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帕帕安/原鳶

? ? ? ?『亂世中命如飛蓬，連愛情也被諸神詛咒

? ? ? ?但天羅的驕傲，便是從不低頭

? ? ? ?辰月之亂，槿花焚城』

【Episode 1 槿花亂】

? ? ? ?『圣王十一年。

? ? ? ?敖謹，顧小閑，原映雪，顧西園。

? ? ? ?從沒有人知道，你將去往何方?！?/p>

? ? ? ?暗夜如盲。

　　他在荒野中疾馳，長發(fā)披散，甲胄凌亂。

　　夜鳥從頭頂掠過，足爪上閃爍著腐物的磷光，此外便只剩下黑夜，渺無邊際的黑夜。

　　馬蹄敲著久旱的土地悶悶作響，仿佛敲在太陽穴上。

　　向南，一直向南。

　　不知跑了多久，在仿佛永無止盡的馬蹄聲中，光照乍現(xiàn)于地平線。

　　遠方吹來的風(fēng)變得潮濕清甜，他在辰光中低頭，看見馬蹄踏到一朵帝槿花。

　　帝都城外獨有的花。

　　潑出性命日行千里，終于在第四個清晨抵達王域。

　　血氣如涌，一騎絕塵。他將長戟狠狠拍上緊閉的城門，忽見塵風(fēng)之上，一支白羽黃箭破空而來。

　　他猝不及防，應(yīng)聲落馬。

? ? ? ?1.

　　敖謹又做了那個夢。

　　事隔多年，一切都像雨打的湖面，在記憶的倒影中慢慢模糊。他以為自己終于學(xué)會忘記，但只消一個夢，那些早已沉底的情緒就被統(tǒng)統(tǒng)激上岸來。鮮活而銳利，如同開春還暖的毒蛇，無論怎么僵硬，憑本就能找到咬噬的對象。

　　他空睜著眼，聽見心跳慢慢恢復(fù)平靜。

　　戰(zhàn)馬。長戟。千里荒原。夢中的感覺再真切，也只是做夢罷了，他仍是個階下囚?？词氐镊暎驳暮畾?，微弱的火光……一切都跟昨天、上月、去年沒什么不同。

　　月光從狹窄的氣窗漏進來，照著他頰上一道深濃黥痕。

　　“夜深人靜的時候，月亮移進屋里。這時候，你被冷風(fēng)吹醒，在墻上看見一張美人臉。她一個勁沖你笑，連聲喊你名字，若是不小心答應(yīng)了……那人面蛇身的蝰妖就會穿墻進來，把你一股腦吞下去！”

　　敖謹看著墻上朦朧的月影，想起哥哥講的故事。

　　伏擊敵人需要十足的耐心，他們常常在草海里徹夜守候，除了看星星無事可做。夏季的夜晚極其漫長，也許是怕他瞌睡，哥哥總會搜腸刮肚地講些俏皮故事，完全不似他日常的嚴肅。

　　他一直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

　　敖謹唇邊浮現(xiàn)出一個短暫的笑容，短暫得如同八月霜花。

　　哥哥肯定是死了，卻死不見尸。這么多年，也不知找回來沒有，也不知有沒有人去找……

　　心里的毒蛇又在蠢蠢欲動，他不能再想，否則會瘋。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現(xiàn)在還不能瘋。

　　敖謹抱著腦袋，蜷成一團蝦米，強迫自己入睡。

　　窗外風(fēng)聲嗚咽，不眠的夜總是顯得格外漫長。過了不知多久，他終于重新進入睡鄉(xiāng)。這一次的夢境荒涼而破碎，他在石床上輾轉(zhuǎn)，耳朵里時而千軍交戰(zhàn)，時而萬馬齊喑，時而夾雜著古怪的響動，像是爐灶里嗶剝?nèi)紵母刹?，或者謹慎的腳步踩在落葉上。

　　一絲奇異的危險感襲來，敖謹睜開眼。

　　月光淡淡照著囚室。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著，因為眼前的景象比夢境更為詭異。

　　墻壁上，那片月影在輕輕蠕動，如同一塊活物。

　　他猛地彈起來。

　　何止月光所照！整幅墻壁都在此起彼伏，墻皮如豆渣般剝落，底下白花花一片，密密伸展，團團蠕動，竟是……數(shù)不清的蟲腦袋！

　　意識徹底醒透之前，敖謹久經(jīng)沙場的身體已搶先做出反應(yīng)。隨著他撤身翻滾的動作，一大群細長柔韌的怪蟲也穿透磚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圍捕而來，嗶剝聲變成土石碎裂的崩響，空氣中頓時充滿濃郁的土腥氣。

　　門外火光搖曳。敖謹奮力擂門，高聲呼喊守衛(wèi)，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他在黑暗中摸索，想找個防身的利器，卻只摸到了筆墨書籍——這是對他曾經(jīng)尊貴身份的優(yōu)待，此時則顯得毫無用處。

　　油燈摔在地上，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滾著，然后突然沒了聲音。

　　敖謹轉(zhuǎn)過頭。

　　微朦月光中，那群怪蟲仿佛白浪決堤，爭先恐后涌入囚室。蒼涼如尸骨。森冷如死亡。他在過去十七年中從未畏懼過死亡，無數(shù)次身陷敵陣都能享受生死一線的快意，然而這一次，他甚至沒有機會搏斗就被洶涌的蟲浪吞沒，冰冷的蟲絲層層纏繞，榨干他胸口最后一絲生息。

　　意志如風(fēng)吹沙礫慢慢渙散，他想他馬上就要死了，帶著反叛的污名，未盡的責(zé)任，積年的仇怨……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

　　敖謹閉著眼，如同隨波逐流的溺水之人，漸漸停止了掙扎。

　　遠方突然傳來一聲清嘯。

　　仿佛聽到號令，怪蟲突然停止糾纏，松開了到手的獵物。冬夜寒冷的空氣帶著刺痛灌回肺腑，敖謹?shù)诘?，一邊激烈咳嗽，一邊掙扎著爬起來?/p>

　　方才張牙舞爪的怪蟲靜靜停在半空，仿佛突然陷入了冬眠。

　　又一聲清嘯，怪蟲震了數(shù)震，從囚室中轟然撤離。一陣摧枯拉朽聲過后，月亮照了進來。

　　夜風(fēng)徐徐吹去浮塵，眼前新月如弓，蒼原如海。這暌違多年的風(fēng)光與他中間本該隔著一道墻壁，一道戰(zhàn)車也轟不開的銅墻鐵壁?，F(xiàn)在，那墻沒了。

　　“倒得有點多。”

　　墻外傳來一聲嘀咕。

　　敖謹瞇眼往外看，先看到那一大蓬怪蟲，然后是連著怪蟲的巨型植物，最后是叼著植物的巨大白虎。

　　“七公子？”

　　有人輕輕喚了一聲。

　　他勉強移開眼睛，看見一個黑衣人手腳并用，從殘破的墻壁爬進來。

　　“公子半夜還在讀書么？真是風(fēng)雅……等等，你是淳國七公子吧？”

　　那人就著月光看清囚室中的人，明顯一愣。

　　敖謹沒有回答。

　　他聽到一個聲音。

　　平穩(wěn)，綿長，只有徹底睡熟之人才能發(fā)出的鼾聲——來自門口那個一貫警醒的守衛(wèi)。

　　“你來劫獄？”浮塵嗆進鼻子，讓他有些想笑。

　　黑衣人點頭。

　　“那還等什么?！?/p>

　　話音未畢，他便如獵豹般躥了出去。

　　夜很黑。在這樣一個深濃的夜里，上弦月顯得十分微薄。敖謹貼著墻根小心行進，以免撞上巡更的守衛(wèi)。

　　不巧的是，他很快就撞上，不，是絆到一個。那個倒霉的獄卒全然不知淳國最要緊的犯人正打算逃之夭夭，四仰八叉酣睡于路旁，腰上佩刀閃著幽暗的光。

　　敖謹迅速彎下身。

　　“真不安分！”

　　黑衣人騎著白虎追上來，及時發(fā)現(xiàn)了他的企圖。一團流光劃過黑夜，將敖謹撲翻在地，一腳踏上胸口，一腳踩住面門。

　　“講過多少次要抓喉嚨，笨不死你?！?/p>

　　黑衣人兜頭拍了白虎一記，撥開敖謹臉上的爪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顆粉丸。

　　丸藥入口即化，敖謹還沒來得及掙扎，黑暗便蜂擁而至，將他團團吞噬。

　　2.

　　陽光落在臉上，酥暖如剛出爐的春餅。床鋪輕輕顫抖，耳畔微喘陣陣，周圍暗香浮動……

　　這是哪兒？

　　“最喜歡人們一覺醒來看見老虎的表情了！”平地里響起一聲歡呼，炸得敖謹耳膜生痛。

　　想起來了，那株奇特的巨型植物，那個騎白虎的黑衣人。

　　“這東西……”他盯著趴在胸前的白皮猛獸，以及它頭頂?shù)墨F角，“不是老虎吧？”

　　“你不識字么？額頭上明明有個‘王’！”那人將獨角獸的胡須用力往下扯，戳住它的腦門叫嚷。

　　手指秀長，指甲剔透，一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

　　“喂！你不怕老虎嘛？”對方敲敲敖謹?shù)哪槪瑢λ钠届o頗為不滿?！八刻煲院脦捉镄迈r人肉哦！”

　　聲音清亮而雀躍，糖豆兒似地蹦著，像個淘氣的孩童。敖謹想扭頭，這才發(fā)現(xiàn)渾身麻痹無力，估計是那顆藥的緣故。

　　“長得像個女娃娃，細皮嫩肉，先吃哪兒好呢？”那人湊近了咭咭怪笑，鼻息吹進敖謹耳朵里，讓他微微一顫，“哈！曉得害怕了？”

　　“這車，出畢止城多久了？”敖謹答得文不對題。

　　“……年輕人，通常這種時候應(yīng)該問‘你是誰’‘你想干什么’‘你給我下了什么毒’，或者至少也是‘能不能讓它別舔我的臉’吧？”

　　那人終于出離了憤怒，一把揪住敖謹?shù)念I(lǐng)口。

　　眼前出現(xiàn)一個全然陌生的少年，橫眉怒目之下，依稀看得出如畫眉目。衣飾錦繡之極，猜不出身份來歷。

　　“我不值幾個錢，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打錯了算盤?！卑街敱簧倌觊W閃發(fā)亮的眼睛看得有些心煩。

　　像是要把他待價而沽似的。

　　“七公子謙虛，您可是我這些年最劃算的一筆買賣。”

　　“買賣？”

　　“有人出錢買你的命！”華服少年湊上前來，一臉兇神惡煞。

　　“但你遲遲不動手，想必那個人買的是活口。”敖謹無動于衷。

　　少年愣住，瞪了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山藥，咱們似乎抓到了不錯的獵物啊。”

　　他松開手，將敖謹還給那只獨角獸。雪白的大貓撲上來，歡快地東聞西嗅，舌頭上帶鉤帶刺，舔在臉上火辣辣得疼。

　　太陽直直照進眼睛，也是火辣辣得疼。

　　他是醒著么？敖謹陷在軟榻里，聽著車輪軋過沙礫的聲音。日照中天，從昨晚到現(xiàn)在，至少已經(jīng)跑了五個對時，竟然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

　　“追兵到了?！?/p>

　　車行至傍晚時分，守在后窗的河絡(luò)少女終于發(fā)出預(yù)警。

　　同一時間，敖謹也倏然睜眼：“五里地，十三人，左六右七，小心弓箭上淬的毒?！?/p>

　　“沒事，他們射不中?！比A服少年漫不經(jīng)心啃著石榴。

　　“不要小看淳軍的騎射?！?/p>

　　“這么個破落地方，哪來的正規(guī)軍?！焙咏j(luò)少女嘟囔了一聲。

　　沒有正規(guī)軍，千百年來誰為東陸藩籬，抵御蠻族劫掠？敖謹滿心不快，冷冷道：

　　“淳地自古富庶，哪里破？”

　　少女不知哪來的力氣，也不廢話，直接將敖謹捉起來丟到窗前，纖指一戳：“你說哪里不破？”

　　馬車飛馳在寬闊的商道上，極目處一應(yīng)是□的砂質(zhì)荒原，像是被天火狠狠燎過。入春已多時，路旁的菸果林卻不見一絲新綠。腳下的明瀾大道更是荒草叢生，找不到半點當(dāng)年繁華的影子。

　　敖謹瞇起雙眼。

　　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菸河平原。

　　“小閑少爺，請問東陸最大的互市在哪？”

　　“就在這里嘛，想來是破敗了。不過《如海行紀(jì)》有云，登大明而東望，但見百里明瀾，入夜不絕，躍然于清野，燈火煌然矯若游龍……”

　　被稱作小閑的華服少年飛快地背著書，聲音越來越小，最終在少女的白眼中偃旗息鼓了。

　　“鬼扯吧，從泉明能看見衍水？”

　　“《如海行紀(jì)》有云……”

　　“我不信，眼見為實?！?/p>

　　“這樣好了，等到了泉明，叫人沿著明瀾大道點上燈火，咱們趁夜爬上大明山，親自查證一番，怎么樣？最好再帶幾個舞娘歌伎，擺桌茶酒，耍個通宵……”

　　“就你會花銷，回去就把銀庫鑰匙歸在我手里！”

　　二人輕快地斗著嘴，完全沒有逃亡的自覺，只剩敖謹一人在窗前遙望。數(shù)十個螞蟻大的黑點出現(xiàn)在地平線，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測。

　　風(fēng)虎十三衛(wèi)，淳軍的精銳之師。一旦進入射程，平原上最狡猾的灰狐也難以逃脫厄運。

　　“往左，進林子！”

　　聽見他聲嘶力竭的喊叫，那兩個無知無畏的人終于停止?fàn)庌q，卻仍不緊不慢，竟又對追兵評頭論足起來。

　　“勢如追風(fēng)，目如流電，果然名不虛傳?！?/p>

　　“再厲害也射不中。”

　　“騎兵快捷靈便，不受制于地形天氣，比步兵戰(zhàn)車優(yōu)勢明顯，必將成為主要戰(zhàn)力。相應(yīng)的，官馬、騎具、兵甲，都會銷路大開。”

　　“你又在動什么腦筋？”

　　“馬掌與馬鐙，可以先從消耗品與必需品著手……喲，真是好身法！”

　　訓(xùn)練有素的射手齊齊欽身開弓，個個英姿豪邁，小閑不禁拍手叫了聲好。

　　只聽錚錚一串輕響，箭雨如蝗而至。遠看箭尖烏沉，必是淬了蝰蛇劇毒無疑，那二人卻不移不躲，兀自立于窗前。

　　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敖謹已無從回想，只記得耳中鏘然一聲，天地霎時漆黑。未幾，視野里幽幽亮了起來，光源卻來自車頂?shù)囊姑髦椤?/p>

　　車外箭聲依舊，噼里啪啦如雨打芭蕉，卻沒有一根扎入這頂軟篷車中。

　　敖謹驚魂未定，模模糊糊聽見后廂的交談。

　　“可以了吧？”

　　“等再近點兒?！?/p>

　　“夠近了，放！”

　　隨著一聲清亮的吆喝，車底響起連串的金屬相擊之聲，環(huán)環(huán)相扣，珠落金盤，霎是動聽。緊接著一道余韻綿長的弦音，仿佛仙人撥動巨琴，錚然震動山谷，不遠處即刻傳來激烈的馬嘶人嗥。

　　窗口重新變得豁亮。馬車仍然飛馳在荒涼的明瀾古道上，身后風(fēng)虎十三衛(wèi)箭猶在弦，卻是一地的人仰馬翻，很快就被甩在夕照里。

　　“瞧，很容易解決?！毙￠e啃著石榴，沖敖謹眨眨眼。

　　很容易解決？十三匹馬，腿統(tǒng)統(tǒng)被利刃所傷，干凈利落媲美蠻族的斬馬陣。

　　他定定看著小閑。

　　這個人是誰？究竟為何劫了淳國大牢，又想帶他去哪里？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要帶你去哪里？”小閑憋了兩天，終于忍不住主動發(fā)問。

　　敖謹紋絲不動，給他一個筆挺的后背作為回答。

　　“你坐在這里一下午了，有美女看？”小閑也湊到窗前。

　　他們所在的院落地處高勢，能將整個泉明盡收眼底。日正西斜，陰影逐漸吞沒街市生息，卻沒有幾戶人家點燈。風(fēng)是冷的，城是空的，若非親眼所見，恐怕無人相信這是當(dāng)年的“萬船之都”泉明。

　　“聽說這里曾經(jīng)酒肆林立，天天演出魅影戲？”

　　“泉明夜市有什么好東西吃？”

　　“你小時候真的單挑過大教宗？”

　　小閑圍著敖謹問東問西，基本等同于自說自話。他想了半天，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在敖謹眼前晃晃，悄聲道：

　　“那你今晚是想跟山藥睡，還是想試試我新配的藥？”

　　那只酷似老虎的獨角獸正蜷在墻角打盹，聽見叫它名字，一骨碌立起來，擺出“山藥在這里”的姿態(tài)，等看清主人手里的藥瓶子，以為又要喂它吃那些效用不明的粉丸，趕緊又縮了回去。

　　“跟山藥睡。”

　　敖謹終于開了金口，令小閑很是激動。

　　“是吧！它笨是笨了點，但是很可愛吧！”

　　敖謹再度沉默以對，他只是不想吃那種“據(jù)說無毒”但會使人力氣盡失的粉丸。

　　今晚務(wù)必要保持清醒，因為——他瞄了一眼街尾——另一撥追兵終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