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與你相遇」。

在科幻小說里，有很多種方法，能夠讓被時空和生死阻隔的愛人們，天天相見如常。然而，這樣的相見，總是有代價的，面前的他或她，真的還是那個自己曾經(jīng)期待的人嗎？

今天這篇小說講了一個關(guān)于時間循環(huán)的故事。身負拯救世界使命的你，每次進入時間循環(huán)，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她，在世界和她之間，你會如何選擇？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晝溫 | 科幻作家。作品發(fā)表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青年文學(xué)》《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臺?！冻聊囊艄?jié)》于2018年5月獲得首屆中國科幻讀者選擇獎（引力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日文版收錄于立原透耶主編的《時間之梯 現(xiàn)代中華SF杰作選》，并于2021年獲得日本星云獎提名。2019年憑借《偷走人生的少女》獲得喬治·馬丁創(chuàng)辦的地球人獎（Terran Prize）。多次入選中國科幻年選。著有長篇《致命失言》。出版?zhèn)€人選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無效數(shù)據(jù)

全文約181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36分鐘

序章

第1次

當(dāng)?shù)貢r間20x5年4月7日 20:31:24，中國，北京市，海淀區(qū)，中清路，清風(fēng)小區(qū)。

下班回家癱在床上，男人心里涌起一股焦躁。他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出租屋的次臥很小，臨街，只能擺下一張單人床。床邊緊緊擠著推拉門衣柜和折疊桌，連椅子都沒有地方擺。窗戶也很小，小到趴在窗口也很難看見月亮。城市中心的燈光遠遠落進來，汽車呼嘯而過，增添了幾絲屬于北漂的煙火氣。

男人就在這逼仄的空間里輾轉(zhuǎn)反側(cè)。

他到底在等什么呢？那份期待好像來自遙遠的過去?？床徽媲?，但抓心撓肺，讓人沒法靜下心來做別的事。

想了想，他挪開電腦，跪在床邊，盡量小聲地把衣柜門推到一邊——隔壁主臥那對夫妻睡得很早，睡眠又淺，動靜一大就會來敲門。扔出幾團褪色的T恤，他用力拖出一個深藍色的舊旅行箱。里面是一摞厚厚的書和文件。

他舔了舔嘴唇，打算先把最上面的編程教材挪開。四年前跟著師姐當(dāng)了科研逃兵后，他就一直在自學(xué)編程?？上Щヂ?lián)網(wǎng)大廠好進，師姐的芳心還是難以獲取。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師姐的消息了。

編程書下面是七八本《動作漫畫》。他慢了下來，這是他的珍藏。油光的封面一點都沒有折角，超人在畫面中間傲然挺立，舉著一顆金色的鐵球，上面寫著“星球日報”。他曾經(jīng)很迷戀超人。他常?；孟肴绻约河辛顺芰Γ隙ú粫偃バ笊绠?dāng)什么“克拉克·肯特”。可惜在這個世界里，他頂多是路易斯的小跟班吉米罷了。

把漫畫小心在枕頭上放好，箱子里還剩幾摞A4紙。他感覺答案近了，心臟劇烈撞擊胸腔。拿開畢業(yè)證書、學(xué)位證書、就業(yè)推薦表和幾張乏善可陳的獎狀，下面是他短暫科研生涯的成果?；蛘哒f半成品比較合適。在南城讀博那兩年，他也為天文學(xué)付出過一些熱血。

啊，想起來了。

他拿起一份開題報告，不用翻閱就知道里面寫的是什么。

當(dāng)?shù)貢r間20x5年4月7日20時35分12秒。就是今天，就是現(xiàn)在。他怎么會忘記這個日期呢？

男人從床上躍了起來，雙手在雜志、漫畫、教材和文件中瘋狂摸索，但手機不見蹤影。

來不及了。

他猛得向右推開窗戶，發(fā)出一聲巨響，隔壁立刻傳來抗議的聲音。但他不在乎了。

男人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璀璨的星空立刻灌滿雙眼。來到北京后，他很久沒有抬頭看過天了。

三．

二．

一．

熱浪瞬間包裹了他。雖然是夜晚，天空卻呈現(xiàn)出純潔的淺藍，好像清風(fēng)剛剛吹走雨后的殘云。這不是任何導(dǎo)彈的功勞，它們無法長久地刺穿黑夜。光是那顆星星帶來的。它瀕死的咆哮遠道而來，第一次照亮了千瘡百孔的地球。

他癡癡地望著天空，望著那個熟悉的方向，望著逐漸吞噬半個天空的白色閃光，直到視網(wǎng)膜失水燒穿。眼鏡融化了，金屬融進皮膚，然后一起化為蒸汽。

他親眼看到了證據(jù)，卻再也無人可以訴說。

那個被導(dǎo)師排除的無效數(shù)據(jù)，是真的。

第一章? ?顧白

第2次

01

20x0年4月7日，當(dāng)?shù)貢r間20:35:12，中國，廣州市，南城，南山區(qū)，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

“顧白，顧白？”

男人猛得睜開眼睛，變回了少年。他覺得做了一個太長太長的夢，整整有五年那么久。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只是無盡輪回的開頭罷了。

一秒前充滿視野的白光，變成了一個姑娘擔(dān)憂的面孔。齊耳的短發(fā)在好看的脖頸間浪蕩，一顆很像橙色星球的耳飾若隱若現(xiàn)。

顧白猛得起身，一時感到胸悶氣短，不由大口喘氣。姑娘蹲在一邊，撫著他的背部替他順氣。

呼吸逐漸平穩(wěn)，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的操場上。月亮不見蹤影，群星耀如鉆石。在他抬頭的當(dāng)口，一個亮點劃過夜空。顧白想起來了，他本來約了同是天文學(xué)系佐教授旗下博士生的師姐羅赫來看今晚新勉彗星帶來的流星雨。只是師姐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卻躺在操場上做了一場關(guān)于未來的春秋大夢，一時不知今夕何時。

“現(xiàn)在是八點半?！睅熃憧闯鏊浟藭r間。

“羅——師姐，你還是來了?！?/p>

師姐沒有說話，只是擔(dān)憂地看著他。

顧白這才感到自己渾身都在冒汗。藍T恤已經(jīng)濕透了，胸前那個紅黃相間的S圖樣也被自己攥成了一團。他忙拽住衣角抻開了褶皺。

“沒事，沒事，只是做了個噩夢，流星雨還沒開始，我們可——”

“都已經(jīng)在讀天文學(xué)博士了，你還不知道看流星沒什么意義嗎？不過是母彗星回歸留下的垃圾，純粹浪費時間……我來是有別的事要說。”

顧白的心砰砰跳了起來。

“我剛從佐導(dǎo)那里出來，你的開題報告他已經(jīng)看了。他讓我告訴你，第352號觀測值離歷史平均數(shù)據(jù)太遠了，不在誤差允許的范圍內(nèi)，基本可以肯定是設(shè)備問題導(dǎo)致的無效數(shù)據(jù)，也就是離群值。在這個基礎(chǔ)上進行研究計算是不嚴謹——換句話說，Ω-765星是否已經(jīng)爆發(fā)都無法確定，更別說伽馬射線要在五年內(nèi)抵達地球了?！?/p>

“可——”

“他還讓我提醒你，天文學(xué)幾乎是最不可能作假的學(xué)科。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擺在天上，你永遠不知道誰會在同時觀測?！睅熃憬o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顧白舔了舔嘴唇，沒有再說下去。他沒有作假，但選擇Ω-765星確實是想著走捷徑。天上的熱門星星太多了，十萬年內(nèi)隨時可能爆發(fā)的參宿四，質(zhì)量巨大的大犬座VY，離地球最近的半人馬座α，每一顆都有幾百雙眼睛盯著。他在浩瀚星海里選了幾乎最不起眼的那一顆，就是指望能彎道超車、早點熬過枯燥的基礎(chǔ)科研期……所以當(dāng)他拿到那個跳脫的數(shù)據(jù)，幾乎沒有懷疑就寫成報告交了上去。而這急功近利的態(tài)度一眼就被導(dǎo)師看穿了，自己欽慕的女孩兒也……

“我先走了?！睅熃憔従徴酒鹕?，眼里都是失望。

“哎！”顧白叫了一聲。他看見一顆流星從師姐的耳畔劃過，轉(zhuǎn)眼消影無蹤。師姐沒有看到。

一陣莫名的熟悉感襲來。

Déjà vu。

“怎么了？”師姐停了下來，晚間溫暖的風(fēng)吹起她淡黃色的裙角。

顧白盯著她的面孔，比夢里更清晰好看。但那也許不只是一場持續(xù)五年的夢，也許他真的回到了過去……只要再試一次，試一試能不能留住她。

“師姐，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放棄博士學(xué)位？”

02

當(dāng)?shù)貢r間20x0年4月7日20:44:23，中國，廣州市，南城，南山區(qū)，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

“我什么時候說過的？哪來的傳言？不要亂說，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我——”羅赫快速眨了眨眼睛，慌亂地反駁。

“我只是覺得師姐不是那么……喜歡天文學(xué)?！鳖櫚纂S便撒了個謊——他總不能說是夢里未來的師姐講給他的吧——“愿意聊聊嗎？我不會告訴別人的?！?/p>

羅赫盯著顧白，似乎在進行很激烈的心理斗爭。最后她嘆了一口氣，整理一下裙子，干脆也坐在了操場上。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喜歡天文學(xué)？”

“因為小時候——”

仿佛早知道會是這個開頭，羅赫輕笑了一聲。但顧白還是說了下去。他要留住師姐，至少要留到九點。

“有一次我在南城天文臺參觀時遇見了雷切斯先生。”

“桑德爾·雷切斯？拿Hubble Fellowship同年得了邵逸夫獎的那個？”羅赫的眼睛亮了一下。

顧白點點頭。

“當(dāng)時他來天文臺演講，結(jié)束后把自己的腕表落在門廳了。是我拾起來還給了他。當(dāng)時他彎下腰，把那只表戴在了我的手腕上，說我以后注定是……是天文學(xué)家。”

羅赫又笑了。

“回家以后，媽媽給我買了好多關(guān)于宇宙的書，還有望遠鏡。我……我就被迷住了。”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可以理解，”羅赫溫柔地回應(yīng)，“星空那么美，哪個在夏夜仰起頭的孩子不會被迷住呢？”

“那師姐為什么……”

“唉，星空雖美，但天文學(xué)……你已經(jīng)讀到博一了，還沒有感受到嗎？”

顧白低下頭，他知道師姐要說什么。與童年憑欄巡天的浪漫相比，真正的天文學(xué)可以說是數(shù)學(xué)家的游戲。每天要面對的不是璀璨銀河，而是光禿禿的數(shù)據(jù)、惱人的期刊編輯，還整天被referee拒掉望遠鏡觀測申請。成人意味著夢碎，每一個學(xué)科都是如此。

“與人類短暫的生命相比，此刻的宇宙近乎永恒?！绷_赫的眼里映著遠方的星星，“恒星的生命以百億載計算，星系的直徑動輒幾萬光年。文明尺度渺小，只能研究所見星空一個時間上的橫截面；個人苦短一生，也不過是為遙遠星辰劃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宇宙在上，我們只能觀測，不能撥動分毫……隔壁韋教授他們組剛發(fā)了N刊，研究磁場與恒星形成的關(guān)系那個，你知道他們花了多少年研究嗎？”

顧白搖搖頭。那場系內(nèi)的慶功宴上，他只記得韋教授全場敬酒，笑得合不攏嘴。

“七年，整整七年。一位教授，三位博士后，七位在讀博士和兩位助理研究員。人生能有幾個七年，青春又能有幾個七年啊。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已經(jīng)抱上二胎了，而我還住在學(xué)校宿舍……再這么等下去，我的人生也會變成遠遠落在正常值之外的一個點，就算在學(xué)術(shù)上有了多少成就，也不會得到社會的認可……成為一個被遺棄的數(shù)據(jù)，一個當(dāng)作反面教材的小概率事件，一個離群值。”

看到女孩的神情，顧白的心融化了。他不能完全理解女性在科研工作中的困境，但那些隱性的壓力有多大，只看科學(xué)家的男女比例就知道了。連師姐如此優(yōu)秀的人都難免在最后關(guān)頭怯步。

也許是在夢里額外多活了五年，顧白的膽子大了不少，一句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話脫口而出：

“Oh Be A Fine Girl Kiss Me.”

“什么？”羅赫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哦，哈佛光譜分類?！?/p>

顧白點點頭。

“OBAFGKM，目前最通用的恒星分類法，也是女天文學(xué)家杰出的貢獻之一。”

羅赫笑了。

“而且，天文學(xué)不僅是觀測的學(xué)科，還是預(yù)測的學(xué)科。還有什么比我們渺小的人類描繪亙古之星的演變軌跡更偉大的事呢？”顧白頓了頓，估算著時間，“也許我才入行，很多事都做不了，但預(yù)測流星還是可以的?！?/p>

“你能預(yù)測流星？”

“當(dāng)然，這才是我叫師姐來的真正原因。每一顆流星在哪里出現(xiàn)我都計算好了?！?/p>

“開玩笑吧？”羅赫皺起了眉頭。

顧白沒有回答。他挺起身子，瘦弱的胸膛撐起了T恤上超人的標(biāo)志。

“師姐，看那里！”

順著他手指方向，一片星空無辜地眨著眼睛。

“沒有啊？”

“默數(shù)三下?！?/p>

三．

二．

一．

一道細弱的閃光憑空出現(xiàn)，隨即隱沒在群星里。

羅赫愣住了，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有那里，那里，那兒……”

顧白的手指仿佛擁有魔力，指揮著流星朝特定的方向依次滑落……落進師姐的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顧白在那場五年大夢里并沒有成功留住她。少年獨自躺了整晚，在悲憤中記下了每一顆隕落的星星。

03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5月2日12:23:34，美國，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島大島，莫納克亞科學(xué)保留區(qū)。

“哇，哇，哇～”

“行了，別給我丟人?！?/p>

聽到師姐的話，顧白趕緊收了聲，但嘴巴遲遲合不上。

“不會是第一次出國吧？”

顧白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從下了飛機開始，顧白就被這個地方迷住了。盡管在美劇、電影里見過無數(shù)次“夏威夷風(fēng)光”，但親自來到這里完全不同?？諝獾挠|感，陽光的溫度，微妙的氣味，還有只言片語組成的白噪音，全都變了。他終于知道為什么VR技術(shù)再發(fā)達，人們還是喜歡親自出門旅游——只用視覺是騙不過身體的。

“就像到了外星一樣，”顧白承認，“感覺我的大腦到現(xiàn)在這一刻才確認了美國的存在?！?/p>

羅赫笑了一下。她已經(jīng)換上了夏威夷風(fēng)格的衣裙，自然地露出腰和肩。顧白從沒見她這么穿過。

“你不是看了很多超人的動畫嗎？我以為你應(yīng)該挺喜歡美國文化?！?/p>

“我……當(dāng)科幻片看的?！?/p>

“給。”

顧白身子一縮，接到了師姐扔來的東西。是一個眼鏡盒。

“戴上吧，這里紫外線很厲害?！?/p>

“這……是女式的吧？”

“那也比沒有強。還研究恒星呢？不知道太陽光多強？”

師姐已經(jīng)戴上了另一幅，不再理他。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來到夏威夷的師姐連氣質(zhì)都變了。

不一會兒，他們打的Uber到了，兩人都坐在了后排。師姐用流利的英文和司機寒暄，把墨鏡收了起來。裙擺的流蘇摩挲著顧白的腳踝。

“直……直接去天文臺嗎？”

“No，no，”師姐望著窗外，“先去Hale Pohaku休息站，適應(yīng)一下環(huán)境。莫納克亞天文臺可是在山頂上，不是那么好上的?！?/p>

“我還年輕，身體應(yīng)該……”

“你不知道身體越好越容易缺氧嗎？前幾年還有科學(xué)家在觀測時期去世……后來就出了規(guī)定，所有上天文臺的人都要在半山腰歇一晚，而且任何時候必須有當(dāng)?shù)夭僮鲉T陪同——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顧白撓了撓頭，“我做夢也想不到能來這邊……太感謝學(xué)姐在導(dǎo)師面前替我說話了。只有這次從冒納羅亞山拿到數(shù)據(jù)，才能知道我的推論是不是正確的，那個數(shù)據(jù)……是不是有效的?！?/p>

“唉，說實在的，數(shù)值實在是太跳了，我也沒抱希望……反正我每年都要來的，導(dǎo)師也想讓你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吧。還有，那場流星雨……是怎么回事？”師姐轉(zhuǎn)過頭，認真地看著他，金色的環(huán)狀耳飾在車里輕輕搖擺。顧白注意到她今天的眼影是亮晶晶的淡紫色，和超人的女朋友路易斯一樣。

“啊……”顧白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場夢他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爸皇恰瓬惽闪??！?/p>

“唉，也是，”師姐又嘆氣，“當(dāng)時又沒用指星筆，流星雨出現(xiàn)的區(qū)域也相對集中……我在想什么呢，怎么可能……”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顧白心里一驚：師姐又想退學(xué)了。還沒想好怎么安撫，他感到肚子被猛得一扯，差點飛出去。車突然停了。

“沒事吧？”

“沒事，師姐呢？”

羅赫也搖搖頭，一邊整理頭發(fā)，一邊探頭問司機：“怎么了？”

“前面的路又被那些土著堵了?！?/p>

“土著？”

“走，下去看看?！睅熃阏f著就拉開了車門，顧白趕緊跟上。

走過幾輛拋錨的私家車，不遠處果然熱鬧非凡。十幾個人穿著傳統(tǒng)服飾，舉著牌子走來走去，嘴里喊著聽不懂的當(dāng)?shù)卣Z言。那草裙還挺好看的，只是大多數(shù)人生得腦滿腸肥，讓顧白產(chǎn)生了生理上的厭惡感。不少游客在一邊圍觀、拍照，也有人試圖和他們交流。

“‘褻瀆神山’……又來了?！睅熃惆櫰鹈碱^。

“他們的信仰這么堅定？”

“什么信仰，全是生意?！睅熃阏f，“夏威夷有兩座高海拔火山，冒納羅亞山和莫納克亞山。因為天氣條件好，幾乎是全球最佳的天文觀測地點。但冒納羅亞山的熔巖活動比較頻繁，莫納克亞山就成了大家的上上選。科學(xué)工作者為了建幾座天文臺不知道費了多少事。好不容易走完所有的政府審批流程，還要應(yīng)付土著。你知道嗎，我們在這里搞科普、建學(xué)校，甚至制造就業(yè)機會拉經(jīng)濟，真是什么都做了?！?/p>

“那他們還不滿足？”

“這里的土著是滿足了，還有其他地區(qū)的人眼紅，也要來分一杯羹……真是的，誰都能欺負到科學(xué)家頭上。說什么一個山頭的天文臺不能超過七個，之前甚至有人冒險在旁邊的冒納羅火山上建了簡易天文臺……但前段時間火山活動太頻繁，還是廢棄了……”

“在隨時會噴發(fā)的火爐上建天文臺？也太拼了?！?/p>

“還不是被逼的……先回地面控制站吧，至少還能遠程控制、拿到數(shù)據(jù)?！?/p>

04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5月4日4:01:56，美國，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島大島，莫納克亞科學(xué)保留區(qū)，hale地面控制站。

“顧白，顧白？”

少年抬起頭，反應(yīng)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怎么這么晚還在實驗室啊？”師姐問。

“哦，我想看看實時觀測數(shù)據(jù)，畢竟現(xiàn)在全世界只有莫納克亞天文臺對準(zhǔn)了那顆星星……”他指了指面前的電腦，發(fā)現(xiàn)屏幕保護程序已經(jīng)開啟了：在星辰間遨游的超人正沖著兩人微笑。顧白尷尬地晃了晃鼠標(biāo)，圖表又回來了。

“沒事?！睅熃阈α诵Γ坝袝r候我也挺羨慕超人的。在宇宙里，人類渺小又脆弱，比一滴水蒸氣還要易逝……要是能有超人的鋼鐵之軀，研究天文學(xué)不知道該有多方便！”

“其實DC宇宙里確實有個叫S.T.A.R.的實驗室——啊算了?！鳖櫚准皶r閉上嘴巴，他知道沒有人愿意聽他講這個。羅赫微笑地望著他。

“那師姐為什么還不睡？”他注意到羅赫還沒有卸妝，紫色的眼影在燈光下微弱發(fā)亮，像傍晚的沙灘。

“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你可能會感興趣。”

“什么？”

師姐拿出自己的平板電腦，屏幕上是一張照片。

“這不是上次土著堵路的新聞嗎？”

“你仔細看?！?/p>

顧白伸出兩根手指放大了圖片，在黃皮膚的當(dāng)?shù)厝酥姓业搅艘粋€特別的身影。是個中年白人，穿著熨燙妥帖的襯衫西褲，看上去很體面。只是肚子微微鼓起，頭發(fā)也全禿了。他也舉著一個牌子，似乎站在土著人這一邊搖旗吶喊。

“這是誰?。俊?/p>

“桑德爾·雷切斯博士啊，你不是見過他嗎？”

雷切斯先生？顧白記憶中的他不是這樣的。當(dāng)年在天文館相遇時，桑德爾·雷切斯還是天文學(xué)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深深印在顧白幼小的頭腦里。

“不會吧？他怎么會幫土著？”

“之前也有天文學(xué)家站在土著這一邊，”師姐搖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們無法評判對錯?！?/p>

“也是。有了遠程操控系統(tǒng)，至少不耽誤我們看數(shù)據(jù)。就快到了?！?/p>

師姐放下平板電腦，也湊到屏幕前。

“如果再次觀察到了異常數(shù)據(jù)，那你的推算就……？”

“是的，4年后，Ω-765星爆發(fā)產(chǎn)生的伽馬射線會與可見光同步抵達地球，我們誰都跑不了?！?/p>

“不會吧……”師姐喃喃道，“怪不得導(dǎo)師不相信?！?/p>

“也許只是個無效數(shù)據(jù)。”

“也許?！?/p>

夜深人靜，兩人在太平洋一個小島的實驗室里，守著遠道而來的微弱星光。

三．

二．

一．

不遠處爆發(fā)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凄厲的警報聲劃過夜空。實驗室迅速搖晃起來，桌椅移位，電腦啪地一聲摔在地上。顧白趕忙抓住師姐，后者臉色慘白。

“快走，我剛接到消息，是冒納羅亞火山爆發(fā)了！”

第二天，顧白在廢墟里撿回了自己電腦的殘骸。數(shù)據(jù)恢復(fù)失敗了，莫納克亞山上的望遠鏡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害?；鹕絿姲l(fā)帶來的煙塵遮天蔽日，又順著大氣環(huán)流肆意游走。幾千個機場緊急停飛，數(shù)萬航班受到影響，三架飛機墜毀大洋。

顧白呆呆地望向天空，他已經(jīng)失去了最最珍貴的那道光。

接下來的四年像白水一樣度過，他再次成為了科研逃兵。同一道劃破夜空的白光中，顧白再一次進入輪回，回到了五年前，在大學(xué)操場上睜開了眼睛。

“顧白，顧白？”

——他被年輕的師姐喚醒。

第二章? ?桑德爾·雷切斯

第3次

01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4月27日03:34:01，美國，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島大島，維雷亞。

自確診以來，桑德爾已經(jīng)度過了不知多少個不眠夜。有時候是因為恐懼，有時候是因為疼痛，有時候只是單純地思考自己腸腹里的小玩意兒會不會隨著翻身打滾、把已經(jīng)變異的子嗣拋到別的器官組織里。大多數(shù)時候，他還是在擔(dān)心湯米。

毫無睡意。

桑德爾干脆撐起虛胖的身體，抬手按開床頭燈，照亮了枕邊那閃閃發(fā)光的金色腕表。

“哦，湯米?！?/p>

他輕柔地拿起腕表，放在掌心里摩挲，心里沉靜了不少。

還是睡吧。他對自己說。過幾天還要出席一場抗議，不能讓那幾個精明的組織者看出自己的健康狀況。為了贏得這個所謂天文學(xué)界重量級人物的支持，他們可沒少花錢。

想到這里，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當(dāng)年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得罪了不少人，沒想到問鼎邵逸夫獎就是人生巔峰。后來運氣不再眷顧，湯米的事情花去了他太多精力，自己最終還是成了科學(xué)的棄兒。

科研掉隊也好，自毀聲譽也好，如果這能換來湯米的生命，一切都值得。他吻了一下腕表，冰冷的金屬給了他力量。

準(zhǔn)備關(guān)燈入睡時，枕邊的手機響了一聲。

十幾年來，因為害怕湯米情況突然惡化，桑德爾從來不會給手機靜音，但也很少有人在工作之外的時間與他聯(lián)絡(luò)。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解開鎖屏，原來是一封郵件。發(fā)信人似乎是一個中國學(xué)生。他皺起了眉頭：卸任星辰大學(xué)的教職后，偶爾還會有留學(xué)生根據(jù)陳舊的信息來找他“套瓷”。但他還是打開看了。

尊敬的桑德爾·雷切斯博士，

您好。

我是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的博士生顧白，師從詹姆斯·佐教授。很抱歉打擾您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希望您不要參與5月2日的土著抗議活動。您的活動會影響到一次非常重要的天文觀測，甚至關(guān)系到整個人類的存亡。

以下是我的聯(lián)系方式，歡迎您隨時聯(lián)系我。（我已落地夏威夷，期待與您會面。）

最好的祝愿，

顧白

下面寫了一個美國的電話號碼，還有臉書和推特號。附件是一張照片。

快速讀完，桑德爾笑出了聲。年輕真好啊，還會相信拯救世界這種事。

他本想立刻刪掉這封郵件，但好奇心作祟還是點開了附件。桑德爾嚇了一跳。

那是一張掃描成電子版的舊照片，年輕的自己站在畫面中央，自信地沖著鏡頭微笑。那時他還有八塊腹肌，臉上畫著淡妝，每次參加活動之前都要找專門的發(fā)型師做造型。他身邊是一個開懷大笑的中國小男孩，手上戴著湯米臨行前送給他的腕表。背景是上海天文臺。

他突然想起來了。那次他去中國旅行、演講，差點把腕表給丟了。是那個孩子替他找到的。隨行的翻譯告訴他，那個男孩很崇拜他，希望未來也能成為一個天文學(xué)家。

桑德爾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塊兒。當(dāng)年的孩子就是這個發(fā)信的“Gu Bai”嗎？他竟然真的去讀了天文學(xué)博士。可是自己……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科學(xué)共同體的對立面。

他想了想，回了一封郵件。

點擊發(fā)送后，困意突然襲來。

02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4月28日12:07:43，美國，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島大島，柯哈拉海岸，中城餐廳。

桑德爾再一次走進那家叫中城的diner，美食漢堡的香氣讓他想起湯米。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還沒來得及環(huán)顧，一個短發(fā)高挑的亞洲女人就迎了上來，把他引到角落里的一個卡座。那里坐著一位穿著青色襯衫的青年，桌子上是點好的三人套餐。

“雷切斯先生您好，我叫羅赫，這位是顧白?！迸俗谇嗄晟磉?，微笑著向他引薦。

“嗨?！?/p>

桑德爾打了個招呼，也擠進了對面的卡座。

那個青年沒有笑，也沒有打招呼。襯衫的袖子挽到了上臂中部，露出白皙緊實的皮膚，骨型清晰流暢。他很年輕，但眼神陰沉，唯有深處閃著光。“像深淵里的一團火”——湯米一定會這樣評論。湯米是服務(wù)員，也是一個詩人。

然后他說話了，是中文，但桑德爾感受了一股跨越語言的力量。旁邊的女人立刻幫忙翻譯。他意識到那封信應(yīng)該是這位羅赫女士代寫的。

“雷切斯先生，請您不要參加5月2日的抗議活動?！?/p>

沒有問原因，沒有商量的語氣。他又開始感到煩躁。年輕人從來不管別人的處境。

“對不起，這是我的自由?！?/p>

青年沖女子點了點頭。他看上去比同伴小三四歲，但在這段關(guān)系中處在明顯的支配地位。

這是不行的。桑德爾在心里說。你會失去她的，就像我失去湯米一樣。

“雷切爾先生，”女子順從地替青年解釋，“經(jīng)過我們的計算，Ω-765星很可能已經(jīng)爆發(fā)，射線會在4年后抵達地球，但需要5月4日的數(shù)據(jù)來確定。我們必須提前登上莫納克亞山，第一時間獲得數(shù)據(jù)?！?/p>

桑德爾笑了起來。“雖然好久不進實驗室了，但我好歹也拿了個天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F(xiàn)在最接近爆發(fā)的參宿四，你知道我們測算的可能區(qū)間是多少年嗎？十萬年！十萬年中每一秒！你們到底有沒有學(xué)過天文？知不知道尺度的概念？我們可以說一個18歲、沒有懷孕的女人可能會在25-35歲之間有孩子，但你們卻在說嬰兒5毫秒內(nèi)就會呱呱墜地……這種說法是在用人類可笑的蚍蜉歷法侮辱天文學(xué)?！?/p>

“先生，我們也不愿相信，但它真的會發(fā)生。”

“你見過？”

“我見過，兩次?！鼻嗄晁浪蓝⒅难劬Γ拔冶仨毮玫侥莻€數(shù)據(jù)。”

桑德爾可以肯定他是瘋了。搞科學(xué)的人，或自以為在搞科學(xué)的人，古往今來瘋了不知道多少。

女子拿出他們之前測到的數(shù)據(jù)，桑德爾草草看了一眼。

“排除這個無效數(shù)據(jù)，沒有任何理——”

“可它不應(yīng)該被排除，”女子說，“或者說，拿到明天到數(shù)據(jù)，我們才能知道這個數(shù)據(jù)該不該被排除?！?/p>

“你們可以用地面控制站——“

“來不及的，那天會發(fā)生嚴重地質(zhì)災(zāi)害，地面控制臺來不及接收信號。我們知道，因為——”

“因為你們來自未來，哈！”他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

“雷切斯先生！”

“如果你們真的能無限回溯時間，那就去冒納羅亞上的天文臺?。炕鹕奖l(fā)就重新來過唄！”他站了起來，準(zhǔn)備走了。

“雷——”

“那個天文臺還能用嗎？”青年抬起頭用英語問，聲音很平靜。

“顧白！”女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能用?！鄙５聽柣卮穑詈罂戳搜勰莻€青年的面孔。青年也堅定地回望他。

他走出中城餐廳，渾身虛汗。

03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5月1日09:15:32，美國，夏威夷州，夏威夷群島大島，維雷亞，薩姆療養(yǎng)院。

桑德爾看了看昨天的數(shù)據(jù)，還跟往常一樣。他每一個數(shù)字都背過了。除了一天一天在無知中老去，床上的湯米沒有任何變化。

幫湯米翻身的護士走后，他又把那只金表拿出來輕輕摩挲。每次和湯米說話時他都會這樣。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畢竟那是座活躍的火山，真怕他倆出意外……算了，也許他們根本不會去……

“最近做了什么夢？我可是好幾天都沒睡好。醫(yī)生說最多還有2兩年，最短嘛……他也不知道。如果那個小孩說的是真的，那我還能重復(fù)活好多次，還能多陪你幾年，那還挺好的……

“不過也沒關(guān)系，那幫土著還挺有錢的，再加上我這些年攢的錢，足夠盤下這個療養(yǎng)院了。我走以后，他們會好好照顧你。希望你醒來以后還記得我……”

桑德爾的眼睛濕潤了。他輕輕握住湯米蒼白松弛的手腕，它曾跟那個青年的一樣好看。

“雷切斯先生？”

他嚇了一跳，觸電般放開了湯米的手。兩個中國人站在門口。

“你們怎么找到這里的？”

“我們?nèi)チ嗣凹{羅亞山上的天文臺，找到了這個?！迸訙厝岬鼗貞?yīng)，遞上一張照片。

桑德爾心一沉，那是他和湯米的合影。

“是您主張建立的天文臺。您也是土著抗議的受害者。而且您跟這位的關(guān)系不一般?！鼻嗄暌兄T框，雙手交叉在胸前。好像自己是個超級英雄，查到了了不起的線索。

但他錯了。那是桑德爾為湯米建的世外桃源，一個遠離異樣眼光的地方。

“你們真敢去活火山？不怕死？”

“實際上，”女子回答，“這座火山會在5月4日凌晨噴發(fā)，到時候那個天文臺就毀了。我們查到它在您名下，就想……想去看看。設(shè)備都鎖了，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紀(jì)念品?！?/p>

桑德爾摩挲著這張老照片，那時的湯米是如此的奪目，像一只金色的大鳥。他的詩才，他的傲骨，他的……

“他是十五年前出事的，就在我去中國的那幾天，”桑德爾望著青年，他的表情松動了?！澳侵唤鸨?，是他給我最后的禮物。我……我沒幾天好活了，我需要錢。為了他?！?/p>

“哦。我很遺憾?！迸涌粗采铣了臍q月美人，眼神很憂傷。

“如果你想拿這件事勒索我，那就失算了，”桑德爾說，“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名譽可毀了?！?/p>

“不，不，雷切爾先生，我們只是想讓您幫幫忙，讓我們上山——”

“您大可持續(xù)您的抗議，”青年突然說，“我們?nèi)ッ凹{羅亞觀測也行?！?/p>

“顧白！”

兩人用中文短暫地吵了幾句，青年不斷搖頭，他的語氣不容置喙。也是啊，現(xiàn)在全球只有夏威夷的天文臺可以在那天觀測到那顆星。只是那個數(shù)據(jù)有那么重要嗎？在一座活火山上觀測亙古不變的星空，一場噴發(fā)中耀眼地死去……似乎是湯米喜歡的結(jié)局。當(dāng)年湯米總是叫自己做一些“出格”的事，趁年輕“玩一些大的”，可自己剛在天文學(xué)界站穩(wěn)腳跟，更沉迷西裝革履、觥籌交錯，甚至奮力地隱藏湯米的存在。他那時就已經(jīng)老了，他從來沒有年輕過。而湯米永遠年輕。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被癌癥判了死刑，他還有機會……再一次年輕嗎？

那兩個中國人暫時達成了共識。青年來到湯米床前，走進了陽光里。桑德爾這回看清了他臉上的稚氣。比實際年齡老成一點，但終歸還是年輕。

“雷切爾先生，我必須拿到那個數(shù)據(jù)，死火山、活火山都無所謂。您可以繼續(xù)掙錢，但希望您幫我們給冒納羅亞上的設(shè)備解鎖?！?/p>

“唉……”桑德爾長嘆一聲，“可以。但我還有一個問題?！?/p>

“您說?！?/p>

“拿到數(shù)據(jù)后呢？”

“什么？”青年愣了一下。

“你說Ω-765的爆發(fā)會毀滅人類，那你這么急著要數(shù)據(jù)，肯定想拯救地球吧？”

青年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連他也知道，這個詞聽起來像漫畫一樣輕浮。

“在科學(xué)界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有些事不是拿到一個數(shù)據(jù)那么簡單的。搞定老家伙們需要一些技巧，”桑德爾試圖用湯米的方式思考。湯米的思維太跳脫了，甚至幫桑德爾想過如何用時間機器竊取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你可以讀讀上周發(fā)行的N刊。”

“唔……”

“還有，”桑德爾笑了笑，“如果你真的可以回溯時間，下次記得來找我。說出這個暗號，我會幫你的?！?/p>

“什么暗號？”

“湯米。湯姆·喬納森-雷切斯?！?/p>

午后的陽光把他的皮膚照得通透，仿佛還是照片里的那個天才少年。

四年后，一道白光如約毀滅了這個世界。

第三章? ?萊克斯·薩奇

第4次

01

當(dāng)?shù)貢r間20x0年9月2日07:00:43，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市，星辰大學(xué)。

又到了替導(dǎo)師整理N刊終稿的日子，萊克斯長嘆一口氣，準(zhǔn)備先搞杯咖啡。

咖啡機運作的空檔，萊克斯再一次問自己：我是一個成功的科研工作者嗎？

要說不成功，他研究的可是十年內(nèi)最火學(xué)科里最吃香的領(lǐng)域，師從N刊現(xiàn)任大主編麥基·坎貝爾教授，已經(jīng)是內(nèi)定的畢業(yè)典禮學(xué)生代表，跟隔壁藤校院長的女兒談戀愛，可以說事業(yè)愛情兩手抓、大氣層下風(fēng)頭無兩。他一直相信選擇大于努力，科學(xué)界尤其如此：同樣是科研工作者，為什么有的人能當(dāng)上院長、校長，財富和名聲像雪花一樣飛來，有的人卻只能當(dāng)個高級搬磚工？有時候跟學(xué)術(shù)能力關(guān)系真的不大。他不止一次感謝上天給他的社交天賦，讓他在nerd成堆的青年科學(xué)界一騎絕塵。

但要說成功，為什么在辦公室待的時間會比在實驗室長，為什么日常工作都是校對審稿、端茶倒水、協(xié)調(diào)人事？服侍好大佬們固然重要，但有時他也擔(dān)心自己做得太過了，會被人們當(dāng)成行政方面的人才，一個懂科學(xué)的高級秘書……偏得太遠，難免要被當(dāng)作無效數(shù)據(jù)清除。不，這不是他想要的。

不過暫時還不用擔(dān)心學(xué)術(shù)成果的問題。他在女朋友黛安娜·蔣的實驗室掛了名，最新的成果已經(jīng)登上了手頭準(zhǔn)備整理的N刊。

思緒飄到這篇論文，他想起了一件奇事。

兩個月前，黛安娜他們準(zhǔn)備做一種新型蛋白質(zhì)，實驗才剛起步。有時候這就是大海撈針，能發(fā)文章是不假，但能發(fā)到影響因子多高的期刊？有希望登上名頭最響的N刊嗎？完全靠運氣。但一切還剛開始，黛安娜就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對方聲稱潛心研究該領(lǐng)域多年，有一組數(shù)據(jù)能幫助他們實現(xiàn)巨大突破，現(xiàn)無償提供給他們，但要求署名第七作。

黛安娜說起時，他嗤之以鼻：又是什么嘩眾取寵的偽科學(xué)愛好者。

第二天，黛安娜親自跑到辦公室找到了他，臉紅撲撲的。

“真讓他說準(zhǔn)了，絕對能發(fā)n刊的成果！”

他差點把剛喝進去的一口咖啡噴出來：“真的假的？不會是其他實驗室的叛徒吧？”

“有可能哎?！摈彀材扔行┆q豫，“要不要——”

“不要，”薩奇立刻說，“不管怎么樣，如果別的實驗室沒有刊發(fā)過，我們就抓緊寫論文搶發(fā)。送上門的好處還有不要的道理？”

黛安娜點點頭，轉(zhuǎn)身跑出了辦公室。

兩個月的時間，這篇論文就奇跡般地通過了幾輪評審、修改排版，被作為下期n刊終稿的一部分發(fā)到了坎貝爾教授的工作郵箱里。

薩奇打開文件，即將發(fā)表的論文像新鮮出爐的蛋糕一樣誘人。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一股快感涌上全身，比愛情還要讓人著迷。

接著，他看到了另一個名字，就在他后面。那個神秘人的名字。

Gu Bai。

薩奇輕笑了一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能把n刊一作拱手送人，肯定和他一樣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上位者。未來也許會在金字塔頂端相見吧，他想。

編輯完女朋友的論文，他打開了另一篇。是語言學(xué)領(lǐng)域的，主題是漢藏語系研究。

掃了一眼作者，一股電流瞬間擊穿了他的身體。那個名字又出現(xiàn)了，還是七作。

Gu Bai。

不會吧？

他顫抖著打開了其他幾個文件夾，物理學(xué)、生物學(xué)、材料學(xué)、數(shù)學(xué)……

Gu Bai。

Gu Bai。

Gu Bai。

薩奇背后一陣陣發(fā)冷。

他有對手了，一個非常，非?？膳碌膶κ?。

02

當(dāng)?shù)貢r間20x0年9月10日10:10:20，美國，馬薩諸塞州，劍橋市，星辰大學(xué)。

薩奇經(jīng)歷過很多高規(guī)格的科學(xué)會議，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研究不同領(lǐng)域的頂尖科學(xué)家共處一室——連江郎才盡的雷切斯也來湊熱鬧。如果是過去，他肯定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社交，爭取為自己走上下一個臺階賺取籌碼。那些前輩也樂意跟他打交道。未來是他的，是年輕人的，每個人都知道。

但今天，他的心思全在所謂的Gu Bai身上?？珙I(lǐng)域的少年天才？?；ㄕ械慕_子？關(guān)鍵是，Gu Bai到底會不會威脅他的地位？薩奇迫不及待想要見識了。

然后那個眼神很陰郁的中國同齡人走進了會議室。所有人都停止了竊竊私語，站了起來，薩奇也不例外。他們簡單地相互點頭致意。

一個短發(fā)紅衣女郎跟在后面走過人群，長得跟黛安娜·蔣有點像。是他的助理嗎？還是翻譯？如果是女伴，那按照他的眼光也該是中國某個高校校長的女兒。薩奇想。不過她看起來很緊張，完全沒有黛安娜活潑大方。應(yīng)該沒怎么見過大世面吧。

“顧先生，你好。我去過南城，也見過你的導(dǎo)師詹姆斯·佐。希望他一切都好?！?/p>

導(dǎo)師上前主動和他握手，Gu Bai只是很冷淡地點頭回應(yīng)。薩奇心里竊喜：又是一個恃才傲物、不懂尊卑的nerd。

Gu Bai徑直坐上了主席臺最中間的位置，雙手握拳放在桌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紅衣女子背著手站在他的身后。在兩人面前，坐滿了當(dāng)今科學(xué)界最有名望的人。他們?nèi)粘膛诺煤芫o，每天的時間以分鐘計算，出場費動輒千萬……現(xiàn)在他們都在這里，為了一個毛頭小子……

薩奇心里酸得要命。他才是21世紀(jì)最耀眼的新星。他才是。

“女士們，先生們，大家下午好。非常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趕到這里，參與我們的活動?！?/p>

紅衣女子說話了，語氣恭敬，英語流暢?？磥硎撬闹怼?/p>

“我們知道看過那期未出版的N刊后，在座的各位心里多少都有些疑慮。因此我們斗膽召集大家過來，以便驗證顧白先生的能力?！?/p>

紅衣女子走下來，開始給大家發(fā)東西。她也走過薩奇，留下了一張空白的寬紙條和淡淡的雛菊香氣。

“請大家在紙條上寫下一個問題，顧白先生會現(xiàn)場作答。每個人只能寫一個問題，請深思熟慮。限時30分鐘?！?/p>

會場一片死寂。

“這太可笑了，”一位諾獎得主碰都沒碰紙條。

“那就別說話，用你的問題難住他?！崩浊兴拐f。現(xiàn)場有幾個人發(fā)出了輕蔑的笑聲。

薩奇撇了一眼前排的導(dǎo)師。那個氣場強大的女人似乎真的在思考問題。

目光回到眼前的紙條，薩奇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涌。如此自大，到底是何方神圣？他想了想，寫下了一個生物學(xué)領(lǐng)域的未解之謎——前輩們可能不會想為難小年輕，但他一定要煞煞Gu Bai的風(fēng)頭。

三十分鐘轉(zhuǎn)眼過去了，紅衣女子收走了所有紙條，坐回Gu Bai身邊。她抽出一張，先看一眼紙條，往上面寫幾個字，然后再遞給Gu Bai。

不會在給Gu Bai翻譯吧？一代天才，連英文都不懂？薩奇心里的輕蔑又增添一份。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個嘩眾取寵的小丑。他只愿意相信這個答案。

又是一片寂靜，全場只有紅衣女子在紙條上做注釋的聲音。Gu Bai拿到紙條后并不著急回答。他只是把紙條上的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紙條折疊起來，放到一邊。接著是另一張紙條。

一個小時過去了，Gu Bai還是一言不發(fā)。地球上最聰敏的頭腦陪他等待。

終于，Gu Bai放下了最后一個紙條。他抬起頭，眼睛里閃閃發(fā)光。

薩奇屏住了呼吸。

三．

二．

一．

“Sorry，I don’t know.”

聽到這話，薩奇差點噗嗤一聲笑出來。

“What do you mean you do not know？”坎貝爾女士問。

“I’am just a young student. How could I know those?”Gu Bai兩手一攤,“It’s just a joke. Sorry.”

又是一片死寂。

薩奇在努力憋笑。接著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個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主席臺上的人率先笑了起來。Gu Bai好像一下子放松了緊繃的神經(jīng)，雙手錘桌，開懷大笑。紅衣女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It‘s just a JOKE!”

會場右后又傳來一陣渾厚的爆笑。是雷切斯先生。好像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湖水，全場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笑聲。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沒有什么奇跡，沒有什么天才。只是一個笑話。

科學(xué)界將照常運轉(zhuǎn)。

薩奇也笑了起來。實際上，他笑得如此起勁，淚水糊住了眼睛，都不知道Gu Bai是什么時候離場的。

但他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沒有威脅、沒有對手，這就夠了。投機取巧，橫空出世？哪比得上自己多年苦心經(jīng)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走出會場時已是深夜。

他抱著導(dǎo)師交給自己的材料，還忍不住時不時笑兩聲。接著，他想起Gu Bai的本專業(yè)好像是天文學(xué)。

薩奇抬起頭，波士頓的星空璀璨耀眼。

他突然笑不出來了。

幾年后，一道白光如約毀滅了這個世界。

第四章? ?羅赫

第10次

01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4月18日12:05:12，中國，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qū)，中央商務(wù)區(qū)。

羅赫打開快遞箱子，發(fā)現(xiàn)從美國遠道而來的物件是一摞漫畫。

扯掉塑料泡沫，舉著大都會建筑物的超人正朝身下護著的路易斯微笑。

唉。她早該想到的。

紙箱子放到一邊，她輕輕擦了一遍幾本薄薄期刊的塑封，把它們收進十米長的紅木書架。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滿了書房，像過去一年每個午后一樣。這棟藏在市中心的高層豪宅，是顧白給她的禮物，也是他的孤獨城堡。

盡管聽過很多次解釋，她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一年前，她把他從母校的操場上喚醒，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或者說，老了100歲。他在20個領(lǐng)域做出了足以登上N刊的成果，他能回答每一個高級教授提出的問題，他預(yù)言了人類的毀滅，號召全世界團結(jié)起來對抗一顆遙遠的星星。

他與諾獎得主對峙的模樣，跟超人比就差一件紅披風(fēng)。

“我回來了?！?/p>

羅赫回過頭，他的聲音比昨日更疲憊。

“漫畫已經(jīng)到了?！?/p>

“好的?！?/p>

他脫下西服，里面的馬甲套裝跟他不搭。羅赫總是想起他穿著藍T恤躺在母校操場睡覺的樣子。大大的S標(biāo)志伏在他瘦弱的胸膛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今天怎么樣？”

“不太好，材料穩(wěn)定性太差。你呢？”

他陷進沙發(fā)里，閉上了眼睛。

“我……”羅赫猶豫了一下，“我要走了?！?/p>

“想去哪兒？我找人安排?！鳖櫚琢⒖陶f。

“不用了，我……我自己走。”

“你要離開我嗎？”老成的少年睜開雙眼，扭頭看她。

羅赫點點頭，“你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p>

“你在說什么？我需要你，我要你幫我，幫我……”顧白慌亂了起來。

“全世界有那么多科學(xué)家在幫你。N刊主編替你協(xié)調(diào)資源，雷切斯先生幫你梳理資料，萊克斯·薩奇哭著喊著給你打下手。如果需要翻譯，我看蔣安娜小姐就很樂意當(dāng)貼身助理?！?/p>

“我跟她沒什么?！鳖櫚锥⒅约旱钠ば?。

“沒關(guān)系?！绷_赫輕聲說。

“不要走啊。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什么都行?！?/p>

“我要……”羅赫深吸一口氣，“自由?！?/p>

“我沒有限制你的自由，”顧白喃喃道，還是盯著腳尖。

“我可以跟別人談戀愛嗎？”

“不行。”

“那你就可以和蔣安娜共度春宵？”

“她的父親是藤校院長，我是為了——”

“為了拯救世界！我知道！”

“別那么激動！”顧白皺起了眉頭，“我什么沒有給你？”

“給了，都給了！一個好大的枷鎖！”羅赫大聲說，“你一覺醒來，拉著我滿世界跑拯救地球，我選擇相信你，賭上自己的信譽去幫你！現(xiàn)在，我沒利用價值了，放我走吧?！?/p>

“可是我愛你啊！”

“大天才，”羅赫的眼淚流了下來，“不是什么東西都是你的私有物品。你可以說服全世界的天文臺夜夜對準(zhǔn)Ω-765，組成一個口徑有地球直徑那么大的望遠鏡。

“但我也有想追的星星?！?/p>

02

當(dāng)?shù)貢r間20x1年5月4日03:45:12，太平洋，索菲亞號。

坐了那么多次飛機，羅赫頭回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其實她不用上來的，在地面遠程控制也不是不行。但她迫切想要逃離。整個地球都已經(jīng)臣服于顧白，她要飛上萬米高空才能接觸最純凈的星光。

當(dāng)然羅赫也知道，要不是因為顧白，她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在科研資源極度緊缺的今天借到NASA的索菲亞號平流層紅外天文臺。那是一架改裝的波音747，帶著一臺口徑約2.5米的紅外反射線式望遠鏡，飛上萬米高空躲避大氣和水汽對星空觀測的干擾。

“羅小姐，已抵達預(yù)定高度，可以開始觀測了。完畢?！?/p>

“收到，完畢?！?/p>

羅赫把對講機放在一邊，打開了膝上的筆記本電腦。大塊的色彩眼前跳動，她又忍不住想吐。

“羅小姐，恕我冒昧……但我真的想多嘴一句，顧先生在生活中是什么樣的人??？他也像我們一樣吃飯喝水嗎？”

聽到飛行員小心翼翼的詢問，羅赫長嘆一聲。

“當(dāng)然，他跟我們一樣都是地球人?！?/p>

也許是吧。至少曾經(jīng)是。

羅赫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顧白那天，他來南城高等教育學(xué)院天文學(xué)系面試。導(dǎo)師是面試官之一，羅赫跟著去記錄。

其他候選人都穿著西裝白襯衫，只有他是一件藍色的T恤，上面印著超人胸口的標(biāo)志。后來羅赫補了很多超人的故事，才知道那個紅黃相間S在氪星代表希望。

后來佐導(dǎo)收他做直博生，兩人的交集又多了些。不知怎的，羅赫總是覺得他很特別：他來讀書真的是為了做學(xué)術(shù)，會為了一兩個跳脫的數(shù)據(jù)較真，甚至頂撞導(dǎo)師。讀博這么久，羅赫很少見到這樣的人。連她自己都不是。

在她的家鄉(xiāng)，很少很少有女孩子會選擇讀博，天文學(xué)就更是屈指可數(shù)。人們認為女生不適合理科、不適合學(xué)術(shù)，認為家庭才是她們的歸宿。所以她才想跳出來，要用自己的成績證明給所有人看。

但走著走著，她卻越偏越遠，成了離群值，一個脫離大多數(shù)人生活軌跡的“無效數(shù)據(jù)”。

她享受跟顧白在一起的時光，享受那些純粹的討論：關(guān)于宇宙，關(guān)于星空。他是一個本科剛畢業(yè)的孩子，從一個象牙塔跳進另一個象牙塔，身上沒有任何累贅，思想也從未被社會打磨——他甚至無比崇拜一個虛無縹緲的漫畫人物。為了跟他多些話題，她也去看《動作漫畫》，甚至按照路易斯穿衣打扮。

跟顧白在一起時，他會讓她覺得世界上沒有什么“無效數(shù)據(jù)”。寫那篇開題報告時他就說過，一個遠離正常值的數(shù)據(jù)才是最有價值的數(shù)據(jù)，才是最應(yīng)該被重視的數(shù)據(jù)。

然后，他突然變了。

另一個靈魂鉆進了他的身體，一個蒼老、世故、陰郁的靈魂。

他有了改變世界的力量，也背上了拯救世界的責(zé)任。

他變成了超人本身。一個變不回克拉克·肯特的超人，永遠丟失了農(nóng)場少年的純真。

她早該知道的。

看過那么多超人漫畫后，她最同情的就是超人在地球的一任女朋友路易斯·萊恩。

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超人的能力越來越大，對手也越來越強。他手撕恒星，他穿越時空，他對抗多元宇宙最恐怖的生物。他去路易斯永遠都不能去的地方。

于是編輯又給他安排了更多強大的女友。就像初來大都會的克拉克拋棄了堪薩斯農(nóng)場鄰家女孩拉娜，路易斯也不過是救世主前進路上的一個驛站。

她可以是星球日報最優(yōu)秀的記者，大都會黑暗內(nèi)幕的揭發(fā)者，普利策獎得主，美國將軍驕傲的女兒。

可他是人間之神啊。

飛機突然一陣顛簸，羅赫回過神來，扶住了電腦。

“羅小姐，剛收到消息，冒納羅亞火山突然噴發(fā)，打亂了很多航線，我們必須——”

這是她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第二天，顧白收到了一則消息：羅赫墜機，一尸兩命。

?

四年后，一道白光如約毀滅了這個世界。

在那之前，顧白就已經(jīng)“死”了。

?

第五章? ?顧喬

第512次

01

當(dāng)?shù)貢r間20x5年4月6日12:43:02，中國，山東省，濟南市，歷城區(qū)，百花公園小區(qū)。

這次我能長到3歲嗎？

我不知道。

如果我只有兩歲半，我不該想到這些的。但我已經(jīng)兩歲半好多好多次了。

墊子好舒服，我的身體想睡覺了。但我不能睡。今天的對話又要發(fā)生了，我想聽聽有什么不同。這關(guān)系到我能不能長到3歲。嗯。是的。

爸爸媽媽來了，我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我假裝睡著，這樣他們才會在我的小床旁邊說話。

停留了一會兒，他們走到了窗邊，我可以睜開眼睛了。

爸爸從背后抱住了媽媽，親吻她的頭頂。

“就是明天了，對嗎？”是媽媽的聲音，她很難過。

“是的?！?/p>

“會痛嗎？”

“剛開始會有一點燒傷的感覺，但快就過去了。”

沉默。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怕你擔(dān)心。我想盡量讓你度過……度過快樂的5年。”

“唉……”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愿聽到媽媽嘆氣的聲音。但還好，在爸爸的呵護下，媽媽很少嘆氣。

“顧白，既然你可以……你應(yīng)該想辦法拯救世界?！?/p>

“我不是超人，這不該是我的責(zé)任。”

“可你就是！”媽媽的語氣激動起來，“你明明可以……你卻……”

“茍且貪歡，你想這么說，對不對？”爸爸把媽媽抱緊了，“每次你都這么說?！?/p>

“那你又是怎么回應(yīng)的？”

“我答應(yīng)你，下次就去拯救世界?！?/p>

“然后呢？”

“每當(dāng)回溯時間再一次睜開眼睛，我看見的第一個人都是你，小赫?！北M管同樣的話說過很多次，爸爸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你讓我怎么忍心拋下你呢？”

“自私?！?/p>

“我就是自私?！卑职值南掳偷衷趮寢屓彳浀陌l(fā)絲上，雙手摸進了媽媽的衣服。真不害臊。

媽媽掙開了。

“顧白，我不知道其他的我是什么想法，但下一次，你必須在睜眼的一瞬間就給我把事情講清楚！”

“好好好，我一定講，一定講?！?/p>

我才不相信，爸爸已經(jīng)哄過媽媽幾百次了。

我想我再也長不到3歲了。

02

媽媽突然走過來，把我抱了起來。

“寶貝，我知道你沒有睡著?！?/p>

我假裝伸了個懶腰，環(huán)住媽媽的脖子，把腦袋埋進細軟的發(fā)絲里。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你的行為模式為什么跟其他嬰兒都不一樣。我想我現(xiàn)在知道原因了?！?/p>

爸爸心里現(xiàn)在一定很慌張。

“你身上流著顧白的血。你也在回溯時間，對不對？”

我抱著媽媽，知道她不是在和我說話。

“你這是什么意思？”爸爸問。

“盡管生命進程不長，她也在不斷成長，”媽媽的聲音就在我的耳邊，“總有一天，她會理解我們的對話，會意識到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她一直在經(jīng)歷什么。如果你繼續(xù)逃避，她會告訴我的。”

爸爸以沉默回應(yīng)。

“多么辛苦啊，不斷輪回。對她，也對你?！?/p>

“小赫……”

“摘掉你的眼鏡，穿上你的披風(fēng)，去拯救世界吧，我的超級英雄?！?/p>

爸爸抱住了媽媽，也抱住了我。

思想雖然敏銳，但我的身體還是嬰兒。抵不住睡意，我在爸爸媽媽的懷抱中失去了意識。

在夢里，我終于長大了。

一天后，一道白光如約毀滅了世界。

?

終章

第5675次

當(dāng)?shù)貢r間20x5年4月7日，20:25:12，大氣層外。

距離結(jié)束還有10分鐘。

他浮在虛空之上。

眼前是不會眨眼的星空，腳下是蔚藍純美的地球。深色的制服反射著身后的陽光，披風(fēng)在沒有空氣的宇宙中獵獵飛舞。胸前的S標(biāo)志復(fù)刻了最經(jīng)典的超人漫畫。

他終于成功了。

告別師姐后，他在每一次輪回中拼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這個智慧生命從誕生到毀滅積累下的所有知識。物理，化學(xué)，生物，材料，數(shù)學(xué)，語言……他一次又一次轉(zhuǎn)換方向，拿了一個又一個博士學(xué)位。5年，多么合適的時間。最后，他終于在腦海中打通了學(xué)科的壁壘，讓該交叉的學(xué)科交叉，讓該融合的知識融合。一個寬廣而紛繁的地圖鋪陳開來，那是一個文明在特定時空上完整的橫截面。

時間不再前進，那他就做西西弗斯代替人類前進；知識的傳承被迫停止，那他就以一己之力背負整個文明。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失敗，他終于找到了保護地球的方法。

在他身后，一個分子厚的顧氏戴森球包裹住了大氣層，也包裹著他的身體。理論上來說，它可以反射來自Ω-765的死亡射線，把所有靈魂拖出輪回的泥潭。為了這一天，人類不眠不休工作了5年，連月亮都被拆解得干干凈凈。

離結(jié)束還有5分鐘。

地面，師姐正在緊張主持終極項目的最后階段。大家允許他這個“神”在關(guān)鍵時刻飛上大氣層外，就是因為羅赫的存在。同為人類，人們更信任她。

啊，羅赫。

無論多少次回溯時間，每一次她都伴在他的左右，無條件地幫助他、愛他。就算他已經(jīng)變成了神明，就算他已經(jīng)變成了怪物。

世界上怎么會有羅赫這樣的人呢？

即使相知千萬次，爭吵千萬次，做愛千萬次，他還是會想和她相知、和她爭吵、和她做愛。

距離結(jié)束還有1分鐘。

他緩緩脫去了披風(fēng)，材料迅速消解，成為了地球保護膜的一部分。

一會兒，身上的防護也會自動失去作用，他會完全暴露在死亡射線之下，甚至沒有大氣層的阻擋。

所有人都會在時間長河上繼續(xù)前進，除了他。

未知的宇宙等待每個科研工作者去開發(fā)，除了他。

人類文明總會翻開新的篇章，這五年的異象只是智慧生命記憶里微不足道的墨點，除了他。

他只想回到南城的操場，陪師姐再看一次星空。

作為一個師弟，一個普通人，與她等待一場流星雨的降臨。

就算再也沒有輪回，就算成為這個世界真正的無效數(shù)據(jù)。

他也在所不惜。

三．

二．

一．

我愛你。

（完）

致謝：上海天文臺博士后顧琦烙及其家屬殷瑩女士

編者按
關(guān)于時間循環(huán)的科幻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然而陷入時間循環(huán)的主人公們，所選擇去做的事情，各有差異?！稛o效數(shù)據(jù)》的主人公選擇了科研之路，在無數(shù)次的學(xué)習(xí)和研究中，他逐漸有了拯救世界的力量，然而，他在所愛之人眼中，是否還是當(dāng)初的那個少年？愛和拯救世界，并非對立的選項，正是對于所愛之人的眷戀和責(zé)任，他才能在拯救世界的路上一往無前。

——宇鐳

上海果閱文化創(chuàng)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quán)利人的授權(quán)（獨家授權(quán)/一般授權(quán)），可通過旗下媒體發(fā)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賬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賬號等
責(zé)編 宇鐳??

題圖 《秒速五厘米》截圖

添加未來局接待員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進入小說討論群，和我們一起聊科幻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