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鹽
趙
“這是最后一箱了,”女人把紙箱放在桌上,“研究所那邊我已經(jīng)問過了,沒有更多東西了?!?/p>
男人抬頭。“嗯,先放那里吧,我等會兒再整理。”不久,又補了一句?!斑@幾天,真的麻煩您了。”說完,又低下頭。
女人注意到他在看一張照片。
照片里,西湖公園門前,一位三十出頭的中年人大笑著,一只手?jǐn)堊∫粋€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年,另一只手對著鏡頭,比了一個“耶”。
“小江?!迸藦呐赃吚艘粡堃巫樱?。
“嗯?”男人抬頭,正對上女人猶豫的眼神。
“你爸的事情,”女人的聲音有些含混,“我很抱歉。”
“沒事的,趙阿姨,這不是您的錯。畢竟我爸他,”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畢竟我爸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照顧自己?!?/p>
女人沒有說話。
桌子上擺著那只咖啡杯,沿口上還有一些沒洗干凈的咖啡漬。
女人嘆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嗎?”
男人掃了眼箱子,“我前兩天跟同學(xué)聯(lián)系過了,江下那邊有間實驗室出租。我這兩天把這些東西再整理下,就可以搬過去了?!?/p>
“小江?!迸税咽种干钌钸M掌心里,嘴張了半響,但最終還是合了起來。
男人知道她要說什么——這項技術(shù)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什么市場前景,繼續(xù)做下去估計也是無用功。
“我想把這件事情做下去,這畢竟也是他的一個心愿。再說……”
男人停頓了一下?!拔蚁嘈盼野?,這是一個可以改變世界的設(shè)計。”
有那么一瞬間,女人想起了另一張相似,但蒼老了許多的臉。
他們確實很像。
女人慢慢把拳頭松開了,低頭,只是小聲喃喃,“我不是不相信他,但我們了解的還是太少了,人生還有很多其他的選擇……”
“趙阿姨!”男人打斷了女人的話。她抬起頭,看到兩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緩緩流下。
“我相信我爸?!蹦腥嗽僦貜?fù)了一遍,“昨晚我就用過那臺機器?!?/p>
“我看見我爸了,”男人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他站在那里,跟我說,‘兒子,爸爸今天有空了,我們?nèi)ノ骱珗@劃船,怎么樣?’
“我說‘好’,接著我們倆就頂著大太陽,一路走了過去。
“一直走到船老板那里,我爸問他,‘劃一個小時,多少錢啊!’,他說‘五十?!?/p>
“我爸沒帶那么多錢,但我們已經(jīng)走到那里了。
“于是我們就去旁邊的水果店里,買了一個西瓜拎回家。
“那天我媽沒回來,我們一人吃了一半的西瓜,肚皮撐的圓鼓鼓的。”
男人笑了,一只手拿起照片?!爸拔乙恢币詾?,我已經(jīng)忘了這件事了,但其實沒有——”
“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沒有想起來而已。”
男人站起身,把箱子抱到桌子旁邊?!八晕疫€是想再試試?!?/p>
女人把頭轉(zhuǎn)到一邊,眨眨眼,再沒有說話。
錢
“錢這邊的話,我會想辦法的。那批嗅鹽你先收下來,錢我過幾天再轉(zhuǎn)給你。”
男人掛斷電話,揉了揉太陽穴,再把桌上那本老舊的筆記翻回到上次看的那一頁。
麻煩的事情太多了,他有的時候真的想把這些事情都放在一邊。
這樣確實不好,但……他覺得他現(xiàn)在需要一些支持。
父親那臺分析儀就放在角落。
只要按下幾個按鈕,他就可以再回到那個熟悉的午后。
但……不,不,他不能這么做。
用一段輕松的記憶去掩蓋現(xiàn)在的問題,就算能起效,那段記憶也會逐漸被現(xiàn)在的情緒污染的。
這并不是解決的辦法。
男人搖搖頭,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回筆記上。
如果把記憶比作一長串掛在鏈子上的鎖,那么對于他們這些開鎖匠而言,想要主動觸發(fā)那些久遠的記憶,最好的方式就是在無窮無盡的刺激里,尋找到當(dāng)初專門封存這段記憶的鑰匙。
但這又談何容易,即使對同一個人而言,想要觸發(fā)兩段記憶,選用鑰匙的形狀、顏色、材質(zhì)都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更何況是完全不同的人。
當(dāng)然,自然界也給他們留了一些機會,有些刺激源可以充當(dāng)通用鑰匙,但它們喚起的效果是相當(dāng)隨機的。父親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勉強確定了幾種物質(zhì),利用這些強烈的情緒反應(yīng)喚醒一些指定的記憶。
可接下來呢,這似乎是沒有結(jié)果的。
他揉揉眼,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掏出手機,已經(jīng)十一點了。
把筆記合上,放到旁邊。去箱子取一包方便面,掰成兩半,放進碗里,接水,燒水,撒料,沖泡。
一股濃郁的氣味在房間里彌散開,他用叉子輕輕壓了壓面餅,蓋上蓋子。
他想起來一些事情。
有些心理治療師會采用熏香,幫助患者安定情緒,回憶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他在不久前也嘗試提取相關(guān)的物質(zhì),也許這些東西真的能發(fā)揮作用,但也許,他們就像期刊里說的那樣,只是一個幻象。
那也許他所有的工作,也只是一個幻象罷了。
?
幾天后。
“好的,先生,現(xiàn)在請您拿起桌子上的瓶子,將它放到您的鼻子下方,輕輕地呼吸。
“您能描述一下聞到的氣味嗎?
“好的,現(xiàn)在請您戴上頭盔,這會暫時屏蔽您的視覺和聽覺,如果您戴好了,可以給我一個手勢。我會在一段時間后,將嗅鹽再次放到您的鼻子下方,當(dāng)您聞到剛剛的氣味時,請描述您想起來的情景。”
黑暗。
寂靜。
一股熟悉的氣味——他確信自己來這之前,并沒有聞過這種味道,但不知怎么的,這股氣味就是給他一種,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覺。
隨著氣味的逸散,漫無止盡的黑暗中仿佛有了一個缺口,就好像,列車穿過隧道一樣。
畫面漸漸清晰起來,不遠處好像蹲著一個小女孩。
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
小女孩轉(zhuǎn)過身,“爸爸?”
?
半個小時后。
男人的門被敲開了。
“江先生,剛剛用來實驗的嗅鹽,你們還有多余的嗎?”
“呃,抱歉,這批目前還在實驗階段,暫時還不能……”
“錢不是問題?!?/p>
男人沉默了。
錢如果不是問題,那什么才是問題呢?
孫
很多人都有亂丟鑰匙的毛病。
說起來這真的是件很諷刺的事情,你把你認(rèn)為最珍貴的東西,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收好,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箱子里,加上十幾重的保險措施,最后再用一把貼身的鑰匙鎖上。就在你以為已經(jīng)萬無一失的時候,你聽到了“?!钡囊宦暋孟裼惺裁礀|西掉在地上。你下意識地摸了下口袋,接著是其他的口袋,再接著俯下身子去查探,發(fā)瘋似的掀起每一件家具,把整個房間變得跟你一樣驚慌失措,最后在一片凌亂里承認(rèn)。
你確實是失去它了。
?
“爸爸,爸爸?!?/p>
“嗯,怎么了?”
“爸爸,我今年幾歲啦?”
“啊,讓我想一想,一歲,兩歲,三歲,四歲,五歲,六歲,寶貝你今年六歲啦?!?/p>
“爸爸,爸爸。”
“嗯,有什么事嗎?我們上學(xué)要遲到咯?!?/p>
“爸爸,我可以不去上學(xué)嗎?我害怕,那里有很多其他的小朋友,他們會欺負(fù)我?!?/p>
“不用怕的,爸爸會一直在這里的,有小朋友欺負(fù)你,你就告訴爸爸,爸爸會為你伸張正義的!”
“爸爸?!?/p>
“還有什么問題嗎?”
“爸爸,我叫什么名字???”
……
……如果生下來是個女兒,我們就叫她蓮香吧。
“爸爸?”
“寶貝,你叫蓮香,孫蓮香。”
男人摘下頭盔,把嗅鹽的蓋子旋緊,放進抽屜里的暗格。
男人走到冰箱前,拉開,習(xí)慣性地伸出手,但什么也沒摸到。
哦,對,男人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戒酒一個星期了。
關(guān)上冰箱,男人有些無所適從。原來這個時候,自己在做什么?
男人環(huán)顧四周,少了四處亂扔的酒瓶,整間屋子看起來非常地空曠,清冷。
燈有點太暗了,也許換成橙色的會好一些。
角落這些可以再擺一些綠植,客廳這邊再做一個隔斷,擺一些小物件,可能看起來就不會這么空。
也許可以再養(yǎng)條狗?也許可以。聽說大型犬會比較聰明,養(yǎng)條大型犬吧,家里平時待著也有點生氣。
先這樣吧,先拿張紙把這些東西記下來好了。
男人回到桌子旁邊,從筆筒里取出一只鋼筆。有那么一瞬間,他有些恍惚,這個場景似乎似曾相識,他之前好像也列過一張長長的清單。
只是上面的事情再也沒機會完成了。
男人伸手又想去拉開抽屜,但摸到拉手的那一下,他停住了。
她不會想看到我這樣的。
男人又收回手,重新拿起筆。
他記得有幾個老朋友在做建材的生意,也許可以先聯(lián)系下?
這么想著,他又放下筆,打了幾個電話。
這幾個電話打完,已經(jīng)快十點了。
看起來,所有事情都完成了。
男人想了想,還是撥通了最后一個電話。
“喂,江先生嗎?我還想再買點嗅鹽?!?/p>
李
清明。
江士誠獨自一個人上山掃墓。
轉(zhuǎn)眼間,那件事也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三年的時間,足夠發(fā)生太多的事情了。
在父親的研究基礎(chǔ)上,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幾種情感對應(yīng)區(qū)域的神經(jīng)活化物質(zhì),還通過對超憶癥患者的研究,找到了一種普遍有效的記憶強化物質(zhì)。
通過這些研究,他們成功地獲取了第一筆融資,現(xiàn)在他們不需要再擔(dān)心資金短缺的問題了,至少暫時不需要了。
他對父親的儀器也做了一些改進,配合各種情緒對應(yīng)的神經(jīng)活化物質(zhì),現(xiàn)在這臺記起可以實現(xiàn)一些檢索了,雖然功能比較簡陋,準(zhǔn)確率還不太高,但比起以前,也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
只是……他不確定這算不算一個好消息。
他從未懷疑過這種技術(shù)能給社會帶來巨變,之前如此,現(xiàn)在也依然如此。
但……這個社會真的準(zhǔn)備好接受這種巨變了嗎?
他曾經(jīng)以為是的,但他現(xiàn)在,也不太肯定了。
……也許可以聊點別的事情吧。
但他想了老半天,突然發(fā)現(xiàn)——以前總是埋怨父親整天都泡在實驗室里,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也總是悶悶的呆在那,一句話也不說?,F(xiàn)在真的輪到自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除去工作上的這些事情,他其實也不知道要說什么。
也許他們確實是一樣的人吧。
既然也想不到要說什么,江士誠想,也許他確實該走了。
臨走前,他再看了一眼父親的墓碑:
一塊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石板,上面只有五個字“江懷遠之墓”。
這就是人生的全部歸宿了。
江士誠搖搖頭,不想再想那么多。
天有些陰了,應(yīng)該快下雨了。
?
在園區(qū)出口那里,江士誠接過手機,開機,里面有一個未接的電話,是他的同學(xué),李向群打過來的。
他點了回?fù)堋?/p>
“喂,士誠,你現(xiàn)在還在老家那邊嗎?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記憶增強藥物X-52獲批了,我們發(fā)了?。」?,等你回來,我們哥幾個找個時間,出去聚一頓怎么樣?”
“哦,對了,最新一批嗅鹽已經(jīng)給你送到實驗室了,還是老價格,錢過兩天轉(zhuǎn)我都行?!?/p>
“對了,對了,還有一件事,差點忘了,你怎么把X-33撤審了,我記得這玩意,當(dāng)時在雙盲里表現(xiàn)不錯啊,X-52能過的話,這個也大概率能過啊?!?/p>
江士誠隨便找了點話,搪塞了過去,答應(yīng)幫他們帶點茶葉以后,掛斷了電話。
X-33
江士誠長嘆了一口氣,是的,這是個非常讓人頭大的問題。
在孫老板第一次找他的時候,他就做了些調(diào)查——孫老板跟他是同鄉(xiāng),曾經(jīng)有過一任妻子。但妻子在懷孕流產(chǎn)以后,最終選擇了輕生,之后孫老板一直借酒消愁,再沒有跟別人聯(lián)系過。
也就是說,孫老板當(dāng)時口述的記憶,其實并不是真實的。
江士誠有種預(yù)感,這些事情會帶來一些嚴(yán)重的后果。
但,看著手機里孫老板發(fā)出來的邊牧照片……他也必須承認(rèn),作為一款藥物,它確實起效了。至少現(xiàn)在,他們不需要擔(dān)心這個問題,他也不需要為當(dāng)時的決定承擔(dān)后果。
他想起來了一些東西。
也許我們從沒有發(fā)明過什么東西,相反的,我們只是從自然界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東西。
這些東西其實已經(jīng)在自然界里存在了很久,但我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完成了這一點小小的發(fā)現(xiàn),然后對著這一點小小的發(fā)現(xiàn),興奮又恐懼。
但未來又會如何呢?
坦白來說,他不知道。
先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