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被書堆滿的狹小空間，陽光低垂，書的封皮灑上了些許光輝。圖書館的鬧鐘滴答作響，下午的五點二十。

趙舒靜靜地坐在老位子上，手中正是一本《白夜行》，隨著他翻開書本下一頁，秒針也指向了下一格。

嚴謹有序的齒輪是不容錯誤存在的，而一本書也是一架容不得片刻延誤的機器，而造就的極致的美，碰撞出的精彩絕倫的情緒。

如果，自己的故事也是一篇小說的話，那么又應該怎么書寫呢？

他讀到西本雪穗沿扶梯上樓沒有回頭的結局時，便這樣想到。

“碰！”

門被粗重地拉開，一位少女正站在門口邊，捏著紙袋，胸口略有起伏。

“你來晚了?！壁w舒便放下書，看了一眼手表，“遲到了足足五分鐘?！?/p>

“抱歉?！彼坏卣f道，將捏在手中的眼鏡戴上。

“這不是道歉就可以解決的，我做編輯是很守...”

“啪！”厚厚的稿紙砸向桌子，打斷了他的話語，趙舒便對上了她冷厲的雙眼。

“曦耀學姐。”趙舒慢慢將書本推到一邊，“即使是編輯社的請求，我也有拒絕的權利，《冷色》是一本取巧的長篇，所以我對你的實力保持懷疑。”

她端正地坐在了對面的位子上，捋了捋黑色長發(fā)，時間仿佛在這停止，時鐘卻繼續(xù)指向下一格，容不得片刻怠慢。

“就是說，你不想看？”

曦耀眼神中的寒冷融化了一點，變成了些許的較真。

這樣下去只會浪費自己的時間，真是麻煩，這個女人。

“給我些時間?！壁w舒嘆了口氣，拿起稿紙撣了撣，“話說，你為什么遲到了？”

“去了學生會?！标匾е觳部聪虼巴?，便沒有了下文。

小說中每一個字句和劇情，都代表著作者的一言一行，人物就是作者的鏡子，劇情便是作者的世界。

但是，趙舒并不會以此來評判作者本身，因為有時候，他們并不表里如一。

他的印象里，這個麻煩學姐的綜合成績是年級第二，性格孤僻，不動聲色，喜歡靜靜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讀書。

正如她的處女作《冷色》，男主因為失去了至親之人而變得冷漠和厭世，甚至幫助反派一起毀滅正派，這種喪心病狂的設定卻如此順理成章，才讓同僚們打了贊同票。

心理描寫和場景配合地如此巧妙，人物之間的對話和動作嚴謹有序，接著塑造出了一個童年被玩弄，長大后依舊脆弱的女主。

到底，是不是她本人呢？

這個問題，依然藏匿于他的心扉。

“看完了？”

趙舒這才抬起頭來，在外的陽光已經(jīng)被遮蓋在城市樓宇間。而她，還在看著窗外的景色，紫色的瞳孔折射出淡漠的光彩。

“戰(zhàn)爭的戀愛故事的確很好，除了戰(zhàn)爭的慘烈和血腥，以及男女主分別的悲劇，不覺得這種灰色太濃重了么，學姐？”趙舒深呼吸一口氣，將夾子重新放回原位，“整個劇情的脈絡不清，人物和人物之間的欠缺，總的來說，比《冷色》還不如。”

曦耀皺了皺眉頭，“你還真敢這么說。”

趙舒的動作隨即一愣，“只是我的理性思維而已，沒有被非議過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p>

但，這部草稿的完成度已經(jīng)很高了，戰(zhàn)爭的場面也非常精彩，只要稍加修改和整理，去除不必要的描述，就可以變成一部成熟的作品。

趙舒這樣想著，卻不想這樣說，隨拿起了桌上的礦泉水瓶。

“所以，你不想做我的老師么？”

趙舒剛喝了一口，便嗆住了。

“打住，老師的意思是？”他連忙回到。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你不是我的責編？”她卻一口道出了答案。

“編輯與老師的修改是兩碼事，希望你分清楚?！?/p>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

給自己的第一個作者就是如此，編輯社就不能派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編輯么？結果麻煩卻越來越多了。

“總的來說，這也是我的工作不是么。”趙舒不得不看了眼手表，“現(xiàn)在六點了?！?/p>

“那么我下次再來?！彼樕线€是那樣冷漠的表情。

“慢著?！?/p>

曦耀便輕輕地站住了，隨即轉過了身，“怎么了？”

“那個...給你。”趙舒抽出旁邊的書，站起來遞向她。

一看，是一本《故事工程》。

“回去多讀幾遍就知道怎么改了，下次...不要浪費我的時間?！?/p>

曦耀接住，走出圖書館，而后又緩慢地將門拉上。

小說的修改是什么呢？

對于曦耀來說，就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在每一本書里找到武器，并以此殺戮下去。

就像，一架機器。不必要的留白，刪掉。片刻的停轉，刪掉。男女主的情緒，刪掉。

小說是殘酷的么？她站在自己的世界里，曾經(jīng)喃喃自語。

“那么，我又為了什么而寫作呢？”

她徹底松開的手掌，又緊緊地握住。

原來，這位“麻煩”的學姐，真的很期待明天。

她一周都沒有來了。

趙舒將自己的頭仰起，便看到了慘白的天花板。

這空空蕩蕩的面，就像他此時的心情一樣。

今天，一切又變得不同。

“碰！”門被拉開。

“你又遲到了?！彼阊a了一句。

“抱歉。”她也馬上重復了一次。

“改過了？”

“改過了?！?/p>

“但也不要挑這個時間來...比之前更晚?！壁w舒把《我是貓》合上。

接過修改的稿子，字跡清秀的文字很難讓人想到這是一周內(nèi)就寫完的，而且也比之前繁雜的開頭不一樣，簡潔且有力，字數(shù)不多不少。

這真的只是二改的稿子么？

“沒有什么明顯的問題。”趙舒看完最后一頁，片刻沉思道。

“那么...”曦耀的神色有些動容。

“不代表沒有錯誤。”

“請指教。”

學姐也會說敬語了？今天她的態(tài)度似乎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

她不會嫌我煩么？趙舒這樣想到，卻不好發(fā)問。

“好的，第三頁的第二片段，這段描寫跟下面的鋪墊沒有關系...”

時間似乎過得很快，而天氣也格外地潮濕和炎熱，即使學校還有海風吹過，傍晚還是讓人感到稍許煩悶。

趙舒走在前頭，而曦耀也提著學生用包，跟在他的身后。

“你不回家？”

“只是順路?！?/p>

“我從來不會相信巧合，你家是在哪里的？”

曦耀愣住了，腳步放緩，隨后便指向了前面。

那根本是海岸好么，喂，你家是住在下面的？

天色卻根本不容許他們這樣閑聊，很快，就飄起了些許雨滴，趙舒這才發(fā)現(xiàn)有一場大雨馬上要到來。

事發(fā)突然，他們根本沒有帶傘，于是只好躲到一旁的快餐店，最萬幸的莫不過于是沒有淋濕衣服。

放學下班的人流已經(jīng)過去，店內(nèi)本來就沒有什么人，一部分顧客也匆匆忙忙的提起雨傘奔向回家的路途。

要命的是，租借雨傘的架子空空如也。

“一份薯條，外加...”趙舒看了一眼坐在位子上的曦耀，“漢堡一個。”

她還是無動于衷，如果有顧客看向她一眼，也許會以為學姐就是博物館里展出的維納斯雕像吧。

自然，她的身上也是帶著殘缺美的。

那眼角藏有的，一絲情緒。

“你的漢堡?！?/p>

“謝謝，我不餓。”曦耀很快就拒絕了。

“吃完我們就在這里講你的稿子?！壁w舒坐下來敲了敲稿子，這果然讓曦耀端正了起來。

“那么現(xiàn)在就開始講吧?！?/p>

他們之間的談話，逐漸被外面的大雨和顧客的談話聲，漸漸掩蓋。

暫停，而回放，直到開頭或者結尾，完美落幕的美好，她堅信自己可以從中得到美好。

《冷色》的結局，當男主將昔日正義的好友踩在腳下，然后說出“復仇是無聊”的這句話作為結尾，何不是對自己的諷刺。

仿佛在現(xiàn)實世界中失去了呼吸的氧氣，不知不覺中踩中了必死的陷阱。

“你這樣不累嗎？”

“什么？”曦耀恍然間，正發(fā)現(xiàn)趙舒盯著他，而后者的眼睛內(nèi)只有嚴謹和理性。

“如果小說內(nèi)只剩下作者的獨白和干癟癟的劇情，那么這篇就是翻車的作品，我們作者的目的是為了讓讀者閱讀并理解其中意思，這一個非常簡單的過程，卻可以用千百種方法去完成?！?/p>

“所以無論是大眾娛樂還是學院派，都是為了一個最高目標，雅俗共賞，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面魔鏡，可以從中看到不一樣的自己?！?/p>

趙舒拿起一根薯條，上面還粘著少許的食鹽，“它吃上去是很美味的，但后面卻經(jīng)過了多道工序和嚴格的把關，這就是作者端給顧客的糧食，我們不論它的營養(yǎng)或者食材的選擇，好吃便是第一位的。”

“所以，寫作的時候也是需要這些的是么？”她便喃喃地說道。

“是的，取巧的小說就是另一回事了，學姐小說里很少用生活語言，也不喜歡使用喜劇的情節(jié)來進行調(diào)解，太嚴肅，人物缺少另外一面，就像...”

像她一樣。

這時，趙舒卻并沒有把結尾說出口。

“我知道了?！彼蛄嗣蜃齑?，才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沖動。

或許，她并不后悔找他。

“外面的大雨，似乎也要停了?！壁w舒抬起頭，并沒有看到她片刻的恍惚。

“是的，雨總是會有停的一天?！标匾部聪虼巴?，眼神中充斥著捉摸不定的神色。

雨后的夜晚是寧靜的，小水洼還沒有蒸發(fā)，葉子也因為濕漉反射出別樣的光彩。

曦耀卻走到他的前面，突然頓住，黑色的學生鞋，鞋跟點地，轉過身來。

“我今天，很開心哦。”

她冷若冰山的臉龐，嘴角卻不自覺地翹起，這種哭笑不得的反應，也讓趙舒笑了。
“我倒是沒看出你有多開心?！?/p>

“因為在你這里找到了答案?！标匾戳丝刺炜?，“時間也不早了，謝謝你邀請我吃晚飯?！?/p>

“不客氣，那么...”

“再見?！?/p>

“不見？”

“你可不要甩掉我，其實我這個人還是很較真的，趙編輯?！?/p>

路燈亮起，太陽終于完全落下，而黑暗后便是新的黎明。

夕陽西下，被書堆滿的狹小空間，陽光低垂，書的封皮灑上了些許光輝。而圖書館的鬧鐘滴答作響，下午的五點二十一。

“你來晚了，這次是什么理由？”

“出版社通知我，你還是我的編輯，為什么？”曦耀似乎并沒有聽到他的話，“解釋一下?！?/p>

“只是為了吃飯而已，學姐，難道你也不吃午飯的么？”趙舒將自己的面容隱藏在《了不起的蓋茲比》后嘟囔道。

“那...你還看我的稿子么？”

曦耀卻不知道，書下的他聽到后，嘴角多了一絲弧度。

“當然，不過...也要看你的文章寫的有多好了?！?/p>

事實證明，他還是有一些小私心的。

原來，孤獨的他也是在期待明天。

其實有一段草稿我并沒有用上，所以以下的內(nèi)容只是另外一個補充和可能性...其實我并不在正文提出的緣故是，這個劇情太過老套，所以也就做個添頭而已。

望各位讀者見諒~

草稿——

只見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停在旁邊的馬路上。車窗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摘下了墨鏡，與曦耀一樣的紫色瞳孔。

“耀，還不回家？還有，你前面的男人是？”淡漠的聲音讓趙舒意識到了，眼前這位中年人不是她的父親，就是親人的角色。

“他...他是我青年社的編輯。”曦耀低下頭，握緊手掌，“我只是想要...”

“想要過家家？”男人皺起了眉頭，“你連家里的事情都管不好，還有空搞這些沒用的事情？！”

天色仍舊灰暗，路燈還沒有亮起，旁邊的店鋪給曦耀蒙上了一層陰影。

“你是她的編輯？”

“是，我是學姐的編輯?！?/p>

這個回答讓曦耀重新抬起了頭來，看向了趙舒，臉上透露著一絲驚訝。

“那好，我有話跟你說。司機，先送耀小姐回家。”

沙灘上，他們兩人一深一淺的走著，在潮濕的沙子上留下長長的足跡。

“你叫什么？”

“趙舒?！?/p>

“我也不浪費你的時間了，能不能讓她離開？”這位父親馬上開門見山地說道。

“她...的小說還是不錯的?！?/p>

“曦耀的決定不是你這個編輯可以管的?！蹦腥送Ｏ铝俗约旱哪_步，“多少錢？”

“什么？”

“我說，出多少錢你才可以不做她的編輯？出版社我已經(jīng)打好招呼，現(xiàn)在只差你了。”

這不是很好的結局么？趙舒，你終于可以擺脫黏在鞋底的牛皮糖了，甚至可以拿到一筆外快。

可，這真是她的決定么？他并不清楚。

如果第一次她不回來的話，他就會爽快地拿著支票回家，她卻來了第二趟，甚至沒有提出什么多余的意見。

“她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作家，我認為她是很有發(fā)展?jié)摿Φ?。?/p>

不知道為什么，趙舒覺得自己應該說出這句話。

“作為她的編輯，我不會因為外來意見就輕言放棄。”他艱難地繼續(xù)說道，“所以，我懇請您，給我一個機會?！?/p>

片刻的沉默。

“什么機會？”

“讓她成名的機會。”

“不行。”

“為什么不行？”趙舒抓到了什么，“你說我這個編輯是不關你女兒的決定，那么您作為一個父親也有什么權利讓女兒繼承您的公司？”

說罷，他的衣領就被男人抓起，狼一樣的眼神正盯著趙舒。

“你說什么？”

“我希望，您可以聽從一下女兒的意見?！?/p>

“這不關你這個小子的事?！?/p>

“我是她的編輯。”

時間似乎開始凝固，海浪拍打在沙灘上，越加昏沉的天色只留下了兩道細細長長的影子。

男人松開了趙舒的領子，臉上的怒色很快消失，似乎剛才只是一場幻覺。

“也就是說，你想繼續(xù)當她的編輯？”

“是的，除非她自己親口跟我說不寫?！?/p>

男人仔細地盯著趙舒的眼睛，仿佛想要從中灌輸什么，但他很快便轉移了視線，“我會讓她改變主意的，讓曦耀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會等著她。”

“不過，我給你半年。”

“半年？”

“只有半年，半年后，董事長就不是我了。如果她沒有在作者這條道路上成為第一，那么她就只是一個失敗者，這就是我們曦家的家規(guī)?！?/p>

他從口袋中取出煙盒和打火機，捏出一根香煙，背過身去點燃了它，火光便閃耀了片刻。

太陽終于完全落下，而黑暗后便是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