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涼風(fēng)吹散了苦夏，卻沒有吹去久旱帶來的燥意。缺水的樹葉早早脫落，放眼城下濯濯一片，風(fēng)吹煙塵四起，唯有那四季不衰的帝槿花，熊熊燃燒似地怒放。

　　放眼遠處，往日肥沃的帝都平原變得瘡痍遍地。莊稼顆粒無收，倒是四面圍合的諸侯軍旗密匝匝林立。圣王十四年秋，留在史書中不過“兵燹逢大旱，赤地千里”幾個字，留給中州百姓的卻是一場顛沛浩劫。

　　在這種風(fēng)聲鶴唳、人人逃之而后快的形勢之下，里亞終于在家門口見到一輛整裝待發(fā)的馬車。

　　“感謝真神，你總算曉得怕了！”

　　“你先回淮安，帶上山藥?！?/p>

　　“那你呢？”

　　里亞吃驚不小，這人一慣如孔雀愛惜尾羽般愛惜自己的生命，突然做出舍己為人的舉動，著實形跡可疑。

　　“干完這一票就走，最遲不過八月十五?！彼呐睦飦啿乱傻哪?，“顧西園哪那么容易讓人逼宮放權(quán)，你在后方照應(yīng)，別給他任何喘息的可能?！?/p>

　　“怎么做？”

　　“惡性競價，讓他沒有機會出貨?；窗彩俏鲌@的根基，一損俱損?！?/p>

　　“你自己一個人小心……”

　　“講笑，本少出來混世道，什么時候小心過。應(yīng)該叫他們小心才是！”

　　小閑豪邁地送親友寵物上了路，在門口獨立許久，終于因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產(chǎn)生了一種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心情。

　　這實在有違她的本性。

　　前有深淵，后有追兵，她顫巍巍立在峭壁之上，膝蓋直打哆嗦。若想活命，就得把哥哥親手推下去，從此孑然一身，變成舒夜，變成玄璣，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龍家人。

　　若是不推……恐怕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死人。

　　玄璣的前車之鑒。

　　她怕死。怕極了。她才十九歲，有大把青春年華等著揮霍。還有許多沒看過的風(fēng)景，沒喝過的酒，沒結(jié)交的兄弟。

　　而且……她剛喜歡上了一個人。

　　小閑蹲在空蕩蕩的門庭，秋風(fēng)蕭瑟，刮起旱地浮沙，迷了她的眼睛。

　　雖然那個人不大可能喜歡她。

　　他與星辰一起俯瞰大地，早已失去了凡心。他確實喜歡與她一起混跡在俗世，但那大抵是一種下雨之前看螞蟻搬家的樂趣。

　　你什么時候見過人愛上螞蟻？

　　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一晚……她懊喪地抱著腦袋。隔日相見，小原還是那個陽春白雪的小原，僅對她從夏陽趕回天啟表示了些許的不解，神情無比坦然，作風(fēng)無比坦蕩，倒顯得她萬分忸怩，很是小家子氣。

　　從那天起她就發(fā)現(xiàn)，原來她早就喜歡他。

　　小姑娘會喜歡原映雪并不奇怪，玄璣也喜歡，因為他能讓玄璣覺得自己不是個冷血殺手。

　　而她喜歡他，則是因為他在她打算殺他的那一天，走過來笑著問她樹上的風(fēng)景好不好，然后與她并肩淋了一會兒雨。

　　他救她的命，并非因為有所利用。

　　小閑閉著眼，等待緩緩溢出的眼淚沖掉浮沙。她做了一個決定。

　　不能再與他見面。

　　玄璣舍命送出了密信。山堂見原映雪百殺而不能得手，轉(zhuǎn)而施行離間之計，策動辰月內(nèi)耗，偽造原映雪與天羅暗通款曲的證據(jù)——顯然，她就是那個款曲。

　　圣王十四年的大旱之秋，一貫多吃少想的顧小閑進入了思考的活躍期。

　　她夜以繼日地探究自我、拷問良心、權(quán)衡得失。時而清晰有序，時而模糊混亂，仿佛荒墟二神殺得不可開交，最終只留下一團混沌。此時距西園賬目崩盤已過去七八日，估摸著淮安最后的戰(zhàn)役亦已決出勝負——她甚至無心關(guān)切里亞的進展——終于這一天，她不去就顧西園，顧西園來就她了。

　　“龍姑娘?！?/p>

　　開口就錯叫了她的姓。她想說其實我是顧姑娘，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龍姑娘排了一出好戲，怎么自己也不來捧個場，看看在下有多落魄？”

　　顧西園理應(yīng)心懷怨懟，話語里也暗藏了機鋒，口吻卻波瀾不驚。這樣的平臨君或許世人難得一見，小閑卻記得清楚。那時候他們還小，在波濤詭譎的家族爭斗中，永遠淡定自持，冷玉一樣的少年公子。神情越是輕描淡寫，手段越是雷霆萬鈞。那個殺戮決斷的顧宛琪，他又回來了。

　　“有勞平臨君親自登門?！?/p>

　　半天方道出這么一句，聽來仿佛挑釁。顧西園嘴角微微挑起，道：

　　“不敢。承蒙龍老看得起，有何圖謀不妨道來，在下洗耳恭聽。”

　　之前打了那么多次推手，今天終于等到一句洗耳恭聽，她贏了。

　　但她看著哥哥，他的笑容分外冰冷。窗外秋葉盡落，枯枝凌厲，將一方藍天割得支離破碎。尋求多年的勝利果實，吃到嘴里卻是苦澀的。

　　她贏得一點也不開心。

　　“很簡單，山堂希望平臨君能在新時代鼎力相助。改旗易幟的時候，我們還有很多可以握手言歡的機會?！彼犚娮约浩届o的聲音。

　　“客氣，天羅拿捏著西園的七寸，指東不敢往西?！?/p>

　　“天羅不會為難平臨君，只想打開一個雙贏的局面。黃金之渠里流淌著永不枯竭的現(xiàn)金，無論西園造出多大的船，都可以送上藍海，揚帆遠航?！彼３种届o的笑容。

　　“雙贏？在下駑鈍，勞煩龍姑娘解釋。除了天羅，還有誰贏？西園所涉生意皆關(guān)乎國計民生，國家命脈淪入邪魔歪道，贏的是你們，輸?shù)每墒巧n生百姓。”

　　如此嚴重的指控，令小閑大吃了一驚。天羅當(dāng)然不是善男信女，但她經(jīng)商做事都還憑著良心。

　　“平臨君恐怕有所誤會，龍家只想借力上岸而已。過去做過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但閑園從未傷天害理……”

　　“恐怕龍姑娘的天理，跟在下理解的不太一樣。所謂永不枯竭的黃金之渠，其中多少金錢來自家破人亡和逼良為娼，恐怕不需要在下提醒?！?/p>

　　“所以才需仰仗平臨君！”她懇切道，“閑園在宛州做得都是正當(dāng)營生，只要有我顧小閑一天在，就絕不會染指一厘黑錢?！?/p>

　　顧西園轉(zhuǎn)向她，眼中寫滿荒謬，仿佛她說了件聞所未聞的滑稽事。

　　“這些年天羅來來去去，了不得的人物我也見過不少。即使春山君本人，也不敢有姑娘這么大的夸口?！?/p>

　　“閑園在宛州只是小試牛刀，當(dāng)真做大了，過去那套偷雞摸狗的把戲可完全廢棄不用。”

　　小閑殷切地看著哥哥。顧氏同宗血脈，經(jīng)商的天分她也不差。就黃金之渠的宛州部分而言，賬目財務(wù)那些邊角旮旯只有她摸的清楚，若他們二人聯(lián)手……或許能暗地保下西園，在黑錢洶涌的黃金之渠中開拓一條清流……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顧西園聲音清冷，“可惜，我那位枉死的彭國大掌柜不太愿意?！?/p>

　　“……程掌柜死了？” 小閑震驚之極。

　　“龍姑娘好演技，好本事，只可惜心術(shù)不正。在下一手創(chuàng)辦淮安西園，看著它由弱而強，感情如同嫡生，正因如此，才不能輕易落入賊人之手?！?/p>

　　顧西園立于窗前，背后秋旻澄澈，映著一個清晰剪影，目光中嫌惡分明。小閑在淮安城做慣了惡少，向來行止囂張，旁人白眼只當(dāng)家常便飯?？深櫸鲌@并非旁人，他一個臨風(fēng)冷眼，竟讓她徹骨冰寒，背后抵住墻壁才能勉強站穩(wěn)。

　　“一個人可以落魄，但絕不能失魂。龍姑娘久入鮑魚之肆，恐怕不能懂得誓死守護一樣?xùn)|西的意義。煩請轉(zhuǎn)告龍老，西園的盛名不要也罷，但顧氏的節(jié)操，在下還想保全，助紂為虐之事，恕難從命?！?/p>

　　顧西園冷冷說完，拂袖而去，獨留小閑一人慢慢滑坐在地，臉色炭灰一樣雪白，風(fēng)吹過又轉(zhuǎn)為炭火一樣燒紅。

　　程彥竟然死了。

　　也不是沒殺過人，但她會給自己找好開脫。比如太傅何虹作惡多端魚肉百姓，他死得其所，她師出有名?？沙虖﹨s沒有任何罪過，雖說因短視和冒進丟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但若非她挖了個陷阱在先，這個無辜的人又怎會跳進去摔死。

　　不期然想起一個傳奇故事，被狼群養(yǎng)大的棄嬰。現(xiàn)在她就像那個棄嬰，之前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與狼群的差異，直到撲殺了第一個過路的樵夫，看著爪下的尸體，突然涌起從未有過的罪惡感。

　　這種罪惡感其實一直存在。比如天羅近些年流行使用的新型殺人工具“短鐵”，是她從前關(guān)在藏書閣無事畫出來的小玩意。此類的玩意很多，老頭經(jīng)常不動聲色從她那兒拿走幾張圖紙，拍一拍她的腦袋。她受到鼓舞，越畫越起勁，從未想過這些東西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坑害了什么人。

　　小閑緊緊抵著墻，身前一個空落落的家，身后一個空落落的世界。這種生死兩茫茫的感覺，終于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殺手了。

　　她攤開雙手，掌紋細密而雜亂。據(jù)說這樣的人做事喜歡前思后想，往往宅心仁厚。

　　她只想討老頭歡心，期待他慈愛地拍拍她的腦袋，怎么就變成了邪魔歪道？

　　她努力這么多年，好容易縮短了跟哥哥之間的距離，怎么突然就被冷冷推開？

　　小閑獨自坐在空曠的廳堂，雙手抱膝，很想大哭一場。

　　她等了很久，直到蜷在冰涼的地上睡著，也沒有等來一顆眼淚。

　　哭泣并不能讓死人復(fù)生，也不能讓破裂的感情重歸于好。既然已經(jīng)不慎失足，只能默默等待墜地的時刻。肝腦涂地死掉也好，身殘志堅活著也罷，墜地之前已經(jīng)無法做出任何選擇，只能滿懷絕望地下落，下落，等待時間說出最后的答案。

　　耳邊風(fēng)聲呼嘯，她看著哥哥遠去的背影，很想大聲反駁：你錯了，我也有誓死守護的勇氣，下一次殺機四伏的時候，我還愿意為你擋死！

　　但她終究還是沉默了下去。

　　以前她會不自覺地逃避一些問題。例如，在善惡是非的大輪盤上，天羅究竟站在哪一路？

　　一個人在逃避一樣?xùn)|西的時候，心中往往已經(jīng)得出了最壞的結(jié)論。對于顧小閑來說，這種情形還要更加糟糕一些，因為她不但慣于逃避，而且后知后覺，狗咬了三天才知道疼。

　　現(xiàn)在她疼死了。

　　就像一個誤入地底迷宮的人，朝著遠方的光亮?xí)円拱仙?，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兇獸捕食的誘餌……這時候再掉頭逃跑已經(jīng)來不及。

　　死了就是死了，沒有機會再回到外面那個光明的世界。

　　她伏在地上沉沉睡去，奇異地沒有做任何噩夢。悲傷長出利齒，在心里咬出一個小口子，流淌到四體百骸，但只要睡著了就是安全的。悲傷和別離，那都是醒來以后的事了。

　　14.

　　每一場人生都有其必須經(jīng)歷的苦痛。它們碩大無朋，非時光不能治愈，如同一開粗礪砂紙在柔軟心房來回打磨，直到它跟你妥協(xié)，或者你向它認輸。

　　先流血，而后結(jié)繭，最后閃光。

　　只要你愿意將任何境遇當(dāng)作上天的饋贈，它遲早都會閃光。顧小閑一直抱有這樣的信念存活于世。但這只能支撐著她不倒下，并不足以止痛。唯一的鎮(zhèn)痛劑，是睡眠。

　　而在習(xí)慣苦痛之前，最難熬的不是失眠，是醒來。

　　意識清醒的瞬間，苦痛重新灌滿身體。你睜開眼，糟糕的事實還在，泥濘的路還沒有走完，天還沒有亮。

　　額上一絲微涼，顧小閑睜開眼。

　　高燒帶來無休止的噩夢。

　　鉛灰色的云層從頭頂滾滾流過，無數(shù)鬼臉在湍流中載沉載浮，都是因她而死的無辜魂靈。她躲開了劈空的雷電，卻躲不開浩蕩的炎雨。雨水燙化了皮肉，露出內(nèi)臟和白骨。她疼。她聽見漫天鬼哭。雨水化作萬千頭顱，骨碌碌滾到腳旁，每一個都長了哥哥的臉。

　　她花十年時間做一個噩夢，終于到了醒來的時候。

　　醒來時夜正深，黑暗中涼聲四起，似有一把舊胡琴在遠處拉著。白衣的男人輕撫她的額頭，不知何時到來。纏綿多日的燒熱正在退去。

　　“小原，我做錯很多事?！?/p>

　　她看著他袖口的紋樣，青蓮出水。舉目無依的時刻，又是他來救她。

　　“每個人都有可能做錯事?！?/p>

　　“害死很多人?！?/p>

　　“并非出于你的本意?！?/p>

　　“還害了哥哥……”

　　“補救還來得及?！?/p>

　　“但他已經(jīng)恨我了。”

　　“不會?！?/p>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送回淮安？埋在離顧氏陵園近一點的地方?！?/p>

　　撫在她額上的手頓了頓。

　　“你不會死?！?/p>

　　“每個人都會死……給我拿支筆?！?/p>

　　她掙扎著爬起來，擦亮床頭的油燈。原映雪隔燈看她，微微攢眉。

　　他早已預(yù)料過這個情形，卻沒有預(yù)料到自己的情緒。時光的河流那么長，他見過許多被摧毀的勇氣，被背叛的真心，被扭曲的人性，早已不該有任何情緒。但他現(xiàn)在看著她，居然萌生了一絲不平之意。

　　這世上布滿從腐朽血肉和丑陋人心中開出的惡之花，瘋狂糾結(jié)，繁茂肆虐，獨獨讓最倔強明亮的一朵枯萎了。

　　連日的高燒抽空了氣力，顧小閑半伏于案幾，盡量穩(wěn)住手腕寫下兩封書信。一封發(fā)往瀾州，令大陸將扣存資金返還西園，而后立即藏匿深山，朱顏海，若感峰，越深越好，十年不出，生死相忘。另一封發(fā)往淮安，令里亞即刻啟程回云中，回北邙山河絡(luò)的地盤，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寫下這八個字，點上句讀，就算完成了遺言。這是她與他們最初的約定。跟著天羅遲早身涉險境，她不能讓家人和朋友累受牽連。看見這八個字，就意味著她命將不久，救之無益。這時候他們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遠遠躲起來，躲到天羅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是第三封。

　　寫下抬頭稱呼，怔看那兩個字，遲遲不能動筆。

　　她有太多話要說，太多問題要問。當(dāng)初為什么不要我？現(xiàn)在能不能原諒我？我一直活著，卻變成如今模樣，能否再叫你一聲哥哥？

　　萬語千言，下筆無言。只化作一粒遲疑的墨珠，凝聚在飽蘸的筆端，撲突一聲吃進紙里。她閉了閉眼，揭下那頁寫了“哥哥”的信箋，重新執(zhí)筆，一揮而就。

　　平臨君足下謹啟者

　　前謀君之物事非得已，損君之部非我所愿。每每思感君之德行，心懷歉疚。幸承君不吝大義明教，弟醍醐灌頂，必幡然改過。今尺寸未動，悉數(shù)奉還，萬望君心懷廣大，不計前嫌，恕弟前事之過。

　　另，君知天羅之惡，君若不從，必有后患，今冒昧致書以警。

　　謹此奉聞，勿煩惠答。

　　顧小閑手肅

　　筆下稍一停滯，終于落下名款。

　　前塵往事了若浮云，當(dāng)初父親為兄妹二人起名，宛琪，宛瑤，顯是期冀他們德行清堅、胸懷明玉。而她決然拋棄了自己的貴族姓名，在云端做了十年閑散看客，怎知一朝夢醒，灰撲撲落在塵土里。

　　“落在塵土里，也能努力開出花來，這就是人心的奇異之處?！?/p>

　　原映雪一直隔燈與她相望，淺墨瞳仁中大雪傾盆，說不出的傷涼，卻讓小閑露出微微笑意。

　　他總會在最后一刻趕來救她，姿態(tài)簡明而篤定。他曾說她有一顆無比珍貴的人心。這時她多想問一句，他守護的究竟是她，還是所謂人心。

　　“小原，今后的事，我自己來解決吧。辰月已經(jīng)接到密報，稱原教長暗通天羅，我背的罪名已經(jīng)夠多，實在不想再加一個?！?/p>

　　然而在這訣別的夜晚，她只能說出訣別的話。

　　“如果能僥幸活下來……活過你我的劫難，天啟的劫難……”她像平常一樣笑著，“我會去碧遙湖找你。賭約還在，不見不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