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華絕代,卻又被,風(fēng)吹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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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詩》中曾這樣寫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雌也罷,雄也罷,我們所能知曉的是:偉大的靈魂總是雌雄合體。
今年5月份的金棕櫚獎是韓國電影《寄生蟲》,這難免使人想起26年前的那部金棕櫚獎影片:《霸王別姬》。
我們很難說,究竟是霸王別姬還是姬別霸王;我們更難說是不是“不瘋魔,不成活”,我們只是看見:風(fēng)華絕代的風(fēng)流是你,而你的風(fēng)流,卻又被風(fēng)吹雨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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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胯下烏騅,身喪烏江,似乎在一些人看來,頗有些自擺烏龍的況味。
戲院里的看客老愛這么說,他們看臺上的霸王,斬將刈旗英雄蓋世的時候,喝得滿堂彩,一等到垓下被圍,也會遺憾,但更多的是會講,我要是霸王,我就不別虞姬,我就不把命喪在烏江,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得活著。
這么想的人,梨園行里演霸王的大拿,叫段老板的,算一個。戲里是真霸王,戲外是真王八,當(dāng)然偶爾也會念起霸王“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英雄氣,而終于英雄氣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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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美學(xué)當(dāng)中有一個關(guān)于對稱的美感。陰與陽,剛與柔。
霸王的對稱,便只能是虞姬。
早年間的梨園行,少有女弟子,清一色的男扮女裝,登臺亮相,梅蘭芳是個中翹楚。
電影中的程蝶衣,未出師時,也不過是只有一個叫做“小豆子”的小名兒。生于青樓,長于青樓,卻跟韋小寶走了不一樣的路子,成為虞姬,大約是他一生的宿命。
大師兄成了霸王,護(hù)著他,寵著他,他自青樓經(jīng)歷的女性的細(xì)膩與柔婉又得以茁壯成長,所以,說是他成就了“虞姬”這個風(fēng)華絕代的人物角色,完全可以;而說是作為“霸王”的大師兄成就了作為虞姬的自己,也完全可以說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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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喜福成還沒闖出名堂,只能是在天橋上演藝,沒成想戲還演砸了,美猴王扮相的小石頭,抄起板磚就朝自己頭上招呼,這才鎮(zhèn)得住了場子。
一個叫做“小石頭”的人,演了一個“美猴王”的角色,當(dāng)真是意味深長。
科班的這些人,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好比說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都有那么一些混不吝,熬得住,活得久,夠硬氣,也夠能闖禍。
就說這“小石頭”,多年以后成為了一名角兒,大伙兒尊稱一聲“段老板”,當(dāng)真是眼前顯貴,背后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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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子自青樓出生,娘胎里帶出來的六指兒,生來便跟人不同。
因為自己的出身,也因為自己的六指兒,打小就看慣了人間百態(tài),嘗遍了人情冷暖。后來為入喜福成科班,硬是被娘親拿剪刀去掉一根指頭,成了正常的五指兒。
大師兄疼他,不讓眾師兄弟欺侮他,他也心儀大師兄,特別是扮上了“虞姬”之后,他就更篤定要一直跟著大師兄,因為大師兄是霸王,做了虞姬,那就要從一而終。
于是,自此之后,五指兒就好比是五指山,大師兄就是那桀驁不馴的孫猴子,兩個人的命運就這樣恩怨糾纏,生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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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園行的傳統(tǒng),女怕《思凡》。
《思凡》是昆曲中的名段,說的是:庵中的尼姑有了凡心,私自下山,要去熱愛那人間煙火。
小豆子熱愛著人間嗎?他不熱愛,少年時已遍歷人間冷暖。人間于他而言,不值得。
他只是愛著大師兄罷了。所以,他唱不好《思凡》也不過是情理當(dāng)中的事情了。
可大師兄不一樣,大師兄要撐起科班的一片天,要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人,得罪不起金主,于是一氣之下對小豆子用刑,小豆子想?。簬熜纸o我的苦,我受。
于是,為了師兄,僅僅是為了不讓師兄再生氣,他認(rèn)了命,也順從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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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是尼姑動凡心而下山,《夜奔》則是英雄被逼上梁山。
唱霸王的段老板,成名前也不過是唱《夜奔》的小石頭。唱得不好,挨打,該;唱得好,也該挨打,師父說,為得是下次讓他記著還得這么唱!
成角兒后的段老板,跟袁四爺翻臉,跟日本人翻臉,跟國軍翻臉,一次一次被傷害被陷害,說什么楚霸王,明明活成了豹子頭林沖,心里的那些憋屈和仇怨,多么需要發(fā)泄。
然而,今非昔比,天底下再沒有那么一個梁山的所在來讓他上山一次了,再沒有了。
林沖已死,霸王已死,活著的,不過是一副臭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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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會之后,小豆子路遇一出生的嬰兒,想抱養(yǎng)回科班,師父嘆息一聲:“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名,勉強不得?!?/p>
是啊,各人各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既然叫做”小豆子“,就只能是種豆得豆的命,求瓜,求不來的。
此時此刻的小豆子,而今而后的程老板,卻偏要求這個瓜,偏要這輩子與大師兄長相廝守,偏要臺上演的是“虞姬”,臺下也活的是虞姬,偏要人戲不分。
于是,科班分崩離析,師兄家破人亡,而自個兒,終于也如虞姬那般引刀成一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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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四爺可謂梨園行的大拿,資深票友,因為喜歡程蝶衣飾演的虞姬,進(jìn)而心儀程老板,“風(fēng)華絕代”的牌匾一次一次送,可謂把程老板捧上了天。
而不湊巧的是,程老板的心總還在大師兄段老板這兒。于是,袁段二人就開始斗法。就拿這霸王出場的步數(shù)該是五步還是七步,各有說辭。
那么究竟是五步還是七步呢?
重要嗎?
不重要。
想不想得起曹植七步成詩的故事?四爺是袁世凱的公子,當(dāng)權(quán)者,手握利器,殺心自起,公子說是七步,那便是七步,公子若說是五步,那也不過是五步罷了。
匹夫有什么罪呢?不過是懷璧其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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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樓段老板。
記得在看李翰祥導(dǎo)演的《三十年細(xì)說從頭》的時候,說到那些被汗水漚爛了的行頭以及沒漚爛卻也沾滿了老堿洗都沒法洗只能當(dāng)估衣的行頭。這時候就覺著,段小樓是真的牛,不單單是心疼愛惜這一身好行頭,更多的,還是自身藝高人膽大。你看他,場上霸王別姬,出死氣力,下了場,直等到卸了行頭,方才汗出如漿。
作為妻子的菊仙對“小樓”的理解,也許只是“躲在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我自過我的小日子,升斗小民而已,亂世人與太平狗,不過如此罷了。
作為師弟的蝶衣對“小樓”的理解,想必是“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二十一年了,自己再未能與師兄同臺演藝,多少往事,多少恩怨,就這么都過去了。
作為段老板自己對于“小樓”的理解,應(yīng)該是“小樓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這輩子就像是在黑夜里奔跑,風(fēng)里雨里,幾多滄桑,臺上的燈光曾照耀著,風(fēng)華絕代,而一剎那間,燈光齊暗,有的只是,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