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也一直把太平間當成是食堂操作間了。

王仁曾經(jīng)在電話里告訴過他，這兒以前是食堂后廚，現(xiàn)在改成了太平間。但他沒等王仁把話說完就掛了，“太平間”三個字他沒聽見。

“爸，我被鎖在腦外科醫(yī)院的尸體冷藏柜里了，快來救我——”呂丹丹歇斯底里的哭喊從隔壁傳來。

梁武從沒想過聲音的表現(xiàn)力能夠達到如此驚悚的效果，在崩潰中絕望，在絕望中抓狂，在抓狂中撓墻……哭里帶著喊，喊里夾著哭，又尖又啞，好像聲帶已經(jīng)撕成了一縷縷，一條條。

梁武下凡二十多年，數(shù)度與死神擦肩而過，從未產生過如此排山倒海的恐懼。

正所謂“福禍隨善惡”，呂丹丹的案例充分證明了飛人是不能攻擊的，在心里對飛人不敬都不行，現(xiàn)在通訊這么發(fā)達，報應都是乘坐4G信號來的，當天就能到。

梁武想話癆了。

此時他無比渴望聽到話癆王仁的聲音，發(fā)誓絕不會再打斷他了?？上г挵A聽不到了。梁武瘋狂地撥打王仁的電話，但王仁一直不鳥他。尸體冷藏柜里的信號出不去，一直在柜子里徘徊，轉來轉去，后來腿都遛細了，癱倒在冷藏柜一角，不管梁武怎么呼喚，死活不動彈了。

呂丹丹一直在隔壁歇斯底里地喊叫，捶打柜子。

梁武現(xiàn)在最恨的是冷藏柜廠家。這冷藏柜高質量太好了，他手都快捶腫了，一直沒有捶開柜門。他現(xiàn)在非常想知道這個冷藏柜到底是什么品牌，必須要給他們宣傳一下。

以梁武的功力，捶開冷藏柜門本不在話下，但冷藏柜里空間狹小，他使不上力。如果能調換個體位，用腳踹或許有一線希望。但梁武沒練過柔術，身體調整不過來。

此時兩個太平間管理員和傻妞在值班室。值班室距離太平間五十米遠，太平間的門鎖著，他們聽不到梁武捶柜子的聲音。即便聽見了也想不到那聲音是從尸體冷藏柜里傳出來的。

熱心腸的劉磊一直在幫傻妞打電話，問了一大圈，確認了一件事，腦外科醫(yī)院今晚沒有接收過后腦受傷的患者。劉磊正要給派出所打電話問問，兩個人來到了值班室門口，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

話癆來了。

王仁、張呆呆、李茂煙三人一溜煙跑回了車里，喘了半天，醒過悶兒來了。那坐起來的尸體要不就沒死，要不就是太平間的員工，累了在那兒躺會兒。王仁掛斷了和呂丹丹的電話之后，又給她發(fā)了條微信，但是半天也沒有回音。再呂丹丹號碼，呂丹丹手機不在服務區(qū)了，打梁武電話，也不在服務區(qū)。

傻妞還在下面，王仁和張呆呆只好又下來了。李茂煙死活也不愿意再進醫(yī)院，他不想再暈過去了，暈累了。

王仁和張呆呆還沒到太平間，路過值班室，看到了傻妞，就進來了，對兩名管理員一通道歉。兩名管理員告訴王仁和張呆呆，陸小千沒被送到腦外科醫(yī)院。

王仁裝糊涂，“那興許是弄錯了。我們那個小兄弟特別馬虎，老這樣?！?/p>

張呆呆說：“我們再去別地兒打聽打聽?！?/p>

二人就這么把兩個管理員和傻妞糊弄過去了，臨走王仁又問了句：“大哥你們見沒見過一男一女？倆人都二十七八歲，也進過太平間?！?/p>

“沒有。”劉磊說，“要不你們再去看看？”

王仁和張呆呆的腦袋搖得像過了電似的，沒必要去看，就算梁武和呂丹丹進過太平間，也該走了。他們打死也想不到二人會被鎖進尸體冷藏柜里，得開多大腦洞才能想到那一層？

王仁、張呆呆和兩名管理員加了微信，帶著傻妞出了醫(yī)院。梁武和呂丹丹最后一線希望也被他們帶走了。

一直聯(lián)系不上梁武，三個小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只有一種解釋，梁武肯定被抓了，包括呂丹丹。呂丹丹襲擊過陸小千的真相太容易被查出來了，公交車上那么多目擊者。

主心骨沒了，接下來怎么辦？

“我說句不好聽的。”這么說話的一定是張呆呆，“被抓了也好。二哥這人挺陰的，深不可測。我怕咱跟著他就走到邪道上去了?！?/p>

“你現(xiàn)在在正道兒上？”王仁問道。

“那咱也沒到殺人的份上?！睆埓舸舨环?/p>

“呆呆說得對。一百萬全到手，咱也不一定有機會花?！崩蠲療熣驹诹藦埓舸粢贿?。

“那傻妞怎么辦？”王仁問道。

“咱這樣，今兒先把她騙回去。要能聯(lián)系上二哥，就交給他，隨他怎么處置。聯(lián)系不上，就明天再說。”

王仁和張呆呆同意李茂煙的方案。問題來了，能把傻妞騙回去嗎？那么好騙不早就騙走了？

傻妞從“命案程序”里分析出了另一種可能，陸小千也有可能被送回家了。她要回陸家。

李茂煙說：“傻妞。今天太晚了，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我們是好心幫你的忙，那你也不能這么用我們，對不對？”

“對?！鄙垫ず芡ㄇ檫_理。

陸小千是下午五點被送進的醫(yī)院。傻妞是五點一刻被三個小賊拐走的。來回來去折騰這么幾番，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多了，正常人這個點兒都吃過飯了。如果傻妞是個人的話，她應該是有點過意不去的。

“先等我們吃了飯，再幫你找，好不好？”李茂煙說。

“好?！鄙垫ね饬耍澳銈內ツ睦锍燥?？”

“回家呀。外邊吃飯?zhí)F，我們都是自己做?！?/p>

就這么容易。傻妞跟著三個小賊回家了。傻妞有時候很聽話，像個溫順的小綿羊，有時候又像個倔驢，怎么說都不聽。

反對把傻妞比作倔驢！

反對無效。

驢這種動物確實和甜美純凈的傻妞有點不搭，不過的確能客觀反映傻妞的另一面。你可以把她想象成一頭很萌的小母驢，卡通的那種，很可愛，死倔死倔的。

三個小賊住的是一棟五十多歲的老樓，不帶電梯的那種，八面漏風，樓道里的玻璃窗破了多年，沒有人修過，一起風就大喘氣，齁聲震天，偶爾還咳嗽兩聲，好像樓道里有痰。

老樓雖然老，但是性價比劃算。在2017年的北京，這套兩居室一個月租金才一千五，絕對良心。

到了家，王仁把李茂煙和張呆呆叫到自己房間里商量，“萬一二哥真的被抓了，咱就不用毀掉傻妞了，一來太可惜，二來，肯定能賣不少錢呢。”

李茂煙說：“您這兩來是一個意思。一來就夠。”

張呆呆說：“那咱得讓她忘了陸小千這件事。最好連這個人都忘了?！?/p>

王仁說：“怎么忘？她又不是人?！?/p>

到底還是上過高中的膽小鬼李茂煙主意更多，他負責出來忽悠傻妞。

“傻妞，我們要再看看整件事發(fā)生的過程，也需要陸小千更多的信息才能幫你，你能不能同步到我們的電腦上？”

把傻妞同步到李茂煙的電腦上，李茂煙就可以用電腦來操作傻妞了，就掌握了傻妞的生殺大權。李茂煙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沒抱太大希望，王仁和張呆呆覺得完全不可能，傻妞肯定會拒絕的。之前有過問她開關鍵的經(jīng)驗，幾個人絞盡腦汁也沒讓傻妞說出開關鍵的位置。

傻妞怎么會把自己命運交到別人手上？

“可以的?！鄙垫ふf。

傻妞居然同意了，三個小賊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就這樣，傻妞傻乎乎地讓李茂煙共享了她的數(shù)據(jù)。畢竟“涉世未深”，她還判斷不出人類語言背后隱藏的陷阱，只要理由差不多，又觸及不到警報系統(tǒng)，她這里很容易通過。

傻妞好不好對付，全憑運氣。

不過運氣好也沒用，傻妞肯把密碼告訴李茂煙嗎？沒有密碼，照樣操作不了傻妞。破解密碼這樣高難度的動作，可不是李茂煙這樣的小賊能做到的。

意外的是，陸小千居然沒給傻妞設密碼。

“我愛你”那個密碼被陸小千取消了。

取消了傻妞的密碼？陸小千腦袋被門擠了嗎？

沒擠。試想，如果你的孩子走丟了，被送到了派出所，警察問：“你家在哪兒？”孩子回答：“請輸入開機密碼?！?/p>

是不是很崩潰？

傻妞現(xiàn)在就是個孩子。

如果沒有密碼，不就誰都能操控傻妞了嗎？傻妞的秘密不就很容易泄露了嗎？

是。

不過陸小千不擔心這一點，傻妞現(xiàn)在的功能和一臺普通智能機器人差不了太多。至于秘密，傻妞堂堂正正做手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陸小千是為了傻妞的安全而取消了密碼，萬一他和傻妞失散了，傻妞沒電了，沒有密碼就沒法運行系統(tǒng)。取消了密碼，傻妞只要開了機，就能找回家。

同步了傻妞的數(shù)據(jù)，傻妞的界面呈現(xiàn)在李茂煙的筆記本電腦上。李茂煙檢查了一下，找到了“傻妞的人生”文件夾，點開文件夾，里邊有幾百個視頻，記錄著傻妞自誕生以來所有的記憶。傻妞的體內有個磁盤陣列，可以存儲50T數(shù)據(jù)。

李茂煙點擊了一下鼠標右鍵，正要刪除文件夾，傻妞已經(jīng)感覺到了。

“沒有小千哥哥的授權，你不能隨便操作傻妞的系統(tǒng)?！?/p>

傻妞沒能阻止得了李茂煙，李茂煙把“傻妞的人生”文件夾移到廢紙簍。

?“傻妞，你還認識我嗎？”李茂煙問道。

傻妞的腦袋傾斜了四十五度，標志性的歪頭殺，“你是誰？”

沒想到這么容易。

從這個晚上開始，傻妞的記憶重新開始了，之前的一切記憶都被李茂煙刪除得干干凈凈。

傻妞的世界里，沒有陸小千了。

?

陸小千被搶救了八個小時，整整一個工作日。

進了搶救室后，陸小千恍恍惚惚飄到了鬼門關，仍舊穿著他十年前那套外掛，披著那個“打擊盜版”的披風，戴著那個在地攤兒上買的頭盔和護目鏡。

守門的小鬼兒認識陸小千，謙恭地說，“您來錯地兒了，來這兒的都是姆們這些缺德冒煙兒的貨。您是飛人，您這樣的應該上天?！?/p>

守門兒小鬼兒一嘴京片子，生前是帝都朝陽區(qū)的一個中學老師，總暗示學生家長給他送禮，不給送就各種刁難學生，結果不到四十歲就得了癌癥。于是各種治，放化療各種酷刑全遭受了一遍，折騰了好幾年，把從學生家長那里索來的賄賂全都敗光了，居然治好了。中學老師拿著痊愈的檢查結果歡天喜地地出了醫(yī)院，卻被一輛救護車撞死了。到了陰間又是各種酷刑，拔過舌頭，下過油鍋，上過刀山，進過蒸籠，折騰了三年，發(fā)到鬼門關守城門來了。

陸小千扭頭正要走，一輛大奔從鬼門關里開了出來，停在了陸小千身邊。要說汽車工業(yè)還是德國人厲害，大奔都賣到地獄來了。

一個大腦袋從車窗里探了出來，“來都來了，喝杯茶再走?！?/p>

陸小千不認識這個大腦袋。守門小鬼兒忙給陸小千介紹，“這位是姆們地獄的閻羅王先生?！?/p>

“哦。您好您好。”陸小千忙上前想跟閻羅王先生握手，又覺得有點不妥，不知道人家陰間是什么禮節(jié)，是握手，還是打躬作揖？反正只要不讓下跪磕頭，陸小千怎么都能配合。

陸小千正手足無措，閻羅王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哪那么多俗禮兒。上車！”

陸小千跟著閻羅王去喝了兩個小時的大紅袍，閻羅王帶著他參觀了一下十八層地獄。陸小千本不想去，覺得那兒太殘忍。閻羅王說那里有熟人，陸小千就跟著去了。

第一個進的是拔舌獄。陸小千和閻羅王進來的時候，拔舌獄里正在行刑，幾個小鬼正用鐵鉗揪著一位老先生的舌頭。老先生留著分頭，戴著一副近視鏡，看著面熟。幾個小鬼奮力一拔，一個鮮紅的舌頭脫口而出，老先生疼得滿地打滾兒，慘叫不止。

陸小千忽然一拍腦門子，想起來了。他從小就背這位老先生的詩，是一位頂級的詩人、作家。

“這是我從小崇拜的偶像啊！”

“他算個狗屁偶像。你們都讓丫忽悠了?！边@一任閻王爺也是個老北京，口音和胡同里那些大爺沒什么兩樣兒，陸小千一聽他說話就想起了齊叔。閻王爺朝老先生臉上啐了口濃痰，“這孫子，生前寫的狗屁文章、詩歌，除了溜須拍馬的，剩下的就是忽悠人的。被他忽悠的人不計其數(shù)，包括你在內。”

陸小千有些恍惚，雖然跟老先生不在同一個時代，但他一直很敬仰這位老師。怎么能是這個下場？閻羅王說，地獄里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這些人在陽間做的每一件事兒，下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意外的是，地獄里除了那些大奸大惡之徒，居然有不少像老先生那樣被傳頌了多年英雄、偶像，受刑的時候叫得十分凄慘，比那些大奸大惡之徒叫得還沒尊嚴，一點英雄的氣概都沒有了。

“這些都是壞人？”陸小千有點不敢相信。

“好人怎么會受刑？”閻羅王說，“這兒跟你們那兒不一樣，你們那兒什么都看不清楚，這兒看得一清二楚?！?/p>

閻羅王帶著陸小千走進了石磨獄，朝一個八九十歲的“老鬼”臉上啐了口粘痰，“就說這孫子，一輩子沒干過幾件好事，讓人把自己吹得像朵花似的。你們到現(xiàn)在還拍電視劇歌頌他呢。好多部宮廷劇的主角。這貨，呸呸！”

閻羅王很不講衛(wèi)生，喜歡朝鬼臉上吐痰。陸小千盯著老鬼看了半天，沒認出來，但從他半拉禿瓢和后邊的長辮子可以判斷出，是個清朝人，身上還穿著一件繡著龍的袍子，原來是位陛下。陛下下地獄的時間較早，沒來及在陽間留下照片，只留下了一些畫像，還不太像。

陛下被幾個小鬼摁到了一個石磨上。陛下發(fā)出了一陣凄厲的慘叫，幾分鐘工夫，被磨成了肉醬。閻羅王說，他每天都要受一遍這個刑。磨成肉醬后再糊好，第二天再磨成肉醬，天天磨，已經(jīng)磨了兩百多年了，還得再磨九千九百七十多年。

“刑期這么重?。俊标懶∏@嘆地道。

“這算什么？前面還有個刑期十萬年的呢。”

……

游地獄的同時，閻羅王來了興致，王天霸附體，跟陸小千探討起了人生：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個考場。你遇到的每一件事兒，遇到的每個人，都是一道題。做人、做事，就是解題。一道題能得多少分，全看你怎么做。咽氣之后，扒拉扒拉算盤一算，分數(shù)是正數(shù)，上天堂，負數(shù)，下地獄。”

這話從閻王爺口中說出來就不是探討人生了，這是在告訴陸小千人生的真諦。

參觀完了十八層地獄，陸小千正要告辭，判官鐘馗和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守在地獄門口，要請陸小千喝酒。陸小千沒想到自己在這里這么受歡迎，欣然前往，閻羅王也被鐘馗拉去作陪。這位閻羅王糙是糙了點兒，但是一點沒架子，跟陸小千、鐘馗、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稱兄道弟。

陸小千低估自己的影響力了，再怎么說也是和齊天大圣做過兄弟的，組團打敗過牛魔王，在三界內是有一號的。就算在人世間，如果不是他故意隱姓埋名，放低姿態(tài)，那也是隨時都能成為蜚聲海內外的大人物。陸小千只是不想張揚而已。

誅心的是，越低調，就越受人欺負。做人做到陸小千這個份上，居然還會受人欺負，簡直就是鬼扯。但事實就這么發(fā)生了。他只要稍微張揚一點，也不會被張凱那個下地獄的貨敲破腦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陸小千稀里糊涂喝了一堆地獄美酒，稀里糊涂睡過去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醒了，醒了，終于醒了。”

陸小千睜開眼睛，大吃一驚，“爸，媽，楚楚，你們什么時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