,手里捏著他送給的荃草護(hù)身符。
夜晚,還很漫長。

第二天正午,陽光稍稍透過霧氣,從窗口漏進(jìn)寢宮,樊姬和熊旅剛剛睡醒。
外面早已等待著侍從幾名,送來今天的竹簡和飯食。但剛剛睡醒時誰也沒心思和胃口,更何況在熊旅和樊姬的眼中,這些飯菜早就是另一副模樣。
“都說了多少次,孤不吃……”
簡單翻看竹簡之后,熊旅推走面蓋著漆盒的飯菜。因為熊旅知道自己眼中的所有魚肉,都是血淋淋的人肉尸塊。
“君上再看看,這魚可是臣等特意為您在江中捉來的,鮮美無比,哪怕您不吃,看一下也好啊,要不然臣沒辦法交差的?!?/p>
熊旅無奈,只得打開食盒,但盤中的東西令他一愣——那竟是一條普通的魚,再看對方微笑著的那副面孔,熊旅和樊姬驚訝地異口同聲:“孫叔?竟然是你!”
熊旅克制著自己的興奮,竭力壓低聲音說著。這確實是值得興奮的重逢,哪怕只有短短一夜,但也許都是生與死的分別。
“孫叔前來,肯定是有了主意。樊姬,是時候了?!?/p>
“誠如君上所言,臣已經(jīng)集結(jié)了一股軍隊,早在城外等候,并且全軍佩戴了驅(qū)邪的荃草,他們可不會再聽從霧氣和若敖氏的話了。”
誠然,根據(jù)蘇從的調(diào)查,荃草可以短暫抵御霧對精神和認(rèn)知的侵蝕,熊旅也在幼年時有一枚生母用荃草做的護(hù)身符,但現(xiàn)在他擁有和氏璧,那枚護(hù)符正在樊姬的手中。
“可是我們怎么辦?現(xiàn)在就突圍嗎?”
樊姬忽然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讓熊旅二人感到驚訝,可熊旅輕笑著從旁邊的大堆竹簡里取出一卷,孫叔敖似乎也心領(lǐng)神會,說著:“久聞陸渾戎族作亂,莫非君上要御駕親征?”
“當(dāng)然,別以為孤只是做做樣子才每天都讀這些爛木頭,外面的事,孤一清二楚!”
熊旅走到殿外,對跟隨而來的樊姬囑托道:“放心。我們會出去的,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出去,”
正午時,陽光稍稍投入了霧氣重疊的宮城。

“討伐陸渾之戎?君上親自帶兵?這……”
“孤想親自帶兵作戰(zhàn),一展我楚國之威,難道令尹不允?”
“臣不敢,可是君上何須如此?我若敖氏帶兵,君上坐鎮(zhèn)郢都,這才是萬全之策。”
王宮正殿之內(nèi),氣氛莊嚴(yán)而呆板。令尹子越還在裝腔作勢地雄辯著。那副陰冷的面孔皮笑肉不笑,讓熊旅感到前所未有的厭惡。
其他官員附和著他的意見,就像沒有靈魂的機(jī)械。
然而聽到熊旅剛才的的決斷,子越有些吃驚。眼前的少年盡管是君王,但他的眉宇間似乎又仿佛有自己無法控制的某個意志。
“你想要理由?孤自然也有。陸渾之戎侵?jǐn)_天子安寧,孤此行是去勤王駕,攘蠻夷,我楚地亦是天子分封,尊王攘夷有何不妥?”
子越聽罷又是一驚,他沒想到那個終日與寵姬玩樂的糊涂君王竟然如此強(qiáng)勢,于是語氣一變,委婉規(guī)勸道:“只怕君上是要離開楚國的這片土地,以及神靈的庇佑,不妥吧?!?/p>
“你什么意思?”
“難道說,君上真的想要背叛諸神的庇佑嗎?只為了佞臣妖女的蠱惑?”
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了國君的真實想法,子越漸漸恢復(fù)了往日那副毒蛇般的精明與陰毒。也許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此時他蜷縮著雙手的袍袖正微微晃動。漸漸地,一陣奇妙的煙霧升騰而起,與宮中繚繞的霧氣混雜,纏繞在熊旅周圍,但他似乎并未察覺,直到他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感覺再次回歸腦海:恍惚,快樂,暈眩,心中渴求著被誰支配,得到指引……
子越躡足來到神情已然飄忽的君王身旁,在他的耳邊低語道:“兵戈之事乃國家大事,還望君上三思?!?/p>
“善哉……既然如此……伐戎之事就勞煩令尹……欸?”
話未說完,熊旅的指尖驟然傳來一股清涼觸感,那是和氏璧的質(zhì)感,掃清了方才腦中所有的渾噩。
被這瞬間的涼爽恢復(fù)了清醒,熊旅看著眼前愈加囂張的巫師,高聲呵斥道:“子越!別忘了孤才是楚國之君,哪有國君不征戰(zhàn)的道理!如今中原大亂,正是我們進(jìn)軍的良機(jī),若是耽誤了楚國的將來,你負(fù)得起這個責(zé)任嗎?”
熊旅怒目圓瞪,話聲越說越大,如同一把利劍抵在子越的舌間,令他不得反駁。
巫術(shù)莫名失敗的子越一時不明就里,只得退下數(shù)步,躬身說道:“那臣只好靜待君上凱旋,在宮中為您慶賀了。”
但他低頭拱手時,誰也看不到袍袖掩蓋之中的那副表情究竟是什么樣子。
也許他們再次見面時,就是撕破臉皮徹底決戰(zhàn)的時候了吧,但那片霧不會讓楚國,也讓若敖氏這么輕易地結(jié)束。
他看著熊旅遠(yuǎn)去的身影,如此想著。

夜幕降臨時,他們楚地的邊境還有不小的距離,但煙霧的范圍似乎已經(jīng)到了極限。孫叔敖望著北方的群星,似乎從中看到了什么。
營火畔,樊姬手捧湯碗,里面的菜羹粘稠而香滑。但他們一路旅途顛簸,時刻防備著子越暗中搞鬼,這時誰都沒有胃口。熊旅嘆氣道:“借口討伐陸渾而遠(yuǎn)離那片霧,只是一時之計,可逃出來之后我們又能做什么呢?”
“不,我們已經(jīng)成功了一大半,這不是什么逃離?!?/p>
“哦?難道孫叔早就預(yù)料到這些了?”
“并非是臣,而是蘇從先生。”
孫叔敖拿出一卷竹簡,借著火光也讓其他兩人看到上面的文字,那是蘇從的遺書。他接著說道:“和氏璧只能辨別霧氣和巫術(shù)營造出的幻象,恢復(fù)正確的認(rèn)知和判斷,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危險。而根據(jù)先生的計劃,尋找到赤鳥與和氏璧以后,我們正應(yīng)當(dāng)北上洛邑,求取天子的九鼎,那才是對抗霧的真正力量?!?/p>
“九鼎?孤也有聽聞。相傳是夏朝時大禹所鑄,上圖諸神萬類……?。」旅靼琢?,若得九鼎相助,那片霧的真身也不足為懼怕。”
“看來蘇從把一切都想到了。”
樊姬望著東方,若有所思道。
營帳之內(nèi),燈火徹夜未熄,孫叔敖和熊旅謀劃著接下來的旅程。
黎明時分,他們輕聲輕步走出賬外,沒有驚醒還在沉睡的樊姬。而外面除了巡邏的那隊士兵,其他軍士早已睡去。
二人循著那天看到過的赤鳥飛過的方向望去,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天在黎明的時候,熊旅仿佛又看到了那只赤鳥,繼續(xù)朝著北方飛翔。他的心也跟著那赤鳥,哪怕羽翼皆損也要前行。

七、
八年,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於周郊。
黃河畔,鳴水濺濺,旌旗招展。
幾個月的晝夜顛簸之后,黃河出現(xiàn)在眼前。滾滾濁浪席卷而來。讓人覺得踏實,更加有一種滌蕩心中所有煩悶的力量。熊旅體會到了楚地那種溫?zé)岣嘀獾娜碌氖澜?,莽蒼,雄渾,黃土風(fēng)沙的苦澀里帶著無窮的氣魄。
士兵們雖然疲憊,但姿態(tài)昂揚(yáng),遠(yuǎn)離楚國的大霧以后,他們也煥發(fā)出新的生氣。
遠(yuǎn)處是周天子的軍隊,其中為首的車乘上獨坐一人,身著禮服,典型的卿大夫打扮。那人自稱王孫滿,是周的大夫,奉周王之命前來接待熊旅一行。
熊旅面對這樣的陣勢,感慨道:“看來孤北上的消息,也傳到中原那些貴族們的耳中了?!?/p>
“君上好歹也是南方大國之主,他們肯定會忌憚?!?/p>
“孫叔,君上還沒實現(xiàn)目標(biāo),就算你這么恭維也沒什么給你的。”
樊姬這時已然擺出了王妃的架勢,打趣著孫叔敖。
“怎么可能!君上明鑒,臣……”
“好了,看看天子的臣下如何應(yīng)對孤的來訪吧。”
熊旅走上前去,先按照昨天孫叔敖所囑咐的,向王孫滿行了一禮。
王孫滿審視著這支風(fēng)塵仆仆的隊伍有些吃驚,本以為南方的大國來到王都附近耀武揚(yáng)威,必定是什么樣的可怕貨色,如南蠻族那樣身披獸皮,似東夷族那般披發(fā)文身,武裝到牙齒……但眼前的人們卻出乎他的意料,誰知卻是這樣的一群勞頓的普通旅者。

黃河之畔,宴會在微風(fēng)與水聲中進(jìn)行著,豪邁而不失雅致??v然不像楚地的宴飲,用芳草點綴在杯盤之間,但熊旅依舊能大快朵頤。
王孫滿似乎對這些南方的客人很是滿意,舉杯說道:“楚子此次伐戎,在下替周王犒勞各位,但我中原宴飲之禮,貴在節(jié)制,還請入鄉(xiāng)隨俗?!?/p>
又飲下一杯醴酒,熊旅并沒貪杯,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實不相瞞,孤北上伐戎,除了勤王之駕,此外還有一件事?!?/p>
“楚子請說吧。”
“想求周天子借九鼎用用,既然是借用嘛,肯定會歸還的,還請?zhí)熳臃判摹!?/p>
話音落下,宴飲的熱鬧氣氛忽然一窒,誰都沒料想到這樣的對話會出現(xiàn)在天子使者和諸侯的宴會上。
“你說什么?”
王孫滿有些破音,顯然他沒想到這個蠻夷之地的鄉(xiāng)巴佬竟然說出這樣有失尊卑的話,氣得幾乎都要昏厥了。
“呃,實在不行告訴我們九鼎的鑄造方法也好。如您所見,我們楚國兵多,兵器也多,哪怕把所有的兵器尖端折斷熔鑄,也能造出來,我們……我說錯什么了嗎?”
話說到最后,熊旅發(fā)現(xiàn)孫叔敖的表情越發(fā)扭曲,趕緊小聲詢問。
“是我等唐突了,還望大夫恕罪,不知您可曾見過這個。”
說罷,孫叔敖示意熊旅將玉璧交給王孫滿。
看到那塊玉之后他果然大為震驚:“聽聞這是荊山的寶玉,能祛除邪氣,乃是和氏獻(xiàn)給楚子的寶物,為何帶來,難道說是要獻(xiàn)給天子嗎?楚子其心可嘉,待回到洛邑必定會向天子美言幾句——”
“大夫果然博學(xué)多聞,一眼就看出和氏之璧的來歷,只是我等并非為獻(xiàn)寶而來。皆因楚國發(fā)生的很多事都與這塊玉璧有關(guān),其中更包含了我等尋求九鼎的真實目的?!?/p>
“哦?”
王孫滿似乎對孫叔敖的話有些好奇。
“此中由來只怕我們說了,您也未必能相信。因為楚國……已經(jīng)不是孤所知道的那個楚國了……”
熊旅望著賬外的黃河,回憶著自己之前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

“果然是這樣……”
聽完以后,輪到王孫滿陷入沉思了。
“果然?大夫好像早就知道這一切似的。”
樊姬一時失語,但王孫滿并未在意,甚至都沒在意為什么一個女子能與楚王一同赴宴,而是繼續(xù)說道:“蘇從和你們所言,雖不中亦不遠(yuǎn)矣。根據(jù)王室的藏書,楚地果真在豢養(yǎng)神靈?!?/p>
王孫滿示意左右退下,并按照自己的記憶,對三人述說著那段神代失落的歷史:
霧的真身,的確是諸神的遺存。
只不過諸神在夏商勢力廣大,與人共存,但武王伐紂,斷絕了最后的神代。之后諸神上升到人無法觸及的境界,只有祭祀時才能與他們達(dá)成溝通,但也有例外。
但在九鼎歸周之際,神的殘存之息尚存氤氳,是謂神靈。祂們逃到神秘尚存的楚地,假稱是東皇太一等名,居住在大澤霧氣中,蠱惑周圍的民族祭祀供奉,借此繼續(xù)存在。
而楚國巫祝若敖氏的始祖,也是楚國國君的始祖若敖熊儀,正是他們最初的信徒與使者,求保楚國千年社稷不亂不毀。又為掩人耳目,將活祭品化作犧牲以蒙騙人們,在國中大興人祀。
“但神靈之所以不敢侵犯中原,周王室不敬,正因周王室擁有傳承自夏禹之時圖繪萬物的九鼎,一旦接觸就會立刻使祂們煙消云散……真是諷刺,明明早就是該安息的諸神的鬼魂罷了……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那片霧的真相?!?/p>
王孫滿說罷,嘆息著命人將酒斟滿,一口飲下。
“既然如此,就請大夫告訴孤九鼎之事,我們也好回去——”
忽然,王孫滿聲音一沉,說到:“但這都是場面話,所謂九鼎早已遺失,如今天子所用只不過是仿鑄之物,虛有其表罷了,就連周禮也……唉,如今多少國家都不再遵守。遠(yuǎn)的不說,楚子你覺得天子有實力制御諸侯的話,還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對于楚國的悲劇,恐怕我們也愛莫能助。況且我的職責(zé)是犒勞各位,還請各位及早休息,準(zhǔn)備伐戎事宜。告辭了?!?/p>
王孫滿走后,三人嘆息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仿佛事情再也無法挽回,又或者他們從一開始就無能為力。

夜晚,楚地的來客睡得很早,也許是知道了自己無力回天,沒有人沉浸在異鄉(xiāng)旅行的快樂里。
王孫滿沒有乘車,也沒有帶隨從,乘著夜色只身來到一片死寂的楚軍大營。營門外,他看到熊旅正靠在土丘上仰望著夜空。
“楚子也有這樣的雅興嗎?”
見是王孫滿到來,熊旅起身相迎并說道:“真是清晰的星空,楚地可看不到這般的絕景,我們的夜空,只有霧氣彌漫?!?/p>
“我想,楚的星空和中原應(yīng)該是一樣的?!?/p>
“但楚地依舊是你們眼中的蠻夷之地,要不然也不會吸引那些家伙了?!?/p>
“其實我一直想不懂一個問題,楚子一行為何非要驅(qū)散那片神靈之霧?據(jù)我所知楚國歷代先君從未有過這樣的打算,楚國也一直興盛著,倘若失去那片霧,恐怕對楚國也并非什么好事吧。”
“孤也不懂啊,只是……”
熊旅仰望著夜空,盡管群星璀璨爭明,但在夜空之下,他仍舊感到自身的渺小,忽然回憶起自己化身赤鳥在夢境中俯瞰的楚國大地。
那里或許有無窮綿延的高山,數(shù)不盡的丘陵與河川。但在那里,人的存在與意志都是渺小的。那一刻,熊旅的思緒又回到了母國,又看到了被霧蠱惑、支配、侵蝕的人民。
他們從來沒有過自我,從一出生就作為祭品而存在,被霧引導(dǎo),告訴他們什么是對錯,什么是好惡。
這不是他的國家,也不是祖輩建立的楚,僅僅是一片不可名狀的混沌之霧,這里不存在任何幸福,僅有那舍棄人之信念去逢迎霧中神靈的卑微與怠惰。
“也許只是想讓‘人’重新統(tǒng)治我們的國家吧?!?/p>
“哦?”
王孫滿好奇地看著他。
“看啊,星空下,人是何其的渺小,也正因知其渺小,才有對寰宇的志向,和邁出第一步的決心,這樣的人不也正是一種偉大的存在么?創(chuàng)造萬物,引領(lǐng)國家,破開愚昧和黑暗,但若始終在名為諸神眷顧的襁褓里,什么都實現(xiàn)不了。不是嗎?”
“善哉?!?/p>
王孫滿點了點頭,正要說些什么,忽然發(fā)現(xiàn)又有兩人走出營門,是樊姬和孫叔敖。也許聽到了對話聲,他們也趕了過來。
孫叔敖看到和熊旅談話的是王孫滿,正要行禮卻被一句話攔了下來:“休要用禮,此番來見楚子一行,只是我個人的一點推測和想法,也許你們的國家還有救?!?/p>
“哦?還請大夫明示?!?/p>
樊姬和熊旅聽到這句話,同樣精神一振。
“我回到洛邑又查閱了王室的藏書。誠然,那片霧不能被消滅,只能驅(qū)散,就算不在楚地,也只能流竄到尚存神秘與神權(quán)的所在。但這么想來卻有一個方法可以做到,那就是把楚地變成中原。九鼎者,在德而不在鼎……昔成王定鼎于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樊姬不解道:“大夫這是在說什么?”熊旅搖了搖頭,只有孫叔敖認(rèn)真聽著。
那晦澀難懂的古語飄散在莽原之上。對樊姬和熊旅來說,盡管只能聽懂些許,依舊感受到這音韻起伏為心神帶來的寧靜與平和。
而孫叔敖越是聆聽,越表現(xiàn)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大夫您是說九鼎雖然不復(fù)存在,但周卻沒有遭到霧的侵蝕。因為周的禮儀文化,以及對真正的諸神的敬畏,讓這里不再是適合那片霧生活的土壤。哪怕如今這般世道也依舊如此……”
“不錯,這是唯一的方法。由身為國君的楚子引入周的禮儀文化官制,讓楚地和中原成為一體?!?/p>
樊姬點著頭說道:“我好像也懂了,這樣一來楚也不再是所謂的蠻夷之長,而是與中原諸國同等的邦國。”
“我正是此意,而是否采用要看楚子的意思了?!?/p>
三人一同看向熊旅,而他的答案也早就已經(jīng)決定好了:“讓國家徹底清醒過來,才會有更好的將來,這本就是孤之所愿。”
年輕的君王語氣果斷但又令人不得不信服。
王孫滿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不知道心中竟然有了些許的期盼,如果這個人生在周王室,繼承天子之位,一定會讓周再度統(tǒng)御諸侯吧。
但這只是幻想罷了。
天色漸明,他也應(yīng)該回去準(zhǔn)備今天的政務(wù),只是臨走前他叫住了熊旅,塞給他一卷竹簡,說:
“楚子……楚王你是位優(yōu)秀的國王。將來如果和晉公一樣北上稱霸,還望你們對天子尊敬些,周雖然實力遠(yuǎn)遜于列國,但終究還是天子之國,在還沒有更激烈的征戰(zhàn)之前,這個亂世需要這樣的象征存在,如果沒有了天子,那些本就沒有約束的野心家會毫無下限可言?!?/p>
“這是自然,也請大夫轉(zhuǎn)稟天子,楚國雖有霸業(yè)之心,但絕無對天子不敬之意?!?/p>
“這就好了,另外這是我個人的一點餞別之禮。夫為王者,不止是讓自己有能力引領(lǐng)臣民,更應(yīng)當(dāng)讓臣民把身家性命托付,王之決斷,就是國家的決斷,因為國家即王,王即國家。”
“熊旅明白,多謝大夫教誨?!?/p>
黃河之畔,水聲伴隨著話聲,飄散在蒼勁的風(fēng)中。
關(guān)于那夜王孫滿和熊旅……也就是后世所稱的楚莊王又談了什么,歷史上并沒有任何的記錄,所以才有這樣那樣的種種推測和猜想。
但這夜過去之后,飲馬黃河討伐陸渾的楚國,乃至整個華夏九州的命運(yùn),已經(jīng)悄然改變。
日出時,熊旅望著黃河,對身后一直跟隨的樊姬和孫叔敖說道:“我們也有回去的資格了,在這之前,就讓陸渾之戎陪士兵們練練身手吧?!?/p>
數(shù)月后,討伐陸渾之戎的楚國軍隊順利返回。

八、
回楚國的路程同樣并不短暫,但對熊旅來說更加輕松,但也更有收獲。
一路上,終于有閑暇和余裕去縱覽的山川風(fēng)物,令他目不暇接,也在他心中燃起了想要征服的欲望。黃河的博大和云夢的優(yōu)柔在他心中碰撞,北方一馬平川的豪快與南國楚地,也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但對于他來說,這些事物分不出優(yōu)劣高下,都是同樣的美,同樣引起他心中的向往與憧憬。對王者而言,這種渴求一切的強(qiáng)欲,是必要的。
他時不時也看看王孫滿贈予的竹簡,上面都是新刻下的字跡,應(yīng)該是王孫滿連夜抄錄的。有讀不懂的地方就叫孫叔敖講給他聽。
爭霸,稱雄……王孫滿的話不斷引起他對將來的美好幻想。而回到現(xiàn)實的時候,他注意到身旁樊姬的容貌有些憔悴,也許是一路顛簸所致,又或是重回霧境讓他們感到了許久未曾體會的昏沉不適。
“樊姬,你累了?”
“沒關(guān)系的,趕路要緊……”
這時,搭乘一輛戰(zhàn)車的孫叔敖對他們這邊喊道:“君上,離郢都只剩下幾十里路?!?/p>
“先停下吧,孤要休息?!?/p>
原地安營扎寨之后沒過多久,斥候回報了這樣的消息,城外黑云遮蔽天日,于是熊旅和孫叔敖分別從各自的車駕上望去,只見一片霧氣里人影晃動,為首的六支軍隊更是身形鬼魅,不斷接近他們的陣營。
孫叔敖驚道:“是若敖氏一族的六卒,看來一場決戰(zhàn)在所難免?!?/p>
然而短兵即將相接,從軍隊陣列里走出一名使者,高喊道:“令尹子越請君上赴云夢大澤的慶功酒宴。”
使者的話音回蕩在空曠的郊野。
熊旅看了看遠(yuǎn)處集結(jié)的若敖氏軍隊,對孫叔敖說:“聽好了,若是孤此行不回,一定要照顧好……我們的孩子?!?/p>
他看了看樊姬,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下車。
“君上真的要去嗎?”
樊姬拉住了熊旅的衣袖,熊旅笑著低聲說道:“夫人放心,我們這一代實現(xiàn)不了的,就讓下一代去實現(xiàn)。將來無論國中如何反對,孤和你的孩子就是下一代的楚王!另外若孤有什么不測……”
他又向?qū)O叔敖托付道:“孫叔敖你立刻領(lǐng)軍攻入郢都,把若敖氏趕盡殺絕!”
說罷,熊旅掃視著眼前的敵人,幾個月前他們名義上還是自己的部下,可如今……
他不愿再去想,跟隨使者走入霧氣繚繞的遠(yuǎn)方,若敖氏和那片霧的大本營。
自己必須去,如果沒有這份器量,未來的楚國也不會實現(xiàn)。

大澤中煙霧四起,不見一人,更別提什么慶功的排場了。熊旅踱著步伐,手中一只攥著和氏璧,另一只手握著劍柄。
忽然,那股熟悉且詭異的話聲再度浮現(xiàn)于耳畔。他的腳下不再是潮濕的土壤,竟然成為了一座宮殿。
一座他無比熟悉的宮殿,四周的霧氣始終未散。
他踏著宮外的臺階,一步,一步,如同陷入沼澤般,只能這樣繼續(xù)行走,宛如傀儡,直到手上的玉璧發(fā)出些微涼意,讓他清醒了幾分,身體也不再僵硬。
巨大的廟宇中,他如同一粒微塵。
忽然,列王的幻影從霧中浮現(xiàn),仔細(xì)看去卻都是他的面孔。那一瞬,仿佛給他一種錯覺,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楚國歷代國王,數(shù)百年間所有的王都是他一個人不停重復(fù)著生老病死。
無數(shù)個“他”堵塞了前行的道路,為他戴上飾滿花草的荊棘頭冠,在他周身佩戴上分不清種類的芳草。
不,不是這樣。
手中和氏璧的清涼再次給他帶來了清醒的認(rèn)知和判斷。
忽然眼前的君王們消失了,惟有一人宛如站立水中,朝他緩緩走來。
“父親……”
面前的商臣怒視著自己,呵斥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帶來中原那些混賬禮儀!這是對歷代先祖的蔑視,他們一直,你背叛了楚國代代信奉的諸神!”
“父親……我……”
商臣又用他幾乎沒有聽過的,父親般的口吻對他柔聲勸慰著說“吾兒,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吧,只要這片霧還守護(hù)著郢都,守護(hù)著楚地,我們就永遠(yuǎn)是安全的,聽從祂們的指引,順從在諸神處取得的神諭,這是楚國君王不可抗拒的命運(yùn)……孩子??!”
商臣再度牽起他的手,那雙父親的手依舊很大,很溫暖。
此時,不似人聲的語言回蕩在宗廟之間,幾乎要把他的存在覆滅……如果沒有和氏璧的話。
“那些神諭真的值得相信么?父親?!?/p>
“什么?!”
熊旅直視著眼前的“父親”,看著他的樣子一點點崩解在自己的眼前:“殺死父君,這也是那片霧教會你的?”
“那是父親他背叛了楚國,背叛了指引我們的諸神,他竟然相信自己可以成為楚國的太陽,滑稽!可笑!那個老東西……他……”
商臣如霧氣般消散,和他們的先祖一樣不見了蹤影。
熊旅沒有遲疑,繼續(xù)走了下去,終于他來到了王座附近。
王座上坐著一個人,一個他熟悉的少年。少年看到他,開心地笑了,口中不斷發(fā)出詭異的聲響,逐漸形成某種似曾相識的發(fā)音。
那含糊不清的話語似巫祝的詠唱,又如同所謂諸神的語言,仿佛發(fā)音的器官都和人截然不同。伴隨著四周從未斷絕的楚樂,這些低語在他的腦中不停地灌注著,幾乎要膨脹炸裂。
仿佛時刻處于崩潰邊緣的意識中,不斷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如果你選擇了霧,也會被諸神所愛,到時候你也會像這些歷代君王,在這里得到永遠(yuǎn)的生命,永遠(yuǎn)在自己鐘愛的國度,永遠(yuǎn)快樂,”
“將來……”
“人終究是渺小的,想想吧,最多你能把這個國家?guī)У蕉嗌倌暌院螅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但只要霧不散去,諸神的眷顧就不會消失。想想看吧,那可是千年百年之后的楚國,你不想看看嗎?”
“孤……我……”
他的雙手緊攥,跪在冰冷的地上,顫抖著,喘息著,冷汗從腦后淌下,在背后的霧氣擁抱里變得黏糊糊的,就像被什么可怕的生物舔舐。
突然,在手上傳來清晰的痛感,看到手上的血,被和氏璧外圍劃破時流下的血,他瞬間清醒了。
痛,但是并不讓人昏沉與愚癡盲信。
熊旅清醒過來,一切回到了他所熟知的郢都王宮。大殿上只有兩道身影,他,以及帶著面具的子越。
子越不可思議地看著:“你……到底是誰?”
“孤是楚王,楚國的君王?!?/p>
“不,楚國的君王不會違抗霧中的諸神,你不是!你不是!”
面具下,子越的神態(tài)愈加瘋狂的姿態(tài)。
“你們的忠心是獻(xiàn)給孤還是那片縹緲的霧?”
子越答非所問:“你背叛了楚國!”
“也許吧,但那個被神眷顧和支配的楚國,已經(jīng)不需要存在了?!?/p>
抱歉,父親……
“這樣的楚國……”
抱歉,先祖?zhèn)儭?/p>
“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p>
熊旅閉上雙眼,任憑那旋律愈加強(qiáng)烈,那低語一再充斥腦中,他默然誦道:“惟王建宮以捂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shè)官分職,以為民極。乃立天官冢宰,使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治官之屬……大宰之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一曰治典,以經(jīng)邦國,以治官府,以紀(jì)萬民。二曰教典,以安邦國,以教官府,以擾萬民。三曰禮典,以和邦國,以統(tǒng)百官,以諧萬民。四曰政典,以平邦國,以正百官,以均萬民。五曰刑典,以詰邦國,以刑百官,以糾萬民。六曰事典,以富邦國,以任百官,以生萬民……”
仿佛被這些言辭驚嚇到了一樣,頃刻間,原本靜默流動的霧在熊旅周圍聚合,四散,繼而從大殿逃逸而出,隨之一陣強(qiáng)勁的蒼風(fēng)從外面涌入,宛如清流浣洗這閉塞的天地。
他睜開眼睛,扶著尚處劇痛當(dāng)中的額頭,腳步踉蹌跌跌撞撞,掉落了飾滿花草的荊棘之冠,衣衫上無數(shù)不知名的芳草被風(fēng)吹落。赤紅色的衣衫如同羽翼,每當(dāng)前行之時,身后的風(fēng)都為之鼓動。
熊旅,如同重生的赤鳥。
劍如同尖銳的喙,立在身前。
而他的目標(biāo)卻始終沒有改變。他一直朝著子越身后的王座走去。他知道,自己必須回到那里。
“讓開。”
沒有多余的話語,但其中包含著來自人的強(qiáng)烈意志,以及無可抵抗的信念。
“失去了祂的庇護(hù),我們難道會長久嗎?與其坐視千百年的榮光衰退,自身卑賤地腐朽,我寧愿死在你前面!用我的靈魂詛咒楚國!”
子越雙眼從眼眶中流出了漆黑的血淚,依然沒有失去對神靈的信仰,或者說在這偏執(zhí)里,他早就已經(jīng)瘋掉了。
“孤為楚君,楚之將來如何,由孤定奪!”
一劍斬下,秋水般的劍刃落在子越和他之間,那一刻,面具和子越被一并砍作兩半。
“不!這不可能!若敖氏不會就這樣……”
“若敖氏是被神選中的一族!神不會背叛我們!不會!”
被斬成兩半的子越繼續(xù)歇斯底里著,望著遠(yuǎn)去的霧氣祈求著:“不,不要,不要走,偉大的諸神,請不要拋棄您忠誠的仆役與信者,我們會準(zhǔn)備新的人祭,讓您滿意,請庇佑楚國繼續(xù)千年的……唔啊啊擦拭擦歲風(fēng)俗達(dá)翁啊是發(fā)打發(fā)……”
后面的話語已經(jīng)失去了人的發(fā)音規(guī)律,但又不像他們祝禱時的詠唱,只是一些單純的胡言亂語,聽多了只會厭倦。
子越扭曲著,抽搐著的身體越發(fā)蜷縮,抖落了高高的頭冠,被裹在那華袍之中,他們的面容漸漸丑陋,被無數(shù)從七竅里涌出的飛蟲啃食,腸肚里破出千萬條毒蛇。
那些生物沒有敵意,只是單純的失去了寄宿者,想去尋找更安全的地方,追尋著已然遠(yuǎn)去的霧,不見了蹤影。
霧氣徘徊在王都之外愈加遙遠(yuǎn),已然清醒的人民和城外的士兵們紛紛發(fā)現(xiàn)了這一詭異的現(xiàn)象。他們看得真切,所謂的霧中諸神不過是腐爛墮落的生物,巫術(shù)的欺騙破滅以后,它們再也不能奴役任何人了。
霧的時代,結(jié)束了。
那片霧又會逃亡哪兒呢?苗疆?九黎?至少不會是楚地,這點可以確信。
籠罩楚地的百年之霧,散了。

熊旅的意識仿佛飛鳥般肆意縱橫,在王宮里穿行。他不知來到了哪里,仿佛是自己見過,卻又從未來過的某個幽深狹長的宮殿。
里面黑漆漆的,散發(fā)著尸體的腐臭。他越過門口那朽爛繩索攔截的祭壇,通過狹長的路徑,他來到一座偌大的空屋,這是他兒時來過的地方。
“這里是……”
云夢。
他無端地這樣覺得。
屋子里什么都沒有,除了兩旁端坐的尸骸,最深處的只是一堆白骨,而最近的一具尸體穿著商臣的衣服。
熊旅明白了, 其實根本就沒有什么云夢大澤,歷代君王所追求的無非是這樣一片黑暗之中的腐朽之地,所謂云夢只是被霧誘騙的人們心中的沼澤罷了。如今霧氣已散,所謂云夢亦不復(fù)焉。
此刻,他唯一想著的,是當(dāng)初父親消失在霧中的身影。
為什么父親在他進(jìn)入云夢之后,主動放棄王位?
也許父親真的愛著他,即便被霧蠱惑了,本性依舊沒有改變。所以哪怕不是真正的嫡子,也想讓他走入霧中,讓他成為自己的繼承者,繼承霧的力量。
但現(xiàn)在,無論是父親,還是那來自君王的扭曲的父愛,都已隨著霧的消散,不復(fù)存在。

走出宮殿外,紺青色的天空在熊旅眼中竟然是那樣新奇。
“引入了中原華夏的文化,難道不是用另一種思想繼續(xù)統(tǒng)治人民嗎?”
他自言自語道。但隨即又釋然了。
無論將來是何種世道,終歸是屬于人的世代,一切都要由人自己去探索,沒有了霧的眷顧和支配,人才真正誕生在天地之間,從蹣跚學(xué)步的嬰兒開始,還有許多需要探索和學(xué)習(xí)的。有時就算走了錯路,做了錯事,那也是人應(yīng)該承擔(dān)的罪愆,不需要所謂的神靈為之包容,為之負(fù)責(zé)。
這不是重生,而是回歸。
讓楚國的未來,讓人的意志重新回到這片土地。
我們這樣做是對的嗎?孫叔,樊姬……
“君上!”
“君上……”
遠(yuǎn)處的喊聲吸引他回到現(xiàn)實。
這時外面的叛軍已經(jīng)伏誅,或者說他們的身體在失去了巫術(shù)的加持下已然脆弱不堪,若敖氏失去了子越以后,更是一盤散沙,不足為患。
孫叔敖和樊姬趕到宮門前。
“太陽,原來離我們這樣遙遠(yuǎn)?!?/p>
這是他對他們,也是對陽光照耀下的楚國,說出的第一句話。

九、
又過了八年,楚國再度北上,正好應(yīng)了王孫滿的那番預(yù)言。晉楚終有一戰(zhàn),新生的楚國毫無疑問取得了勝利,于邲之戰(zhàn)后稱霸。也許之前問鼎時的種種傳聞,只被當(dāng)做一次狂妄小子的叛逆,但與晉的爭鋒,以及那份絕對的實力讓人們知道了南方大澤密布的土地上,有他們不得不忌憚的國家。
奇怪的是,如此龐大的戰(zhàn)役過后,理應(yīng)為炫耀武力,祭祀蒼天而搭建的京觀,并沒有崛起于那片戰(zhàn)場。
諸國之間,一直都對此事眾說紛紜。
車駕之上,熊旅看向?qū)粕窖尤就嘎淙盏纳n天。
“真的不需要修建京觀嗎?君上。”
一旁的侍衛(wèi)問道。
“巫祝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不再需要如此血腥的供奉拜祭蒼天了,這也是對戰(zhàn)死將士的羞辱?!?/p>
他掃視著偃旗息鼓的戰(zhàn)場,給予那些英勇赴死者死后的安寧和敬意,盡管這對于謀略開始盛行的春秋亂世,這樣仁義做法已經(jīng)有些不合時宜。
“況且敬奉上天的話,勝利的凱歌與美酒就足夠了?!?/p>
仰頭望去,他看到一只赤鳥正自由地飛翔在這片大地之上。

十多年后
“父親!快來看?。∵@兒有一群犀牛!”
男孩快樂地在真正的云夢大澤縱馬馳騁,不遠(yuǎn)處,他的父母正在慈愛地注視著。
籠罩全國的大霧已經(jīng)散去多年,楚國不再依靠諸神庇護(hù),卻依舊強(qiáng)大。
“君上以前也是這樣玩耍的?”
已經(jīng)是王后的樊姬對楚王熊旅問道。
“是啊,那時候父親還在,那片霧還在。”
失去的反而會讓人懷念,但絕不會渴求重現(xiàn),熊旅深知這個道理,所以對那些年輕時經(jīng)歷的事情,也能淡然以待了。
“父親快看!天上有什么東西?!?/p>
他們看著太陽的方向,那兒有一只赤鳥飛過。
熊旅看了看樊姬,以及一旁正在部署護(hù)衛(wèi)的孫叔敖,笑了。
“記住孩子,那是太陽,能照散迷霧的太陽?!?/p>
“那他在哪兒呢?父親?”
“東方……還有我們心里,也有這樣的太陽。”
他輕握袖中的玉璧,尚有如同來自太陽的余溫。

楚地的上空,赤鳥依然慈愛地俯瞰著楚地的平川大澤,以及在此之上努力生存,憑借自己意志活著的人們。
千百年后這里是什么樣子,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擔(dān)憂顧慮了。
因為這片土地上,人,會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

就是這樣。屬于霧,屬于巫,屬于諸神的時代徹底結(jié)束,人的時代隨著金戈鐵馬,隨著征戰(zhàn)殺伐,悄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