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建武二年（1335年）六月，鐮倉幕府末代執(zhí)權(quán)北條高時的弟弟北條泰家藏身京都，寄居在公家西園寺公宗的府邸。北條泰家與西園寺試圖擁立持明院統(tǒng)的后伏見法皇，顛覆建武政權(quán)。陰謀敗露，西園寺一干人等遭到處決，北條泰家逃亡關(guān)東，聯(lián)絡(luò)各地幕臣遺黨興兵叛亂。

信濃國御內(nèi)人諏訪賴重等人以北條高時之子北條時行為號召舉兵揚旗。一時間信濃易幟，遍地皆反。朝廷只當(dāng)叛軍會沿著木曾路穿越尾張攻擊京都，沒料到北條時行的幕軍取道武藏，直取相模國的鐮倉故地。

守御鐮倉將軍府的足利直義接連派兵抵御，全叫叛黨擊破。眼見不能敵，足利直義帶著足利尊氏的幼子足利義詮和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成良親王匆匆逃離鐮倉，千乘萬騎西狩三河。

臨行之時，足利直義唯恐正在鐮倉圈禁的護良親王落到叛黨手里，便指使家臣淵邊義博殺害護良，以絕后患。

護良是建武政權(quán)內(nèi)部唯一可以制衡足利尊氏的公方旗幟。他的死亡，可以說是足利尊氏、阿野廉子以及后醍醐天皇三方勢力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足利尊氏不消去說他。身為源氏棟梁，其追求的政治藍圖是重開幕府，再現(xiàn)武士睥睨公卿，號令天下的強國盛世。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biāo)，最大的障礙便是堅持公武合體政治的護良親王。只有徹底扳倒護良，武家才能統(tǒng)一思想，團結(jié)到以足利為核心的新一代領(lǐng)導(dǎo)人周圍，全心全意為幕府效力。

阿野廉子是后醍醐的寵妃，所出三個子嗣里面十一歲的恒良親王被立為皇太子，較為年幼的成良和義良一個出鎮(zhèn)鐮倉將軍府，一個出鎮(zhèn)奧羽將軍府，皆為一方重鎮(zhèn)。阿野廉子心滿意足，只忌憚諸皇子里面聲明最著，權(quán)柄最高的護良親王，唯恐將來后醍醐死后護良憑借公武兩方的巨大威望橫奪皇位。想來想去，阿野廉子與足利尊氏一拍即合，共同搞垮護良，去掉威脅皇位繼承的不穩(wěn)因素。只是日后恒良與成良皆歿于足利之手，反倒是義良因為護良的安排托庇在北畠顯家軍中，日后得以繼承南朝的皇位，這就不是阿野廉子簡單的頭腦所能預(yù)見的了。

而后醍醐自身，其真正關(guān)心的是維護天皇獨裁，消滅一切不利皇權(quán)的異端力量。對后醍醐來說，表面恭順暗地里以武家代表自居的足利尊氏與堅持公武合體的護良親王都是皇權(quán)的對立面。尤其護良身為皇嗣還有繼任皇位的可能性，其威脅相對更為具體。昔日唐肅宗在靈武擁兵稱帝，逼迫父親玄宗退位為上皇的前例猶自鮮明。所以在足利與護良的矛盾無法調(diào)和，二者只能取一的時候，后醍醐毫不猶豫地拋棄護良，以求保全自身。

得知鐮倉陷落，后醍醐既驚且怒，令足利尊氏前去平叛。足利趁機上書再次求請征夷大將軍的職位，后醍醐裝聾作啞，不肯讓足利稱心遂意。足利尊氏大為不滿，不等朝廷下詔便帶著五萬兵馬揚長而去。后醍醐見狀又心生害怕，授足利尊氏征東將軍，安撫他說只要平定了北條時行的叛亂，即刻加封征夷大將軍。

足利尊氏與弟弟足利直義在三河會合，一路東進，很快便在相模川一戰(zhàn)中擊敗北條時行，于八月十九日恢復(fù)鐮倉，平定了史稱“中先代之亂”的北條余黨叛亂。足利直義這時才將殺死護良親王的事實告訴哥哥尊氏。尊氏聽了以后，嚇出了一身的白毛汗。畢竟扳倒政敵是一回事，謀害皇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朝廷詔令足利尊氏班師回京，尊氏心中游移，難下決斷。足利直義召集了親族郎黨高師直、高師泰兄弟以及細川、今川等人一同守著足利尊氏來回勸諫，反正已經(jīng)把護良做掉了，是亡亦死，舉大計亦死，死國可乎？足利尊氏想了想，回了一句：“死國矣”。

建武二年（1335年）十一月，足利尊氏以征夷大將軍自居，開府鐮倉，自行恩賞有功將士，四方豪杰云集景從。全國各地的武士聞訊，只當(dāng)是八幡太郎庇護，源賴朝再生，不遠千里萬里紛紛前來投靠。

當(dāng)時的關(guān)東八國，北條的勢力已在中先代之亂里面消耗殆盡，只剩下少部分曾經(jīng)跟著新田攻破鐮倉的武士歸附新田義貞，沒有從屬足利。足利尊氏修書一封派細川和氏送往京都，彈劾新田義貞“上蔽圣聽，叨邀爵賞，可謂世之殘賊，國之蠹害”。然后將歸附新田和少部分親近朝廷的武士盡皆驅(qū)逐，土地田產(chǎn)另行分配。

新田義貞大怒，上書告發(fā)足利殺害護良親王，犯上弒君，十惡不赦。后醍醐聽說護良死了，良心發(fā)現(xiàn)，頒令新田義貞擁奉尊良親王自東海道、東山道兩路并發(fā)，討伐鐮倉足利。

新田軍握有朝廷頒發(fā)的大義名分，士氣高昂。足利尊氏雖然在鐮倉再創(chuàng)幕府，卻沒有得到皇家的正式認可，仿佛是個山寨貨，上上下下就有點心虛。尊氏兄弟合計了一番，索性演了一出苦情戲給大家看。

足利尊氏躲進鐮倉建長寺，截掉發(fā)髻假稱要遁入空門，把幕政完全托付給了弟弟足利直義。足利直義率軍拒陣，在手越河原失利，敗退伊豆。足利直義和上杉重能偽造朝廷綸旨，假托是在戰(zhàn)場上截獲的，立在建長寺外沖著大眾高聲宣讀：“尊氏兄弟，雖投身桑門，遁蹤山林，所在窮討，以正朝憲。”別以為當(dāng)了和尚就能一了百了，照樣滿門抄斬，彰顯國威。

足利尊氏聽了，奮身大喝：“死生與汝俱?！泵摰艉蜕械纳郏瑩Q上武士的直垂，昂首出陣。鐮倉上下武士見此，感同身受，人心振奮，士氣高漲，一齊割掉自己的發(fā)髻，以示與建武朝廷勢不兩立。關(guān)東諸國軍兵麋集，戰(zhàn)將如云，一日之間各路人馬齊聚號稱三十萬之眾。

足利直義與新田義貞兩軍在箱根山相持不下。足利尊氏率軍別出險道，擊破尊良親王帶領(lǐng)的前軍。新田義貞弟弟脅屋義助前來邀擊，遭到足利尊氏夾攻，大敗虧輸，僅以身免。箱根山的新田軍聞聽兩路友軍失利，軍心崩亂，夜?jié)⑽髯?。足利尊氏留兒子義詮鎮(zhèn)守鐮倉，與弟弟足利直義一道銜尾追擊官軍，連破近江多處據(jù)點，迫近京都。

守御京都的王師官兵除了箱根山一路敗退的新田義貞，再就是重光河山的楠木正成。楠木正成堅守千早孤城，困住鐮倉幕府精銳雄師，是勤王倒幕的第一功臣。護良親王垮臺以后，楠木正成對建武朝廷灰心失意，辭掉一系列職任，只保留了河內(nèi)守的頭銜，回家不問世事。而今漁陽鼙鼓，燕師圍城，朝廷又想起這位百戰(zhàn)名將，急忙召來救亡圖存。

楠木正成率五千兵在京都城外的宇治布陣，截住攻勢凌厲的足利軍。足利尊氏連續(xù)攻擊不果，繞過宇治繼續(xù)強襲淀川的新田義貞。足利起兵的時候聯(lián)絡(luò)了播磨的赤松則村和四國的細川定禪，此刻赤松與細川兩軍自西國蜂擁大起，包抄了京城。楠木、新田腹背受敵，支持不住，只得擁戴后醍醐天皇離開京城，逃往比叡山延歷寺暫避。

京都破，關(guān)東鐵騎涌入堅城如入無人之地。宮殿參差落照間，漁陽烽火照函關(guān)，遏云聲絕悲風(fēng)起，何處黃云是隴山。

眼見建武朝廷搖搖欲墜，武家幕軍揚眉吐氣，螳螂捕蟬的足利尊氏卻叫身后的黃雀狠狠啄瞇了眼，吃了一個大虧。

這一次勤王救駕的是日本南北朝時代著名的少年將軍北畠顯家。

北畠顯家出身村上源氏庶流北畠家，父親北畠親房是后醍醐天皇的近侍，與萬里小路宣房、吉田定房三人并稱后三房。建武元年（1334年）北畠顯家與父親一起擁奉義良親王前往陸奧開辟奧羽將軍府，經(jīng)營東北。第二年顯家被任命為奧羽鎮(zhèn)守府將軍。

同年十一月，足利尊氏平定“中先代之亂”以后違敕創(chuàng)設(shè)幕府，逆襲京都。北畠顯家接報于十二月二十二日離開陸奧，南下勤王。北畠軍進軍飛速，有如神兵天降，其日行四十公里，半個月行軍六百公里，于一月五日到達遠江，一月十三日抵達近江愛知川。這樣瘋狂的行軍速度放在世界軍事史上都是極為少有的，后人只曉得戰(zhàn)國時期羽柴秀吉中國大返還七天疾行194公里的事跡，其實南北朝時代北畠顯家奧羽大返還的壯舉才是更堪殊勝。

北畠顯家是公卿朝臣里面少有的學(xué)問世家，自幼通曉漢學(xué)，尤其喜愛《孫子兵法》。傳說奧羽北畠軍千里奔馳，北畠顯家一騎當(dāng)先，高舉疾如風(fēng)、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之“風(fēng)林火山”孫武子大旗，旌旗招展，壯志凌云。兩百年后武田信玄仰慕北畠顯家的英姿，同樣以風(fēng)林火山作為陣旗，赤備踐踏，踏破關(guān)東越后，與上杉謙信共同鋪陳了天與地，龍與虎的對撞。

千里勤王的北畠顯家當(dāng)年年僅十七歲。少年錦帶配吳鉤，鐵馬追風(fēng)塞草秋，憑仗匣中三尺劍，掃平驕虜取封侯。真真是何等的風(fēng)雅，何等的豪邁。難怪1991年的大河劇《太平記》激賞到極致，索性請了后藤久美子姐姐來反串扮演，成功演繹了“花將軍”之清高神采。甲斐武田，略輸文采。越后上杉，稍遜風(fēng)騷。一代天驕平信長，只識彎弓射大雕。與后藤久美子扮演的北畠顯家相比，恰似那櫻花落盡以后的枯枝敗葉。

當(dāng)時的局勢，足利尊氏已然全據(jù)京城，正在掃蕩各處潰兵敗卒，只派遣細川定禪占據(jù)園城寺攻擊延歷寺的天皇行在。北畠顯家到達京都，首先擊破細川定禪，解除了延歷寺之圍。

足利尊氏聞報，率軍來救細川定禪。新田義貞定下策略，令部分軍兵裝作細川的潰兵混入足利軍中。等到眾人接仗，混戰(zhàn)數(shù)十回合的緊要關(guān)頭，先前混入的新田兵忽然反戈一擊，足利尊氏大敗西走。追兵追至桂川，尊氏眼看無路可走，窘迫非常，差點就要切腹自殺，僥幸方才逃脫性命。

稍后足利尊氏收拾敗軍，與細川定禪鼓舞再來，雙方在京都城中各據(jù)一處，連番廝殺，傷亡無數(shù)。纏斗之余，楠木正成放出風(fēng)聲來，說新田義貞等朝廷方面的大將戰(zhàn)死桂川，官軍群龍無首，將要潰退。足利尊氏信以為真，把麾下軍兵編成幾路人馬分遣各個方向，要想包抄圍剿。結(jié)果自己的本陣主營反倒因之空虛，叫楠木帶領(lǐng)的官軍一記黑虎掏心，敗走丹波。

建武三年（1336年）二月六日，北畠顯家、新田義貞追擊足利直義，在豐島河原惡戰(zhàn)一場，足利軍又是大敗。稍后湊川再敗，足利尊氏眼見不能敵，聽從大友貞宗的勸告，泛舟三百余艘西走九州。士卒擁擠奔踏，不能擠上船只而溺死海中的就有兩千余人。隨同足利尊氏和足利直義抵達九州的幕府將士只有區(qū)區(qū)五百人。

臨行之前，足利尊氏分遣手下割據(jù)山陰、山陽諸國，據(jù)守當(dāng)?shù)?，阻截官軍。后醍醐詔令新田義貞帥師討伐，大軍走到播磨白旗城，便叫據(jù)守播磨的赤松則村擋住了去路。赤松則村原是護良親王手下大將，攻滅六波羅、光復(fù)京都戰(zhàn)功卓著，結(jié)果建武朝廷有功不能賞，預(yù)定的酬功播磨守還平白摘下來轉(zhuǎn)授給了新田義貞。赤松一氣之下就投到了足利門下。而今見到新田帶隊前來，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守著白旗城寸土不讓。新田義貞率領(lǐng)的建武官軍就仿佛當(dāng)年千早城下的六波羅強兵，損兵折將徒嘆奈何。

說來說去，其實還是后醍醐天皇的建武新政寒了天下武士階層火熱的心。關(guān)東的佐竹義敦、丹波的仁木賴章、四國的細川和氏，細川定禪、石見的上杉憲顯、備中的今川范國、安藝的小早河氏、周防的大內(nèi)弘世，諸國各地武門盡數(shù)歸附在憑借源氏棟梁旗幟號召四方的足利尊氏麾下。聽命建武朝廷的只有新田義貞、楠木正成與北畠顯家三支隊伍。

足利尊氏植根于列國武門勢力，雖百敗終能反復(fù)再起。后醍醐的朝廷卻仿佛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再多的勝利也只是自身力量的持續(xù)削弱。豐島河原一戰(zhàn)，已是建武朝廷消滅足利的最佳有利點。失掉這次機會以后，公方的傾頹便仿佛花落水流紅一樣再不能挽回了。

（第四十節(ji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