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雪焚城》(21)
9.
白曼青死了。死在五月。
這一年天啟城的梨花開得尤其繁茂,整個春季滴水未降,任由這縞素般的花朵在枝頭由盛而衰,一天天開到灰老。然而就在白曼青與他的三十三個門人被緹衛(wèi)當(dāng)街誅殺的那一天夜里,帝都終于迎來開春后的第一場雨。雨水沖去灰敗的梨花,沖去士子們無辜流淌的鮮血,也沖去人們心中懸而不決的疑懼。當(dāng)天啟城在微雨中再次醒來時,空氣中已經(jīng)彌散出一股塵埃落定的況味。
先有疑而后懼,紫陌君白曼青的死,終于將戰(zhàn)亂之禍由流言變?yōu)楝F(xiàn)實,天啟陷入毋庸置疑的混亂,原本惶惶不定的人心卻反而有了明確的向背。溫潤如玉的士林領(lǐng)袖遭當(dāng)街圍攻、亂劍砍殺,這給辰月的民望帶來難以挽回的打擊。在宗祠黨暗地倡導(dǎo)之下,朝堂上逾兩成官員告??;原本中立的民眾紛紛自發(fā)行義黨之事,緹衛(wèi)一旦落單就會遭到群攻;天羅也從暗夜行動變成白日行刺;天啟之外,觀望許久的諸侯終于得到出師之名,更多精良的軍隊從四面八方向帝都平原圍攏而來。
中州之亂時莫名逃過屠城之劫的繁華帝都,這一次明顯已是在劫難逃。屠戮之刀早就由內(nèi)而外肢解了這座千年古都,就像被白蟻從中蛀空的堤壩,只待大潮涌入便會分崩離析。稍微有點門路的貴人富商紛紛想辦法逃去情勢相對安定的侯國,留下來的人,或敢死之士,或亡命之徒,或無計可施的勞苦百姓。
不過顧小閑明顯不屬于其中任何一類。
她之所以留在天啟,完全是因為變幻莫測的命運,從很久以前就牽著看不見的絲線,將她一點點牽引然后綁牢至此。
雨歇了一陣,又密密織織下起來。
門口靠著把收攏的油紙傘,傘尖下一灘濕。小閑看見傘柄上的漆字,笑得一團促狹。
“穎姐,好久不見?!?/p>
她愉快地打著招呼進門。顯然,被招呼的對方絲毫沒有覺得愉快。
那是個不茍言笑的黑衣男人。龍穎,因取人首級來去自由如電,代號飛電白貂。
小閑假意走到對面落座,飛快伸手掐他臉皮,卻被翻腕扣在桌上。
“老捂著不見太陽吧?瞧這細皮嫩肉……”她忍痛調(diào)侃下去,“有你跟在身邊我就放心,一般女人是絕對看不上的。老頭年紀(jì)大了,架不住那么夜夜笙歌……哎喲,好漢饒命!”
三年未見,還是那張千金難買一笑的臭臉,跟三年前無甚區(qū)別,跟十年前也無甚區(qū)別。
天羅也許扼殺了無數(shù)天真少年的活潑心性,但其中絕不包括龍穎。此人生就一腔淡漠冷血,從來不曾天真活潑,唯一的情緒失控也許要追溯到十年前——千慮一失的疏忽,被她藥倒扮了女裝。他們因此而結(jié)下交情。可惜這場不打不相識的知交沒有機會發(fā)展成兄弟情誼或青梅竹馬。她當(dāng)即被罰入藏書閣禁閉,待再相見,清弱少年已成為老頭的左膀右臂。據(jù)說龍老爺子只有白貂在身邊才敢真正安睡,這一方面說明他確實能力卓然,另一方面也說明龍老對他的絕對信任。
既然派來了白貂,今日恐怕是要有個決斷,容不得再做推搪。
“什么了不得的事,勞煩穎姐大駕。”她明知故問。
“老爺子最近睡得不太安穩(wěn)?!?/p>
“天熱霧燥,燉些蓮子羹罷?!?/p>
“紫陌君一死,好多人都睡不安穩(wěn)。形勢突然吃緊,平臨君那邊不能再拖了?!?/p>
“我還在布局。釣大魚嘛,總要放長線的?!?/p>
“老爺子對你一貫放心。只不過……白曼青死后,平臨君公然縞素出入,不僅是在向當(dāng)權(quán)者示威,也是在向帝都的宗祠黨示好。他這一年竭力淡化與天羅的關(guān)系,看來有意在新時代來臨之前與我們劃清界限?!?/p>
小閑笑笑。公然縞素出入……還真像她那個哥哥會做出來的事。弱冠之年便被家業(yè)壓身,逼著他少年老成,但若被激起血性,意氣用事起來,亦是八匹馬都拉不回的任性。
“也許只是英雄齊名,惺惺相惜罷了?!?/p>
她散漫笑答,引得龍穎目中銳意隱現(xiàn)。
“你雖是龍家人,卻姓顧。這尾大魚若要掙個魚死網(wǎng)破,你當(dāng)如何?”
小閑笑意不改。
“我雖姓顧,卻是龍家人?!?/p>
她無意多做解釋。既然派來了龍穎,說明山堂對她存有疑慮。疑鄰盜斧的時刻,她說什么都不足信。
龍穎卻難得彎起嘴角,似乎對這回答十分滿意。
“總之事不宜遲,老爺子的意思,能有六成把握便可動手?!?/p>
“了解?!?/p>
小閑蜷身回答,神態(tài)懨懨,已然有了送客的意思。她自打跑了趟瀾州回來,鎮(zhèn)日里昏昏沉沉,許是沒有按時服藥的緣故?;蛘呔褪墙衲甑拇豪貏e漫長,一直延續(xù)到了夏天。她一個久病體弱之人,真該留在夏陽吹風(fēng)食蟹休養(yǎng)生息,何苦不知死活地跑回天啟……
想到這里,原映雪的叱責(zé)自然而然浮上耳畔,小閑面上突然一紅。
此刻她正與龍穎不動聲色地打著太極,這個臉紅來得實在不合時宜。但臉紅這東西就好比街坊傳言,你越想遏制,它就越發(fā)囂張,非鬧得人盡皆知不可。面皮好似浸了火油的棉紙,熱燙滾滾蔓延,她只得以手遮臉,就勢耍賴臥倒:
“剛才外面淋了雨,似乎有點發(fā)燒?!?/p>
龍穎沉默以對。
她從指縫偷窺,見他并無疑色,變本加厲演起來。
“哼哼,頭好痛?!?/p>
龍穎沉默依舊。
“抱歉穎姐,今日待客不周,好走不送,麻煩從外面把門關(guān)好。”
那廂終于有了動靜,先將窗一一關(guān)牢,然后拉開門,道:
“此事關(guān)乎龍家將來,輕重緩急你自行掂量。你雖然看起來很笨,心里卻聰明的很,別耍聰明就行?!?/p>
“……誰看起來很笨啊!”
“我走了,有事通過信使聯(lián)系。締情閣不要再去。
“咦?”
小閑暫時忘記演出,放下手看著龍穎。
“玄璣叛離了。”
10.
對于大多數(shù)殺手而言,生死之事是入門的第一堂課。他們必須先學(xué)會將生死置之度外,才能心無旁騖地執(zhí)行任務(wù)。
對于天羅山堂而言,生死之事卻是貫穿始終的一堂課,殺手們必須時刻牢記八個字:忠誠者生,叛離者死。只有貫徹這八字信條,天羅才能聚攏一批為之賣命的人。既渴望存活,又不懼死亡,聽起來似乎矛盾,但人類就是這一類短視的動物,因懼怕頭頂隨時墜落的利劍,而愿意行走鋼索于萬丈深淵。
天羅山堂對叛離之人的責(zé)罰十分簡單:死。
必死。
負責(zé)內(nèi)部清潔的魘組集結(jié)了上三家高手中的高手。畢竟他們面對的不是尋常目標(biāo),而是一同受訓(xùn)、熟知一切天羅路數(shù)的同僚。
譬如奔行在暗夜里的龍玄璣。
成年累月的花魁生涯并沒有磨損她作為殺手的本分,佳人除去綾羅綢緞,如夜梟穿行于憧憧暗影,無意間看出窗外的人會以為那只是一陣沉郁的風(fēng)。
但玄璣走得無比小心。離開辰月的庇護,將自己暴露在魘組的狩獵范圍之中,她是真的瘋了。
也許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瘋了。
從愛上他的那一刻算起。
愛。這個字輕輕漫漫彌散在她心里,就像擎梁山日出之前的青嵐,稍稍一呼吸就會被吹散。曾經(jīng)有個師姐對她說,我們這種人,沒有父母,沒有家庭,手上罪惡滿滿,生而注定不懂愛。那師姐生得極美,比她還美上幾分,若是長在尋常百姓家,最大的煩惱該是應(yīng)付十里八鄉(xiāng)的提親者,而不是考慮如何殺人。結(jié)果這師姐被派去殺一個新上任的騎都尉,就像一切老套的故事,她愛上了那個青年才俊。又像一切忠誠的殺手,她對自己深愛的人舉起刀。故事的結(jié)局十分耐人尋思,身手敏捷的女殺手竟然未能逃脫,被騎都尉府的侍衛(wèi)亂箭射死。
玄璣一直覺得,師姐當(dāng)時是故意留在當(dāng)場,一心求死。
只因那得而復(fù)失的無望的愛。
可惜師姐終究懦弱,直到愛人死去方才醒悟。而她絕不會做到這一步。
玄璣深吸一口氣,飛身躍上墻頭。
里亞聽完小閑的話,愣了好半晌,喃喃道:
“顧襄必然要把我恨個窟窿?!?/p>
“所以事先知會你一聲。”
“不做不行?”
“不行。而且這消息,最好先讓顧襄知曉。一旦抽干流動資金,宛州西園一口氣提不上來,極有可能從此一蹶不振。顧襄冷靜持重,懂得權(quán)衡局面,由他來向平臨君陳述利弊,也許阻力小些,不會鬧到瓦崩玉碎?!?/p>
“要攤牌你去,我不出面!”
里亞氣急而去。小閑干笑兩聲,她又何嘗想這么做。只是龍家的滴水之恩,終于到了需要她涌泉相報的時候。在她的意識深處,或許早就意料到這一時刻的來臨。
風(fēng)搖動燭焰,將她獨坐的身影拉長又縮短,縮短又拉長。世間安得兩全法……她又一次陷入循環(huán)往復(fù)的左右為難,直到窗邊悄無聲息出現(xiàn)另一個身影。
“這么遲鈍的殺手,竟也是個龍家人。”
夜行人翻窗入室,涼薄話語與醉酒的原映雪如出一轍。小閑未及反應(yīng),突然看見夜行衣下的絕艷姿容。
“你……”
她第一次見到玄璣如此狼狽,鬢發(fā)汗?jié)裨谏n白臉頰上,仿佛被夜雨打進暗河中的落花。
“受傷了?”臉色白得不正常。
“沒有。他們暫時還沒找到我?!毙^搖頭,“不過快了。”
小閑關(guān)了一圈門窗。
“你為何要叛逃?”
玄璣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服,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半晌方抬起頭,看她的眼神仿佛看無知兒童。
小閑被那眼神看得羞愧不已。她一直都是龍家的異類。不用參加慘無人道的特訓(xùn)。做了錯事輕易逃避責(zé)罰。就像君王身邊的寵臣,逍遙在國法家規(guī)之外。
不少龍家人把她當(dāng)作不識疾苦的大小姐。
“老頭子把你保護的太好了?!毙^冷笑,“或者說,他故意對你網(wǎng)開一面,讓你像個正常人一樣長大?!?/p>
她指著自己的心口。
“我這里是空的。被一點一點,慢慢挖除干凈了?!?/p>
又指著小閑的心口。
“你那里,卻留下了一顆完整的心。知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們沒有心,而你有?為什么我們姓龍,你卻姓顧?”她聽起來有點咬牙切齒,不知是在忍痛還是因為嫉恨,“因為我們的價值在于沒有心,而你的價值在于……你姓顧。”
小閑怔怔看著玄璣,似乎聽到海底傳來沉悶的水流聲。某個蟄伏年久的怪獸就要醒來,準(zhǔn)備把她原本穩(wěn)妥的天地攪個天翻地覆了。
驚懼死死咬住她的心,再也不肯松口。
她想他們說的沒錯,她又天真,又遲鈍,還自以為所向披靡,無所不能,是龍老頭捧在掌心的明珠。
她猛地坐直,又立即放松,“不會的。當(dāng)初哥哥前途未卜,誰也不知道未來會成為平臨君。”
“當(dāng)初誰又料到天羅會登堂入室,助人爭奪天下?老頭的風(fēng)格,向來廣撒網(wǎng),多積糧。你可知每年有多少孤兒被送入天羅山堂?又有多少人得以存活?你以為后山那片小樹林為何從不施肥卻永遠欣欣向榮?優(yōu)勝劣汰,你應(yīng)該慶幸,令兄發(fā)展的不錯,使你有了存活的價值。”
玄璣悅耳的嗓音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頭頂?shù)臒艋\照著她的長睫毛,在臉頰投下濃密的陰影。這陰影突然顫動不止,小閑一看,她整個人如篩糠一般,汗珠大顆涌出,從挺俏的鼻尖源源滑落。
“宛州顧氏的大小姐,將來或許有用。老頭顯然抱著這樣的想法領(lǐng)你回家。當(dāng)時你已八歲,很少有這么大的孩子進入山堂。你顯然……適應(yīng)不良。這時顧宛琪漸漸上位,風(fēng)生水起……老頭一看押對了寶,立即對你優(yōu)待有加,不再與尋常殺手一同集訓(xùn)。平臨君最疼愛的妹妹……萬一將來被追究,龍家好歹將你嬌生慣養(yǎng),不用擔(dān)太多不是……”玄璣伏在桌上,氣喘不休,“再者你重情重義……老頭既然有恩與你,形同慈父,就不怕……沒有回報……”
小閑去扶玄璣,腳下卻似千鈞壓入棉堆,舉步維艱。
“不過我想……老頭一定很后悔……一件事……”玄璣靠在小閑肩上,破風(fēng)箱似的直抽氣,漸漸眼瞳翻白,嘴唇青紫,氣息長進短出。
“后悔讓我吃這個?”
小閑從屜內(nèi)抽出一枚錦盒,盒中瓷瓶冰涼,丸藥芬芳。這是她從小吃到大的藥,專治她自胎中帶出的心悸。每隔幾個月,不管她在哪兒,都會有影魅信使將新熬的藥送達身邊。老頭說,她這病是壞在根兒上了,無法治愈,只能長期養(yǎng)護……
她閉了閉眼,擰開瓶蓋,倒出幾粒烏黑的丸藥,撬開玄璣緊咬的牙關(guān)塞進去。
“這是什么?”
過了會兒,待到玄璣氣息平順,她低聲問。
“荼蘼膏?!毙^盯著小閑平靜的面色,“每一個天羅殺手都需按時服用這種藥,否則便會氣竭而亡。這是確保永久忠誠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如果說,我們是木偶,這就是提線?!?/p>
“好個荼蘼膏。”小閑輕笑,笑聲越來越大,直令玄璣也驚懼起來。“你說得沒錯,老頭一定很后悔給我吃這勞什子膏。一開始只想做個木偶,后來不得不假裝這木偶是個真人??墒侨说氖帜_上,怎么會有提線呢?辛苦騙我這么多年,難為他。”
她擦干笑淚,深吸一口氣,繼續(xù)道:
“何必營造什么莫須有的感情,我這么貪生怕死的人,就拿這荼蘼膏作為威懾,豈不事半功倍?!?/p>
“也許老頭認為,只有情義當(dāng)頭,你才會不顧一切。”
“他高估我了。”小閑冷笑,“提線的木偶,自然比捉摸不透的人心容易掌控得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