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道與臣節(jié)
除此以外,由鄒穆公與孟子這一段對話中,引出一個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上極重要的問題,需要特別加以討論。 根據(jù)本文鄒穆公的發(fā)問,認為他的國家有了重大的變故,而一般守土有責的高級干部們,死難的不少,但是他們的部下,以及基層的民眾們,根本視若無睹,好像毫不相干似的。我們平常也都讀過《孟子》,但是重點往往被《孟子》的文章才氣掩蓋過去。甚至可以說,我們被古文語調(diào)困住了,忽略了其中有兩個極其重大的基本問題。孟子當時既非盡情發(fā)揮得明明白白,我們后世讀來,也未仔細尋思,只是馬馬虎虎地讀過去了。 在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傳統(tǒng)道德中,過去的歷史上,“君道與國共存亡,臣節(jié)盡忠死國事”,這是不易的原則。自三代以后,春秋以下,無論君主政體與否,這個民族文化、民族教育的基本精神,是始終不變的。這種根基深厚的民族精神,當然,最具體而得力的,便是孔子著《春秋》以后的孔孟一脈的儒家學術思想。而在宋、元以后,再根深蒂固地往下層扎下根基的,則歸功于幾部有關歷史故事的小說,如《三國演義》、《精忠岳傳》等等,把固有文化道德仁義的精神,如重然諾、守信義的義氣風范,融會在國民生活的每一環(huán)節(jié),打入每一個人心,打入每一代子孫心坎深處。加上宋明以來理學家們在臣道、臣節(jié)上的深厚修養(yǎng)與發(fā)揮,因此在宋、元、明、清之間,士大夫們死難于臣節(jié)、盡忠報國的典型,比之以往的歷史,更加激烈而具體,更加莊嚴而可敬。 其實這種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精神,由來久遠,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例如孟子講王道,動輒便提出周初開國的文武之業(yè)來作標榜。但事實上,以商紂的暴虐,雖經(jīng)周武王鼎革以后,政治上的種種努力,但將近百年之間,用現(xiàn)代人的話來說,將近一個世紀,還有“殷之頑民”,始終與周朝并不合作。最明顯的,便如初期的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其實,歷史上所記載的“殷之頑民”,也就是前代商朝遺民的忠貞志士,因為作史者立場,所以稱他們?yōu)椤邦B民”,也就是所謂的頑固分子。因此周武王的分封諸侯,封微子于宋,以祀殷商之后,固然是武王的仁心德政,同時也是培養(yǎng)民族精神的重要措施。 其余信手拈來,如眾所周知的漢初田橫五百壯士,義不投漢,集體自殺以全節(jié)義;項羽的八千子弟,統(tǒng)統(tǒng)戰(zhàn)死烏江;這些都是犖犖大者,盡人皆知的歷史故事。其他有關歷代在成敗、存亡續(xù)絕之際,忠臣義士可歌可泣的事跡,還有很多。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精神之所長,關系一個民族國家,立國立基的根本精神所在,不能不加注意,應該大書而特書的。例如元朝與清朝的入關,在戰(zhàn)役中遇到戰(zhàn)死不屈的忠義之臣,或是后來被俘而不投降的忠貞志士,不但不加凌辱,反而恭敬禮遇,雖依法執(zhí)刑,死后仍善為安葬,示以生榮死祭以表忠貞。而對那些輕易投降,賣主求榮的,便為他們另外立了“二臣傳”,以表示有虧節(jié)操。這些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豈可以盡把它列入“愚忠”兩字而輕輕抹煞。而且這種節(jié)操的養(yǎng)成,與帝王民主的政體關系不大,并不是說在帝王養(yǎng)士的體制之下,才有忠臣義士的作風,在民主體制的時代,就不需要對國家民族有此忠義的節(jié)操,那便是大錯特錯,是自己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愚昧無知了。 問題不能扯得離題太遠,現(xiàn)在再回轉來看鄒穆公這一段的對話。鄒是戰(zhàn)國當時的蕞爾小國,微不足道。但當他國家有難的時候,守土有責的高級臣僚,死難的如此之多。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表示鄒魯之邦,確有其深厚的文化根柢。盡管主懦國弱,而文化教育的風范,始終未變。但是鄒穆公再進一步要求他國內(nèi)的全民盡忠,那么問題就太不簡單了。所以孟子有下一段的答復,也便是反映出對當時邦君們的一種警告,一番抗議。這便是我方才說要特別注意的一段,同時也是中國文化歷史哲學的重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