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懷人》(27)
羽人真的很美,也許比四月還美。她看起來那么的冷漠,卻又是那么的艷麗,就好像雪地里怒放的紅蓮,刺得人眼睛都痛了。界明城不知道,她看看羽人,又看看四月,心下一片茫然。關(guān)于美麗的定義一向都有很多,界明城以為每一個都很有道理。那些定義在四月的面前顯得那么蒼白脆弱,界明城知道自己是偏激的,可他真的覺得四月就是光,就是音樂,就是世上最美的那個瞬間。他一直這樣覺得,直到這感覺在四月的咒語里忽然變得模糊起來。
“你說?。∷啦幻腊?!”四月有點(diǎn)撒嬌的說,搖著界明成的手臂。界明城總也沒有回話,聰敏如她,本應(yīng)該看出些端倪,可是他太高興了,也太累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語里面。
“很美啊?!苯缑鞒窃噲D說得誠懇一些,可是自己都能聽出語氣中敷衍的意味。那個羽人轉(zhuǎn)過臉來看界明城,冰藍(lán)的眸子里映出界明城和四月的影子。他眼中明明是這個羽人裹在他青色斗篷里的裊娜身姿,心中卻滿是那透明的花蕊,她拖著長長的臍帶從深深的湖底浮起來,在水面綻放出一個黏糊糊的赤裸的身軀。那著魔般的扭曲和綻放,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這樣的景象超乎他的想象,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羽人是那么熟悉親切,就好像是朝夕相處了好久。他垂下了目光,避免和那羽人的目光交錯。他心里已經(jīng)夠亂的了。
“哈!”四月的倏馬突然欄在了界明城面前,“動心了?”她看著界明城那張不知所措的臉,慢慢放下了淘氣的笑容,多少回過些味來?!班?,剛才嚇到了吧?別看它們那么大,其實(shí)哲羅很好脾氣的,我們都是在它們守護(hù)下出生的。誕生的時刻我們的精神最是敏感,一點(diǎn)外界的影響都會干擾到我們的凝聚。你那柄彎刀殺氣太重,不知道刀下死過多少人呢!那么一拔出來,就是一兩里都能聞到肅殺的味道。哲羅保護(hù)我們好像保護(hù)孩子一樣,你一拔刀它當(dāng)然生氣了。看看它那張嘴啊……要不是有仲秋啊,你真是小命難保呢!謝過大家沒有啊?”說著那么兇險(xiǎn)的事情,四月卻咯咯地笑了,好像一點(diǎn)都不在意,界明城的心里又似乎被針狠狠地刺了一下。
“大恩不言謝?!苯缑鞒菦_仲秋拱了拱手,淡淡地說,“仲秋兄只要有用的到我的地方,盡管吩咐就是?!敝偾锖孟窈懿幌矚g界明城,扭轉(zhuǎn)頭去裝沒聽見。四月可真的吃驚了,界明城那種虛應(yīng)世故的客套分明夾雜著情緒。她拉馬讓開了界明城面前的道路,低下頭去,她明白了。
“界明城……”她低聲說,“那個咒語……”
? ? ? ?“是啊,你跟我說了,”界明城故作瀟灑地說著,“是我自己笨,沒有想到這是真的?!庇重M止是一個咒語,四月是個魅的事實(shí)他就可以忽略了么?四月猛地抬頭,僅僅迎上界明城的目光,她酒紅的眸子閃動著,好像有很多的話想說,界明城別開頭去,雙腿一夾馬肚,驟然超過了四月。“你們到底住在哪里呀?”他提高了聲音,裝作很感興趣地望著暮色中若感峰巨大的影子。
? ? ? ?四月憂郁地凝視著他,一句話在嘴邊滾來滾去,終于輕輕滑了出來:“界明城,我什么時候可以認(rèn)認(rèn)真真地和你說話呢?”
? ? ? ?界明城的臉色沉了一下。原來這又是我的毛病,他惱火地想。有心回四月兩句,看看四月那憂傷的神色,胸口一熱,還是沒有說出來?!熬驮谇懊妫 彼脑虑迩迳ぷ?,指了指正前方,晚霞中朱顏海上金光一片,哪里看得見什么?!翱斓搅?!”她策馬跟上界明城,面容卻如最后的晚霞一樣暗淡下來。
夜北的傳說里,朱顏海是那位美麗的公主,而若感峰就是守護(hù)著她的那位羽人貴族。這個巨大羽人的翅膀伸入進(jìn)朱顏海中,形成一個狹長的半島。魅的村莊就在半島的盡頭。這是界明城第一次知道魅的村莊的存在。很少有人真正知道魅的來龍去脈。都說魅是在精神力特別強(qiáng)大的地方才會凝聚的,可他們的凝聚是這樣稀少而艱難,以至于沒有什么人把魅當(dāng)成一個種族來看待。也不會有人想到魅也有自己的村莊。他們只是異類,即使他們凝聚成的生命再完美,也不過是笨拙的復(fù)制品。那紅對魅的不屑乃至厭惡大概來自所有種族的自尊。這也許是九州五族最有共同點(diǎn)的地方了。半島的中心是高聳的土崖,幾口窯洞就挖在崖壁上。說是村莊,除了四月和仲秋,一位老婆婆就是著村莊的唯一居民。
“本來人還要多些,可他們都出去了。”四月對界明城解釋著,“很多的新人都不想留在這里?!彼谡J(rèn)真地烤著一片腌黃羊。油脂滑到爐膛里,點(diǎn)起一片火焰映得她的臉紅撲撲的。她有時候偷眼看看界明城的臉色,但沒有看出什么。界明城在微笑,他小心翼翼的探出來的情感的觸須又被那層開朗堅(jiān)硬的外殼包裹了起來。那微笑很有些空洞的意思。
可是他不能開口。他心里的念頭翻騰得這樣激烈,只要一開口,就會露出馬腳來。“你們……也管自己叫人嗎?”他努力問地平和些,然而四月的臉色還是變了變。只是一瞬間而已,她隨即就釋然的笑了。
“那我們能管自己叫什么呢?”他指了指隔壁,老婆婆正一臉慈祥地給羽寧梳頭,仲秋正樂呵呵地和著面,屋子里暖融融的?!翱纯此麄儯睦锊灰粯幽??也許來歷不同,可羽寧是羽人,我們是人?!彼曋缑鞒堑难劬Γ澳憧次覀兊降啄抢锊煌??”
? ? ? ?界明城仔細(xì)打量著四月,他說不出來,四月從發(fā)梢到指尖,都是最美的人類女子,哪里看得出是個異類?他遲疑地說:“你們……可以變成各種樣子,哦,我是說凝聚……”他想說人類沒有你這樣美,卻自覺無稽了,那樣的話應(yīng)該在年木匣才說得出來的。
“是啊,”四月放下了黃羊,用拳頭支住了下巴,好像想起了很遙遠(yuǎn)的事情,“也許是有不同吧,不管凝聚成人,羽人,甚至夸父,我們都能感覺到相互間的聯(lián)系。在我們這樣的村子里,還有各種先輩的傳說,和你們一樣……你知道嗎?我們破碎的傳說里米面,藏書也是一個魅?。 苯缑鞒敲偷氐纱罅搜劬?,最后一些還沒有鏈接上的念頭開始蠢蠢欲動。
四月笑了:“當(dāng)然,那只是傳說而已。如果能夠凝聚成龍那樣強(qiáng)大而完美的生命,我們就不會有任何難題了。實(shí)際上,我們很難凝聚成夸父,因?yàn)榭涓傅纳眢w那么龐大,我們的精神力難以駕馭。凝聚成羽人的也很少,因?yàn)橛鹑吮旧淼木窳軓?qiáng),凝聚成羽人的魅容易被他們認(rèn)出來,”他滿懷憐惜地望著屋外的羽寧,“你知道羽人是多么驕傲自閉的種類。最多是凝聚成人的,可是人類身體所能支持的精神力又要弱些,要是沒有控制好的話,就會溢出?!彼A艘幌?,試圖揭示這個詞,“就是說,精神失去對身體控制?!?/p>
? ? ? ?界明城懂了,“比如使用了太強(qiáng)大的秘術(shù)就會這樣,對嗎?”他想起了四月前些天的樣子。
“嗯?!彼脑曼c(diǎn)點(diǎn)頭,“不知道別處的魅怎么樣,可是我們這里有秘術(shù)的傳承。學(xué)了秘術(shù)哪里有不用的,一不小心就會溢出。那種死亡是很痛苦的,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虛弱,慢慢朽壞?!彼聊耍樕鲜巧钪氐谋?,似乎想起了舊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xù)講述?!八詮男r候開始,婆婆就不許我隨便使用秘術(shù)?!彼龔慕缑鞒亲髁藗€鬼臉,“我可不像羽寧,我凝聚的時候是個真正的小孩子,婆婆一手把我?guī)Т蟮摹!?/p>
? ? ? ?“所以你們覺得藏書一定有辦法解決溢出的難題。”界明城已經(jīng)全通了。四月一開始就跟上他,原來真的是為了左歌。藏書不僅凝聚成了最強(qiáng)大的龍,而且可以從腐朽中復(fù)生。那說明他對肉體的控制達(dá)到了最高的層級。雖然傳說只是傳說,可是左歌里真有控制肉體的咒語,即使這可能性很小,也是值得嘗試的。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難怪四月那么關(guān)心她,難怪四月從一開始就跟上了他。
“不僅僅是溢出,比如今天你干擾了羽寧的凝聚,如果我沒有使用那個咒語的話,她就可能凝聚失敗,變成又丑又弱的羽人了,還會很早就死去。”四月?lián)u搖頭,她微笑著抓住了界明城的手,“能感覺到嗎?”四月的手是溫暖的,可是傳進(jìn)界明城心中的是一股熟悉的涼意,就好像在朱顏海中一樣,只是遠(yuǎn)沒有那么強(qiáng)烈。“我們的凝聚也不是隨心所欲。要從與他人的接觸中了解凝聚的奧秘,決定是不是要凝聚成他的樣子,凝聚到什么階段。比如今天朱顏海感受到了你,也許過些時候,會有一個魅按照你來凝聚呢!”
? ? ? ?一個小界明城的想法讓他不寒而栗,他慌忙摔開了四月的手?!斑@個……還是不要了吧?”
? ? ? ?“如果他凝聚了也不會是又一個界明城?!彼脑掳参克八皇沁x擇了一些他喜歡的來參照。所以如果凝聚成功的話,我們在外形上總是比普通人類更好看一點(diǎn)?!?/p>
? ? ? ?“總是真是一點(diǎn)的好!”界明城澀聲說,他想起了包著羽寧的那個花蕊,那里面是在怎樣調(diào)制著一個生命的誕生??!他覺得一陣惡心。四月難道也是這樣的?他不能想象。
四月看了他好一陣子:“界明城,你覺得自己就比我們更真實(shí)嗎?!”界明城愣住了。
四月的手藝真的很好,如果不是心事重重的話,界明城大概已經(jīng)把自己的舌頭給吞下去了。但是黃羊和白魚的鮮美在他的口中不能停留,總有些寒涼和苦澀清掃著他的舌底。
仲秋坐在了他的身邊,遞過來一杯碧色的酒漿。
界明城接過杯子抿了一口,一股烈火頓時從口中一直沖到胸膛中去,濃香打得滿面都是。他忍不住贊嘆了一聲:“好酒!”只有這樣荒涼的高原才能釀出這樣的烈酒來。
“夜北春,絕對正宗,你在外面可喝不到啦!”仲秋洋洋得意地說?;氐酱遄右院?,他對界明城的態(tài)度居然好了起來。
“哦……”界明城沒有訝異。夜北春是古時候的名酒,治法早失傳了??伤裉旖?jīng)歷的奇事太多,對于小小一杯酒,實(shí)在沒有多余的驚訝可以分配了。他只是點(diǎn)頭:“真的不錯。”
? ? ? ?“當(dāng)然啦!古法秘制嘛!”仲秋說,“夜北雖然是荒僻的地方,可也叫戰(zhàn)亂掃蕩了幾個回合了。以前老祖宗的好東西一多半都廢了,別看我們村子小,可還保留了不少好東西呢。那一頭的窯洞中可全是過去的典籍寶貝哩!”
? ? ? ?“祖宗,”界明城回味著這個詞,看著杯中的酒液,“按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該無禮。不過……你是真覺得自己是個人類?”
? ? ? ?仲秋這次沒有惱怒,他坐直了身子,認(rèn)真地說:“是??蓮臎Q定凝聚成人的時刻起,我就是人了。我們的記憶,我們的來源,都是來自過去的人類,所不同的僅僅是形成身體的過程。要是有什么理由把我們和你們區(qū)別開來的話,也許就是你們不承認(rèn)我們是人吧?”
? ? ? ?界明城沉默了好一會兒:“你們都這樣想嗎?我是說,這村子里的人,包括過去凝聚的。”仲秋幾乎是立刻就給除了肯定的答案。“我留在這里是因?yàn)槠牌乓呀?jīng)老了,四月又經(jīng)常在四處游歷,我得迎生新凝聚的人?!彼鋈恍α诵?,“當(dāng)然,還有羽人。要不然的話,我早離開這里了。很多前輩都走了,我們再聽不見他們的消息,那一定是他們生活的很好。也有很出名的,比如應(yīng)裟,可那時少數(shù)。人總是應(yīng)該在人中間生活的。”他嘆了口氣,“這里太過冷清了?!?/p>
? ? ? ?“那四月怎么不走?”
? ? ? ?“四月?”仲秋驕傲地笑,“她是我們中最強(qiáng)的,她的心可比我們都大,她關(guān)心著其他的人哪!五年前,我就是她迎生的。也許是因?yàn)檫@個,我每次和她說喜歡她,她總當(dāng)我是個小孩,其實(shí)我們的年紀(jì)是差不多的?!彼樇t了紅,“不過我是真配不上她。”他猛地抓住了界明城的肩膀,“四月從來沒有帶外人來過這里,她一定很喜歡你才那么做。就連婆婆也說你是四月注定的那個。你真是有福氣呀!”他大笑著走開,顯然是已經(jīng)喝醉了。
界明城混亂地張望著四周。四月?lián)е饘幍募珙^,不知道說著些什么有趣的話題,兩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著,整個窯洞都因此變得明媚。仲秋還在一邊倒酒,俊美的臉上滿是酒氣。婆婆笑咪咪地望著她的孩子們,接觸到界明城目光的時候,她的眼睛閃了一閃。
界明城覺得頭很疼,高原,烈酒,還是窯洞里溫暖的空氣?他走出窯洞,在滿地白沙的湖邊躺了下來。一粒尖銳的貝殼扎得他咧了咧嘴,可這反而讓他的心思清明些。朱顏海的夜空是寶藍(lán)色的,一絲云氣也沒有,明月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只有滿天的星星忽明忽暗地閃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那么耀眼的星光,似乎天都變得低了。這茫茫星野里,哪一顆是他的主星呢?四月呢?這天幕中是不是有著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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