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里，省去句子中的某些成分或某些詞，是古今漢語都存在的現(xiàn)象。兩相比較，古文中的省略現(xiàn)象不僅多而且情況復(fù)雜，有不少是現(xiàn)代漢語所不允許的。這也是我們不能順利讀懂古文的重要原因之一。

古文中的省略，最為常見的是主語的省略。但多數(shù)是因共喻而省，跟現(xiàn)代漢語一樣，可以置之不論。值得注意的有如下一些情況：

子山處令尹之宮，夫概王欲攻之，懼而去之?！蹲髠鳌ざü哪辍?/p>

“懼而去之”的主語是“子山”，因上文已出現(xiàn)而省略。但中間已被其他句子隔開。

趙姬請逆盾（趙盾）與其母，子余（趙衰）辭。姬曰：“得寵而忘舊，何以使人？必逆之?！惫陶?，許之。來，以盾為才，固請于公，以為嫡子?！蹲髠鳌べ夜哪辍?/p>

后面幾句主語全部省略，情況比較復(fù)雜。“固請”的主語是趙姬?！霸S之”的主語是趙衰。

而“以盾為才”三句主語又是趙姬。這是兩個不同的主語交替省略?！皝怼钡闹髡Z，則是趙盾與其母，在上文曾作賓語出現(xiàn)。

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史記·項羽本紀》

“入轅門”的主語是諸侯將，也是承上文賓語而省。

季氏以公鉏為馬正，慍而不出。——《左傳·襄公二十三年》

“慍而不出”的主語“公鉏”，在上文又是作為兼語出現(xiàn)的。

以上介紹的主語省略方式，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基本被淘汰了。這是因為這種省略方式，在表達上不很嚴密，容易造成誤解。如：

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攻大澤鄉(xiāng)，收而攻蘄。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攻铚、酂、苦、柘、譙，皆下之。——《史記·陳涉世家》

最后兩句往往被看成由“令”字一直貫穿下來的，攻铚等地的主語就是上句中的“葛嬰”?？墒?，葛嬰的任務(wù)是“徇蘄以東”，而“铚、酂、苦、柘、譙”等地全在蘄的西北面。怎么解釋呢？有的注本也發(fā)現(xiàn)這個矛盾。說是“東出蘄縣略地，并不僅限于蘄的東方。觀下铚縣等地自明”。但下文不久還說到“葛嬰至東城”。東城的位置是在離蘄縣較遠的東南方，與蘄西北的铚、酂等地的方向完全相反。可見葛嬰實際上也只是“徇蘄以東”。原文“東”字后應(yīng)加句號。攻下铚、酂等地，一直到下文說的“入據(jù)陳”，毫無疑問，是陳勝率起義軍主力進軍的路線，主語只能是陳勝，而不是向相反方向進軍的葛嬰。由于省略了的主語雖在上文已出現(xiàn)，但已隔了好幾句，因而不容易很快被認定。必須細心考察，才能正確加以補足。

動詞謂語是一句話中所要表達的主要意思，一般說來是不能省略的。但在對話中，有時也可以省去。例如：

象曰：“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薄睹献印とf章》

中間五句，完整的句式應(yīng)該是“牛羊歸父母，倉廩歸父母，干戈歸朕（我），琴歸朕，弤歸朕?！眲釉~謂語“歸”全都省去。這是因為歸屬問題是象和他的父母談?wù)摰闹行模谎远?，所以省去?/p>

有時動詞帶有的修飾語是說話人所要表達的重點。為突出修飾語而省略動詞。例如：

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蹲髠鳌でf公十年》

“以情”是介詞結(jié)構(gòu)，作修飾語。后面省略“斷之”二字。

胥靡逃之魏，衛(wèi)贖之百金，不與，乃請以左氏。——《戰(zhàn)國策·衛(wèi)策》

“左氏”衛(wèi)國地名。“以左氏”，即“以左氏贖之”的省略。也是保留修飾語而省略動詞。

在記敘對話時，省去動詞“曰”，是古文中謂語省略最常見的一種。唐代學(xué)者劉知幾就曾指出，“《左氏》與《論語》，有敘人酬對，茍非繁詞積句，則連續(xù)而說，去其‘對曰’、‘問曰’等字。”這里還要補充說明的是：省略“曰”字的現(xiàn)象，不僅《左傳》、《論語》中有，先秦兩漢古文中都經(jīng)常可以見到。而省略“對曰”，或“對曰”、“問曰”同時省去的現(xiàn)象則極罕見。一般規(guī)律是省“問曰”，不省“對曰”。如《左傳·成公十六年》有一段對話：

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皆聚于軍中矣！”曰：“合謀也?！薄皬埬灰?！”曰：“將發(fā)命也?！薄吧鯂?，且塵上矣！”曰：“將塞井夷灶而為行也?！薄敖猿艘?，左右執(zhí)兵而下矣！”曰：“聽誓也。”“戰(zhàn)乎？”曰：“未可知也?！薄俺硕笥医韵乱樱　痹唬骸皯?zhàn)禱也?！?/p>

這段文章中，楚王問除第一句“曰”字不省，以后六句都省去“曰”字。而伯州犁的答話卻一“曰”不省?？梢郧宄闯龉盼闹羞@種省略的規(guī)律。

古文中賓語的省略，在多數(shù)情況下，也就是代詞“之”的省略。例如：

雎佯死，即卷以簀，置廁中?！妒酚洝し饿虏虧闪袀鳌?/p>

“卷以簀”即“卷之以簀”，動詞“卷”后省去賓語“之”，指代范雎。

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蛾套哟呵铩?nèi)篇雜下》

“使使賢主”、“使使不肖主”兩句，前一“使”字后均省去一代詞“之”。是分別指代前面說的“賢者”和“不肖者”的。

呂祿信酈寄，時與出游獵?！妒酚洝翁蟊炯o》

介詞“與”后省略賓語“之”，指代酈寄。

這些句子中賓語的省略，都是現(xiàn)代漢語所不允許的，古文中則極為常見，有時甚至在一個句子中把動詞賓語和介詞賓語同時省去。如：“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保ā秶Z·周語》）“以告”前面省略主語“衛(wèi)巫”中間省略介詞“以”的賓語“謗者”，后面省去動詞“告”的賓語“厲王”。結(jié)果，一句話中只剩下一個介詞和一個動詞，這在結(jié)構(gòu)上是比較特殊的。

古文中介詞“于”的省略，也是閱讀時值得注意的語言現(xiàn)象。試看下面例子：

漢王追楚，為項籍所敗固陵?！稘h書·彭越傳》

“所敗”后省略了一個介進處所的介詞“于”。

楚莊王圍鄭，鄭告急晉?！妒酚洝斒兰摇?/p>

“告急”后省略一個介進對象的介詞“于”。

車騎將軍張安世始嘗不快上。——《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

“不快上”即“不快于上”，意思是“不被宣帝所喜”。省略了一個表被動的介詞“于”。

禹治加緩，名為平。王溫舒等后起，治峻禹?！稘h書·酷吏傳》

“峻禹”即“峻于禹”，是說“比趙禹峻刻”。省略了一個表比較關(guān)系的介詞“于”。

介詞“于”的省略，在閱讀時都必須加以補足，才能確切理解句意。如上面舉的“張安世始嘗不快上”，如不能認識這種省略，就會被理解為張安世不滿意宣帝了。“武王將伐紂，上祭于畢，求助天也”。（《后漢書·蘇竟楊厚傳》）清人王鳴盛認為“求助天”不好理解，改為“求天助”，是不知“求助天”即“求助于天”之省。

以上是就省略的成分來說的，如就句式看，古文中的省略，最常見于對舉或并列的句子中。這些句子往往有一些詞語相同。如果這些詞語在前一句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或在后面句子中即將出現(xiàn)，那么，在其他句子中均可省去。例如：

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荀子·天論》

這里的“不加能焉”和“不加察焉”的主語都是“其人”，因已見于上一個并列句中，所以省去。

故待農(nóng)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史記·貨殖列傳》

后三句的句首，都應(yīng)有動詞謂語“待”，因上句已出現(xiàn)，故省去。

能斬捕大將者，賜金五千斤，封萬戶；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戶；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戶；二千石，千斤，封千戶；千石，五百斤，封百戶?！妒酚洝峭蹂袀鳌?/p>

這是劉濞在起兵叛亂時出的賞格。“列將”、“裨將”、“二千石”、“千石”前均省去“能斬捕”三字；“三千斤”、“二千斤”、“千斤”、“五百斤”前面均省去“賜金”二字，都是承首句而省。

在這種對舉或并列的句子中，有時為了突出修飾語，還可以承上或蒙下省略中心詞。例如：

今郤伯之語犯，叔迂，季伐。——《國語·周語》

后兩句本應(yīng)作“（郤）叔之語迂，（郤）季之語伐（夸耀）”。“叔”、“季”之后都承前省去了“之語”二字。保留定語，省略了作主語的中心詞。

捍彌南與渠勒，東北與龜茲，西北與姑墨接?！稘h書·西域傳》

前兩句后面均省去動詞“接”。這是保留狀語，蒙下文省略了作謂語的中心詞。

上于是出龔等補吏，龔為弘農(nóng)，歆河內(nèi)，鳳九江太守?！稘h書·儒林傳》

這幾個并列句，可以按如下方式排列：

“河內(nèi)”、“九江”前，承上省略動詞“為”，“弘農(nóng)”、“河內(nèi)”后，蒙下省略了作賓語的中心詞“太守”。這類省略，在史書中甚為常見。王念孫?！稘h書·金日磾傳》“賞為奉車，建駙馬都尉”一句，認為：“奉車下亦有都尉二字，而今本脫之?！彼麑湃耸÷灾埔辔幢M通曉。

古文中不僅句子成分和某些詞可以省略，有時還可以把一段話中的某一分句整個省去。看下面例子：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其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薄墩撜Z·子張》

“天下之惡皆歸焉”前面省略了“如居下流”一句。

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蹲髠鳌べ夜哪辍?/p>

后一句應(yīng)作“文之，是求顯也”。原文省略“文之”這一分句。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史記·太史公自序》

這里“前有讒而弗見”和“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兩句前面，各省略“如不知《春秋》”一句。

這種省略多數(shù)是在假設(shè)復(fù)句中，省去前面表假設(shè)條件的分句。這是由于前面已有一個句子作了正面敘述，下文從另一方面加以申述，雖省去一句，讀者還是可以從中體會出來的。正如清人魏禧說的“語雖不倫，意卻相屬”。當然，由于文句間斷不接，有時也難免誤解?！叭司ㄎ懵爩嫳?，則群臣賓客莫敢言兵?！保ā豆茏印ち⒄罚淖置嫔峡?，既然人君不聽寢息兵事，為什么群臣賓客反而不敢言兵了呢？似頗費解。故王引之認為“毋，發(fā)聲。毋聽，聽也”。實在是不明古人省句之例的誤解。原文兩句中間省略了“如聽寢兵”這一表假設(shè)條件的分句。

古文中的省略現(xiàn)象比現(xiàn)代漢語要多得多，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文字和書寫條件的限制，正如魯迅在《門外文談》里所說的“大原因是字難寫，只好節(jié)省些”。因而在寫作時往往把某些字、詞語或句子省去。

其次，是語法上的原因。古代漢語中第三人稱代詞發(fā)育不成熟，一般不能用來作主語。如“其”主要用作定語；“之”主要用作賓語；“彼”指示意味很重，不是一般的人稱代詞，也很少用來作主語。因此，在現(xiàn)代漢語需要用第三人稱代詞做主語的地方，在古文中，就只能重復(fù)上文的名詞。而常見的辦法是干脆把主語省去。

再次，跟現(xiàn)代漢語一樣，省略還有修辭上的原因。那就是為了使文字簡潔、表達重點更加突出。

總之，古文中的省略，是在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一定的上下文里出現(xiàn)的。是有條件的。在閱讀時要認真揣摩，弄清這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正確加以補足。同時，又必須確切理解古文詞義，注意不要誤以不省為省，而出現(xiàn)前人所指斥的“增字解經(jīng)”的毛病。如：

惡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蹲髠鳌る[公元年》

“易”當作“延”解。是延易、蔓延的意思。杜預(yù)注：“言惡易長，如火焚原野。”誤認為省略動詞謂語，所以增“長”字解釋。

宋方吉，不可與也?！蹲髠鳌ぐЧ拍辍?/p>

“與”當作“敵”解。是抵當?shù)囊馑?。杜預(yù)注“不可與”為“不可與戰(zhàn)”，誤認為省略了動詞“戰(zhàn)”。

不敢左右，唯好之故?！秶Z·吳語》

“敢”在這里是“犯”的意思。韋昭注：“不敢左右暴掠齊民，惟有思好之故?！闭`認為前一句省略了動詞及其賓語，所以增“暴掠齊民”四字來解釋。

以上數(shù)例，均以不省為省，而想當然地加以補足。正如王引之所批評的“于文句間增字以足之，多方遷就而后得申其說。此強經(jīng)以就我，而究非經(jīng)之本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