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孟子》這一節(jié)里，涉及一頭牛的問題。中國古代，凡是談到君主帝王，大多都以龍來作比擬。這次孟子和齊宣王見面，而大談其牛，這是歷史上較為有趣的事。然而這次談話中，討論的是齊宣王不忍殺一頭牛而改殺羊的事情。這件事在后世學(xué)者研究孟子思想時，列為重要的問題之一，經(jīng)常特別予以討論的。從這件事上，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學(xué)說問題：第一是仁愛心理的心理行為問題；第二是領(lǐng)導(dǎo)人行仁政的方法問題，亦即古代帝王，以及現(xiàn)代民主國家、政治領(lǐng)導(dǎo)人行仁政的方法問題。 先說心理行為問題。針對孟子對齊宣王的這段談話而言，當(dāng)時齊宣王看出了一頭牛被殺前發(fā)抖，而不忍宰殺的時候，告訴他，這就是人類仁慈心理的根本。 這種仁慈心理，在平時看起來，似乎人人都具有，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假如真正研究心理學(xué)，不論政治心理學(xué)，或者宗教心理學(xué)，齊宣王這個以羊易牛的故事，可以用一句后世人人引用，大家都知道的俗語——“婦人之仁”來形容。因為女人容易掉眼淚，只要一點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就難過掉淚。我認為，古人說“婦人之仁”這句話的意思，是要人們的慈悲，不要走小路線，要發(fā)大慈悲，具大仁大愛，所以才用婦人之仁——看見一滴血就尖聲驚叫的“仁”來作反面的襯托。實際上婦人之仁，也正是真正慈悲的表露。正如齊宣王看見一頭牛發(fā)抖不忍宰殺，擴而充之，就是大慈大悲，大仁大愛。只可惜沒有擴而充之而已。 一般的婦人之仁，如果擴而充之，就是仁之愛，那就非常偉大了。且看不同宗教中的幾位代表人物，就可知母性仁愛的偉大。佛教里最受歡迎的是觀世音菩薩，雖然在佛經(jīng)的原始記載上，他是一位男性，但是他卻常以女身出現(xiàn)，而后世人們也都喜歡膜拜他以女性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化身。代代相傳，如今他已成為母性慈愛的象征。天主教的圣母瑪麗亞，是偉大母愛的表征。至于道教標(biāo)榜的則有瑤池圣母。盡管人類不少宗教的教規(guī)、教條、教義，都是重男輕女，但最后還是推崇女性的偉大?？磥硇U有意思的。 談心理行為的修養(yǎng)，齊宣王看到牛發(fā)抖，不忍心宰殺。我們在路上看到一條狗、一只貓被打死或被車碾死，圍上一堆人，欣賞名畫似的觀看，甚至有的還拍手。如果一定說這些人是壞人，那也未必。他們在另外某些事上，卻又很仁慈。人的心理經(jīng)常在變化，很難從某一件事上就遽然斷定他是仁慈或者不仁慈。有的人有其習(xí)慣，也許他會殺豬，不喜歡殺牛。譬如印度教徒，對牛十分崇拜，絕對不殺牛，但卻殺豬；伊斯蘭教徒則不吃豬肉，但他們殺牛殺羊，吃牛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