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世說新語》載：桓公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南北朝庾信作《枯樹賦》和曰：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今看搖落，凄愴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宋歐陽修在《秋聲賦》里說，“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庇墒牵覀兂Ｕf“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花妖》里草木花卉的深情，讓如今太多太多太多追求資源最優(yōu)配置的婚姻愛情的人，情何以堪？ 所以當?shù)独赡新曌鏖|音演唱《花妖》時，引起很多人共情而泫然泣歌。 沒錯，這首歌最宜男聲作閨音，如果李玉剛來唱，也肯定好聽，女聲翻唱當然也行，但很難比過男聲。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講究委婉含蓄，貴曲不貴直。王安石也曾作閨怨詩《君難托》“槿花朝開暮還墜，妾身與花寧獨異”，委婉地告訴宋神宗：說好的一起變法，你卻中途改變原計劃，皇上你對不起我啊。 先看旋律。《花妖》編曲用的樂器除了很多民歌標配的二胡、嗩吶外，還有合成器音色也非常優(yōu)美，加上旋律相對簡單，節(jié)拍也簡單，全曲都是四四拍，所以讓很多人能如癡如醉地去翻唱它。你去翻唱《珠兒》和《未來的底片》試試，五拍子，混合拍子，六七八度的大跳，先不先就讓人凌亂了，找不到規(guī)律，你可能聽了很多遍還是開口忘。

我找來歌譜，發(fā)現(xiàn)這是目前很少用的五聲調(diào)式里的徵調(diào)式。五聲音階12356 對應(yīng)宮、商、角、徵、羽，這首歌結(jié)束音不是大調(diào)的1或者小調(diào)的6，而是5，對應(yīng)的就是徵調(diào)式。我們的民歌跟西洋樂曲有明顯辨識度，就是民歌很多都是五聲調(diào)式，沒有4和7，即便你用薩克斯來吹《茉莉花》，我們的聽感仍是江蘇民歌。

我們最熟悉的徵調(diào)式正是《茉莉花》，我印象很深的徵調(diào)式卻是我的專業(yè)課教材里的一首東北搖籃曲。我閨女還在襁褓時我經(jīng)常給她哼眠歌，如果哼勃拉姆斯或者舒伯特的搖籃曲，她就不睡，這首最宜，一哼即眠，屢試不爽。 民歌里也不是完全沒有4 和7，《東北搖籃曲》和《花妖》里都有7，但很少，4是完全沒有的，《茉莉花》則完全沒有4和7。

從旋律可以看出，有非常非常多的前倚音，這些裝飾音，音樂術(shù)語叫加花，能增強這首歌表現(xiàn)的美感。

再看歌詞?！拔沂悄悄贻喩狭骼说难蹨I，你仍然能聞到風中的胭脂味。我若是將諾言刻在那江畔上，一江水冷月光滿城的汪洋?！?一開始刀郎的唱詞位置掛得比較高，有點像假聲，但不是假聲，而是頭混聲，女聲翻唱的話，得降一個八度，當然降兩三度四五度有的女聲也能唱，但不如直接降八度更能保持原味。 網(wǎng)上對歌詞的解讀很多也很好懂，我不愿意重復(fù)別人說過的話，就一帶而過?；ㄑ谏朗赖妮喕乩锸刂Z言等待，因為尋差了羅盤經(jīng)，雖與書生同樣投胎在今天的杭州，但時間是錯開的，這完全是字面意思的“陰差陽錯”。刀郎的作詞就絕妙在這里，用杭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稱謂來間接表達二人無論何時轉(zhuǎn)世都不可能在同一時空重逢，再加上旋律的婉轉(zhuǎn)優(yōu)美，當“君住在錢塘東，妾在臨安北…君又生余杭”的旋律一出來，想著耗盡生生世世時間和生命的等待，卻永遠無望，很多人，好吧也包括我，都忍不住淚崩。 這首歌的編曲，致敬傳統(tǒng)民歌五聲調(diào)式，歌詞創(chuàng)作精妙絕倫，驚艷世人，唱腔又是男聲作閨音，這三者的完美統(tǒng)一，是如今流行歌曲中難得一見的精品，這也是打動我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因為，刀郎是徹底的理想主義完美主義者。 《花妖》在《聊齋志異》并沒有對應(yīng)的同名篇目，應(yīng)該是脫胎于聊齋原本《香玉》一文。大意說一黃姓書生，本已有妻室家小，卻逃避世俗，去嶗山太清宮讀書，在那里邂逅牡丹花妖香玉和耐冬花妖絳雪，最終香玉成為他愛妻絳雪成為他摯友。后來，香玉的實體牡丹花被人誤掘，香消玉殞，黃生終日慟哭還給她寫了50首悼亡詩。絳雪陪黃生度過了痛失愛人的日子，但二人并無肌膚之親。黃生對香玉矢志不忘的深情感動了花神，香玉得以復(fù)生，兩人再次團聚。

黃生去世前，預(yù)言自己將變成牡丹花下的一棵赤芽，死后果然應(yīng)驗，在牡丹花下長得枝繁葉茂，因為不開花，被小道士砍掉，香玉和絳雪也雙雙枯萎離世，為他殉情。 刀郎《花妖》里的兩個主人公，前世正是黃生和香玉，起初轉(zhuǎn)生為書生小姐，就是大家都熟悉的那個故事，然后，才有了后面的情節(jié)，我這講的基本等于“史前史”了。 我強烈推薦去讀原文，原文太長不便復(fù)制在這里，讀譯文都沒意思。原文也不是佶屈聱牙的文言文，結(jié)合注釋就能看懂，只有讀原文，才能體會到蒲松齡把這個故事情節(jié)寫得多么生動傳神，引入入勝，體會到蒲老師超高的藝術(shù)匠心和文學才華。 我把原文解讀成幾個點： 1.每個才華橫溢的書生，都希望有一白一紅兩位裙裾翩翩的仙女聯(lián)袂而來，愛上自己。我嚴重懷疑張愛玲的“紅玫瑰白玫瑰”論，典出這里。

2.愛上自己的仙女，不但秀外還要慧中，集顏值和才華于一身，就像香玉那樣，跟他一夜溫存后還能作詩以記?！驹? 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愛而忘死?！?3.書生死后，兩位仙女能雙雙殉情。 4.閨蜜的最高境界是能達到類似男人和男人關(guān)系最鐵的“托妻獻子”。香玉說絳雪是她的義姊，看吧，義字當頭，情意在后。黃生跟絳雪求歡，絳雪是拒絕的，即使香玉同意，絳雪也不干，【原文 “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從容對駕，不必過急】，香玉這是在勸黃生慢慢來，總有一天絳雪會同意。這樣的閨蜜，也許只存在書生的理想世界里，不似現(xiàn)在很多塑料花姐妹，防閨蜜跟防火防盜是同等級別的風險防控。香玉重生后的頭一年因體虛氣弱，仍然放心地把黃生交給絳雪照顧，絳雪也從不僭越，從此，三人過上了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黃生完全不必擔心狗血的宮斗讓自己的生活一地雞毛。 5.俗世功名求不得，不如隱逸，與山川自然草木花卉為伴。像林逋那樣，隱居臨安孤山，房前屋后遍植梅樹，蓄養(yǎng)飛鶴，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林逋這樣的清高恬然，多半影響過蒲老師。 6.“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句話被證偽。絳雪原本對黃生有成見【原文：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慷S生也沒有始亂終棄，香玉香消玉殞后，黃生一直悲慟并寫那么多哀悼詩?！驹模鹤鳌犊藁ā吩娢迨?，日日臨穴涕洟?！奎S生死后靈魂依附在香玉的實體牡丹花下，也變成牡丹花，還開枝散葉。可見蒲老師認為書生即便落魄，也應(yīng)該是至情至性之人，不能“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最后一段很有意思： 【原文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jié)于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蒲老師模仿司馬遷《史記》的“太史公曰”，在文末寫了自己對此事的評論，前面近于白話就不翻譯了，最后一句需要解讀： 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這是蒲老師引用論語里的話【“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爾?！弊釉唬骸拔粗家?，夫何遠之有?！薄恳馑际?，當初孔子讀到一句逸詩，我翻譯成白話：“棠棣之花一樣翩然搖曳女子啊，哪有不思念的，只是離我太遠了?？鬃诱f，你這就不是思念，真要思念你不會嫌遠。”對此，蒲老師說，孔子的話是可信的?？鬃颖緛硎且隇閷Α叭省钡膱?zhí)著追求，也就是“我欲仁，斯仁至矣”。這就是“求仁得仁”，但蒲老師堅持用本意而不用引申義。 說那么多蒲老師，因為《花妖》這首歌是刀郎對蒲老師《香玉》的演繹?！断阌瘛愤@個故事里，最后三個人都成花妖了，只不過黃生因為不開花被砍了，他公的他怎么開花嘛。刀郎用花妖來表達他完美到極致近乎苛刻的愛情觀，所以他能通篇不言情愛一字，卻把愛情寫得那么含蓄委婉刻骨銘心，唱得那么百轉(zhuǎn)千回催人淚下。

我其實不太贊同這種完美極端到近乎苛刻的愛情觀，確實非常動人非常美，但它只能在文藝作品里。我經(jīng)常教育閨女，要讀《瘋狂人類進化史》《亞當夏娃在拂曉》《裸猿》這類書，要從生物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心理學的角度去認識兩性關(guān)系，最不靠譜的就是文學，然而生活中我們接觸最多的恰是文藝作品，可以去欣賞贊美，但不要去相信，即便真有，那也類似幸存者偏差。因為大概率上，性是肉體生活，遵循快樂原則；愛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則；婚姻是社會生活，遵循現(xiàn)實原則。這是三個完全不同的東西，如果要把三者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概率極小極小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