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歌者

BGM：Feint、Laura Brehm - We Won't Be Alone

有些時候，一個人只要好好活著，就足以拯救另一個人。

——題記

已是深夜。AF447航班即將從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起飛，橫渡大西洋，在黎明前落地法國巴黎。暗藍色的云層倒映著遠處城市的燈火，泛出一點紅；它們撕裂而又合攏，偶爾露出點點星子，偶爾裂隙中被更厚重的黑填滿，黑得凝練、黑得無遠弗屆、黑得仿佛要將整片大地裹挾住吞噬進去。旅客們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上齊，32歲的副駕駛皮埃爾-塞德里克·博南在機艙后部角落的一張空座上挨挨擠擠地纏著男朋友朱為民與他說話，言語間洋溢著憧憬與自豪。

一張法國面容卻有黃種人的皮膚，高聳的鼻梁、寬大的前額、烏黑發(fā)亮的眸子與通紅的發(fā)根，博南一笑起來飽滿的雙頰上就會溢出兩灣小小的酒窩。筆挺的制服下是寬而平的雙肩，西褲被別出心裁地卷了一卷，一坐下便露出一對小巧而精致的腳踝，皮鞋锃亮，落地鏘然有聲，他在法航駕駛A330已經(jīng)一年多了，這趟航班將會把他和男友帶到他們在巴黎的新家。

“今天晚上你準備做什么呀？”他拉過朱為民的左手放在扶手上，一邊摩挲一邊問。

“看這本書?！苯锹淅锏哪腥瞬恢袥]有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指了指倒扣在腿上的一本民航專業(yè)書：《駕駛艙設(shè)計》。

“那落地后呢？”博南與他擠得更近了。

“把這本書看完?！?/p>

“你就不考慮考慮加入法航嘛，多陪陪我?！辈┠纤餍圆涞剿壬?，從男友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小皮夾，燙金的字大多褪色，隱約顯出中英雙語的“新加坡民用航空局CAAS 飛行執(zhí)照”?！霸囋嚫难bA380嘛?！辈┠险f。

朱為民終于睜開眼睛，動了動身子摟住博南的腰：“Merci。（法語，謝謝，等于婉拒）我現(xiàn)在和逃犯沒兩樣，這東西落地就是廢紙。不過有一說一，你們家777挺好看?！?/p>

“咱們家?！辈┠习褕?zhí)照塞進男友手里，“你才不是……”

“得得得，你個不諳世事的小甜心。駕駛艙需要你，去做初始準備吧。”

博南嗯了一聲，剛站到過道上都轉(zhuǎn)過頭俯下身子：“明（對朱為民的愛稱），你可以吻我嗎？”

“公共場合尊重一下別人才好?！?/p>

“入鄉(xiāng)隨俗嘛。落地之后——你就是真正的法國人了?！辈┠吓c他湊得更近了，也許是因為彎腰，他的雙頰通紅，“像真正的法國人一樣。先右，后左。”

朱為民猶豫了一下，他知道博南在騙他。但他還是抱過博南的頭。

末了，在他耳畔輕語道，起安落妥呀。

博南的大腦空了一下，又立刻被席卷而至的幸福感填滿。他綻放出一個最大的笑容，又轉(zhuǎn)身穩(wěn)步向駕駛艙走去。眉眼含笑，柔金的燈光聞得見木質(zhì)調(diào)的香氣。

人們這才有機會看清這位角落里的男人。

他是經(jīng)濟艙最后一排唯一的旅客，身著一身略舊但還算體面的飛行制服，袖口微微泛起毛邊，胸前的金屬徽章稍稍斑駁。頭發(fā)有些凌亂，和著光斑密密地蓋著，赤道上空的日頭持久不斷地炙灼那般黑?？吹剿侄诘拿济?，便會看到他浮腫的眼瞼，看到他赤銅又并無一絲血色的雙頰，頸部青色的血管，粗壯而骨節(jié)突出的雙手。此刻的他閉著眼睛，眉頭稍稍擰絞，那落魄沉郁而又儀態(tài)萬方的氣質(zhì)是他僅存的魅力。

他是新加坡人，比博南大9歲，一名出類拔萃的新加坡飛行員。20歲加入新加坡空軍，不到35歲便被選拔入特技飛行隊，甚至出席過國慶日慶典。轉(zhuǎn)業(yè)民航后，他的晉升速度也很快，迅速放機長，擢升為教員。但植根于他內(nèi)心的悲苦和絕望從未放過他，他恨透了自己的缺陷，自己與生俱來的武斷與盲目。當次貸危機從美國爆發(fā)，席卷全球時，他內(nèi)心的黑暗不受控制地瘋長，不斷卷入沖突、仇恨，一連串的冒失讓他丟掉了教員的職位，也讓他的股票虧損超過100萬美元，眼下是沒有任何方式能償還債務了。

他無法面對任何人，他辜負了所有人的期望，他為社會造成負擔。他不僅在還債，更像在贖罪。他占據(jù)的是萬人艷羨的位置，卻自暴自棄、滿身狼狽。他不能再待在新加坡，那里實在太小了，小到他無論藏到哪里都隨時可能被銬起來帶走，小到路旁的一草一木都被他感知過，都感知過他的歡欣與榮光，都在提醒他到頭來依舊風塵骯臟違心愿。于是他辭掉在勝安航空的工作，準備跟著博南到法國去，暫時回避掉所有問題。

——來認真地選擇一個時間，一種方式，親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飛機緩緩起飛，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于是他重新把書攤開，告訴自己先好好看書，看完30頁以后開始思索自殺的事情。

?

爬升到10000英尺以上，駕駛艙中的飛行員們終于可以放松一點了。51歲的機長馬克·杜波依斯解開安全帶，揉了揉太陽穴：“昨天一夜沒睡，今天還有個紅眼航班，太折騰人了。”

“您昨晚在忙什么？”博南問。

“哎呀，還忙什么呢，全公司就你一個人不知道杜波依斯機長和他女朋友多恩愛?！?7歲的換班副駕駛戴維·羅伯特從折疊座上往前探了探身子戳了博南一下。

機長笑了一下，旋即問博南：“小子，你這么憨，能不能找到對象？”

“這您就不知道了。皮埃爾和他那個新加坡男朋友談了——好幾年了，現(xiàn)在那家伙就在客艙，皮埃爾這一程就是專門接他的。我說的對不？”羅伯特索性也解開安全帶，在駕駛艙后部走來走去，博南臉有點漲紅，羞澀地笑了笑。

“行呀，全公司就我一個老頑固不知道。”杜波依斯拿起一張航圖看了一眼，“不過眾所周知，這飛機的燈光有點暗呀，啥也看不見?！?/p>

這種事誰都無能為力，羅伯特又走回折疊座重新閉上眼睛。很快機長去休息，他就要接手飛機，與其閑聊不如養(yǎng)精蓄銳，順便溫習一下飛行技能。37歲的他已經(jīng)轉(zhuǎn)為管理崗，每隔幾個月飛一次航班來保留他的機師資格。

“讓我看看——我們正飛到INTOL。”博南也抽出一張航圖。杜波依斯應了一聲，按下通話按鈕向大西洋航管中心進行了例行通訊，不久后他們便飛入一個雷達死角。熨帖而平緩的引擎聲讓博南感到安心，又混進了一縷特殊的情愫，像一絲窗外的藍黑色幽幽滲入他與朱為民的未來一般的亮白中。他想起一個月前航醫(yī)曾經(jīng)對他說過朱為民可能患有抑郁癥。而他做的只不過是數(shù)著日子，等待這一刻的來臨——把一切壓力拋在腦后，落地便是新的生活。窗外一道亮光，綠色，權(quán)當是磨紅發(fā)燙的靈魂在未來一閃而過的投影。

不久，無數(shù)亮光開始肆意舞動，如萬頃天光涌入深淵，將凝練的黑死死壓住，大口喘息?？謶珠_始從背脊升起，電子表上閃爍的1:51，猩紅、血紅、象牙紅。

“這是什么呀？”博南問。

“圣艾爾摩之火，在這個緯度很常見?！睓C長回答道。

“熱帶輻合帶……哦，我們正穿過……前面貌似有點狀況呀？”

“氣象課上你都學過，戴維也是，不必大驚小怪?！睓C長說著起身，“皮埃爾，你來控制?！?/p>

“我來控制?！?/p>

左座由經(jīng)驗豐富的機長換成了羅伯特。博南憂慮地盯著ND上的一大片紅：“有雷暴。”

“哎呀，有雷暴。”羅伯特邊調(diào)著座椅邊隨口應著，絲毫沒有改變航向的意思。

客艙內(nèi)大多旅客都已熟睡，朱為民努力抵御著一陣陣頭昏，心不在焉地看著書。一個鐘頭才看了一頁半，記住多少，不知道。當世便是巨大的火葬場，吹在他臉上的盡是炙灼的風，他努力想掙脫，卻又似乎甘愿被沉湎的死亡感所支配，在混沌與窒息中昏死過去，永夢不醒。

“空客330的操縱桿依舊是側(cè)桿。與空客320相比……”

朱為民仰面靠在座椅上，把書反扣下來囁嚅背誦著。他的思考很慢，如同試圖攪拌濃稠的厚重的夜。不一會兒，意識從腦后滑落，他沉沉睡去。

外部的溫度異常高，這使飛機無法攀升到理想高度。博南一邊打開防冰系統(tǒng)，羅伯特一邊發(fā)現(xiàn)雷達系統(tǒng)的設(shè)置出了錯。他本應告訴博南這個問題，以及他們正飛入雷暴的事實，可他沒有。他只是自己將它設(shè)置好了。

“皮埃爾，可以把飛機往左拉一下嗎？”羅伯特問，“皮埃爾？”

“哦——啊。不好意思。往左拉，我這就做?！?/p>

博南清楚剛才的小小故障，也察覺到了潛在的風險?？謶?，讓他如同芒刺在背的恐懼，嚙咬著他的脊髓。

你在想什么？他反復質(zhì)問自己，馬上就要和男友開啟新的生活了，你在怕什么？

冰雹敲打著機艙。沉在睡夢中的朱為民猛然醒來，四周死一般的沉寂緩緩壓住他的口鼻，呼吸有些困難；周身的咔嗒作響竟如此不真實，如同在敲擊另一個世界。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又看到扣在腿上的書，意識到自己背書的過程中睡過去了?；秀备谐榻z剝繭般慢慢散去，仍有余留徐徐環(huán)繞，他厭惡自己、仇視自己，曾經(jīng)也是眾望所歸吧，現(xiàn)在錢也沒了，念書念不進去，懶得工作懶得生活，連考慮自殺都會分心。

他厭惡自己的傲氣，厭惡自己眾星捧月般的民航機長身份，厭惡自己提起過去光輝歲月時上揚的嘴角，厭惡自己每每將博南攬入懷中時，從頭傳到腳的那一陣悸動。勒石燕然不屬于他，愛情的歡愉同樣不屬于他。他生于黑暗，歸于泥潭，任憑冰冷傳遍全身，羞愧徒有余息。

可他為什么會沒來由地感到怕呢？這黑色的夜掀起恐懼，置身于宇宙如同置身于一個鋼鐵觸感的巨大擁抱。這種感受如同滾滾悲風為他從天而來。他明白他可以解開安全帶、起身，邁著一名民航飛行員鎮(zhèn)定的步子走入駕駛艙，那里有清暖的燈光，各司其職的儀表，泛著白沫的熱可可和博南燦燦的笑，但在那種環(huán)境下他只會局促地坐在折疊座上，低下頭，然后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刀痕。自殘只是在將罪惡搬上天日，殷紅的血絲絲滲出，勾勒出皮膚的紋理，掩沒掉過去，斷絕了未來。

他把前額抵在前排座椅上胡思亂想著。鋼鐵內(nèi)部的轟鳴直傳入他的顱骨。冰雹越加地猛了。

駕駛艙內(nèi)，一股奇異的香氣傳來。如嗚咽，如巨蟒纏繞全身，眼睛一閉一睜便會發(fā)覺被親吻舔舐著喉管。此時呼吸不無艱難，但每一口氧氣都落到了肺的最深處，飛騰、回旋、墜落。

“是空調(diào)出問題了嗎？”博南問。

“哦……不……不。是惡劣天氣。又是天氣?！绷_伯特回答道。

博南沒有吭聲，握緊了右手邊的操縱桿。

包裹他的，是黑暗，是虛空。

融入夜色，就像融入哲學。愛人的脈搏以波的形式蕩漾了他身邊的空氣，也算是相擁。

一陣奇怪的咔咔聲傳來——駕駛艙內(nèi)警鈴大振，2秒鐘，表明自動駕駛已經(jīng)斷開。皮托管位于A330的前部，是監(jiān)測空速的裝置。很顯然有冰晶進入了其內(nèi)部，導致空速讀數(shù)不準，因而飛行員必須手動駕駛飛機。

本能侵占大腦，恐懼爬上眉梢。

他忘記了外界溫度異常升高使飛機無法安全爬升，不顧一切地將操縱桿向后拉。他一抬起機頭，失速警報就響起。

“什么東西??！”他罵了一句，旋即看到亂七八糟的空速和高度讀數(shù)。這不行。他要停止下墜。他要爬升。他要增大推力，拉起機頭。

他將節(jié)流閥一路加到TO/GA位，同時增大仰角到18°，試圖重復起飛爬升的過程，盡早離開危險空域。但現(xiàn)實是稀薄的空氣無法提供充足的動力，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加速度如同一根細線吊起他的心臟，使其狂跳又如不跳，麻木而恍惚。

“爬升……努力爬升……”

?

客艙后排，朱為民內(nèi)心的痛苦掙扎已經(jīng)到了頂峰。人們總是說他看起來“沮喪”。令人“沮喪”的可以是電影院門口的長隊或一列開得很慢的火車——但他的情況顯然比這個嚴重多了。他正喪失真實感，注意力分散，每次崩潰時渾身發(fā)冷顫抖，頭疼得像吸入了什么化學物質(zhì)。過去的無上榮光與當下的一敗涂地彼此交錯，這些念頭該死，他該死，全世界就他該死。

安檢時他蒙混過關(guān)，沒有交出那把他天天揣在身上的美工刀。極度真切的暈眩感，讓其余一切都不真實了起來。前排旅客大抵不會注意，他暗暗確信后，卷起左手的衣袖，挑了一塊還算干凈完整的皮膚，稍一用力割了下去。

“是我不夠努力嗎？”

刀刃比普通的要厚，劃痕中可以看見白色的脂肪層。

“我熬過多少個通宵，多久沒吃一次完完整整的飯，去哪里都是跑步，因為我要苦盡甘來啊，我要成大事啊。”

開始慢慢滲出血絲，他劃下第二刀。

“我想贏，我想有高人一等的生活?？墒撬麄兯G羨的榮耀真的降臨到我身上時，我只會感到愧疚。我什么也沒做，我也不是天賦異稟，我不配這些贊賞。它們是居高臨下的施舍，是尊崇模樣的唾棄?！?/p>

大小不一的血珠從裂隙慢慢擠出來。

“是我貪得無厭，我連普通人也不是。我的心里只有仇恨，我承認不了平凡，無用而脆弱。”

第三刀，微微深些。他想起航醫(yī)對他的警告，拉起他袖子查自殘時他的猝不及防和憤怒，那天開的三種藥他根本沒去拿，拉著博南回家了。那些錢不值得花在他這個廢物身上。

“我憑什么被關(guān)心？我沒有問題，一事無成是我活該。那個心無旁騖的我哪里去了？那個站在臺上談吐不凡，臺下掌聲雷動，在萬眾矚目下恬然自安的我哪里去了？那個清明寧靜的我哪里去了？其實我從頭差到尾啊。風光只是意外，落后才是常態(tài)。我憑什么被關(guān)心？自生自滅去吧，干脆銷聲匿跡在這大西洋里，省下買墓地的錢。誰都不要再想起我，我不值得。”

血流連成片。

“我恨我自己?！?/p>

橫七豎八，面目可怖。

“我恨我自己?！?/p>

這次血出得比往常多很多，使他心中略微有一絲快意。

“不能再這么活下去了。”

他大口喘著氣，右手摁著挽上去的袖子防止滑下來，感覺滿耳嗡嗡聲，一陣陣下沉。呼吸逐漸平復，心跳卻遲遲無法規(guī)律。他抬起頭望向窗外，猛然發(fā)現(xiàn)什么地方不對——

這不是三萬五千英尺的高空！

他們正在下墜！

被他忽略的，冰雹，向上仰起的機頭，失重的感覺，由于氣壓變化涌出的大量的血……側(cè)傾角正常……攻角……失速！

此時駕駛艙亂成一團，飛機保持最大推力，機頭上仰，直直沖向大海。博南仍在拉桿，由于空速太低，攻角讀數(shù)不再有效，失速警告暫時停止。返回駕駛艙的杜波依斯機長也十分忙亂，試圖搞懂什么東西，但一無所獲。

氣流沖擊著機翼，使其無法保持水平。他們的下降率高達每分鐘10000英尺。有那么一瞬間，朱為民心里是釋然的。他數(shù)著時間，情愿快些死去。

但當他閉上眼睛，博南的容顏又浮現(xiàn)在腦海。

那個紅頭發(fā)的小男孩在奮勇掙扎嗎？他那雙通亮的眼睛是否在流淚？他背脊的線條是那么優(yōu)美凝練，緊貼后背的衣衫，是否已被汗水浸透？如果死神終將到來，落水的那一刻，他會說出“明，我愛你”嗎？

他不能讓博南傷心。

一把拉下衣袖，扣上書扔在座位下（飛機處于不正常姿態(tài)時請將雜物扔到腳下！），他陡地起身，扶著一個又一個椅背，在搖晃的機艙中跌跌撞撞地蕩到駕駛艙門口。

“讓我進去！??！”

“我也是持證飛行員！??！”

“我能拯救這架飛機?。?！”

他凌厲的眼神與堅定舉起的飛行執(zhí)照通過閉路攝像傳入駕駛艙。

“讓他進來?！倍挪ㄒ浪裹c了點頭，“皮埃爾，打開門?！?/p>

博南方才看到那塊小小的屏幕。渾身一顫，按鈕咔一下被推下，艙門應聲打開。

“南南……”

煞白的臉，縮小的瞳孔，噙住的眼淚。

“明！??！”博南一下哭喊出來，握住操縱桿的手上青色血管條條暴出。

“別怕……寶貝。我在。有我呢。沒關(guān)系的，對不對？”朱為民右手把博南的頭摟住，左手輕輕拉著他起身，“你的努力很棒。現(xiàn)在，交給我?！?/p>

博南嗯了一小聲，坐在折疊座上，系好安全帶。朱為民迅速扣好五點式安全帶：“我是飛波音的，不過對A330也算熟悉。你們知道現(xiàn)在是失速狀態(tài)嗎？”

“確實，但我們無法控制飛機。我們徹底失去了控制——”羅伯特不住地搖著頭。

“試著保持機翼水平？”杜波依斯建議道。

“這不是根本問題。過大的仰角導致了失速，進而導致下墜，因此我們希望爬升?！?/p>

“——欲爬升，必先俯沖?！?/p>

朱為民了解博南，他知道是那個小家伙拉桿造成失速，這樣的情況在他們模擬飛行的時候也出現(xiàn)過一次。節(jié)流閥最大推力，他明白博南想重復起飛的過程飛離危險空域，但在萬米高空空氣十分稀薄，引擎推力遠遠不夠，反而導致了下墜——在廣闊的大西洋面上，這又何嘗不可？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讓下降率在可控范圍內(nèi)。略一思考，他決定用一個使戰(zhàn)斗機快速下高度的方法“S-turns”，即快速轉(zhuǎn)向降落，同時熟悉飛機的操縱，進行計算。

“安全帶，伙計們。”他雙眼直視前方，用心感受著高度、速度和方位的變化帶給他的，微妙而堅定的直覺。然后，他略一頓神，將操縱桿猛地前推。

“你要干什么？”羅伯特失聲叫道，“你在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們高度已經(jīng)掉得很厲害了嗎？”

“橫豎總有一死，為什么不能孤注一擲？只要死亡還沒有來臨，就要掌控自己的人生！”

電腦合成的人聲面無表情地再三重復著“Sink rate”，朱為民卻無比鎮(zhèn)定。他的肋骨隱隱發(fā)燙，噴薄的靈魂在沉寂中釋枷。平生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由左心室通過主動脈泵出的血液潮水一般漲落，漫過全身。

“通知客艙。”朱為民下令道。

他右手緊握操縱桿，左手持節(jié)流閥推桿，讓飛機保持機頭朝下，左右橫滾，并逐步減少推力。調(diào)制襟翼與機動速度，他完全掌控了這架飛機，哪怕無法及時拉起機頭，他也可以重復哈德遜河上的奇跡。原來，他駕駛戰(zhàn)斗機時練出的傲人視力、方向感與判斷力從未失卻一星半點，書上講解A330的難懂的幾頁抽絲剝繭般涌入腦海。力量，噴薄而出。

沒有任何一分努力會被辜負，那些幾十年來滴在訓練場滴在讀書燈下的淚落下便成肆意生長的玫瑰，刺痛肌膚刺破血管鐫進骨髓，使優(yōu)秀者借勢一往無前，永不后退，永不敗北。

緊閉的雙唇，慘白的面龐上暴突的白色眼球，太過用力而顫抖的五指。鳴響的警報充斥整個駕駛艙。氣流，萬劍般歸一而又次第散開，沖刷出絕對的心無旁騖。

100。

左臂緊縮般的疼，朱為民使勁甩了甩頭，咬緊牙關(guān)，目不轉(zhuǎn)睛。

60。

“拉升！”朱為民大喊下令道，“就像平時起飛一樣——nice?and easy！”

話音剛落，一陣鉆心的痛就迅猛擊中了他的后腦，幾秒后雙眼重新對焦，面前的儀表盤幾乎都被濺上了鮮血。是劇痛，還是暈眩？他覺得自己要失能了，左手五指不受控制地扣向掌心，麻痹感取代了疼痛。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的手是否還抓著油門桿。

“你來操縱吧。正上升率?！?/p>

“我來操縱?！绷_伯特接管飛機。

恍惚中他聽見客艙傳來的掌聲，駕駛艙玻璃上映出他胸前閃燦燦的徽章，他只想著一件事，全機的機組和乘客都安全了。制服的袖口已經(jīng)被洇染一片，暗紅的血順著指縫不斷流下，他心里才慢慢開始有點明白，他和博南都已經(jīng)安全了。

待暈眩慢慢轉(zhuǎn)為閃點般的微微刺痛，他撐著椅背站起來，一眼就看到了仍木在折疊座上的博南。慘白的小臉上飛上幾絲紅暈，整個身子不住地發(fā)抖打顫，像從水晶盤里一不留神滾落到琉璃瓦上，而未被摔碎的果凍。

“明……”博南隨著氣息微弱地喚了一小聲。

“您還好吧？”杜波依斯也站起來，不無親切地問朱為民。

“我沒事，不過您是否許可我將博南帶離駕駛艙？”

“帶他去機組休息區(qū)吧，有急救包。”

朱為民道了謝，摟住博南的腰，讓博南靠在他身上，走出駕駛艙。飛機已穿過云層，漫天星河璀璨，光點相會而又分離，從遠方來，又赴遠方。

“我們……真的太感謝您了?！背鲩T時，羅伯特對他說。

“這是責任?！彼]有回頭，一側(cè)身將博南抱了起來。

掉落的一個黑影順著門縫滑進駕駛艙。朱為民的飛行執(zhí)照。

?

坐在機組休息室，劇痛一陣陣擊打著朱為民。博南靠在他身上嗚咽著。

“南南，幫我拿急救包，好嗎？”

博南搖了搖頭，貼得更緊了。

“那就……南南，摁住我的血管。來，遠心端?！?/p>

然后他夠過一杯水，對著手臂嘩地澆了下去，血液再次汩汩流出。博南稍稍加了點力。這次兩人都看清楚了，幾道比較深的傷口因氣壓急劇變化而爆開，傷到了靜脈。

“明……”博南忍不住撫摸著男友手上的條條刀痕。

“別松手，寶。幫我止血?！?/p>

半晌，博南忽然猛吸一口氣，瞳孔倏地放大，大呼道：“機長，怎么回事！”

“沒事了，博南。你看，血也不流了?！?/p>

“不是……我是說……機長，我已經(jīng)夠努力了?。　?/p>

朱為民覺得自己被一下?lián)糁辛恕?/p>

是啊，夠努力了，推掉公司的集體活動，不與人交流，放棄自己最擅長的演講與辯論比賽，不剪頭發(fā)，不吃飯，不睡覺，不聽航醫(yī)的話。思來想去，這些無異于自我感動的努力無非是焦慮與浮躁的投影。方向不對，越努力越窘迫。

一直拉升只會失速，有時，推下去才是王道。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這是這么多天來他第一次流淚。

博南看著他眼睛，看著淚水從愛人的面龐上勾勒出弧線，在下頜凝聚。喉結(jié)大幅度升降，他一下?lián)溥M朱為民懷里，哇哇大哭起來。

“哭吧，寶貝兒……哭出來了，就沒事了。別怕，我一直陪著你呢……再也不會分開了。”

“明，我竟然都不知道……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竟然放任你把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博南啜泣著。

我也對不起你。朱為民心中想，最危險的那一刻，我把你拋在一邊?？墒俏沂窍胱屛覀冇幸院蟀　?/p>

他只是一遍遍地摸著博南柔軟的頭發(fā)，感受他身體的曲線與自己完美貼合。但他為什么渾身發(fā)抖，臉色蒼白？他為什么呼吸如此急促，他心臟雜亂而猛烈的跳動甚至清晰可感？

“機長，不要離開我……不要……”比起央求，這更像昏睡中的囈語。朱為民感到一陣陣心顫。

“寶寶，坐在我旁邊，不要貼著我?！?/p>

“不?！?/p>

“這是命令。”

博南慢慢直起身子，極不情愿地與朱為民隔開了兩三厘米的距離。

“現(xiàn)在，坐在這里，不要動。”朱為民說著向后退了一點。博南的嘴角在抽搐。

他用右手食指蘸了一些血，指肚輕柔地貼在博南臉頰上，一下，一下，交叉成一個心形。這象征著至死不渝的，暴烈的愛。

“小愛心，寶貝。以此為盟，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p>

水藍色的柔和燈光下，他們互相擁抱，獻上千萬個吻。

?

落地后，朱為民攙扶著仍然軟趴趴的博南下了飛機。巴黎的夜是寂靜的，偶爾有幾顆星子猛然掙脫蒼穹下的輪舞，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海。

大約十分鐘后，救護車呼嘯而來將朱為民（和粘在他身上的博南）以及一些在劇烈顛簸中受輕傷的乘客送去了醫(yī)院。朱為民手上縫了3針。

看著滿臂密密麻麻的刀口，縫針的醫(yī)生有些訝異：“您該去精神心理科檢查一下。”

“不用了，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朱為民婉拒道。確實，此刻的呼吸都無比暢快，他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想要干好一件事啊，不能悶著頭“努力”。找對方向，取己所長，才是第一要務。

扛得住涅槃之痛，才配得上重生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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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航專門召開了表彰會議來贊揚朱為民及其他機組成員的勇敢表現(xiàn)，給了朱為民一筆豐厚的獎勵。不僅可以用來償還債務，還可以在巴黎買下一套新房子，作為這對戀人的新家。

而博南就沒有那么幸運。在經(jīng)歷了幾次嚴重的閃回后，他和依舊被失眠、頭痛等問題困擾的朱為民一起去了醫(yī)院。兩人分別被診斷為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綜合癥）和中度抑郁、焦慮。在彼此的陪伴下，他們積極治療，病情很快就有了好轉(zhuǎn)。博南也因此轉(zhuǎn)為管理崗，不再擔任飛行工作。朱為民被高薪聘請至法航，并迅速升遷，在養(yǎng)病、養(yǎng)傷期間在地面模擬機擔任飛行員培訓工作。

不久后，兩人舉行了婚禮。羅伯特、杜波依斯和其他AF447航班上的機組與乘客都來到了現(xiàn)場，為他們的英雄送上最真摯的祝福。

我們墜落、破碎、掉入深淵，但我們終將被托起、被治愈，我們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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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最后：筆者的話】

這篇文章從高一上學期第一次月考前動筆，期末考試后結(jié)束。那時候的我正在為自己15年來積攢的錯誤的思維和行為方式付出代價，內(nèi)心非常崩潰，已經(jīng)嚴重到控制不住自殘的程度。我頂著入學級部第一的壓力，頂著自己爆發(fā)的抑郁情緒，頂著父母的不理解甚至是打壓，試圖用我習慣的方式逃避問題。我再次寄希望于把自己扔進書堆里不管不顧，但是內(nèi)心的焦慮已經(jīng)讓我不可能專注于任何一件事了。

第一次去醫(yī)院開的藥沒好好吃，更別提有什么效果，狀態(tài)每況愈下。期中前又主動要求去了一次醫(yī)院，沒有解決任何問題，反而讓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在車上對爸媽說，我準備以后再也不理會自己的這些事情了，我只關(guān)心學習成績。那時候我還有些忐忑，怕高估了自己的毅力。現(xiàn)在想來這和毅力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不過是重復了荒謬的思維，這是我抑郁的根源。一個學期下來，我差不多想明白了，但是壓抑了十多年的痛苦不可能說沒就沒。這也是為什么我在小說最后讓朱為民還是確診了心理疾病。與自己和解，道阻且長。

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寫這些東西？我熱衷于描寫個人內(nèi)心的扭曲與痛苦，以及“至死不渝的，暴烈的愛”。我只不過是在映射自己的生活，整理自己的思維。我的位移很短，但路程很長。我清楚這一路的苦，因此我希望能直截了當?shù)貛偷侥銈儯臀乙粯拥哪贻p人。

直至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戰(zhàn)勝抑郁，道理和行動畢竟是兩碼事，更何況很多道理我現(xiàn)在也不可能明白。但我對未來已經(jīng)有規(guī)劃了，我看到亮光了。至于怎么爭取，推下操縱桿只是最簡單的一種方式，事實上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

文章寫給所有高中生，愿我們寒窗苦讀而名滿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