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戰(zhàn)區(qū)(二十八)
第五卷 死神,你莫驕傲 插圖
臺版 轉自 深夜讀書會
論壇:ritdo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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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第23屆電擊小說大賞榮獲「大賞」殊榮杰作!
★少年與少女壯烈而悲傷的戰(zhàn)斗與離別的故事,就此揭開序幕!
來找我吧──
辛聽到了疑似「軍團」開發(fā)者瑟琳的呼喚。
蕾娜等「第86機動打擊群」揮軍前往那個身影……白色斥候型的
目擊地點「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卻沒想到……
那是對生命的侮辱,抑或對死亡的褻瀆?
在「聯(lián)合王國」執(zhí)行的反「軍團」戰(zhàn)略實在超乎常軌,
就連「八六」成員都不禁心生戰(zhàn)栗。
潛藏于酷寒森林的敵人,
以及鄰近身旁的「死亡存在」令他們心旌搖惑──
第五卷 死神,你莫驕傲 序章 尸王
讓死亡亦無法拆散我們。
————維克特·伊迪那洛克《人造妖精概述》
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的王城,位于擁有千年歷史的王都——阿庫斯·史泰利亞的最北端,其中的王座廳昏暗無光,仿佛代表著缺乏陽光祝福的北方大地。
與北方王國這個稱呼給人的印象正好相反,羅亞·葛雷基亞是個富庶的國家。的確,這里栽培不了小麥或南國水果。但這里有著肥沃土地的滋養(yǎng)、廣闊的大河恩惠,以及豐富的礦物資源。毫不吝惜地使用鉆石與黃金礦藏打造而成的吊燈散發(fā)燦爛光彩,映襯出多種豪華壯麗的裝飾與在座諸侯拖行地面的影子。
聯(lián)合王國目前仍屬于軍事大國,王侯即為戰(zhàn)士。他們是大陸上現(xiàn)今唯一一個君主專制政體,同時也是依舊奉行此種古老價值觀的國家。
體現(xiàn)著這種政治體制,王座上的國王身穿無懈可擊的軍服,開口說話。國王有著半分花白的茶褐色頭發(fā),以及紫水晶般的雙眸——聯(lián)合王國自古以來就是紫系種的故鄉(xiāng),由其貴種「紫瑛種」掌握政權。
不負北境武王之名,國王嗓音渾厚,有如遠雷轟鳴。
「吾兒維克特啊。」
「在?!?/p>
王座的階梯下有人回應。在那謁見者本當下跪的位置,不滿二十歲的年輕王子憑借著君王胤嗣的特權堂而皇之地站著。
紫瑛種的特征是具有猛禽般的茶焦發(fā)色與雷火似的紫瞳,其中這位王子的色彩更是格外深厚。他有著在聯(lián)合王國嚴冬天空翱翔的大鷲般黑鳶色頭發(fā),以及人稱護國神盾的龍骸山脈產出的最高級紫水晶般帝王紫眼色。相貌五官兼具秀麗與英銳,宛若優(yōu)雅的寒冰魔物。
此人乃是第五王子維克特·伊迪那洛克,年方十八就擔任聯(lián)合王國南方方面軍——「軍團」戰(zhàn)爭最前線的總司令,也是當今國王的么子。
「在友邦齊亞德聯(lián)邦成立了名為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Strike package〉的部隊,這你聽說了嗎?」
「有所耳聞,父王。他們是以壓制『軍團』重要設施為任,借此嘗試弱化敵軍的精銳部隊。聽說這支部隊首次上陣就摧毀了圣瑪格諾利亞共和國領土內的『軍團』生產據(jù)點,迫使敵軍的戰(zhàn)線后退?!?/p>
即使突然受到尊長問話,也能回答得流暢自如。從情報受限的最前線返國尚不到一天,而且提到的只不過是外國一個部隊的話題,表情與口吻卻像是回答一個簡單的算式。
「盡管沒能擄獲發(fā)電機型〈Admiral〉與自動工廠型〈Weisel〉,又讓高機動型〈Phoenix〉逃走,而且在『牧羊犬』的攻勢下蒙受了不小損害,使得部分意見認為初次任務算是失敗……但作戰(zhàn)目標確實是達成了。而且他們比預定時期更早逼出了『軍團』秘藏的兩種新機型,這也稱得上是一大功績吧。至少我們聯(lián)合王國因此獲得了擬定對策的時間?!?/p>
「唔嗯。」
國王那堅如盤石的體魄上方,眼光犀利的面龐嚴峻且沉重地頷首。
「我們聯(lián)合王國已決定與該部隊合力抗敵,合作內容為提供技術與派遣兵員……維克,我命你與該部隊會合,一起去撲滅『軍團』吧?!?/p>
「啊,好的父王。我去去就回。」
……與豪華壯麗、莊嚴沉穩(wěn)的王座廳當中列席的群臣正好相反。
『去幫我辦點事好嗎?』
『好啊~~』
就這點程度,輕松得跟聊天似的。
在座諸侯拼命撐住差點虛脫的身體,眼睜睜看著王與王子繼續(xù)對話。
「最近一場作戰(zhàn)將派出第二戰(zhàn)線的所有軍力,之后的人員派遣方面,你需要多少兵士也都可以商量。你想要多少?」
「有我的直轄聯(lián)隊就夠了。對方部隊是旅團規(guī)模,況且現(xiàn)在無論哪個戰(zhàn)線恐怕都沒有多余人力吧?!?/p>
……還是一樣。
『不然你回來的時候可以買些愛吃的零嘴什么的當跑腿費喔。』
『這就不用了啦~~』
就這么隨便。
順便一提,王子殿下穿的不是聯(lián)合王國的立領紫黑軍服……雖然同樣是立領設計,卻是黑色的學生服,腳邊還放著一個薄薄的書包。
簡而言之,就是一身放學剛回家的打扮。
其實從剛才開始,想說至少幫他保管書包卻失敗的侍從長就在王座廳的入口處抱頭苦惱。
這既不是疏忽也不是松懈。
無論是奢華的王城,或是在座群臣,對于國王與這位王子而言都只是背景。當然不需要有所顧慮,也不用特地展現(xiàn)威嚴。
是出于這種傲慢,也有實力維持這種傲慢。
在王座近旁待命的宰相走上前來,低頭私語。此人有著淡紫藤色的眼瞳,以及讓人聯(lián)想到年老狐貍的白發(fā)白髯。這位老臣雖是二等臣民的淡藤種身份,卻以才學飛黃騰達,自先王在位時期侍奉王國與王室至今,對這種高傲的態(tài)度早已習以為常。
「恕臣斗膽,陛下。維克特殿下與殿下的『小鳥』們,乃是聯(lián)合王國的國防大要。少了殿下,戰(zhàn)線還能維持得住嗎?」
「不許放肆,宰相。如果我一個人離國就會造成戰(zhàn)線綻裂,那是因為將兵以及你們有所怠慢,勸你們最好趁此機會提振一下軍心?!?/p>
王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冷漠地加以駁斥。老宰相加深笑意,將頭壓得更低。
提供給機動打擊群的兵員派遣與派遣人選,早在先前的御前會議就已經得到裁示。王與王子的這段對話意在讓沒資格參加會議的王族與諸侯知道結論,宰相的詢問也不過是代為提出他們可能心存的疑慮罷了。
因此這番話是經過默許的上奏,然而總是有些人聽不出話中之意。接著換成從王子公主的行列當中,赫然走出一人。
「父王!真要追究起來,這場『軍團』戰(zhàn)爭全是起因自維克特犯下的過錯!怎能再將這種重責大任交托給這條瘋癲的蝰蛇……」
「住口,鮑里斯,誰準你說話了!」
發(fā)自王座的一聲喝斥,嚇得第三王子像被轟雷打到般縮起身體。第一公主與跟她結黨連群的宮廷麻雀吃吃竊笑,當事人的主子第二王子則苦悶地嘖了一聲。
國王冷眼看著親生兒子銳氣受挫地回到行列,接著像變了個人似的,用挖苦般的笑容往下看著最小的王子。
「只要把你至今的戰(zhàn)功全算進去,不但能取回王位繼承權,繼承順序還會比鮑里斯這家伙更高喔?!?/p>
「我不需要啦,麻煩死了。還請父王按照慣例,將功勞算到扎法爾哥哥身上吧。」
王子平靜地做出以晉見君王來說過于狂妄的發(fā)言,視線看了看背后。
「……父王,若是事情都已經吩咐好,我是不是可以退下了?好一陣子沒去學校,功課就積了好多?!?/p>
國王苦笑著揮動一只手趕人。
「也罷……在晚餐前把功課告?zhèn)€段落吧,我想聽你說說前線的事?!?/p>
「遵命,父王?!?/p>
到這時候王子才以極其典雅的舉動行過一禮,然后轉身就走。整面水晶底下綴滿五彩蝶翼,奢靡華麗的王座廳地板,發(fā)出堅硬的喀喀聲響。
走出王座廳的那一瞬間,夾雜于這陣堅硬的跫音中,某人的聲音不屑地說了:
「……你這個玩洋娃娃的尸王〈Necrophilia〉……!」
辱罵故意講得很大聲,說話的人卻畏縮地躲在人群之中。
王子回敬一個能讓說話人看見的冷笑,就離開了王座廳。
一打開門,合成紅茶帶有一絲藥味的芬芳,以及王兄的微笑都在歡迎他。
「你回來了,維克……不過你好像是昨晚就回到這座城堡了?」
「扎法爾哥哥。是的,只是因為時間晚了,所以沒向哥哥問安?!?/p>
面對親手泡好紅茶等著弟弟的長兄——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第一王子扎法爾·伊迪那洛克,維克回以孩子氣的笑臉走上前去。王儲的起居室擺放著擦得亮晶晶的黑檀家具,大理石與琥珀的鑲嵌工藝美不勝收。
盡管這對兄弟相貌相似,但十歲的年齡差距為扎法爾賦予了雕像般均衡、高挑的身材,以及宛如高級樂器的磁性嗓音。茶褐色長發(fā)用細緞帶與綠寶石發(fā)飾綁成一束,眼瞳則與弟弟同為帝王紫。
維克照哥哥說的在對面椅子坐下,目送有如機械人偶般訓練有素的侍從長端來茶點與玫瑰糖醬后離開,然后才問道:
「狀況真的這么糟糕嗎?」
扎法爾無言地看了看維克,他聳聳肩。
「人在前線,總是很難看到王國整體的狀況。自從上一場大規(guī)模攻勢以來,坦白講,只能勉強撐住不后退?!?/p>
「既然戰(zhàn)況糟到連你都得這樣強撐,應該猜得到才對……參謀院的試算結果已經出來了?!?/p>
扎法爾用銀匙將糖醬優(yōu)雅地送進口中,享受過甘美的芳香與高雅的甜味后,才繼續(xù)說道:
「照這樣下去,撐不過下個春天?!?/p>
維克豈止臉色,連表情都沒變。
「所以才忍辱負重,對『國土被小老百姓奪走』的齊亞德低頭求援嗎?還玩什么技術提供與兵員派遣之類的文字游戲,勉強維護一文不值的自尊心?!?/p>
維克用鼻子冷哼了一聲。
「……無聊透頂。御前會議說穿了,也不過就是一群虛榮分子吧?!?/p>
「從王侯身上剝掉虛榮與浮名就什么都不剩了啊,維克。衣衫襤褸還能看得出來的光輝與高貴,不過是幻想罷了?!?/p>
帶著千秋萬代以來迎娶無數(shù)絕世佳人血統(tǒng)的家族美貌,王儲如此說道,同時用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身份高貴的典雅舉止,端起白瓷茶杯。
他看看兄弟倆站在一起恰如一幅繪畫的王弟,接著說了:
「就像以前我跟你說過的,聯(lián)邦與我國只是程度上的差異,戰(zhàn)況都是一樣緊迫。是他們向我國提出協(xié)同作戰(zhàn)的請求,也表示對提供的技術很感興趣。」
相較于「軍團」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坐擁大陸最大國土與最多人口,如今恐怕依然維持著這個寶座的聯(lián)邦,聯(lián)合王國即使同為昔日列強之一,人口與國土卻大大遜色。
然而這樣的聯(lián)合王國,只讓敵軍奪走了半座龍骸山脈,仍然繼續(xù)維持戰(zhàn)線,聯(lián)邦想必很想知道其中原因。是靠新型兵器,或是運用新型兵器展開的新戰(zhàn)術?無論如何,為了利于本國防衛(wèi),一定會想一探究竟。
扎法爾很清楚這一點,他冷冷地嗤笑。
「沒錯,就是你那些可怖又可愛的小鳥〈西琳〉?!?/p>
「那種東西就算讓聯(lián)邦知道了,我看他們也運用不來吧……所以才答應提供是吧?」
反正是對方無從派上用場的技術,送給他們也不足惜。原來是因為這樣,那個自尊心強過頭又封閉的技術院才會同意。
維克越發(fā)覺得人類實在是罪孽深重的生物。
在明天就有可能滅亡的狀況下,居然還為這些無意義的爭勝要強費盡心機。
「聯(lián)邦找我們商量協(xié)同作戰(zhàn)是另有目的,無所謂……還有一件事,父王在王座廳沒提到的條件是提供情報。關于這點我們不會作假,所以對方沒什么好抱怨的?!?/p>
「……『無情女王』?!?/p>
「說是『來找我吧』。既然特地這樣告知機動打擊群的軍官,想必是有一定的打算吧。不知是投降的勸告,還是某種交涉或情報提供……往好方面想的話,好吧,也有可能是她為了阻止連祖國都襲擊的這場戰(zhàn)禍,想為我們指點迷津?!?/p>
「那東西不見得就是帝國那個乖僻女,而且如果是那個女人,說不定會暗藏一兩種這類安全對策,情報內容不過如此罷了。真虧聯(lián)邦愿意答應?!?/p>
「所以說只要有可能是瑟琳女士,對他們來說就夠了,因為能夠從中推究出『軍團』戰(zhàn)略與戰(zhàn)術演算法的相關情報……而對她熟知到足以做出判斷的人,如今只有你了?!?/p>
「話是這樣說,但我其實沒跟她講過幾次話,聽說反而是共和國的研究人員比較常跟她交談……噢,對了,那人是八六啊。那我看恐怕已經死了?!?/p>
關于圣瑪格諾利亞共和國做出的一連串迫害行為,維克也有所耳聞,知道在「軍團」的包圍下,陷入困境的共和國白系種們不試圖打破逆境,反而為了欺騙大眾而做出推卸責任的愚蠢行為,導致了何種后果。
「總之呢,我就跟平常一樣,對父王與王國的決定言聽計從……反正就算失敗,也不過就是死一只獵犬罷了?!?/p>
扎法爾應了一聲,微微偏個頭;維克對他聳了聳肩。
「就像第八六機動打擊群,也就是八六……平民百姓姑且不論,聯(lián)邦高層似乎已開始把他們當成燙手山芋了,就跟我一樣?!?/p>
「維克?!?/p>
「精銳部隊說得好聽,其實也不過就是得到一批怪物組成的特攻部隊〈Suicide squad〉,拿來維持戰(zhàn)線以及打政治宣傳戰(zhàn)〈Propaganda〉用到壞。突擊作戰(zhàn)的生還率很低,專門負責這種任務的部隊成員,性命有多少價值可想而知,就像上次的電磁加速炮型〈Morpho〉討伐戰(zhàn)的時候一樣?!?/p>
這時他瞇起眼睛,想起當時的那群少年兵似乎也是八六。
豈止可想而知,一旦到了平常時期,不如說……
「一旦把野狼獵捕干凈,獵狼的獵犬也會遭到殺戮。平常時期不需要什么兇暴的猛獸。干脆直接跟敵人兩敗俱傷最好,省得把手弄臟?!?/p>
扎法爾擔心地皺起優(yōu)美的眉毛。
「你可不是什么沒用的猛獸喔,維克。」
「是的,對哥哥與父王而言是如此。但是……」
維克苦笑一下,喝了口紅茶。
紅茶帶有甜美的花香,是王國南部平原綻放的春天矢車菊的芳香。
那是今年尚且無緣一見的翠藍。
「對人世間而言就難說了。以一個跟八六他們一樣的……人形怪物來說。」
第五卷 死神,你莫驕傲 第一章 怪物們的憂愁
瑞圖·歐利亞是在去年春天,配屬到共和國第八十六區(qū)的東部第一戰(zhàn)區(qū)第一防衛(wèi)戰(zhàn)隊「先鋒」。那是在他成為處理終端后,過了兩年又多一點的時候。
第一戰(zhàn)區(qū)第一防衛(wèi)戰(zhàn)隊,是用來讓活得太久的八六必定戰(zhàn)死的最終處理場。按照慣例都是從軍第四年到第五年的處理終端被送到這里,戰(zhàn)斗資歷僅僅兩年的瑞圖被配屬到此處略嫌太早……以之前來說算是太早。
共和國原本以為「軍團」戰(zhàn)爭會在第十年結束,因為「軍團」的壽命應該只到這一年。瑞圖等八六早已知道事實并非如此,然而那些對戰(zhàn)場一無所知的白豬們誤以為年限將至,所以認為必須在那之前盡快處理掉所有存活下來的家畜。
瑞圖到現(xiàn)在仍然記得,大規(guī)模攻勢開始的那天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們這群小鬼快逃!逃到墻內或是其他地方都行,總之快逃,活下去就對了!
被基地資歷最老的整備班長吼著趕出去,瑞圖與當時存活下來的十二名處理終端,各自駕駛著自己的「破壞神」奔向了南方。那時鐵幕淪陷的消息剛剛傳遍最前線,聽起來比瑞圖稍稍年長的少女管制官的聲音,才剛宣告了共和國與他們八六的終焉。
他們不想死在共和國的控制下。要死的話,至少想跟許多戰(zhàn)友先走一步的第八十六區(qū)戰(zhàn)場一同逝去。因此他們沒去共和國,而是去跟號召眾人在第八十六區(qū)內建造獨立據(jù)點的戰(zhàn)隊會合。
盡管整備班長阿爾德雷希多中尉說過,那個管制官是值得信賴的人,說不定有活下去的機會,但他們不可能信得過素未謀面的白豬。
阿爾德雷希多與整備人員們,都沒有跟他們一起走。
『我們都是王八蛋,只會坐視你們這些小鬼一個個送死?!?/p>
阿爾德雷希多與整備人員們這么說的時候,全都在笑。
不可思議地,他們全是一副痛快的神情。
第八十六區(qū)的整備人員都是被戰(zhàn)場遺棄的前共和國八六軍人,或是最早期受到征募的成年幸存者?!钙茐纳瘛沟恼麄湫枰銐虻闹R與技術。由于他們擁有這份知識與技術,所以即使因為負傷而無法再打仗也能免于遭到處分,在八六們當中屬于性命價值較高的一群。
也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在長達十年的時間內,都被迫旁觀性命不值一文,用過即丟的少年兵們被壓榨到最后步向死亡的過程。
而且恐怕是一直打從心底詛咒著自己的無能與可悲。
『既然如此,呆站在這里讓那些臭鐵罐宰了我們,才是最適合我們的下場……我們除了這里,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總算能從那份苦惱與罪惡感當中獲得解脫,總算能彌補長久以來見死不救的罪過……就是那樣的笑容。
不知道東西之前都藏在哪里,但他們肩膀扛起老舊的突擊步槍、泛用機槍〈GPMG〉或火箭彈發(fā)射器。
一沖出基地,那邊很快就傳來了那些步兵攜帶型槍械的射擊聲。那些武器的火力連跟「破壞神」相比都顯得薄弱,怎可能對抗得了「軍團」。聽都聽膩了的戰(zhàn)車型〈L?we〉一二○毫米戰(zhàn)車炮的炮聲轟然響了幾陣,斥候型的泛用機槍槍聲一陣橫掃后,基地陷入了永恒的寂靜。
他們抵達的南方戰(zhàn)線附近的防衛(wèi)據(jù)點,盡管由南部第一戰(zhàn)區(qū)第一戰(zhàn)隊「剃刀」擔任主力,擁有瑞圖從未見過的龐大兵力,但戰(zhàn)力仍如流水般迅速消耗。
就在這當中,援兵來了。那群多腳機動兵器〈機甲〉與裝甲步兵據(jù)說是來自中間隔著「軍團」支配區(qū)域的鄰國——齊亞德聯(lián)邦。瑞圖沒見過那種純白機甲,卻覺得有點眼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女武神」當中應該有一架——是由辛駕駛的吧。
「……諾贊隊長。」
那個少年,是在瑞圖于第八十六區(qū)初次被分配到的戰(zhàn)隊擔任戰(zhàn)隊長。
他比瑞圖大三歲,戰(zhàn)斗資歷也多出四年。在那個戰(zhàn)隊的半年任期結束時,他被配屬到先鋒戰(zhàn)隊……還以為他已經在戰(zhàn)斗或是特別偵查中陣亡了。
瑞圖只將阿爾德雷希多的死訊告訴了辛,其他什么都還沒說。最后交談的那段話或是死法,他都還沒告訴辛。
瑞圖認為,辛應該有為他哀悼。辛賦予自己「死神」的職責,背負著先走一步之人的姓名與記憶活到現(xiàn)在,或許也曾打算帶著那位乖僻的老整備員與他那些部下一起走。
但是,瑞圖認為他不會懂。
處理終端的死亡率,除了第一區(qū)第一戰(zhàn)隊這個最終處理場之外,就屬剛分配到戰(zhàn)隊時的新人時期最高。那時新人不懂半點戰(zhàn)場的道理,不管有沒有尚待發(fā)掘的才能,只要運氣稍差一點就會沒命。在那半年之間,大多數(shù)的人就是這樣喪命的。
那段時期,瑞圖是在全由辛或萊登等「代號者」組成的戰(zhàn)隊中度過。那個戰(zhàn)隊可謂老兵云集,因此以第八十六區(qū)的戰(zhàn)場來說,死者人數(shù)算比較少……讓瑞圖不用看慣身旁戰(zhàn)友被炸飛的模樣就習慣了戰(zhàn)斗,并從他們身上學到了戰(zhàn)斗方式,而得以存活下來。
也學會了戰(zhàn)斗技術,能在他們離開后,多少掩護一下新的弟兄。
所以瑞圖還沒習慣那種事。
長期接觸那種恐懼……最終獲得「死神」外號的辛,想必無法理解他的心情。
往車窗一看,只見一片暗色的濃黑。瑞圖乘坐這輛駛向下個戰(zhàn)場的列車,註視著那暗色窗戶與映照其上的自身倒影,小聲低語了一句話。聲音小到不至于吵醒身旁沉睡的同伴,也不會傳到傾聽四面八方的亡靈之聲的死神耳里。
「隊長,其實——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的死亡……都仍然教我害怕。」
宛如喉嚨遭人捏斷的巨獸所發(fā)出的震耳欲聾的低吼,在窗外毫無間斷地轟鳴。
是高速鐵路的行駛聲在隧道閉塞的黑暗中回蕩,所形成的低吼。聲音仿佛煽動著人們不安定的情緒,又仿佛搔抓著模糊的記憶底層般嗷嗷鳴叫。
辛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那高低起伏,如通奏低音般永不止息的轟然巨響,一邊追溯幾乎就快沉入忘卻深淵的那段記憶。
列車駛過西方國際高速鐵路——鷲冰線的龍骸基底隧道。過去連接齊亞德帝國與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之間的部分鐵路經過修復,最近才讓軍事鐵路開始通車,其中一段就是這條世界最長的鐵路隧道。
「軍團」會利用從人類這邊奪走的土地上遺留的一切事物幫助友軍的作戰(zhàn)行動,不過這點人類也是一樣。如今人類已經奪回干道走廊,于是開始修復敵軍為了運用電磁加速炮型而保存修護的舊高速鐵路軌道,以用作人類這邊的軍事鐵路。
軍官用的旅客列車中,對坐座位在走道兩側一字排開。身穿聯(lián)邦軍鐵灰色軍服,但其他色彩各有差異的一群八六少年兵坐滿了座位。
辛總算想起了那段回憶,視線繼續(xù)對準陰暗的車窗,瞇起了眼睛。
跟十一年前被押送前往強制收容所時,隔著貨物列車的墻壁聽見的聲音一樣。
只不過那時他被塞在牲畜用的貨車車廂內動彈不得,擁擠的乘客與換氣不足差點令他窒息,所以除了聲音之外什么都不一樣。
一想起來,回憶就成了胸口底層一種騷動不安的感覺。當時自己突然無故遭受到辱罵與惡意對待,被趕到陌生的場所。平常他只是讓那種混亂與恐懼沉沒于意識之外,只是一旦記憶重回腦海,印象仍然清晰鮮明。
然而那時護著幼小的辛不被人潮淹沒的雙親的神情,或是當時哥哥的表情,現(xiàn)在就算試著去回想,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你不是想不起來,而是不愿想起吧。
無意間,銀鈴之聲重回耳畔,讓辛不由得瞇起一眼。
——不愿想起失去的事物,以及遭到剝奪的事物。為的是永遠認定它們本來就不存在。
——為了永遠認定人類就是下流。
……沒什么。
無所謂愿不愿意想起。
就算不記得了,事到如今也沒什么不便之處。
「——辛?!?/p>
一看過去,萊登正坐到他對面的空位上。
「再過不久就要到羅格沃洛德市了。他們說那里跟聯(lián)邦溫差很大,要我們穿上大衣?!?/p>
「嗯?!?/p>
這輛列車只能駛到隧道外不遠的總站,之后由于軌距標準不同,必須換乘不同的列車。除了上達數(shù)千的兵員不用說,車上還有重量超過十噸的成群「破壞神」,重新裝載得花上不少時間。
鐵路是能進行大規(guī)模高速運輸?shù)慕煌ㄊ侄危瑫r也代表能高速部署大量兵員與兵器。
縱然是自古以來的友邦,又是共同對抗「軍團」的同盟國,那個北方大國可沒有天真到會讓外國車隊直接駛進王都——直達國家的咽喉。
「不過,聯(lián)合王國啊……該怎么說呢,真沒想到會跑來這么遠的地方?!?/p>
「……是啊。」
兩年前他們還以為自己連第八十六區(qū)都出不了。
列車如今在聯(lián)邦的西北國境線,貫通龍骸山脈的基底隧道中前進,以前方他們尚且陌生的鄰國為目的地。
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
那是軍備、產油與產金的大國,是齊亞德帝國的第一友邦兼假想敵國,也是帝國滅亡后,現(xiàn)今大陸唯一一個——最后的君主專制國家。
是他們——第八六機動打擊群的下個戰(zhàn)場。
「……本次作戰(zhàn)的第一目標,是俘虜聯(lián)合王國南方戰(zhàn)線的『軍團』指揮官機,識別名稱『無情女王』。」
盡管同樣身為軍官,蕾娜、葛蕾蒂與阿涅塔畢竟是校官,與處理終端們搭乘的是不同客車。
這是為了維持長官的權威,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守機密。軍方內部的情報公開原則為「必須知道的事項〈Need-to-know〉」。指揮官與處理終端可以知道的情報截然不同。
在木紋壁板磨亮成焦糖色的美麗頭等客車廂里,蕾娜坐在車內設置的嵌木桌子旁,面前擺著依然熱氣氤氳的紅茶茶杯,點了點頭。
「也就是在上次夏綠特市中央總站的壓制作戰(zhàn),關于諾贊上尉目擊到的『軍團』發(fā)出的訊息——可能提供線索的指揮官型,對吧。」
而那也是「軍團」發(fā)明者——舊齊亞德帝國的研究者瑟琳·比爾肯鮑姆少校生前唯一生產的一架斥候型。
瑟琳的人事資料并未在政變時的混亂當中佚失,也留下了附加的證件照圖檔。情報部向「訊息」的唯一目擊者辛確認過,得到的回答是「應該是同一張臉」。
來找我吧。
只懂得殲滅與早已滅亡的帝國為敵的勢力,別說交涉,連戰(zhàn)俘都不抓的殺戮機器「軍團」,竟然會對它們的敵人——人類說出這句話,實在令人茫然費解。
也許是辛繼承了濃厚帝國貴種血統(tǒng)的外貌,成了一個觸發(fā)因子。雖然「軍團」如今成了無法駕馭的自律兵器,但那不是失控,而是因為失去了命令者。那些「軍團」只不過是繼續(xù)遵從祖國的遺命罷了。
假如「軍團」判斷多年不曾領受新命令屬于異常狀況,在尋找一個可能接下指揮權的新命令者的話……
「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俘虜?shù)剿?,說不定就能獲得關于『軍團』的新情報,甚至是終結戰(zhàn)爭的線索……」
就算瑟琳沒有這個打算,她畢竟還是「軍團」的開發(fā)主任,只要還記得緊急停止碼或管理員權限密碼就夠了。
「對——聯(lián)合王國已經以參與所有調查行動以及公開情報為條件,同意將她引渡給聯(lián)邦了,所以一捕獲并剝奪戰(zhàn)力后就把她帶回來吧。只要中央處理系統(tǒng)沒壞就好,不要求狀態(tài)好壞?!?/p>
阿涅塔微微偏了偏頭。
「真沒想到聯(lián)合王國會接受這種條件。那個國家是君主專制國,我還以為他們會看不起由平民組成的共和國或聯(lián)邦呢?!?/p>
「或許是沒有那種從容了吧。這次人員派遣的目的之一當然是與他們進行技術交流,但事實上就是聯(lián)邦派人援救聯(lián)合王國嘛?!?/p>
「不過,這是真的嗎?在『軍團』戰(zhàn)爭以前強盛到被稱為北境梟雄,受人畏懼的聯(lián)合王國,竟然已瀕臨淪陷邊緣……」
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在目前確認存活的國家或地區(qū)當中,是僅次于齊亞德聯(lián)邦的強國。盡管在人口與國土面積上大大落后聯(lián)邦,但國力至少足以撐過前次大規(guī)模攻勢,還能分派出戰(zhàn)力討伐電磁炮加速型。
國力如此強大的國家,怎么會在這時候……
突然說垮就垮?
「沒什么好奇怪的呀——自從『牧羊犬』成為主要戰(zhàn)力以來,無論是哪個戰(zhàn)線或國家,戰(zhàn)況都變得更加吃緊了?!?/p>
葛蕾蒂端起替代咖啡輕啜一口說道,讓蕾娜恍然大悟,顰額蹙眉。
「牧羊犬」。以大規(guī)模攻勢當中擄獲的共和國民為原料,制造的量產型智能化「軍團」。
看來上次執(zhí)行地下總站壓制作戰(zhàn)之際,「軍團」在放棄據(jù)點前,果然將腦組織資料傳送到它們軍隊的中樞了。自從那場作戰(zhàn)以來,聯(lián)邦以及鄰近諸國的各處戰(zhàn)線都有報告指出「軍團」的作戰(zhàn)行動有復雜化的趨勢。
想必是將「黑羊」——吸收了戰(zhàn)死者受損的腦組織,性能較差的「軍團」逐步替換成「牧羊犬」了。
「按照預定,技術交流事務由我與潘洛斯少校處理,前線任務則交給米利杰上校負責。本次作戰(zhàn)結束后,聯(lián)合王國軍的部分部隊依照預定將會編入機動打擊群,所以你就趁現(xiàn)在先掌握一下他們的戰(zhàn)力吧?!?/p>
說完,葛蕾蒂微微一笑。
「這次四千名隊員終于能全數(shù)供你運用了,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可以大顯身手嘍?!?/p>
阿涅塔微微偏了偏頭。
「想不到沒有志愿從軍的人還不少呢。我聽說八六有一萬多人幸存,接受聯(lián)邦的保護吧?」
八六的處理終端們,在聯(lián)邦軍被列為一邊接受高等教育一邊從軍的特軍軍官。
他們自幼遭到強制收容,連像樣的初等教育都沒學習過。因此他們的就學期間安排得比一般特軍軍官更長,形式也從函授制變更為在總部基地附近的專校開班授課。由于主要人員的四分之一每隔一段期間就要輪流上學兼定期休養(yǎng),再加上派去訓練的部隊,一次能調動的處理終端最多不過四千人。
題外話,之所以不再采用函授制的一個原因,似乎是因為最初接受保護的辛等五人忙于大規(guī)模攻勢后的處理以及機動打擊群成立等雜務,把課業(yè)都荒廢掉了。
不過經阿涅塔這么一說,相較于一萬多名的存活者,半數(shù)的實際勤務人員只有四千人,數(shù)字算起來的確有出入。
「一些之前待在整備班的人,去擔任『女武神』的整備員了,再來就是……不能戰(zhàn)斗的孩子、無法再戰(zhàn)的孩子,還有不愿再戰(zhàn)的孩子都退役了?!?/p>
她說這個人數(shù),是去掉了年紀太小還待在強制收容所之人、身心受創(chuàng)之人,以及不愿從軍之人。
「那些孩子……就是……之后都是如何安頓他們……?」
如何照護這十幾年來「軍團」戰(zhàn)爭造成的大量戰(zhàn)爭孤兒與戰(zhàn)傷者,在聯(lián)邦似乎也成了一大問題。
「都進入專門的設施,或是由監(jiān)護人領養(yǎng)了……八六就跟諾贊上尉他們一樣,在文件上有舊時的大貴族或政府高官當監(jiān)護人。雖然幾乎都只是掛名,但也因此不會草率應對,因為這名符其實地牽涉到他們的名聲。」
從帝制轉移到民主制才十年又多一點的齊亞德,仍然遺留著濃厚的貴族義務〈Noblesse Oblige〉風尚,慈善活動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身份制度已經正式廢止,對舊時的貴族們而言,也或許只有這點依據(jù)能對自己與「平民百姓」做出區(qū)別。
蕾娜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這樣啊……那就好?!?/p>
「就像聯(lián)邦與聯(lián)合王國的協(xié)議也是,王公貴族的尊嚴與名譽,有時也是能派上用場?!?/p>
據(jù)說協(xié)同作戰(zhàn)結束后,聯(lián)合王國會提供兵力加入機動打擊群,也是基于這種「貴族義務」。而這些兵力的指揮官將會以客座軍官的身份,聽從蕾娜的指揮。
目前身為將官的指揮官,還為了成為蕾娜上校的部下而特地「降級」為中校。
「記得聯(lián)合王國那邊的指揮官,好像是位王族?」
「對,第五王子維克特·伊迪那洛克。這個人年僅十八就擔任南方方面軍總司令,是聯(lián)合王國的實力派。既是王立技術院的副長官之一,又是擁有異能血統(tǒng)的伊迪那洛克王室當代的異能者。」
葛蕾蒂講得若無其事,然而對于在共和國長大的蕾娜而言,異能仍然是個聽不習慣的名詞。
齊亞德聯(lián)邦在十一年前還是由王侯統(tǒng)治的帝國,少數(shù)古老家族具有繼承異能的血統(tǒng),據(jù)說直至今日仍有幾種血統(tǒng)得到保留。又聽說有部分異能者從軍,成為與現(xiàn)代科技同等甚至更值得信賴的特技兵受到重用。
至于在共和國,異能早在三百年前的革命就與身份制度一同消逝了。
想回避近親婚姻的弊病又要避免混血,需要有足夠的家族人數(shù),以及維持家族的財力與權力。在革命當中失去領地與征稅權的舊貴族階級,沒有能力維持這一切。
盡管機動打擊群有辛與芙蕾德利嘉這兩名異能者成員……然而以她的常識來說,這個名詞仍然有種難以抹除的突兀感。
再加上前次作戰(zhàn)之后,辛受到異能影響而弄壞身體,臥病在床的模樣。
即使那并非常態(tài),而是「牧羊犬」登場造成的特殊例子,但假如異能會對人體造成那樣大的負擔……坦白講,蕾娜不認為這種能力可以理所當然地拿來運用。
關于聯(lián)合王國的異能者也是……葛蕾蒂剛剛說是「當代」。
假如這表示每一代不會有兩人……假如是因為異能會帶來弊害,讓當事人英年早逝的話……
「……請問您說的王室異能,是什么樣的能力?」
「只要告訴你成為『軍團』原型的人工智慧模型『瑪麗安娜模型』是由當時五歲的維克特殿下獨力開發(fā)完成,你應該就懂了吧?據(jù)說他們的血統(tǒng)很容易誕生出這種曠世奇才。殿下現(xiàn)在在聯(lián)合王國的機甲控制系統(tǒng)的開發(fā)與改良上仍然厥功甚偉……但同時也被人冠上尸王或蝰蛇等外號,還有傳聞說他的王位繼承權已遭褫奪了?!?/p>
阿涅塔嚇了一跳,不禁重復了一遍:
「禠……褫奪?不是奉還而是褫奪……?」
「而且蝰蛇這種稱呼也未免太……!」
在大陸西部的文化圈,蛇是墮落與惡魔的象征,更何況還是毒性極強,能腐蝕血肉的蝰蛇,實在不是一位王子殿下該有的稱號。
「說是這樣說,但他享有的權限其實很多,而且聽說國王陛下還有與他同母的王儲殿下都很疼愛他……在聯(lián)合王國,王儲與側室所生的第二王子還有第一公主都在爭奪王位繼承權,維克特殿下屬于札法爾王儲的派系,據(jù)說別人都稱他為鬼才王儲的心腹?!?/p>
「…………這么多的情報,是從哪里……」
葛蕾蒂淡定地聳了聳肩。
「這條鐵路在上校來到聯(lián)邦的前一個冬天通車,后來雖然僅限以軍方為主的部分人士可以使用,總之我們與聯(lián)合王國之間又開始有了往來?!?/p>
「……是?!?/p>
「從那時候起情報部人員就深入王國了,也跟原本就潛入當?shù)氐囊恍┤藛T恢復了聯(lián)系……我想大概是彼此彼此吧?!?/p>
舊齊亞德帝國與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同樣是專制君主國,也是自古以來的友邦,但同時也將對方視為假想敵國。
即使如今帝國已然滅亡,「軍團」戰(zhàn)爭烽火連天……這點似乎依然如故。
「對了,米利杰上校?!?/p>
由于她的語氣就像在聊天氣,所以蕾娜也完全沒抱持戒心。
然而阿涅塔已經聽出來了,偷偷把坐著的位置挪遠了點。
「你跟諾贊上尉是吵架了嗎?」
蕾娜被紅茶嗆到了。
「什……?」
「最近都沒有看到你們說上話耶,差不多從共和國回來以后,就一直是這樣。」
「呃,這……」
蕾娜忍不住看向阿涅塔求救。
但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把臉別開。
「不關我的事~~」
「這是個人隱私,我是不打算過問,但有點拖太久嘍。作戰(zhàn)指揮官與機甲部隊總隊長的溝通不良,會影響到今后的作戰(zhàn)?!?/p>
「是……」
自從那時候以來……
——你們仍然被困在那里,仍然受到共和國,受到我們——白豬剝奪一切。
——這讓我——好哀傷。
自從蕾娜說出這些話之后,就沒跟辛講到過幾句話。
辛還不至于躲著她,公務上有需要時會交談。只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對話了。
當事務聯(lián)絡妥當或報告結束,重要事項都說完的時候,或是在走廊上不期而遇的時候,以前理所當然會有的一些閑聊,現(xiàn)在一句都說不出口。不自然的沉默降臨兩人之間,總是逼得她尷尬地草草結束對話。
已經很久都是這樣了。
蕾娜不覺得自己那時有說錯話。
但她現(xiàn)在會覺得,實在沒必要用那種單方面認定的口吻說話。
那時辛聽到她說的話,感覺一瞬間就快要爆發(fā)脾氣,但他即刻壓抑了下來,即使如此,還是用有些惱怒的聲調忿忿地說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其中流露出隔閡,以及……
——但這樣會有什么問題嗎,蕾娜?
困惑。
而且是發(fā)自內心。
他那種眼神,就像不明白蕾娜在擔憂什么——甚至連蕾娜在難過什么,都完全不能理解。
就好像無論語意還是心意,都沒有半點相通。
好像他是個徒具有人類外形的,純潔無垢的異質魔物。
突然被蕾娜那樣說,或許辛一時也有點混亂。希望是如此。
蕾娜不想認為自己跟他有那么大的差距——即使講的是同一種語言,看的是同樣的事物,站在同樣的場所,竟然還是無法互相了解。
……不對。
不只如此。
那時候,他那紅瞳之中帶有憤慨,在隔閡之下凍結,最后異質的困惑蓋過了這一切——但在瞳孔的深處,確實搖曳著小孩子心靈受傷般的光影。
就好像一個意想不到的對象打了他。
就好像從來沒想過蕾娜會對他說那種話。
過去蕾娜聽他們說過,戰(zhàn)斗到力盡身亡,前進到最后一刻是八六的驕傲,也是自由。
仿佛要證明這一點,他們即使抵達了聯(lián)邦,仍然在最前線戰(zhàn)斗至今。
而蕾娜卻對這樣的辛說:
——你們仍然被困在第八十六區(qū)。
像那樣說他們還困在第八十六區(qū),連一步都沒有前進,會是多大的侮辱?
自以為是為他們憂心,其實是踐踏了他們僅有的驕傲。
蕾娜不愿承認……自己傷害了辛。
而一承認的瞬間,強烈的自我厭惡感襲向了蕾娜。
簡而言之,其實根本是自己在躲著辛,逃離辛的眼前。
逃離自己侮辱了他的事實……傷害了他的事實。
「……上校?」
真要追究的話,兩年前不也是如此嗎?
蕾娜自以為與他們并肩奮戰(zhàn),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其實根本一無所知,連他們的名字都沒問過。
自以為是出于善意,其實是單方面強迫他們接受自己的感情與感傷。
弄到最后,還傷害了辛。
「米利杰上校。」
什么都沒變,自己從那時到現(xiàn)在根本毫無長進。
丟臉死了。
真是可恥。
「上校,我在叫你呀。」
……應該說……
要是因為這樣被辛討厭了該怎么辦…………!
「你有在聽嗎?我說蕾娜,你冷靜點啦?!?/p>
蕾娜霍地抬起臉一看,只見葛蕾蒂與阿涅塔都在盯著她瞧。
這時蕾娜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間抱著頭,趴到桌上去了。
葛蕾蒂苦笑起來。
「……看來比想象中還嚴重呢。」
「真、真抱歉……」
「好吧,畢竟你們才剛見面,會產生誤會或吵架,都是很正常的啊。」
說完,葛蕾蒂一如平常,用仔細涂上口紅的嘴唇微笑了。
「諾贊上尉不會直接前往基地的新單位,而是會跟我們一起去王都。在作戰(zhàn)開始前有足夠的時間講講話,你們就趁這段時間和好吧?!?/p>
「……對了,我說你啊?!?/p>
由于萊登漫不經心地望著依然黑暗無光的車窗,講話口氣就像在閑聊,所以辛一時毫無戒備。
「是不是跟蕾娜吵架了啊?」
當辛反射性地回看萊登時,就等于是他輸了。
手肘支在窗框上撐著臉頰的萊登,只用視線瞅了一眼辛,看似得意地揚起一邊眉毛。
「……你怎么知道?」
「竟然這樣反問我……你該不會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吧?你真的是對自己一無所知耶?!?/p>
萊登愕然的語氣讓辛有點火大。
辛忍不住瞪了一眼他那雙鐵青色的眼睛,嘆了口氣后望向陰暗的車窗。
「……我是覺得還不到吵架的地步?!?/p>
對于比起吵架,幾近廝殺的亂斗經驗比較豐富的辛來說——畢竟在第八十六區(qū),開啟戰(zhàn)端的帝國的血統(tǒng)有時會受到嚴重的嫌惡——所以一點意見上的相左算不上爭吵。
本來應該是不算,但是……
「照她的說法,我們八六到現(xiàn)在還被困在第八十六區(qū)。」
萊登一瞬間沉默了。
「……是喔。」
他不悅地犀利瞇起一眼,但憋著沒發(fā)火,想必因為這話是蕾娜說的。
因為他知道這話不是出自惡意。
但即使知道,聽了還是讓人很不愉快。辛很明白他的心情,因為辛自己也有過同樣的反應。
——這讓我——好哀傷。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辛不假思索地想反駁。
然而最后內心涌起的只有強烈的困惑,以及一抹痛楚。
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無法理解蕾娜在擔心什么。但更主要的理由是辛不知道自己的反感究竟來自什么感情,這令他打從心底困惑不已。
為了認定人類就是下流。
為了能夠死心,認定世界就是如此冷酷——……?
然而……
不是本來就是這樣嗎?
人類跟世界都是這樣。世界不是為了人類而存在,因此冷眼看待人類,冷酷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更何況人類跟世界不同,還會惡意對付別人。
在強制收容所,以及第八十六區(qū)的戰(zhàn)場,辛學到了這點,一再體會到人世間不過如此。
被蕾娜指出這一點……自己有什么好不愉快的?她不過是在陳述事實罷了。
是因為她覺得哀傷——因為她在可憐自己嗎?的確,就像辛以前跟葛蕾蒂說過的,別人沒必要來可憐他們。但坦白講,事到如今就連這點,他也已經不在乎了。只會單方面看扁他們的人愛怎么想都不重要,辛也沒義務搭理那種人。
既然如此……為什么?
真要說起來,辛連蕾娜為什么感到難過都不太明白。
辛當然不想害她傷心,但不明白原因就沒有辦法應對。而且辛總覺得她好像有點躲著他,事實上兩人這陣子也沒講到幾句話。
結果雙方就好像互相敬鬼神而遠之似的,維持著難以言喻的尷尬狀態(tài)。
「——辛,喂。」
一回神才發(fā)現(xiàn)萊登就在他眼前頻頻揮手。
看來自己想事情想太久了。辛回看萊登,他露出了苦笑。
「怎么說呢,你真的變了耶?!?/p>
「?」
「沒什么啦?!?/p>
萊登好像懶得解釋。
「哎,反正照你的作風,一定又會把『送葬者』搞到全毀,到時候再找機會跟她談談吧……誰教你的座機完全是個機庫皇后嘛?!?/p>
這個俗稱的意思,指的是成天故障,動輒擺在機庫讓人修理的機體。
小規(guī)模出擊姑且不論,每次遇到大型作戰(zhàn),到目前為止「送葬者」沒有一次不是被用到缺手缺腳,所以這個蔑稱算是實至名歸。
「……記得阿爾德雷希多那個老頭也常常這樣罵你吧。」
「是啊……」
——我要聽的不是對不起,是叫你改進!
——像你這樣亂來的戰(zhàn)斗方式遲早會送命!
瑞圖說過他死在大規(guī)模攻勢里了。手下那些整備人員也是,死于同一天,無一幸免。
辛并非毫無感覺,但也早有一絲預感。
以戰(zhàn)場為故鄉(xiāng),以戰(zhàn)友為同胞,以戰(zhàn)斗到底為傲,才是八六的作風。
八六是遲早會戰(zhàn)死的存在。
那位身為白系種,卻選擇活在八六身邊的老整備班長也不例外。
盡管如此……
「……他要是能活下來,該有多好?!?/p>
萊登望了過來,辛沒看他,繼續(xù)說道:
「要是能撐到援兵抵達,搞不好至少能看一眼家人的照片。雖然要找到遺體應該很難,但說不定可以去看看她們最后的戰(zhàn)場。」
不像自己甚至不記得……阿爾德雷希多一直希望能與妻女重逢。要是能成全他這些小小心愿,應該多少能成為一點救贖。
八六是遲早會戰(zhàn)死的存在。
但這不表示……他們希望戰(zhàn)友送命。
在眼前死去的所有人都一樣。
「……的確,等『軍團』戰(zhàn)爭結束后,要掃個墓應該不成問題。」
萊登呼出一口氣后,突然挺出了上半身。
「實際上到底是怎樣,辛?你看到的那個什么『瑟琳』,像是想結束戰(zhàn)爭的樣子嗎?」
「……我也說不準?!?/p>
那個仿照女性外形的流體奈米機械,并未具有語音輸出功能。當然,也無法借由語氣傳達聲音中的感情或思維。
她只是拋出了一句話。
來找我吧。
辛不知道她有何目的,甚至不知道那句話是不是說給他——給活人聽的。
「先不論交涉或情報提供等目的,老實說,我覺得把那么一句話當成結束戰(zhàn)爭的可能性未免言之過早。就算聯(lián)合王國那邊還有情報尚未公開……我還是不覺得戰(zhàn)爭打到現(xiàn)在,能這么輕松簡單地結束?!?/p>
這場漫長到讓辛幾乎不記得開戰(zhàn)前的生活,讓大陸全境無處可逃的「軍團」戰(zhàn)爭,不可能這么輕易結束。
只不過……
「……不過,假如戰(zhàn)爭能夠結束……我覺得那也不錯。」
——想帶她去看海。
讓她看到未知的,不曾看過的事物。只愿能讓她看到在這個遭到「軍團」封鎖的世界無緣一見的事物。辛說過要用這個當成戰(zhàn)斗的理由,而他至今仍未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他不抱期待……反正不可能實現(xiàn)。
但是假如,有一天這場戰(zhàn)爭能夠結束的話。
萊登沉思默想了一會兒。
「是啊,假如戰(zhàn)爭結束了……」
話只講到一半,就沒再接下去了。
辛好像稍微猜得到原因。
他們雖然會希望戰(zhàn)斗到最后能夠終結戰(zhàn)爭,但目前除了戰(zhàn)場之外一無所知的他們,還無法想象那片光景。
列車發(fā)出轟然低吼,突然沖進了亮光之中。
花上長達二十年歲月開挖的隧道,高速鐵路的列車用不到二十分鐘就跑完了。適應了黑暗的視網(wǎng)膜,剎那間被陽光刺得眩目,最后慢慢習慣,外界的景觀在白色黑暗中逐漸現(xiàn)形。兩人一語不發(fā),註視著車窗外的那片光景。
防彈設計的厚玻璃透光率略低了點,景色帶點暗淡的藍色。
即使到了不同國家,這種荒涼景觀似乎一樣不變。非戰(zhàn)斗人員不能待在戰(zhàn)線腹地。原本在那里生活的人,將被迫拋棄家園與故鄉(xiāng)遷居他處。
在銀灰色的厚厚積雪與飄落的雪花下,皚皚雪原上有著零星幾處棄置已久的廢墟。與第八十六區(qū)極其相似的蒼涼戰(zhàn)場——就像直接無聲地結凍了一般,鋪展出一片無人的遼闊荒野。
列車來到羅亞·葛雷基亞聯(lián)合王國——羅格沃洛德市鐵路總站。
「——那么,我們直接去新單位了。叫什么來著,好像是列維奇要塞基地?」
「對……不好意思,麻煩事都丟給你們?!?/p>
「沒關系啦,畢竟我們也算前輩啊,而且具體的轉運工作有參謀少校他們幫忙。辛你才是,上校跟蕾娜的護衛(wèi)工作要加油喔?!?/p>
賽歐輕輕揮著手走向轉搭的列車,在他的背后,人員已經開始進行「破壞神」貨柜的裝卸與轉運工作。今天之內要處理好部隊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則在下一趟轉運時處理完畢。多達數(shù)千的機動打擊群全機甲與車輛,將會前往聯(lián)合王國的最前線,列維奇要塞基地。而且為了騙過警戒管制型〈Rabe〉的監(jiān)視,會趁著部隊輪休換班時進入基地。
辛目送他們離開,然后回頭望向背后的羅格沃洛德市區(qū)。
如同在列車內聽到的,位于龍骸山脈山麓的這個地方都市下著小雪,相當寒冷。據(jù)說羅格沃洛德市是目前聯(lián)合王國一般民眾居住的最南端地區(qū),市區(qū)由于進行燈火管制而昏暗無光,無言地述說著能源供給吃緊的現(xiàn)況。市郊地區(qū)有座巨大圓頂方形建物剪影在星光下朦朧浮現(xiàn),大概是這氣候嚴寒的北方王國特有的區(qū)域暖氣用核電廠。
背后傳來踩踏月臺薄薄積雪的「沙」一聲。
「……諾贊。」
眼睛一看,是個配戴車隊徽章的少年。他是蕾娜乘坐的「華納女神」的管制官之一——與辛在特軍校同梯的埃爾文·馬塞爾。
「你沒有退役啊?!?/p>
「橫豎都不能再駕駛『破壞之杖』了啦。這條腿在大規(guī)模攻勢中廢了。」
馬塞爾低頭看看軍服下光聽腳步聲似乎不影響走路的右腳,不屑地說。他用同一種語氣,又接著說是復雜性骨折……大概是在折斷的骨頭刺破皮肉時,把神經也一并扯斷了。即使不影響日常生活,在僅僅○·一秒都攸關生死的機甲操縱上,腿傷后遺癥造成的些微反應遲鈍也會致命。
「是說,誰跟你退役啊。一般特軍軍官不像你們八六,不當兵可就沒飯吃了?!?/p>
「我看編隊后的第一七七師團機甲部隊名簿上沒有你的名字,也不記得國營廣播的戰(zhàn)死者名單有叫到你,所以才以為你退役了……沒想到會在機動打擊群車隊的名簿上看到?!?/p>
「……想不到你還滿關心別人的嘛,我還以為你都不會搭理其他人?!?/p>
馬塞爾從在特軍校認識辛以來,就很不擅長面對他那種淡漠的情感或關心。
即使面對有如地獄的戰(zhàn)場,辛仍然一副超脫的樣子……讓馬塞爾覺得仿佛內心的恐懼被他看透、譏笑。
「……關于妮娜的事?!?/p>
突然其來提到的名字,讓辛瞇起了眼睛。在大規(guī)模攻勢爆發(fā)前,兩人的同梯尤金捐軀了,妮娜就是他年幼的妹妹。
只是她寄來逼問辛為什么要殺她哥哥的譴責信已經被辛撕毀,不復存在了。
「我不該告訴她尤金是怎么死的……也不該在那種可能送命的作戰(zhàn)前,讓她寄那種信給你。尤金死了,我感到很遺憾。本來只要這樣講就夠了,我卻口無遮攔。我想把那家伙的死怪在別人身上,所以就拿你頂罪了……是我不好?!?/p>
馬塞爾深深低頭致歉。辛略為搖了搖頭。
然后他問道:
「她還好嗎?」
先是連雙親的長相都沒見過,然后又失去最后僅剩的哥哥,尤金的妹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喔……哎,她很好……共和國那件事,讓白系種現(xiàn)在在國內的立場很艱難,不過她因為哥哥生前是軍人,所以還好。聽說她并沒有被人欺負或是怎樣,也沒有一直為了尤金的事所苦?!?/p>
辛悄悄閉起了眼睛。只要她沒有為那件事所苦,沒有明知道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仍然苦苦等待的話……
「……那就好。」
馬塞爾露出稍顯意外的神情,然后淡淡一笑。
「……這樣啊。」
馬塞爾離去后,剛才一直靜靜旁觀的芙蕾德利嘉走了過來。
「……這樣好嗎?那個人,就是……」
「我沒放在心上……現(xiàn)在已經不介意了?!?/p>
由于她抬頭半睜著眼時有點像在瞪人,所以辛聳了聳肩,補充一句。
繼而辛低頭看了看她的小腦袋瓜。
前往王都阿庫斯·史泰利亞的人員有旅團長葛蕾蒂、作戰(zhàn)指揮官蕾娜,以及阿涅塔等數(shù)名技術軍官,再加上先任戰(zhàn)隊長辛、西汀與副長萊登、夏娜。
「現(xiàn)在問這個也晚了,不過你跟我們一起去王都沒問題嗎?」
真要說起來,就連她參加這次與外國軍人協(xié)同進行的作戰(zhàn),都讓辛有點疑慮。
縱然是在「軍團」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剛出生就進行加冕,現(xiàn)在長相不可能有人認識的前女皇帝,只要異能是來自繼承的血統(tǒng),辛不認為可以讓她在國外拋頭露面。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聲。受到運送貨柜的機械運轉聲掩蓋,距離不這么近是聽不見聲音的。她似乎看出辛是因為這里不用擔心遭人竊聽,才會提起此事。
「余就在這里,這就是最好的答案?!?/p>
意思是,不用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
「齊亞德皇室早在兩百年前就淪為大貴族們的傀儡了。真要說起來,自帝國的黎明期開始,王室就不得不與流入國內的外族通婚?;实鄣拈L相別說黎民百姓,就連下級貴族都沒見過,王族的異能也在重復通婚之下漸漸淡化,蕩然無存??峙戮退闶且恋夏锹蹇说摹鹤暇А灰矝]想過……余就是奧古斯塔女帝吧?!?/p>
她又補充說,這是伊迪那洛克的異能者世世代代以來的綽號。她說那種血統(tǒng)異才輩出,例如能夠獨力開發(fā)出全新的人工智慧模型等等。
「再說,西方方面軍有幾名將軍知道余尚在人世……否則汝誅殺了齊利亞,然后與那個米利杰談話的語音紀錄,不可能就那樣在眾將軍面前播放出來?!?/p>
辛不禁皺起了眉頭,因為他回想起自己被迫同席參與那些將官的任務報告,度過了一段拷問般的時間。
由于那段記憶辛既不想再去深究也不愿回顧,因此至今他都沒想過,但經她這么一說,當時那份語音紀錄直接播放出來的確很奇怪。雖說任務記錄器只會記錄處理終端的耳麥聲音與來自外部的通訊聲音,但與他一同待在駕駛艙內的芙蕾德利嘉的聲音并不是完全錄不到。
沒錯,那時候恩斯特還叫了芙蕾德利嘉的名字。
「因為知道,所以事到如今不用擔心遭人背叛?」
「應該說……」
芙蕾德利嘉微微偏頭,像為某事憂心,又像心懷憂懼。
「汝應該也隱約察覺到了吧……他是一頭火龍,只將理想奉為圭臬,為了達成理想,不惜燒燼自身或世界——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能讓他這頭龍留戀或回心轉意?!?/p>
「…………」
辛想起文件上的養(yǎng)父不時露出的,與平時的好脾氣恰恰相反的表情。
想起他那種看似關懷他人卻空洞無實的話語,以及只有表面工夫的,淺薄的篤實態(tài)度。
想起曾經聽他說過的話語當中,那種沒得商量的冷酷無情。
——要是為了這種理由殺死小孩子才能存活下去的話,人類還是早點滅亡才好。
「假若有人想擁戴余為領袖推翻聯(lián)邦政權,在『軍團』戰(zhàn)爭終結之日遙遙無期的現(xiàn)況下,利欲薰心地讓聯(lián)邦……甚而整個人世陷入險境的話……這么愚蠢的人類索性滅亡算了。他那人一定是這么想的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