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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工人綏惠略夫》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

2022-05-14 00:00 作者:知識課代表  | 我要投稿

《魯迅全集》━工人綏惠略夫(魯迅譯)

目錄

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

工人綏惠略夫



工人綏惠略夫

俄國

阿爾志跋綏夫 作


  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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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志跋綏夫(M. Artsybashev)在一八七八年生于南俄的一個小都市;據(jù)系統(tǒng)和氏姓是韃靼人,但在他血管里夾流著俄、法、喬具亞(Georgia)、波蘭的血液。他的父親是退職軍官;他的母親是有名的波蘭革命者珂修支珂(Kosciusko)的曾孫女,他三歲時便死去了,只將肺結(jié)核留給他做遺產(chǎn)。他因此常常生病,一九○五年這病終于成實(shí),沒有全愈的希望了。

  阿爾志跋綏夫少年時,進(jìn)了一個鄉(xiāng)下的中學(xué)一直到五年級;自己說:全不知道在那里做些甚么事。他從小喜歡繪畫,便決計進(jìn)了哈理珂夫(Kharkov)繪畫學(xué)校,這時候是十六歲。其時他很窮,住在污穢的屋角里而且挨餓,又缺錢去買最要緊的東西:顏料和麻布。他因?yàn)樯?,便給小日報畫些漫畫,做點(diǎn)短論文和滑稽小說,這是他做文章的開頭。

  在繪畫學(xué)校一年之后,阿爾志跋綏夫便到彼得堡,最初二年,做一個地方事務(wù)官的書記。一九○一年,做了他第一篇的小說《都瑪羅夫》(Pasha Tumarov),是顯示俄國中學(xué)的黑暗的;此外又做了兩篇短篇小說。這時他被密羅留皤夫(Miroljubov)賞識了,請他做他的雜志的副編輯,這事于他的生涯上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使他終于成了文人。

  一九○四年阿爾志跋綏夫又發(fā)表幾篇短篇小說,如《旗手戈羅波夫》、《狂人》、《妻》、《蘭兌之死》等,而最末的一篇使他有名。一九○五年發(fā)生革命了,他也許多時候?qū)W鏊氖拢簾o治的個人主義(Anarchistische Individualismus)的說教。他做成若干小說,都是驅(qū)使那革命的心理和典型做材料的;他自己以為最好的是《朝影》和《血跡》。這時候,他便得了文字之禍,受了死刑的判決,但俄國官憲,比歐洲文明國雖然黑暗,比亞洲文明國卻文明多了,不久他們知道自己的錯誤,阿爾志跋綏夫無罪了。

  此后,他便將那發(fā)生問題的有名的《賽寧》(Sanin)出了版。這小說的成就,還在做革命的故事之前,但此時才印成一本書籍。這書的中心思想,自然也是無治的個人主義或可以說個人的無治主義。賽寧的言行全表明人生的目的只在于獲得個人的幸福與歡娛,此外生活上的欲求,全是虛偽。他對他的朋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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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對于立憲的煩悶,比對于你自己生活的意義和趣味尤其多。我卻不信。你的煩悶,并不在立憲問題,只在你自己的生活不能使你有趣罷了。我這樣想。倘說不然,便是說誑。又告訴你,你的煩悶也不是因?yàn)樯畹牟粷M,只因?yàn)槲业拿米永硗硬粣勰?,這是真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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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煩悶既不在于政治,便怎樣呢?賽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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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愿生活于我有苦痛。所以應(yīng)該滿足了自然的欲求?!?/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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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賽寧這樣實(shí)做了。

  這所謂自然的欲求,是專指肉體的欲,于是阿爾志跋綏夫得了性欲描寫的作家這一個稱號,許多批評家也同聲攻擊起來了。

  批評家的攻擊,是以為他這書誘惑青年。而阿爾志跋綏夫的解辯,則以為“這一種典型,在純粹的形態(tài)上雖然還新鮮而且希有,但這精神卻寄宿在新俄國的各個新的,勇的,強(qiáng)的代表者之中”。

  批評家以為一本《賽寧》,教俄國青年向墮落里走,其實(shí)是武斷的。詩人的感覺,本來比尋常更其銳敏,所以阿爾志跋綏夫早在社會里覺到這一種傾向,做出《賽寧》來。人都知道,十九世紀(jì)末的俄國,思潮最為勃興,中心是個人主義;這思潮漸漸釀成社會運(yùn)動,終于現(xiàn)出一九○五年的革命。約一年,這運(yùn)動慢慢平靜下去,俄國青年的性欲運(yùn)動卻顯著起來了;但性欲本是生物的本能,所以便在社會運(yùn)動時期,自然也參互在里面,只是失意之后社會運(yùn)動熄了跡。這便格外顯露罷了。阿爾志跋綏夫是詩人,所以在一九○五年之前,已經(jīng)寫出一個以性欲為第一義的典型人物來。

  這一種傾向,雖然可以說是人性的趨勢,但總不免便是頹唐。賽寧的議論,也不過一個敗績的頹唐的強(qiáng)者的不圓滿的辯解。阿爾志跋綏夫也知道,賽寧只是現(xiàn)代人的一面,于是又寫出一個別一面的綏惠略夫來,而更為重要。他寫給德國人畢拉特(A. Billard)的信里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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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故事,是顯示著我的世界觀的要素和我的最重要的觀念?!?/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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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志跋綏夫是主觀的作家,所以賽寧和綏惠略夫的意見,便是他自己的意見。這些意見,在本書第一,四,五,九,十,十四章里說得很分明。

  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義,改革者為了許多不幸者們,“將一生最寶貴的去做犧牲”,“為了共同事業(yè)跑到死里去”,只剩了一個綏惠略夫了。而綏惠略夫也只是偷活在追躡里,包圍過來的便是滅亡;這苦楚,不但與幸福者全不相通,便是與所謂“不幸者們”也全不相通,他們反幫了追躡者來加迫害,欣幸他的死亡,而“在別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

  綏惠略夫在這無路可走的境遇里,不能不尋出一條可走的道路來;他想了,對人的聲明是第一章里和亞拉藉夫的閑談,自心的交爭是第十章里和夢幻的黑鐵匠的辯論。他根據(jù)著“經(jīng)驗(yàn),”不得不對于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發(fā)生反抗,而且對于不幸者們也和對于幸福者一樣的宣戰(zhàn)了。

  于是便成就了綏惠略夫?qū)τ谏鐣膹?fù)仇。

  阿爾志跋綏夫是俄國新興文學(xué)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流派是寫實(shí)主義,表現(xiàn)之深刻,在儕輩中稱為達(dá)了極致。但我們在本書里,可以看出微微的傳奇派色采來,這看他寄給畢拉特的信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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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我的長發(fā)是很強(qiáng)的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我雖然沒有贊同他的‘勿抗惡’的主意。他只是藝術(shù)家這一面使我佩服,而且我也不能從我的作品的外形上,避去他的影響,陀思妥夫斯奇(Dostojevski)和契訶夫(Tshekhov)也差不多是一樣的事。雩俄(Victor Hugo)和瞿提(Goethe)也常在我眼前。這五個姓氏便是我的先生和我的文學(xué)的導(dǎo)師的姓氏。

  “我們這里時時有人說,我是受了尼采(Nietzsche)的影響的。這在我很詫異,極簡單的理由,便是我并沒有讀過尼采。……于我更相近,更了解的是思諦納爾(Max Stirner)?!?/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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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綏惠略夫卻確乎顯出尼采式的強(qiáng)者的色采來。他用了力量和意志的全副,終身戰(zhàn)爭,就是用了炸彈和手槍,反抗而且淪滅(Untergehen)。

  阿爾志跋綏夫是厭世主義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時節(jié),做了這一本被絕望所包圍的書。亞拉藉夫說是“憤激”,他不承認(rèn)。但看這書中的人物,偉大如綏惠略夫和亞拉藉夫——他雖然不能堅持無抵抗主義,但終于為愛做了犧牲,——不消說了;便是其余的小人物,借此襯出不可救藥的社會的,也仍然時時露出人性來,這流露,便是于無意中愈顯出俄國人民的偉大。我們試在本國一搜索,恐怕除了帳幔后的老男女和小販商人以外,很不容易見到別的人物;俄國有了,而阿爾志跋綏夫還感慨,所以這或者仍然是一部“憤激”的書。

  這一篇,是從S. Bugow und A. Billard同譯的《革命的故事》 (Revolutionsgeschichten)里譯出的,除了幾處不得已的地方,幾乎是逐字譯。我本來還沒有翻譯這書的力量,幸而得了我的朋友齊宗頤君給我許多指點(diǎn)和修正,這才居然脫稿了,我很感謝。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五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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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人綏惠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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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dāng)那時候,有人在那里,將彼拉多使加利利人的血和他們的祭物,攙雜在一處的事,告訴耶穌。

  耶穌回答說:你們以為這些加利利人比眾加利利人更有罪,所以受這害么?

  我告訴你們:不是;你們?nèi)舨换诟模家绱藴缤觥?/span>

  《路加福音》第十三章一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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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梯上面,當(dāng)黃昏時候,從地下室一直到屋頂上,滿包了黑暗不透明的煙霧;梯盤上的窗戶,都消融在暗地里了。這時候,在一所住宅的前面,正有一個人拉那門鈴。

  黏黏的,用破爛蠟布包封著的門后邊,舊鈴便憤然的抽咽起來,許多時沒有肯靜;他的微細(xì)的死下去的哼聲,宛然是一匹絆在蜘蛛網(wǎng)上的蒼蠅,還在不住的訴說他悲慘的運(yùn)命。

  沒有人到來;這人直挺挺的立著,正像一支樁。他的模樣,在昏暗中間,越顯得十分黑。一匹瘦貓,隱隱的溜下闌干來的,也不送給他一些注意,他立的有這樣靜。他總該有些古怪:如果是好好的快活的人,懷著坦然的心的,便不至于這樣的立著。

  樓梯上靜而且冷了,在荒涼的昏暗里,起上一種霉氣味的煙來;這時從地窖子到屋頂室都填滿了臟的,病的,肚餓的和爛醉的人們的大雜居宅里發(fā)散的惡臭。越到上頭,煙氣便塞的越密,自己造成異樣的黑影,忽然也便會濃厚到正象是一個人形。

  遠(yuǎn)遠(yuǎn)地響著馬車的輪聲,鬧著街道電車的鈴聲;從無底的坑的深處——從院子里——擠出急迫的苦惱的人聲;但在上面卻是死而且靜。忽聽得下面的房門合上了,轟的一聲,樓梯口發(fā)了抖,應(yīng)聲便一直傳到全宅。腳步聲響了。人聽得,似乎有人往上走,到梯盤又驟然轉(zhuǎn)了彎,便一步跨過兩級的走。待到腳步聲已經(jīng)走上最末的梯盤,在陰暗地里,就是嵌著窗戶的所在,溜過一個黑影的時候,那站在門前的人,便向著他轉(zhuǎn)動過去了。

  “誰在那里呵,”來人不由的發(fā)一聲喊,是吃驚不小的聲音。

  站在門前的人便鋒利直截的問道,“這里有房子出租么?你也許知道?”

  “哦!房子?……我委實(shí)不知道……我想,該有的。你拉鈴就是!”

  “我已經(jīng)拉了?!?/span>

  “阿,在我們這里是應(yīng)該格外的拉的。你看,這樣!”

  他抓住門鈴,用全力的一拉。鈴并不先行顫動,便立刻發(fā)一聲喊,卻又忽地停止了,宛然一個裝著蠶豆的馬口鐵筒,滾下階梯去,就被墻壁擋住了似的。于是有些聲響;從微開的門縫里,在黃色燈光的光線中,現(xiàn)出一個老女人的花白的頭來。

  “瑪克希摩跋(Maksimova),這里有人問你的房子呢?!鄙蟻淼娜烁嬖V說,是一個瘦而且長的大學(xué)生。他先向那空氣又酸又濕,仿佛浴場的腌臜的前房一般的廊下的那邊走。他也不再聽老女人說什么,一徑走過了堆著行李和掛著帳幔,那后面有什么正在蠢動的廊下,躲進(jìn)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放下物件,穿著暢開領(lǐng)口沒有帶子的紅色的農(nóng)家衣的時候,才又想到新來的客人,便問那老女人,恰恰捧著煮沸的撒摩跋爾進(jìn)來的,說:

  “這個,瑪克希摩跋,你的房子租去了么?”

  “租去了,謝上帝,舍爾該·伊凡諾微支(Sergej Ivanovitsh),六個盧布租去了。我想,倒是一個安靜的客人?!?/span>

  “怎見得呢?”

  那老女人用白滯的將要失明的眼睛看定他,兜起了干枯的薄嘴唇說:

  “六十五年以來,舍爾該·伊凡諾微支,我活在世界上,什么人都見過了。看的眼睛都要瞎了,”伊苦惱的插嘴說,又做了一個不平的手勢。

  大學(xué)生不由的看著伊的眼睛,想要說些話,卻仍復(fù)咽住了,待伊走后,他便去敲著隔壁的門,叫道:

  “喂,鄰舍的先生,你可愿意喝一杯遷居的茶么,怎樣?”

  “很好,”一個鋒利的聲音回答說。

  “那就請你這邊來?!?/span>

  大學(xué)生坐在桌旁,斟出兩杯淡茶,拖近糖壺,向門口轉(zhuǎn)過臉去。

  進(jìn)來了一個適中身材,瘦削的,極頂金色頭發(fā)的青年。他這模樣,引起人一種特別的印象,仿佛他不住的故意的總想使自己伸高,卻要將頭縮在肩胛里。

  “尼古拉·綏惠略夫(Nikolai Shevyrjov),”他用了剛健的分明說。

  “亞拉藉夫(Aladjev),”主人答應(yīng)著,喜孜孜的微笑,去握他客人的手。

  他全是農(nóng)家風(fēng):帶點(diǎn)拙笨的客氣而且握的比通常更長久。這以外,看他彎彎的強(qiáng)壯的背,削下的肩頭,長臂膊,闊大的手,以及長鼻準(zhǔn)的側(cè)臉,仿佛圣像似的,長著菲薄的下髭和剪圓的頭發(fā),正像普式珂夫(Pskov)或諾夫戈洛(Novgorod)的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少年,或者是一個木匠。他用了微帶鈍滯的喉音,響的極真切,但也很和氣的說:

  “好極,你請坐,我們喝茶,并且閑談罷。”

  綏惠略夫就了坐,他的舉動又敏捷又堅定,但他的態(tài)度總還是板滯而且孤峭。

  他的淺黑的鋼鐵色的眼睛,冷冰冰的不可測度的看。即使自己十分豁達(dá)的人,第一次走到毫不相知的處所,總不免帶些拘謹(jǐn)?shù)男迈r,但在他卻并無這痕跡。亞拉藉夫一面看,一面想,覺得這綏惠略夫?qū)τ谧约?,以及對于藏在他秘密的精神的深處的特種東西,決不會無端的不忠實(shí)的。

  ——這小子倒有趣哩,他想。

  但問道,“這個,你是——怎的呢?才到的么?”

  “不錯——今天剛從赫勒辛福斯(Helsingfors)來的?!?/span>

  “你的行李在那里呢?”

  “行李我是全沒有。只有……這樣,一個枕頭,一條被,一兩本書?!?/span>

  亞拉藉夫聽到末后這句話,便格外注意而且高興的看著客人。

  “還有……如果我可以問……你本是什么職業(yè)呢?”

  “你自然可以問……我是工人,是金屬旋盤工。這一來,為的是尋點(diǎn)事,先前的工廠忽然關(guān)閉了?!?/span>

  “那便是——無業(yè)了?”

  “是的,”綏惠略夫回答說,在他聲音上,帶著異樣的含混。

  “目下所多的是無業(yè),”亞拉藉夫關(guān)心的說,“目下在你是艱難的時候了。”

  綏惠略夫漠然答道,“什么時候總艱難?!彼钟昧司娴穆暱冢a(bǔ)足說,“不久便是那些人也要艱難,那些目下還輕松的?!?/span>

  亞拉藉夫很覺新奇似的看著他。

  ——呀呀呀!他想,這小子也未必怎樣干凈。事情須得探出底細(xì)來。嘴臉也頗可疑呵?!?/span>

  綏惠略夫?qū)τ谥魅说氖沽肆胬霓r(nóng)家式眼光,瞥到他臉上的一種特別表情,顯然是已經(jīng)覺得了,便低下頭去看著杯子。

  “……你是大學(xué)生呵。也有些甚么著作么?”他很快的說。

  亞拉藉夫微微的紅了臉。

  “你何以這樣想?就是我有著作的事?”

  綏惠略夫毫不介意的微笑起來,而且這微笑,比他在故意的姿態(tài)時候,愉快得多了。

  “這不難,”他解釋說,“你壁上有文人的肖像,壁廚里是許多書,桌上是草稿,桌下是揉掉和撕掉的紙。人就知道了?!?/span>

  亞拉藉夫也失笑,但更加注意的看住他的眼睛。

  亞拉藉夫的眼色有些狡獪,然而終究脫不了農(nóng)家式:可以看出他想弄狡獪來,“不錯,對的……但是你,據(jù)我看來,是一位善于觀察的人?!?/span>

  綏惠略夫不開口。

  亞拉藉夫點(diǎn)起一枝大的紙煙,從煙氣中,非常注意的研究這生客。

  綏惠略夫端端正正坐著,并且不住的回轉(zhuǎn)著拇指。在他外觀上,總帶些十分特別的什么,使他和常見的許多相貌,顯出不同。亞拉藉夫的聰明的農(nóng)家眼睛,又立刻發(fā)見了這特點(diǎn):是不可測的隱蔽與深藏的熟慮的一串。還有全身的巖石般的不動,與雖然很微細(xì)卻很迅速的拇指回轉(zhuǎn)之間的對照,他也覺察了。而且他越加留心,也就越加銳利的覺得疑惑,對于這生客的無意識的交感與本能的尊敬,早已深深的潛伏在他的精神里面了。

  他裝作因?yàn)闊煔馑频囊谎?,又隨便似的說,但口氣卻帶著雙關(guān):

  “探索的本領(lǐng)真是一種難得的才能呵……”

  綏惠略夫沒有便答;只是拇指轉(zhuǎn)的更快了??此?,仿佛全不想要答話,但沉默一刻之后,他忽然抬起頭,冷冷的看定了亞拉藉夫,微歪著嘴唇說:

  “我懂得你了?!?/span>

  “怎的?”亞拉藉夫不覺慌張起來。

  “你費(fèi)了力氣,想盤查出,我是否一個偵探……不是的,請你放心罷。為什么……我強(qiáng)要同你談天,而且也并非自己來到你這里的。”

  “呵呀,這是說那里話呢。”亞拉藉夫著忙的插嘴說,卻已經(jīng)紫漲了臉。

  綏惠略夫又微笑,決然的,他的面貌在微笑時候,全然換了樣,很溫和,而且?guī)子趮扇崃恕?/span>

  “不,怎么不然……這情形很明白……但假使我果真是偵探,我從你的詰問上,早已知道你何以害怕的底細(xì)了。”

  亞拉藉夫不知所措的看了他許多時,于是摸著脖頸,笑吟吟的做了一個無可如何的手勢。

  “哪,你有理。是我錯的。不用再爭了罷……你自己知道,今天是怎么樣的……但我并沒有瞞?!?/span>

  “我說是怕,你說的卻是瞞。你總還藏著些什么?!?/span>

  綏惠略夫微笑了。

  亞拉藉夫張著眼睛只是想。

  “唔……”他拖長了聲音說。“然而,請你不要見氣,你可以成就一個出色的偵探,一個應(yīng)用心理學(xué)的?!?/span>

  “能罷,”綏惠略夫正色的答話,但分明帶了些懊惱?!澳阒餍┦裁茨??”他又發(fā)問,也顯然竭力的要使談話轉(zhuǎn)過方向來。

  亞拉藉夫紅了臉,仿佛就被人在現(xiàn)犯當(dāng)場捉住的一般?!笆堑摹诲e……我也才開手。兩種小說已經(jīng)印刷了……這關(guān)系,人也還稱贊他。”他低下眼睛又裝出毫不介意模樣,添上了結(jié)末的話,但在他聲音上,不知不覺的滿帶著稚氣的得意的喜歡。

  “我知道。我已經(jīng)讀過了。先前沒有想到,現(xiàn)在記起你的名字來了。你寫的是農(nóng)民生活。我記得的?!?/span>

  主客都沉默了一會。綏惠略夫屹然不動的注視著茶杯,并且很快的,僅能看出的,轉(zhuǎn)動他擱在膝上的手的拇指。亞拉藉夫很興奮。他極有探聽綏惠略夫?qū)τ谒男≌f以為何如的意思。他自己十分相信,這并非為著已有教育的讀者而作,卻直接為了工人和農(nóng)民做的。他張開幾次口,但終于沒有決心。他于是點(diǎn)起一枝紙煙,輪一輪眼,很注意的看著火,但當(dāng)他將吸之先,卻用了做出來的不介意問道:

  “這個,我的東西,能中你的意么?”

  “怎么不中意,”綏惠略夫說,“這寫得十分有力……很有味!”

  亞拉藉夫紅了臉,而且終于不能按住,教自己不露出孩子氣的笑影來。

  “只是你將人們過于理想化了?!苯椈萋苑蚣犹碚f。

  亞拉藉夫熱心的問道,“這怎講呢?”

  “倘若我沒有錯你是從這一個立腳點(diǎn)出發(fā)的,就是只要有健全的理性與明白的判斷力,更不會有一個惡人。就是單是表面上的可以去掉的環(huán)境,妨害著人的為善。我不信這事。人是從天性便可惡的。正反對,倒是不利的環(huán)境決不可少,因?yàn)榻璐丝梢栽斐鲆粌蓚€……但只是極少的……好人。”

  亞拉藉夫很氣惱。這正是他的傷處;他一切將來的著作的根柢都在這上面,而且他又堅固又簡單,并不搜求證據(jù),只相信自己的理想,宛然那農(nóng)民的對于上帝似的。

  他叫道,“你說什么?”

  綏惠略夫用鐵一般的鎮(zhèn)定回答說,“我這樣想。我是一個工人,知道的很清楚。”

  在他聲音里,顫抖著竭力捺住的,傷心的苦楚,這忽然使亞拉藉夫發(fā)了不忍的心了。

  “你大約過的是很艱難的生活……所以使你這樣憤激了,但你不能相信你的主意。這是,還請你見恕,要成為憎惡人類的!”

  “我不懼憚這話,”他冷冷的答:“我實(shí)在憎惡人類,但你所謂什么憤激的,我卻稱作經(jīng)驗(yàn)?!?/span>

  “什么經(jīng)驗(yàn)?zāi)兀俊?/span>

  “看真理,就是人類想要竭力掩飾的?!?/span>

  “人類如果都一樣,何必又要掩飾他?而且你對于真理,又怎么解釋呢?”

  “真理應(yīng)該抹煞,以便這一部份人能夠依靠別一部份人而生活。這是最通常的誆騙……真理是,人的一切欲望,全不過猛獸本能。”

  “你說甚么,一切!”亞拉藉夫憤然叫喊說,“愛也是,自己犧牲也是,同情也是?”

  “我不信那些事。那些只是一個蓋子,借此遮掩丑態(tài),以及抑制那能使各種生活為難的掠奪本能的罷了。人的理想的產(chǎn)物,并不是人的天性……是練就的東西!……倘使愛——當(dāng)然不是男女的愛——同情與無我,在我們真是天稟,正如掠奪的動力一般,我們現(xiàn)在便該有基督教的共和制占了資本主義的位置,飽漢也不會旁觀,看那肚餓的人怎樣死,也不該有主人和奴仆,因?yàn)榇蠹叶蓟ハ酄奚?,大家都平等了。然而我們統(tǒng)沒有。”

  亞拉藉夫激昂的跳起身,運(yùn)著沉重的腳步,仿佛跨過了掘起的土塊,跟在鋤犁后面似的,只在屋子里轉(zhuǎn)。

  “在人類里面存著兩樣原素——用了我們的神秘論者的話來說,那便是神的和魔的,進(jìn)步便只是這兩樣原素的戰(zhàn)爭,并不如你……”

  “我想,倘使這兩樣原素,各取了純粹的形狀,以相等的分量含在人類的天性中,人生便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可厭……決不這樣了……這只是生存競爭所發(fā)明的警句,正如發(fā)明了汽機(jī)電話和醫(yī)術(shù)一般?!?/span>

  “也好……就是了……然而人類究竟有他的心靈能受影響的資質(zhì)……你何以不信這原素對于猛獸本能的最后的勝利呢?用理想貫徹人生,固然遲緩,然而確實(shí)的,而且一到他得了勝,使人類的權(quán)利全都平等的時候……”

  “永不會有這等事,——”綏惠略夫冷冷的答:“生活也就跟著這進(jìn)步以相等的分量復(fù)雜起來了……生存競爭是一條定律,他不會比生存更早的收場。”

  “你也不信生活狀態(tài)的改良么?”

  “革新是——信的,但改良——卻不。”

  “這又怎么說呢?”

  “人的幸不幸,并不因?yàn)橛猩苹驉杭釉谒纳砩?,卻因?yàn)樗鷣韼е惺芸鄲阑驓g喜的機(jī)能。假使石器時代的人能在夢中看見我們的世界,他們會以為是地上的天國。而我們現(xiàn)在正活在他們的夢中,即使并沒有比他們更加不幸,卻也不過如此……我不信黃金時代。”

  “哪,你可知道,”亞拉藉夫禁不住栗然的說,“這實(shí)在是惡魔一般的不信仰哩,請你寬恕,我卻不能擬議你自己真是這樣想……”

  “可惜,——”綏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哪,多謝,這實(shí)在可怕。”

  “我也并不說這是好的。”

  亞拉藉夫沒有話,并且用正直的同情注視著對手。此時他知道那眼光的明亮與冷峭的來由,可怕的鎮(zhèn)靜的來由了。在這人的精神里,所有的不外乎黑暗與荒涼?;蛘哌€有劇烈的煩惱與報復(fù),但只剩著非人格的報復(fù)罷了。

  綏惠略夫又急急的轉(zhuǎn)著拇指,一面想,一面站起身。

  “再見,”他說,“我為了旅行還很倦……我也從沒有說話到這么多……”

  亞拉藉夫沉思著,對他握了手。但綏惠略夫剛開門,他又慌忙問道:

  “唉,你說罷……你真是工人么?”

  綏惠略夫微笑?!斑@還有什么詫異呢?自然的。”

  他便走出,隨手緊緊的轉(zhuǎn)上了門的關(guān)鍵。

  亞拉藉夫還只是在房里面往來,悶悶的吸著紙煙,思想不斷的爭斗著?,F(xiàn)在,他的對手已經(jīng)沉默了,便仿佛覺得他自己的辯論無可攻難;又漸漸入了夢。未來的生活立刻結(jié)成一個恍惚的然而光明的幻景,在他面前涌現(xiàn)起來了。

  在他眼前,涌出原野森林和村落的一望無邊的形象,慘淡,悲涼而且困窮,一群偉大堅忍的人民,便在這無邊中,靜靜的藏著單純的,未來的正當(dāng)?shù)纳畹恼胬怼?/span>

  亞拉藉夫要寫出些極有力量的事:將那由偉大的內(nèi)部的理想所結(jié)束的,彌滿著力量與真理的全圖,凡有什么使他苦惱和喜歡的,都悉數(shù)的傾注。他的頭發(fā)了熱,眼里涌出淚來;這事似乎已在目前而且可以把握了。但他的“沒有力量”這一個震動的意識,又超過了他的精神。

  “我怎么會這樣了?!?/span>

  他苦苦的嘆息,又退一步想,寬解自己的心:

  “好,是了,即使不是我,也有別人。我就做我的事!”

  他暫時還在房里面站著,惘惘的抬起濕潤的眼睛來,注視在托爾斯泰的肖像,那正在墻上銳利的透徹的回看著他的。

  他于是在蒙著報紙的寫字桌上擱下紙煙和燈,欠伸了身體,就了坐。

  他坐的很長久,幾乎要到早晨,不停的寫去。

  他充滿了愛與熱情的描寫,農(nóng)民們,怎樣的為了他的確信而受刑,死,質(zhì)樸,無言,不因此做出一點(diǎn)英雄舉動,不等候震蕩心神的贊美歌,一齊而且沉靜,仿佛明白了什么事,為別人所未經(jīng)知道似的。紙煙的煙氣慢慢積成濃云,繞著燈上升,消失在昏暗里。全宅中一切都沉默,只有黑夜從窗戶窺探進(jìn)來。人大約很不容易想到,這死一般的黑暗單是假象,有些地方的房屋和屋頂后面的大道上卻照耀著幾千活火,盤旋過許多匆忙的饒舌的行人,飯店大開,舞蹈場上閃著袒露的肩膀,戲園里響著美音;大家談天,愛戀,生存競爭,生存享樂與死亡。

  墻壁后面,在堅硬的臥榻上,挺然的躺著綏惠略夫,他的冷峭圓睜的眼睛帶著不撓的表情在黑暗里瞥動。

  ?

  

  ?

  綏惠略夫房里唯一的窗門正對著一堵墻壁,上面是一條灰色的天空,被煤污的幾個煙囪劃了界。這房有一副特別的情形:因?yàn)橹皇峭耆目毡?,所以顯得格外的明亮和寒冷,地板上看不出纖塵,桌上沒有書籍,倘使里面并無綏惠略夫,那隨隨便便的并不靠了窗口或桌子,卻坐在通到鄰室的闔著的門前的在那里,人就不見得相信,在這里有誰居住了。

  挺直的不動的只用手指輕輕的敲著膝頭,綏惠略夫背向著門,坐在自己放定的唯一的椅子上。他的眼睛毫無關(guān)心的看,仿佛只是機(jī)械的在那里研究臥床的位置,但便是僅能覺察的舉動,每一聲他都感應(yīng),人就知道,他對于這家里一切的事,無不十分留心的聽著了。他先聽得,亞拉藉夫怎樣喝茶,于是往外走;他又繼續(xù)下去,傾聽遠(yuǎn)地的聲音,就是給他以微弱模糊的,在他周圍所活動的那些慘淡的生活的報告。

  他背向坐著的門后面,住著——這是綏惠略夫早知道了——一個盛年的質(zhì)樸的而且略略耳聾的縫女。他所以猜到的,就在伊的鮮活的聲音,縫紉機(jī)的靜靜的響動,老主婦對伊譴責(zé)時候的母親模樣的口吻,以及伊用了柔順的,動人的無靠的聲音不住的發(fā)問道“怎樣呢?”

  遠(yuǎn)到廊下,帳幔的后邊,兩個老人鉆在破爛布片的山里面,正如腐肉里的蛆蟲,又總在絮絮的低聲說些話。這老人們竊竊的密談,似乎攪起一種不安的事件似的,討厭的在寂靜中作響。

  有一回,房主婦來到綏惠略夫這里,是一個瘦削的老女人,長著一雙昏暗的,無光的眼睛。綏惠略夫給伊房租,伊將錢看了許多時,又伸出干枯的指頭來摸索。

  “瞎了……”伊用了悲哀的安靜說。后來綏惠略夫聽到,伊如何送錢給縫女看,以及那縫女發(fā)出銀一般清脆的高聲,也如一切聾人不知道別人容易聽到的一樣,回答說:

  “這對的,對的,瑪克希摩跋!”

  綏惠略夫這樣的坐了三小時,位置也一回沒有變換,只是他的手指卻愈動愈快了。他小心的莊重的大約有一個目的,領(lǐng)略著這一切毫無顏色的聲音,這就是沒有言語的窮乏與可憐的生活。

  于是他急忙站起身,穿上外套出去了。

  ?

  

  ?

  綏惠略夫立在工廠的院子里,從嵌著鐵格子的大窗口向機(jī)器房里窺看。

  那地方,在內(nèi)部,呼呼的軋軋的響。連著玻璃窗也微微的顫動。周圍的窗口雖然也的確向里面射進(jìn)許多光去,但在空院里,上面是又高又爽的自由的天,因此做成這印象,仿佛內(nèi)部是永久的昏暗所統(tǒng)轄了。人看見,鎖鏈怎樣的鬼物似的上上下下的爬,蓄力輪怎樣的風(fēng)潮一般,然而似乎不出聲的往來的飛,以及無窮的革帶只是向暗地里走去。一切都回旋,輾轉(zhuǎn),匆遽,只是幾于見不到人。間或在烏黑的冷光的怪物中間,看到一個蒼白的人臉,長著死尸一般眼睛,但即刻又消失在充滿著喧囂與搖動的昏暗里了。這可怕的喧囂似乎一刻一刻的強(qiáng)盛起來,但又只是一樣的沉重和單調(diào)。塵封的窗玻璃又使一切都成為失了聲色的東西,平坦而且灰白,宛然影在一個大電影的布幕上。

  緊靠著窗邊,在用了強(qiáng)直的敏捷而走動著的杠桿,圓輪,以及干棒的背景上,一個鋼鐵做的小小的精巧的希奇東西,用了沖擊的急速的運(yùn)動,挨著一個黃銅盤子極猛的旋轉(zhuǎn)著,從他鋒利的鐵牙齒里,落下金閃閃的細(xì)屑來。

  在那東西上面,搖動著一個彎曲的人脊梁;兩只污染的大手這邊那邊的動。

  這搖動又整齊又單調(diào),而且很惹眼的順著那小機(jī)器的運(yùn)動。

  便在這希奇東西上,注定了綏惠略夫的注意的眼光。正是像這樣的一個旋盤,在這后面,他曾經(jīng)滿抱了不能達(dá)到的希望,工作過來,在這后面,他一日復(fù)一日的,從早到晚,站立過五個長年了。只站著,無論是健康或是疾病,悲哀或是喜歡,被愛或是惱著他的精神牽引他去的那一個可怕的思想。

  倘使此時有誰看見綏惠略夫的眼睛,他就要對于那特別的表情覺得驚異:這已經(jīng)不像平常一樣,明亮而且冷峭了;里面卻閃出真實(shí)的柔和的悲哀,其間又極銳利的炎上了無可和解的鐵一般的憎惡。這時他的嘴唇也顫動了,但不知道,——是微笑呢,還是不出聲的對自己說些什么呢?

  他這樣的站了許多時,便突然換過方向,仿佛奉了號令似的,用了穩(wěn)實(shí)的腳步走去了。

  “帳房在那里呢?”他問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個工人說。

  “那邊。第二個門,”工人回答說,并且站住了?!皥竺??誰都不收了?!彼忠话胪橐话肟煲獾难a(bǔ)足了話而且微笑,同時在他菲薄的青嘴唇下,露出黑人一般白的又闊大又貧相的牙齒來。

  綏惠略夫正注視在他的臉上,似乎要說:“——早知道了……”他推開門,跨進(jìn)帳房里。里面已經(jīng)等候著十來個人,都坐在兩個高的白刷的窗底下。當(dāng)這明亮的背景之前,人只能看見黑影,在一個光滑的禿頭上,閃爍著青灰色的光點(diǎn),仿佛照著死人的頭顱。這些面目模糊的影子一時都轉(zhuǎn)向綏惠略夫了,但又便沉淪在照舊的堅忍的等候里。綏惠略夫挺直的站在門口。

  寂靜了許多時。通到內(nèi)面的門終于呀的開開了。一個肥胖短脖子的人匆匆的進(jìn)到帳房里。

  “尼珂頗羅夫(Nikophorov),懲罰簿!”他用了自負(fù)的軒昂的聲口命令說。

  書記便放下筆,向藍(lán)簿子堆里搜尋起來。這時平坦的影子們,當(dāng)這工頭進(jìn)來的時候,早經(jīng)站起了的,便從各方面移動過去,一時都圍住他。穿舊的上衣,有洞的小帽,骯臟的鞋,蒼白的臉帶著饑餓的眼睛和垂下的骨出的臂膊都出現(xiàn)在光亮里了。

  “工頭先生!”幾個枯燥的聲音一齊說。

  那胖子又莽撞又忿怒的從書記手里掣過簿子,向他們轉(zhuǎn)過臉去。

  “又來!”他發(fā)出不自然的高聲說,“外面貼著布告咧!喂!”

  “請你容許幾句稟告,”一個年老的人略略前進(jìn),想緩和這工頭的口風(fēng)。

  “還稟告什么!沒有工作——完了。沒有事……便是我們也就要停工。明白的很!”

  暫時之間眾人都沒有話,似乎攣縮起來了。但那老人又流著眼淚,吐出發(fā)抖的聲音說:

  “我們也知道……自然的,倘若沒有工作……那有這許多工作呢。可是支持不住了……我們餓死……但只要我們能夠向技師普斯多復(fù)多夫(Pustovojtov)說……這位先生前回應(yīng)許過我們,查查看的……可不……”

  他的發(fā)光的饑餓的眼睛充滿了求懇和憂慮,注視著工頭。

  “不行!”這人忽然暴怒起來,打斷了他的話。

  “菲陀爾·凱羅微支(Fjodor Karlovitsh)……”老人還是執(zhí)意的求懇,仿佛沒有聽到似的。

  “我對你們說過一百回了,”工頭發(fā)出很帶德國腔調(diào)的聲音說,這是先前所沒有聽到過的,但卻不很響:“技師管不著這些事!”

  “但是這位先生……”

  “這人現(xiàn)在并不在工廠里,”德國人遮住了他的話,轉(zhuǎn)過身去。

  “怎會呢,這位先生的馬車現(xiàn)停在門外哩……”一堆人里面的一個注意說。

  工頭忽然轉(zhuǎn)向這面;臉上現(xiàn)出陰忍的憤怒來。

  “那么……停著就是!這于你們更好咧!”他嘲笑的說,并且又向門走近一步去了。

  “菲陀爾·凱羅微支!”老人趕忙叫喊,又顯出一種舉動,仿佛要跟著他走去一般。

  德國人將眼光注在老人的臉上一剎時,說在他的臉上,或者不如說在禿頭上。

  “總之你……”他緩緩的快意似的說,“用不著到這里來。你算什么工人呢?”

  “菲陀爾·凱羅微支,”老人絕望的叫道:“你開恩罷……便是我……我卻也總是好好的做過的呵。”

  “早是這樣,現(xiàn)在也這樣,”工頭用了做作出來的安閑說,“已經(jīng)老了,兄弟,靜養(yǎng)的時候了……最好不要再來,無謂了!”

  他捏住了門的把手。

  “你開恩罷,我是……”

  然而房門合上了,老人的話只撞在黃色的類似嘲笑的墻壁上,返應(yīng)過來,老人站住,撐開了臂膊只向周圍看,仿佛他想說:

  “哪,好……這怎么辦呢?”

  忽而全班都胡亂蓋上帽子,向外走去。

  但他們又并不走散,卻像一群家畜似的,都頭向著里擠在門口,大約多數(shù)是再也沒有目的,教他能往那里走,只是無可措手的迷迷惑惑的惘惘的看他自己的腳,一個人點(diǎn)起一枝紙煙來,別人的眼光便都很留意的跟著他看。這揉損了的紙煙許久沒有吸成。

  “你不要正站在風(fēng)頭上,”一個人和氣的注意說。

  “唉……算了……”那吸煙的突然發(fā)喊,用了全力將紙煙向墻壁摔去,于是站著,似乎自己再不知道怎樣才是。

  “喂,怎么辦呢……我是三天沒有吃了……”一個蒼白顏色的少年喃喃的說,又無端的微笑,仿佛等候著對于這說了的滑稽降下喝采來。

  “第四天也沒得吃哩!”那一個想吸紙煙的,毫不為奇的回報說。

  這時從別的門口里,用著高雅的快步走出了一個絕頂金色頭發(fā)的紳士,一口翹起的茂密的胡須。他一出現(xiàn),一堆的工人就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動搖,他們神經(jīng)興奮的痙攣起來了,前走了兩三步重復(fù)站住,只有那老人拉下帽子,露出他的禿頭,技師的莊嚴(yán)的臉上便浮出淡淡的陰影來。他仿佛想要說話,但只是兩肩一聳,很氣忿的向上看,就怒吼道:

  “斯退方(Stefan)!這邊!又見鬼!……”

  帶子上有一個時表的胖馬夫便將馬帶到門口,技師匆忙敏捷的跳上馬車的踏臺,便坐在吱吱發(fā)響的皮墊上。深黃色的快馬只一竄,便走動了:明晃晃的鬃毛發(fā)著閃光,膠皮輪旋了一個軟軟的半圓,于是馬車就輕輕的出了工廠的大門。那車還在亮光下閃爍一回,便不見了。

  工人們也各各走散了。

  綏惠略夫走得最后。他兩手都插在衣袋里。動了身,將頭仰的很高,急急的向街的那邊走。

  在秋天的水一般清澄的日光里,這大都會比平常愈顯得污穢與寒冷。直如箭的潮濕的街道都罩在帶青的煙霧底下,一直那邊,是人,馬,房屋與路燈都融成一片渾濁的深藍(lán),像浮在空中一般,鬼怪似的閃著海軍部譙樓的細(xì)瘦的金色的尖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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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地窖子的飯店里,是綏惠略夫吃午餐的地方,喧嚷起來了,淡巴菰煙,汗和餅餌的蒸氣的混合物,團(tuán)成一種濃厚的黏氣,人們都宛然在煙瘴里面似的消沒在這中間。

  綏惠略夫坐在窗下,窗前是成串的人腿來來往往的走,他將肘彎豎在油透的桌布上,隨便看著鄰室,淡巴菰煙里正有一些黑影,圍住了搖擺的彈子臺在那里動搖??萘训氖?,大聲的笑和罵詈,都從那邊響亮過來。鄰近的桌旁坐著一伙快活的鞋工。他們里面的一人,是瘦削的少年長著一副很不自愛的相貌,耳朵上帶著耳環(huán)的,正在揶揄一個老實(shí)的農(nóng)夫,竭力的想湊別人的趣,農(nóng)夫卻將無思無慮的有趣的眼看著他的嘴唇。少年哄騙他,熱心的騙,愉快到咽唾,有時連自己也忍不住了,便非常得意的拍著膝蓋,回過來向大家說,聲音里滿帶著喜歡:

  “這可真是一個呆子呵,弟兄們!我沒有底的誑他,我沒有底的誑他呵,他都信了!……他實(shí)在都相信呢,弟兄們!”

  農(nóng)夫惶窘似的微笑,做一個撂開的手勢,轉(zhuǎn)過臉去了,但那帶耳環(huán)的少年又將胸脯靠著桌子,大張了嘴,重新得意洋洋的說起來:

  “起初,我住在班沙(Pensa)的時候……”

  農(nóng)夫一悚,便又伸出脖子來,將眼光極馴良的移在說話的人的唇上。

  店門不絕的開合,同時也不絕的加添了新客和煙霧,那些詛罵的聲音,從外面來的,從扶梯那邊來的都已經(jīng)可以聽到了。

  黃昏只是深,煙霧只是密,低的頂篷底下的喧囂是沉重的塞著。喧囂,臭味,煙氣,人和詛罵都糾結(jié)成了大山壓著一般的污穢的一團(tuán),人早不能從中一一分清了。

  在綏惠略夫坐定的這桌子旁邊,不一刻就坐下一個瘦的長脖頸的人來,生得一副極暗色極緊張的臉。他外觀始終是非常之興奮。他忽而將頭支在手上,忽而遍看周圍或者連全身都向各處旋轉(zhuǎn)過去,又在所有的衣袋里摸索,但尋不出什么東西來。他幾次的看著綏惠略夫似乎想說話,然而沒有敢,綏惠略夫早覺得了,卻只是冷冷的看,并不招呼他。終于,當(dāng)那帶耳環(huán)的少年用了特別的奇警的想頭,引工人們發(fā)出雷一般哄笑以及使那輕信的農(nóng)夫陷入沒法的窘?jīng)r的時候,這長頸子的人便轉(zhuǎn)向綏惠略夫,拘謹(jǐn)?shù)奈⑿χ改巧倌暾f:

  “這大約也是游行者罷!”

  “是的……”綏惠略夫不甚愿意似的回答說。

  長頸子的轉(zhuǎn)過身來,仿佛就只是等著這一點(diǎn),便正對了綏惠略夫,并且?guī)е环N相貌,像要落在水里似的,說:

  “朋友,你也是我輩中的,是……一個工人?”

  “是的,”綏惠略夫依然極短的答。

  長頸的人全身痙竦起來了。

  “你聽呵,我想請求你……我才三天呢,自從我到這都會以來……你可知道,我怎樣可以尋點(diǎn)事做呢……我是鐵匠……怎樣?”

  他的眼睛懇求的看定綏惠略夫,他的臉仍舊留著先前一樣的緊張模樣。

  綏惠略夫沉默了一會。

  “我不知道,”他對答說:“我自己也沒有事做,尋不出工作……市面蕭條。這都會里現(xiàn)有一兩萬無業(yè)的人哩……”

  緊張著臉的人注視綏惠略夫,半開著他的嘴。于是他的臉變化了,漸漸蒼白起來,癱瘓起來,忽地現(xiàn)出純樸的無法的絕望的表情了。他將脊梁靠在椅背上,沒有希望的攤一攤手。

  “你怎么到這里來?”綏惠略夫突然發(fā)出質(zhì)問,幾乎是生氣了?!澳憔箾]有先想到,這里都正在餓倒么?你還是在原地方好?!?/span>

  這人又將手一攤。

  “這不行……上了黑簿子我才停了工作的……我在那里還做什么呢?”

  “什么緣故?”綏惠略夫毫不介意的問。

  “這樣的。同盟罷工了。我是被伙伴選出的代表……那時倒也沒有敢照規(guī)則辦,現(xiàn)在可是,到了平靜之后,他們卻又想起來了。哪,——出去!”

  “你在那里做工呢?”

  “在礦山里……當(dāng)一個鐵匠?!?/span>

  “你不是代表么?……那么,你的伙伴怎不為你號召呢?”

  綏惠略夫用了非常特別的峻烈的聲音追問著,但一面又注意的向旁邊傾聽那帶耳環(huán)的少年的新誑語。

  鐵匠詫異似的看著綏惠略夫。

  “號召能有什么用呢!……開到了三連的兵,又架起一臺機(jī)關(guān)槍……這就完了!”

  “你預(yù)先沒有料到,這事會這樣的收場么?……”

  “這是……我們就期望著將來……暫時的事我自然也料到?!?/span>

  “那么你又何以合在一起呢?”

  “這是……——怎的——何以么?伙伴推舉了我……”

  “你用不著承認(rèn),”綏惠略夫回答說,那冷淡的眼光卻愈加向著旁邊。

  “唔,那算什么!……倘使大家做起來,那就怎樣呢?”

  “但大家不是都給機(jī)關(guān)槍鎮(zhèn)住了么?”

  “這又該作別論的……送死,——沒有這么簡單。人們都有家眷,女人,孩子?!?/span>

  “你沒有結(jié)婚罷?”

  鐵匠一聳,低下眼光去,摸著前額低聲回答說:

  “有母親……”

  他便住了口,向屋角里看;他此刻大約也正聽那帶耳環(huán)的輕薄少年了:

  “于是技師想要將他的女兒給我做老婆,我可是謝絕了?!?/span>

  “這為什么緣 故呢?”農(nóng)夫同情的問,但已經(jīng)有些疑心,又將好奇的眼光注在少年的唇上。

  “就為這個,我的愛,就為了我是工人,是下等人,伊是闊人哪。自然,我也喜歡伊的,——很喜歡,——可是這樣,終于沒有要。辭行的時候,伊自己送給我香賓酒,還說:‘我非常尊敬你,耶里賽爾·伊凡尼支(Jelisar Ivanitsh),要永遠(yuǎn)掛念你哩。’哪,于是……伊送我一個金戒指……再好沒有的?!?/span>

  “后來?”農(nóng)夫愈加湊近身子去。

  “唔,還有什么呢?這戒指我現(xiàn)在還在,……五個盧布押在質(zhì)庫里了。我現(xiàn)在恰巧精光,將來我總要贖出他,帶上他……這該的,——何消說得,是一個表記哩!”

  “講些什么給你們罷,孩子們!”少年忽然轉(zhuǎn)了向,完全變換了聲音對別的旁聽的人說,“我在班沙,在一個英國人的工廠里做工,招牌是摩理思?兄弟。這才像樣呢,弟兄們!沒有罰,害病不扣錢,工人們住的是石造房子帶家具……唔,簡直是,我好象進(jìn)了天國了……這老英國人自己是,對人總是稱您,總是拉手,簡直一個朋友……不像我們這里似的,不的,這可以說,將人的生活給了工人了,而且……”

  “哪,胡說夠了,”農(nóng)夫忽然發(fā)了怒,一擺手做出一個醒悟的手勢。“只亂談,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什么……我笨驢,還聽著……”

  “有上帝在,這是真的!”少年用了誠實(shí)的確信立誓說。

  “唉,你——你!”農(nóng)夫愈加氣忿了?!罢f大話?!?,鬼!”

  他憤憤的起立,走到屋角,被侮似的獨(dú)自絮叨著,在那里捏一枝紙煙。

  鐵匠極速的向綏惠略夫彎過身來,對他低聲說:

  “是六月里離的家……恐怕老年人已經(jīng)餓死了……”他的黑色的臉痙攣起來了?!笆堑?,如果一定,尋不到工作,還有什么別的呢……從橋上到水里……”他將肘彎豎在桌上,手指都埋在蓬松的頭發(fā)中間。

  “呆氣。”

  “別的還有什么呢?”鐵匠暫時抬起頭。“餓死么,怎樣?”

  綏惠略夫平靜的惡意的微笑。

  “人說,淹死的死最是怕人。倒斃在饑餓里也許較好罷……”

  鐵匠在黑臉上睜著眼睛,向綏惠略夫只是疑問的看。

  “你投下水里去,會有什么表示出來呢?……減少一個饑餓的人,他們倒反好……”

  “那怎么樣呢?”

  “你還是尋工作去,如果你不能翻出更好的事來?!苯椈萋苑蛲崎_說。鐵匠現(xiàn)出了絕望的神情。

  “我尋了六個月了……什么地方都不肯收,因?yàn)槲沂且粋€‘關(guān)系政治的’!……在火房子里過夜,時常整三天沒有食吃……即使我現(xiàn)在真得到工作,我也怕再沒有力氣了。前天我去募化,我已經(jīng)到了這地步了?!?/span>

  “什么?”

  “這很明白……討飯,沒有別的……走過了一個太太,我就求乞了……”

  “伊給了甚么呢?”

  “沒有。說,伊沒有零碎錢……”

  綏惠略夫?qū)⑹謹(jǐn)R在桌上,又用指頭敲打起來了。鐵匠又熱心又失望的看著這旋轉(zhuǎn)的神經(jīng)性的運(yùn)動。周圍是哄笑,喧嚷與詛咒,彈子房里響著彈子相撞的鈍聲,有一個,確是打壞了,發(fā)出一種聲音,像汽車走在遠(yuǎn)地里似的,在臺布面上滾。帶耳環(huán)的少年也移到彈子房里去了,人從那邊聽到他得意的聲音。窗下也照舊,人腿往來的走。人覺得,在這窗邊故意來往的,只是同一的這些人:過去仍復(fù)回來,在房角后站立一會,于是又跑過去了。

  “就是了,但你為了這故事至少也贏得一點(diǎn)東西罷?”綏惠略夫問。

  “確的!”鐵匠大聲說。

  在他的黑的失望的臉上,顯出一副閃電的變化來:眼睛發(fā)了光,昂起頭,先前的緊張的表情,漲滿在瘦長的全身的姿態(tài)上了。

  “我們是,你知道,在礦山做事的。那委實(shí)是毫無智識的群眾呵。固然也沒有別的法。整日里,從早晨五點(diǎn)到晚上八點(diǎn)都在地底下的。夜間跑到屋子里,吃,睡……到四點(diǎn)鐘又早吹著起床的叫子了?;覊m,潮濕,傷風(fēng),又常常是爆發(fā)……我們的礦里爆發(fā)過兩回:一回死了十八個人,又一回是二百八十二個……監(jiān)獄里面似的生活……倘將一個礦工送往西伯利亞去,他要覺得那邊好到百倍哩!不消說得,這些人們也是胡涂而且麻木要到絕頂。只有在我們這板棚的工人——有教育的——是一個有智識的團(tuán)體。一切都有組織。我們也是開首的唯一的主動的人……這不是容易的事呵。角角落落都有偵探。極微末的小事也都報給技師;伊凡諾夫(Ivanov),彼得羅夫(Petrov)以及別的某人,全都相信不得。這之后,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就——開除了……鼓動是非常之難……但我們終于在我們的板棚里活動了?!?/span>

  鐵匠很有精神的軒昂的微笑。

  人就可以領(lǐng)會了,他在這所謂“活動”上費(fèi)去了多少人間以上的勞力,當(dāng)他才能目睹那第一次成功的時候,他經(jīng)歷了多少的危難,苦痛和憂愁。

  綏惠略夫留心的看他。

  “我們都爭到了;規(guī)定了工人的代理法,集合權(quán),居住問題,改良了病院,趕走了老耄的醫(yī)生……那是一匹畜生……我們設(shè)起圖書館來,將我輩中的一個放在里面。”

  “因此槍斃了許多人罷?”綏惠略夫外觀上很漠然的插口說。

  “不,那時倒也通過去了……兵是在的,但人還沒有教開槍。那時還有些懼憚呢……到后來,總是……”

  鐵匠做一個失望的手勢,軒昂的表情漸漸從他瘦的黑臉上消去了。

  “照例的,黑百人團(tuán)進(jìn)來了……起了分裂了,于是監(jiān)督這邊,一覺察到一切全都分崩,便立刻利用了這機(jī)會放手做……我們的代表們都逐出了委員部,他們的位置上都擺上黑百人團(tuán)和工頭,委員部的同人下了獄,圖書館解散了……”

  “他們卻只是靜靜的瞪著眼看么?”

  “我們當(dāng)代表的幾乎全下了獄?!?/span>

  “不是說代表,是工人們自己……你們所運(yùn)動起來的那些人?”

  “哦……我先前說過,坑口前面架起了機(jī)關(guān)槍?!?/span>

  “阿。是的……機(jī)關(guān)槍……”綏惠略夫用模胡的表情拖長了他的聲音。

  鐵匠沉默了一會;他的臉更加痙攣了。

  “你知道……他們怎么做,只有上帝明白罷了,什么都做出來,皮鞭,槍斃,強(qiáng)奸女人……最苦的是委員部的同人……我還算好,因?yàn)槲沂菤w在第一批里拘留起來的……別人被捕便不是這樣了……我們的圖書管理員被一個可薩克兵系在馬鞍上,飛跑著獵進(jìn)城去,兩條臂膊是反綁的,倘他站住,他的臂膊便要扭斷。他跌在泥淖里,又在地面上拖……后面又馳著一個別的可薩克兵,用矛盡刺,逼他走!這豺狼!……許多人哭了,見他這模樣的時候……”

  “哦,原來,哭了!”綏惠略夫復(fù)述的說。

  在他冰冷的聲音里,響出一種獰猛的無可調(diào)和的輕蔑來。他的臉雖然照常一般平穩(wěn),他的指頭敲著桌面卻愈快了。

  鐵匠分明省悟了,因?yàn)樗难劬Πl(fā)了光。

  “是的,哭了……而且還要哭下去……但在眼淚里是混著血的?!?/span>

  他擎起手來,將黑的手指一旋轉(zhuǎn)。他的臉全都痙攣,似乎他的精神在陰慘的激昂里緊張起來了。

  綏惠略夫冷冷的微笑。

  “你們將你們的血淚估得太賤了?!彼p蔑的撂開說。

  “無論貴呢賤呢,報仇是不會干休的!”鐵匠用了巖石一般的,幾乎發(fā)狂似的確信回答說。

  “這不會干休么?……什么時候呢?……倘若你們餓的倒斃了?”

  鐵匠吃驚的看著綏惠略夫的眼,在生著一對閃閃的空想的眼睛的,瘦損的黑臉上,現(xiàn)出劇烈的交戰(zhàn)的痕跡來。不少時候,他們眼對眼的看。綏惠略夫沒有動。鐵匠低下眼去,他的瘦長身子松懈了,將頭支在手上,執(zhí)意的答道:

  “且即使……在比較上我的生命也有什么價值呢……”

  “不,沒有價值!”綏惠略夫苛刻的截住了話,立起身來。

  鐵匠急忙抬頭,還想說些話,但又便低下去了。

  “哈,這成了醉死鬼了!”有人在旁邊的桌上叫喚說,又噴出酩酊的粗獷的笑聲。

  綏惠略夫立了片時,沉思著,動著嘴唇,然而沒有說,只是微微的苦笑,高仰著頭走出門外去了。

  黑鐵匠沒有抬起臉來。

  ?

  

  ?

  廣的,直的眼界徑展開去,寒冷的天空罩在上頭,一直到蔚藍(lán)的遠(yuǎn)地里,眼力所到的處所,只見得黮暗的斑斕的潑剌的人山忙著前進(jìn),聚集,擁擠和相撞,被馬車的無盡的長列與市街電車的鐵道截作兩堆,沒有一刻顯得他們的增多或是減少。

  房屋都華美,商品展覽窗是寬大而且有光,市街電車的柱子與街燈都又淡雅又優(yōu)美。便是這天空底下的空氣與日光也顯得格外澄明。呼吸比在空地里更覺得輕快,血液也活潑潑地在脈管里奔流。

  在綏惠略夫的前面,后面以及兩旁,滿塞著無窮的人鏈子帶著很活潑的,正過佳節(jié)似的相貌。各方面都發(fā)出笑聲,語聲,絲綢摩擦聲,而在所有糾結(jié)起來的喧囂上面,又浮出了街道電車的鈴號,與軟軟的,忽而水波似的軒舉了,卻又低下去的馬車的輪聲。

  綏惠略夫?qū)⑹致裨谝麓?,高仰了他的頭。

  他面前踱著一個胖大的紳士,斜戴了帽子,玫瑰色的折疊的頸子上,橫著柔軟的保養(yǎng)得法的皺襞。他的步調(diào)又穩(wěn)當(dāng)又輕捷,帶著棕色手套的手里揮著一枝散步的手杖。

  擺在短短的玫瑰頸子上的頭顱毫無顧忌的向各處回旋,看到女人便尤其興會淋漓的賞鑒。大約是,他該是剛才吃過午餐,于是來吸些新鮮空氣,使他滿足的興味更加得到愉快,并且飽看標(biāo)致女人的臉,借此扒搔他因?yàn)槌燥埗d奮的神經(jīng)。

  綏惠略夫許多時沒有覺到他,但那玫瑰頸子執(zhí)意的擺在他眼前而且那享福的脖子的皺紋又只是每一步懶懶的顫動。于是他的沉重的嚴(yán)酷的眼光終于釘住他了。

  綏惠略夫的眼光里,忽然現(xiàn)出一種嚴(yán)重的冥頑的思想來;他在這頸子的后面走。一群女人遮了綏惠略夫的路,他雖然全是機(jī)械的,卻急忙閃開,撞了一個軍官,但仍然走,也不理會那大聲的罵著“昏東西”,只是跟定了玫瑰色的頸子,緩緩的,固執(zhí)的,不舍的。

  在他明亮的眼睛里,異樣的險惡的表情愈加緊張起來了;一種決不寬容的力,透徹到極分明的橫在中間了。

  倘使玫瑰頸子的胖紳士回過臉來,看見這冰冷的眼光,料他便要鉆進(jìn)人叢,擠在他們活的堆子里,并且絕望的現(xiàn)出苦相呼救了。

  綏惠略夫的思想用了發(fā)狂一般的速度在熾熱的腦里回旋,愈回旋范圍便愈狹隘了,終于將非常沉重的憤怒集中在玫瑰色的頸子上,有如百磅巨石壓著人的頭顱。設(shè)若有人,想用言語說出這思想的核子來,便該是這意思:

  “——你走……走罷!……但你要曉得,如果有怎么一個幸福者,飽滿者,在我面前走,我說:他這飽滿,這幸福,這活著,就只因?yàn)槲以蕼?zhǔn)!……這瞬間我也許計算,那就只給你再有二秒,一秒,半秒鐘的活……各人都有生存的神圣權(quán)利這種可憐的話柄,在我面前現(xiàn)在早不能成立了!我便是你的生命的主人!……誰也不知道這日子和時刻,其時我的忍耐達(dá)了極點(diǎn),于是我來,為的是要將你們?nèi)?,凡有在你們一生中壓制我們,從我們搶去了美和愛和太陽,將我們咒禁在永遠(yuǎn)一無慰藉的勞動奴隸里的這些人,全都處治!我也許正在你這里要拒絕了生活和享受的允準(zhǔn)……我伸出手來——從你的玫瑰色的頭顱里便迸出鮮血和腦漿,撲通的倒在馬路上!……我便是我的靈魂的唯一的法官與執(zhí)行者……各個人的生命都在我的權(quán)力底下,我能將他摔在塵土與泥淖里,我要做就做!……你要曉得,并且說給全世界!……這是我的話?!?/span>

  可怖的暴怒抓住了綏惠略夫,一剎時一切東西在他眼里都消失了,只剩下玫瑰色的人頸子像發(fā)光的一點(diǎn)模樣,固執(zhí)的在白茫茫的朦朧中間;——在衣袋里,痙攣的手指緊緊抓著的,是冰冷的手槍柄的感覺,相對的是玫瑰色的活動的一點(diǎn)?!?/span>

  紳士只在前面走,揮著手杖;挺拔的雪白的衣領(lǐng)上,天真爛熳的抖著玫瑰色的皺紋。

  綏惠略夫跨上一個急步,勃然的昂了頭,似乎要向空中發(fā)出狂暴的憤怒與復(fù)仇的叫喊。……

  但他同時又忽然站住了。

  從他菲薄的緊閉的嘴唇里,泄出奇妙的微笑來,他的手指展開了,突然轉(zhuǎn)了向,他往回走了。

  輕浮的斜戴的帽底下有著玫瑰色頸子的紳士,揮動手杖,從帽檐下偷看著標(biāo)致的女人,還是走,不一會便消失在喧嚷匆忙的人叢的中間。

  綏惠略夫斜走過街道,這時幾乎要撞到市街電車的車輪底下去了,自己卻并沒有覺得,就沉沒在一條冷靜的小巷中,是通到他空虛的屋子的道路,仿佛一個兇險的影子似的,從昏暗里出現(xiàn),又在昏暗里消滅了。他的眼睛是照常的平靜和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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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樓梯上已經(jīng)聽到絕望的女人的叫聲,當(dāng)綏惠略夫經(jīng)過昏暗的廊下時候,看見一間房子開著門,在這房里他早晨就聽得孩子啼哭了。他雖然過的快,卻已瞥見了臥床和箱櫳,上面積著一堆破衣服;半裸體的兩個小孩并坐在床沿上,懸空掛著腿而且現(xiàn)出吃驚的神情;一個七歲左右的女孩兒靠著桌子,一個高大的瘦女人用雙手將紛亂稀疏的頭發(fā)從臉上分撥開來。

  “我們怎么辦才好呢?你可曾想過沒有,你這呆子,你這零落的!”伊絕望的榨開喉嚨的喊。

  綏惠略夫并不遲留,便進(jìn)了自己的住房,脫去外套,坐在床沿上。他留心聽著。

  那女人仍舊大叫,伊的病的悲痛的叫聲響徹了全家,極像一個將要淹死的人的求救。伊雖然詛咒,罵詈,責(zé)備,但其間并不夾著一些特別的憎惡。這只是絕頂?shù)臒o法的絕望的悲鳴。

  “我們帶了孩子那里去呢?路上去么?求乞么?還是我賣了自己,對咧,給你的孩子們買面包呢?你怎么不開口?……你怎么想來?……我們現(xiàn)在到那里去呢?”

  伊的聲調(diào)愈喊愈高,肺癆的吹笛似的可怕的聲音,也凄然的迸出了。

  “唉唉,他們什么不說呢!……這革命黨!……反抗起來!……你有什么權(quán)利,竟反抗起來,如果你只靠著同情才得保??!……你本來是什么?勝過你的人尚且忍耐著過活……不能忍耐么?即使有人唾了你的臉,你也該默著……你要記得。你有五張挨餓的嘴坐在家里呵!我懇求你,這高尚。你能怎樣高尚呢,你這乞丐!你該要的是面包不是高尚……真的,你看,一個教員對著長官不總是低頭么!……呆子,蠢物,零落的!”

  女人的聲音斷續(xù)而且喘鳴了,直至發(fā)出苦惱的內(nèi)臟迸裂般的咳嗽來。伊喉噎,嘶嗄,咳唾,并且完全氣厥,伊仿佛為死所苦的狗子似的呻吟。

  “瑪申加(Mashenka),你應(yīng)該畏憚上帝,”一個可憐的挫折的聲音才能聽到的喃喃的說,而對于這無端的辱罵,溫和的無法的意識的與絕望的眼淚,也一并響在中間?!啊覍?shí)在沒有別法了……我是一個人呵,不是一條狗……”

  女人噴出尖利的笑來。

  “你是怎么的一個人呵!……你正是一條狗!你將小狗散在世界上了,就應(yīng)該緘默一點(diǎn)忍耐一點(diǎn),……倘你是人,我們就不會住在這洞里,而且三天只吃一頓了……我也用不著赤了腳滿處跑,洗別人的破爛布了!人……你模樣倒是的!你和你的人真該詛咒呵!……我們餓了一年半了,待到我用我的眼淚求到一個位置,在別人腳跟下纏繞著走,像一個乞婆!……你先前實(shí)在顯了你的義勇了……救了俄國了……因此自己就要倒斃在饑餓的圈里了!……看這偉人罷!……呵,上帝呵,我初次見你的日子,該得詛咒呵!……廢物!”

  “瑪申加,畏憚上帝罷!”從伊的暴躁的叫喚里,發(fā)出一個絕望的男子的聲音?!澳菚r我還有別的法子么?大家都去……大家都指望……我想到,這……”

  “你正應(yīng)該想到!應(yīng)該!……別人許沒有肚餓的人口背在他們的脊梁上……你有什么權(quán)利,為了別人去冒險呢?你可曾問過我們?你可曾問過孩子們,他們可愿意為了你的俄國去餓死么?你問了他們沒有?……”

  “這是我意料不到的……我也確切像眾人一樣,愿意一個更好的生活……為你們,為你……”

  “更好的生活!”女人完全歇斯迭里狀態(tài)的大叫起來,“你還有什么夢見更好的生活的權(quán)利呢。你已經(jīng)不能更壞了,我們就要到村子里去乞食了!我呢……我又肺病……”

  暴發(fā)的,裂帛似的咳嗽噎住了伊的訴說。一兩分間,人只能聽到喘鳴,于是伊用了極可憐的氣厥的低音說,但在全家都可以聽得分明。

  “你看……我就要死了……”

  “瑪申加!”男人發(fā)喊說,而在他微弱的叫喚里,含著無限的末路的悲哀,悔,愛,連綏惠略夫百不介意的臉也抽成痙攣的苦相了。

  “什么瑪申加!”女人得勝似的,用了不幸的人的苛酷,叫喊,說:“你得早一點(diǎn)叫‘瑪申加’!……我現(xiàn)在是怎么一個瑪申加了,——我是死尸了……你懂么,一個死尸!……”

  “娘!”忽然有孩子的聲音說?!安灰@么說,娘!”

  “可不要哭呵……體上帝的意思!”男人叫喊說?!霸趺戳恕趺础趺础覅s不能……人對著我……當(dāng)面說:畜生,呆子——怎——不要哭了……體上帝的意思算了罷!……我……我上吊罷了……這要比……”

  “哈,上吊!”女人非常明了,幾乎冷靜的說:“你上吊,我們該怎么呢?……我是上吊不成……你上吊,這里的都餓到倒斃么?理蘇契加(Lisotshika)站到納夫斯奇(Nevskij)路上去,怎樣?……好,你上吊罷,你上吊罷!但你要知道,便是套在圈索上時,我也還要詛咒你!……”

  一種希罕的鈍實(shí)的聲響,像頭顱打在壁上似的,傳到綏惠略夫的耳中。

  “算了,算了罷!”女人急切的叫喊,徑奔向他?!八懔?,算了,略沙(Liosha)!……”

  斷續(xù)的,聽得痙攣的掙扎聲音,一把椅子倒下了。男人喘著氣,在叫喊與喘息之間,透出人腦殼撞著墻壁的激烈沉實(shí)的聲響。

  “略沙,略申加(Lioshenka),算了罷,算了!”女人尖利的叫,人陡然聽到一種新的鈍音,像頭顱正磕在軟的東西上。大約伊將手襯在伊男人的頭和墻壁中間了,以致他在他歇斯迭里的發(fā)作狀態(tài)中,便撞在伊這里。

  孩子們突然啼哭起來了。最先大概是最大的女孩子,接著便是兩個孩子一齊哭,那掛著腳坐在床沿上的。

  “略沙,略申加!……”女人發(fā)熱似的喃喃說:“罷了,罷了……饒恕我……罷了!……好,沒有事,……什么事都沒有……我們看看就是……自然的……你那有別的法子呢,人太欺侮了你……略申加!……”

  伊訴苦似的斷續(xù)的嗚咽起來了。

  綏惠略夫向那邊伸長了頸子;在他蒼白色的臉上,現(xiàn)出悲痛的痙攣來。

  那里是寂靜了。人只還聽得,有誰正在無助的悲戚的唏噓,但又分別不清,是大人或是孩子。

  黃昏到了,在他青蒼的,飄飄的掛在空中的蛛網(wǎng)一般的微光里,這唏噓更顯得當(dāng)不住的迫壓與傷心。

  于是連這也沉靜了。

  在長廊下,帳幔后面又聽到夾著咳嗽的交談的低語,兩個細(xì)小的聲音,時時間斷,仿佛怕誰暗地里聽得似的,竊竊的說,一半驚懼,一半消沉,其中綏惠略夫僅能懂得是:“不肯低頭么,嚇?……對著官員放肆了……官員說這人是呆子……嚇?……人就不能卑下些?……沒有卑下……嚇?……說呵,對著官員……胡鬧……對著他的恩人……嚇?”

  綏惠略夫的指頭在膝蓋上愈打愈快了。門口響起尖利的鈴聲。老人們寂靜了。沒有人去開門。鈴又發(fā)了響。人聽得帳幔后面熱心的低語著,這人催促那人,那人又不肯。門鈴第三次發(fā)響了。

  于是帳幔這邊,有搖擺的腳步聲從廊下拖曳過去。

  “怎么沒有人開門?都睡了么,怎的?”剛開門,亞拉藉夫便問。

  他大踏步走過廊下,開了他住房的門,用愉快的溫和的喉音叫道:

  “瑪克希摩跋!……給我撒摩跋爾,好么?”

  這很異樣,在這迫塞的苦悶的沉默里,聽到這樂天的聲音。他沒有得到一句回答。亞拉藉夫?qū)㈩^伸出廊下去。大聲說:

  “伊凡·菲陀舍支(Ivan Fedossjetsh),瑪克希摩跋沒有在家么?”

  一個恭敬的黏滯的聲音從帳幔后面答應(yīng)出來:

  “瑪克希摩跋出去一會,舍爾該·伊凡諾微支,同阿爾迦·伊凡諾夫那(Olga Ivanovna)到教堂里去了。”

  “哦 ,”亞拉藉夫沉思的說,“那你可否替我,伊凡·菲陀舍支,安排起撒摩跋爾來呢?”

  “就來,”老人非常順從的答應(yīng),赤了腳拖著橡皮鞋,曳到廚下去了。

  亞拉藉夫自己唱著些什么,打一個呵欠,便來敲綏惠略夫的門。

  “鄰人,你在家么?”他大聲問。他大概有些倦怠,要同誰說些閑話了。

  綏惠略夫沉默著。

  亞拉藉夫等候一會,便又高聲欠伸,并且攤開了紙片。寂靜了許多時。在廚房里,聽得撒摩跋爾管子的馬口鐵顫動聲響,以及水的煮沸的聲音;隨后便嗅到了燃燒的木片的氣息。

  其時老婆子也從帳幔背后爬出,怕敢似的望著教員這房間。那邊是無聲的,沉重的絕望流布開來,彌漫了全宅。亞拉藉夫大約也稍稍覺著這情形了;因?yàn)樗麜r時不安的轉(zhuǎn)動,立起了許多回,而且似乎嘆息。有東西貫通了空氣,壓住一切了。老婆子爬進(jìn)廚下,茶杯便格格的響,隨將茶具搬到亞拉藉夫的房里。

  “怎么要你勞駕呢,瑪利亞·菲陀舍夫那(Marja Fedossjevna)?”亞拉藉夫溫和的但又懶懶的說。

  “這算什么,舍爾該·伊凡諾微支,我甚么時候都可以給你當(dāng)差,這那里是你自己該做的事呢,”婆子急急回話,略帶些唱歌的口吻。伊站在門口,用了細(xì)小的諂媚的眼光只看著亞拉藉夫。

  “有什么事了?”亞拉藉夫問,他已經(jīng)悟到,伊想有什么話說了;他又大聲的欠伸一回。

  老婆子立刻走近,才能聽出的絮絮說。

  “我們的教員被人撤了差使了……”

  伊惴惴的說,但同時很帶幾分喜歡。說出之后,又惶恐似的向亞拉藉夫只是看。

  “你說什么!這甚么緣故呢?”亞拉藉夫非常關(guān)心的問。

  老婆子更加走近:

  “對上司胡鬧了……上司就只是說了一兩句話,他們卻——并不卑下些,反而胡鬧了……”

  “唉……可惜!”亞拉藉夫憤懣的說。“他們現(xiàn)在怎么辦呢?他們實(shí)在是全無所有,——全然!”

  “對咧,舍爾該·伊凡諾微支,窮到精光!”伊大得意似的點(diǎn)著老的打皺的小頭。

  “昨日瑪克希摩跋才告訴我,他們兩個月沒有付伊房租了……”亞拉藉夫沉思著說。

  “不付房租,不付……”

  “一件壞事情!”亞拉藉夫嘆息?!巴耆杲Y(jié)了?!?/span>

  “已經(jīng)完結(jié)了,舍爾該·伊凡諾微支,已經(jīng)完結(jié)了……怎會不完結(jié)……他應(yīng)該豫先想想,安靜些,人也許饒恕他了……上帝要這樣……他們卻是……高傲;還要說——我們是高尚的……這就滾出了……他該彎腰才對呢……”

  “如果被人正沖著臉辱罵了,他怎能彎腰呵,”亞拉藉夫一面想著些事,一面憤憤的說。

  “阿呀小爹!小百姓……什么叫侮辱……應(yīng)該打熬的。百事便好……百事便都照?!@卻不行……”

  “人也不能百事都忍耐呵……”

  “能的,小爹,永久能的……小百姓應(yīng)該都忍耐。我是,年青時候,在亞拉克洵(Araksin)伯爵家里做一個使女……亞拉克洵伯爵你一定知道罷?”

  “惡鬼知道他!”

  老婆子大吃一驚;伊仿佛受了侮辱了。

  “怎么惡鬼……伯爵自己是在元老院的,單是房子,他在墨斯科和畢臺爾就有一兩……”

  “哦,就是了……以后怎樣呢?下去?”

  “喏,慈善的大小姐這里一只手鐲不見了……便疑心在我身上。伯爵動了氣,他們有一種脾氣,是性急的,他們便在我臉上打了三個嘴巴,斷掉了兩枚牙齒……倘是別人呢,大約就要去告狀了,我卻打熬著,——你想是怎么的呢,舍爾該·伊凡諾微支?那手鐲卻是弟大人,尼古拉·伊革那諦微支(Nikolai Ignatjevitsh)伯爵拿去了……非常之好逛,拿了鐲子去了。待到事情全都明白,伯爵便親自給我一百盧布?!?/span>

  老婆子愉快到幾乎喉噎,而且在伊完全打皺的臉上溢出得勝的微笑來。

  “倘使我那時不打熬,我就得不到伯爵的賞了……見證除了伊凡·菲陀舍支,他那時在他們那里做仆役,沒有別的人。伊凡·菲陀舍支又是對于伯爵不能說什么……”

  “怎么不能呢?”亞拉藉夫憤然的問說。

  “但是我想,怎能對著伯爵?……”

  “哪,你曾說,他是你的未婚夫呵?”

  “唔,怎么呢,未婚夫?……”老婆子非常驚愕了?!八俏业奈椿榉?,但對了那樣的貴人去出頭,那里行呢?他不過一個小的。我想,最好,——我打熬著?!髞怼€是我不錯……”

  “呸!”亞拉藉夫氣忿忿的唾棄著,轉(zhuǎn)過身子去了。

  老婆子只是惶恐的向他看,從伊的小眼睛里,立刻涌出恐怖的眼淚來。

  其時老人正從房門口側(cè)著身子,將撒摩跋爾搬到房里。他將這安在桌上,擔(dān)心的向他女人這邊看,又看了背坐的亞拉藉夫,便去拉他女人的袖口。

  老婆子吃驚的回看他。兩人的態(tài)度都顯出十分恭順的表情,一前一后的躄出廊下,不一會他們的斷續(xù)的慌忙的絮語便又從帳幔后面發(fā)作了。

  亞拉藉夫斟上茶,正在坐下要喝的時候,廊下便起了鈴聲。

  一個男人聲音簡短的問道,“亞拉藉夫在家么?”

  出去開門的老人,趕忙答應(yīng)說,“在家,先生,請……”

  一陣風(fēng)暴似的腳步響聲,便敲亞拉藉夫的門。

  “進(jìn)來?!眮喞宸虼舐曊f。

  房里面走進(jìn)一個短小的黑的小男人,老鷹臉帶著一副圓的眼鏡,很顯得怕人。

  “阿!”亞拉藉夫引長了聲音說,從他的語氣里,便聽出他對于這訪問不甚歡迎,多半?yún)s是困窘。

  “好日子?!?/span>

  “好日子……你要茶么?”

  “什么茶,——鬼才要!”小男人不大喜歡的說。

  他極謹(jǐn)慎的脫下外套,摸出一個用紙張包的極密又用線索捆著的物件來。

  “怎么這個?”亞拉藉夫怏怏的問道。

  小男人將物件在桌上放得平穩(wěn),四面都用書籍小心圍住了,使他不會掉在地面上。亞拉藉夫擔(dān)心的看著。

  “很簡單,……他們幾乎拿住我的領(lǐng)子了……費(fèi)盡力量才跑脫的。鬼肯給這類東西尋一處地方!我拿到你這里來了,你懂么……還有這件……”他極速的伸手到衣袋里,扯出一個包裹來,也放在桌子上?!懊魈煸绯课胰∪ァ?/span>

  亞拉藉夫不開口。

  “看來這紳士是涵容不住似的!”小男人用隨便的卻又帶些輕蔑的口吻說?!斑@一點(diǎn)小惠你也確可以做罷。你目下正安全哩。”

  亞拉藉夫站起身,臉上現(xiàn)出了交戰(zhàn)的感情在房里面走。

  “你現(xiàn)在完全是一個穩(wěn)和派,理想派,快要成了托爾斯泰派了!”老鷹臉的人仿佛從口袋里傾瀉出來似的說出他的話來。一瞬間也沒有靜。

  “你空費(fèi)氣力的,想苦惱我,維克多爾(Viktor),”亞拉藉夫用了從悲傷而來的氣忿說:“這東西我收著——自然是……明早為止……但你應(yīng)該理解……”

  “你收下?”小男人迅速的問,——“這是第一要緊事,此外全聽你的便,我們用不著紛爭。”

  “但是,我們總得弄個明白呵!”亞拉藉夫確乎的回報說,漸漸的紅漲起來。他的眼睛發(fā)了光。

  “何以?”那人用了做作出來的冷淡模樣說,又倦怠似的回過臉去。

  “便為這,”亞拉藉夫憤激的說道,“因?yàn)槲覀兪嵌嗄甑呐笥?,而現(xiàn)在……”

  “阿,算了罷……記著這樣的細(xì)事,有甚么用呢?”

  亞拉藉夫愈加窘的臉紅,沉悶的憤怒的呼吸。

  “在你也許是細(xì)事……我卻不以為然……你以此自負(fù)也可以……這在我并非細(xì)事,我愿意你至少總有一日理解我……我們彼此便明白……”

  你知道,在我原是永不……”小男人外觀上優(yōu)柔的說,他的射人的眼睛在眼鏡底下飛速的一睔:“但如果你一定愿意呢……”

  “是的,我一定愿意!”

  那人兩肩一聳,暫時又坐下了,似乎他準(zhǔn)備著一切的犧牲。

  亞拉藉夫看見這么樣,按住了憤怒,再用勉強(qiáng)的平靜往下說:

  “第一是我之所以離開你們的,并不因?yàn)榕拢蚴恰@你都完全知道,維克多爾,你至少也得公平一點(diǎn)才是!”

  “沒有人這樣想的,”老鷹臉的人輕輕的羼上說。

  “總之我之所以和你們離開,原因就只在我的見解從根本上非常明白的改變了,現(xiàn)在,即使不從理想上說,單就幾個戰(zhàn)爭的方法而言……我曉得……”

  “唉唉,愛的上帝呵!”小男人突然直跳起來,“你就此饒了我罷……我們知道……你曉得……我們知道……曉得……人不能從暴力得到自由,人應(yīng)該教育國民以及這樣那樣……我們知道……”

  這話從他嘴里奔迸出來,仿佛是,堵住了許多時候,現(xiàn)在卻一時放出似的。他自己也在屋子里旋風(fēng)般往來,他的鷹臉向各處顧眄,圓眼鏡也閃閃的發(fā)光,又揮動他帶著要攫拿的鷹爪的兩手。

  亞拉藉夫立在房的中央,竟尋不出一些機(jī)會來,可以插上一句話。他不被理解的事,在他是無從測想了,第一是在這人,很久的和他生活過,愛他,信他,不理解他了。但他一刻一刻的分明感得,在他們之間已經(jīng)生出了不能通過的界限,所有言辭在這里便都滑跌下來了。

  他們多少離奇呵,先前不久他們還很接近,似乎要互印精赤的心的,忽然用了疏遠(yuǎn)的言談相應(yīng)對,這只因?yàn)閬喞宸蛎靼?,無論用了什么名義去做,殺人畢竟不外乎殺人罷了。只有愛,只有無限的忍耐,人類在許多世紀(jì)的經(jīng)過中一步一步的彼此實(shí)踐過來的這兩件,才能夠?qū)⒃嫉膽?zhàn)爭,就是強(qiáng)權(quán)與壓制,從歷史上驅(qū)除。與這偉大的亙幾千年的事業(yè)一相比較,那一點(diǎn)金屬與炸藥,從一個憤激家的手腕里投擲出來,在兩寸見方的地面上灑一些鮮血,以及喚醒那戰(zhàn)爭精神復(fù)仇精神的大隊之類,怎能做得清楚呢?亞拉藉夫悶悶的嘆息,他的強(qiáng)壯的兩手悲痛的交叉起來。

  “是的,怎么辦……我自己看來,我們不會理解的了,”他憂郁的說,走向桌旁,低著頭坐下。

  “不消說我們是不能理解的了,”那人迅速的同意說,“這也多事了,還來費(fèi)些唇舌……”

  亞拉藉夫響他的指節(jié)而且默著。

  小男人遲疑的站立片時,看著亞拉藉夫的臉。于是他忽而奮迅起來,又立刻是暴風(fēng)雨的舉動。

  “無論如何這東西明早為止總可以存在你這里罷?”他逼緊的問。

  “唉,上帝呵……”亞拉藉夫悲痛的答說:“這全然一樣……我以為……第二層的事……這里或是那里,都一樣……關(guān)于我的并不在此……”

  “那么……很好……到那時——再見……我明早再來……”

  小男人突然抓起帽子,伸出尖瘦的手來。

  亞拉藉夫慢慢的伸出他的手。

  這人無意中緊緊握住了。圓的眼鏡玻璃里仿佛顯出沉思的神情。但在同一瞬間他不只將亞拉藉夫的手放下,簡直是摔去了,他說:

  “我未必自己來……別的誰罷……口號是……‘伊凡·伊凡諾微支’?!?/span>

  “好……”亞拉藉夫答說,沒有仰起頭。

  “那就再見!”

  小男人將帽子罩上他的圓的鷹頭,闖到門口。他在門口忽然站住。

  “這可惜!”他用了異樣的聲音說,在他閃閃的眼鏡玻璃下,他的小而銳利的眼睛也潤濕凄涼了。但他立刻自制,點(diǎn)一點(diǎn)頭跳出門外。他在那地方回看帳幔,又瞥著各個房門,吸一口氣,眼鏡一閃,在樓梯上消失了。

  亞拉藉夫靠了桌子默默的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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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候,瑪克希摩跋和做針黹的姑娘阿倫加(Olenka)從教堂回來了。伊沾帶著薰陸香的微香,夢一般的虔敬還浮在伊們的臉上。

  阿倫加沒有除去頭巾,卻只教搭在肩頭,就桌子前非常恍忽的坐著;伊的青白的細(xì)瘦的兩手落在膝上?,斂讼DΠ弦舱镜耐瑯映领o,但忽而嘆息,似乎定了神,動手除下伊沉重的土耳其的斑紋的罩布。伊的臉照常的憂愁而且干枯。伊熟視阿倫加,又自言自語似的說:

  “人應(yīng)該再修飾些……”

  “甚么?”姑娘吃驚的問,抬起明朗的眼睛向著老女人,忽然又泛出無力的微紅來。

  “修飾,好孩子,我說……”瑪克希摩跋提高了聲音?!叭A希里·斯臺派諾微支(Vassilij Stepanovitsh)已經(jīng)說定,七點(diǎn)光景要來的。你裝飾起來罷。好么?”

  “今天?”阿倫加用了無助的惶恐大聲說,立刻又變作青白顏色,仿佛一切生命驟然離開了伊的身體,只留在睜著的充滿了憂愁和羞恥的眼睛的中間。

  “又什么呢?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又何必多……運(yùn)命是逃不出的,別的機(jī)會不能就有。像你這樣的人市里多著呢……上帝不知道是怎樣一件寶貝?!?/span>

  阿倫加的臂膊直抖到滿帶針傷的指尖。伊用了淚汪汪的眼睛祈求的向著老女人看。

  “瑪克希摩跋……這還是明天好……我……我頭痛呢,瑪克希摩跋!”

  在伊天真的聲音上,響亮出無路的惶悚與動人的哀訴,竟使坐在門后面的暗屋子里的綏惠略夫,也轉(zhuǎn)過頭來,用心靜聽起來了。

  瑪克希摩跋沉默一會。

  “唉你,我的可憐的人呵!”伊欷噓說?!澳銓碜錾趺础抑馈?/span>

  “甚么等著你呢!”伊正要說,但又吞住了,只是仍復(fù)說:

  “你甚么也不能做!”

  “瑪克希摩跋,”阿倫加用了顫抖的聲音說,祈禱似的合了掌,“我……我還是做工的好……”

  “會合伙做許多工!……”瑪克希摩跋帶了劇烈的憤懣說,“你那里有用呢?……比你漂亮的也上街呢……你卻又聾又癡……不必有一點(diǎn)小事情也就會完結(jié)了。還是聽我好,決不會壞的。倘使我死了或者全瞎了眼;……你怎么辦呢?”

  “那我便到庵里去,瑪克希摩跋。我情愿做道姑;庵里多好……多靜……”

  忽然間,全不自覺的,阿倫加大張了靈感的眼睛,那眼光沉思的興致勃然的望著什么處所,遠(yuǎn)在墻壁的那邊,說:

  “我愿意是一只大的白的飛鳥,向著什么處所遠(yuǎn)遠(yuǎn)地……遠(yuǎn)遠(yuǎn)地飛!……下面是花,草,上面是天……像在夢里似的!”

  瑪克希摩跋嘆氣。

  “你這呆子!……庵院簡直不收留你……那里是要存下金錢,或者做粗重工作的。你是怎么一個女工呵!”

  老女人做了一個推開的手勢。

  “算了,還說什么……跟華希理·斯臺派諾微支去罷。至少你也可以做到你自己的主婦,而且你也許能夠幫助我……華理?!に古_派諾微支是,人說,有七千上下放在銀行里呢?!?/span>

  “他怕人呢,瑪克希摩跋,”阿倫加喃喃的抖著說,仿佛是懇求饒恕一般,“粗魯,全像一個下等的粗人!”

  “你得要一位文雅的紳士么?紳士是不配我們的,阿倫加……他只要是好人,就謝上帝。”

  “他全沒有看過書,瑪克希摩跋。我問他:你可喜歡契訶夫?么?他回答說:我們做事忙的,沒有工夫弄這玩意兒……”

  阿倫加學(xué)出一種重濁的粗鹵的喉音。伊學(xué)了他便哭;伊的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大粒的澄明的眼淚,兩只手也又顫抖起來了。

  “怎么呢,他說的有理呵!”瑪克希摩跋叱責(zé)的說:這可以看出,伊正在努力,要忿怒起來了?!跋胍幌肓T!沒有看書!……誰用得著看書呢?他是經(jīng)紀(jì)人,不是呆東西,像你似的!”

  阿倫加止住啼哭,又復(fù)遠(yuǎn)遠(yuǎn)的靈感似的睜開了眼睛。

  “唉,瑪克希摩跋,你沒有懂得呢,只是說。世界上唯一的好東西,便是書。契訶夫,譬如說罷!如果你讀了他,——無端的——人就要哭。有這樣的希奇……有這樣的!”

  阿倫加將兩個手掌按在兩頰上,搖搖頭。

  “唉,你跟著你的書去罷!”老女人惡狠狠的卻又憐惜似的接下去說?!翱梢?,這很好,只是不配我們的。你,——我的眼睛一天壞比一天了……昨天我收拾桌子——打碎了一個杯子。一個月里恐怕我就得進(jìn)窮人院去……你現(xiàn)在又這樣,像我先前這么縫,縫,只是縫——現(xiàn)在我和我的縫……而且我先前并不像你……你這里,你假如做出五個盧布來,從中只得到兩個,你還說‘謝上帝!’身上沒有一塊破布,又還是……書!這何苦來呢?”

  老婆子輕輕的溜到房里來了。伊的小眼睛擔(dān)心的又新鮮的著。

  “瑪克希摩跋,這比死還壞哩……他是一個粗人,還要打我的!”阿倫加全然絕望的脫口說。

  “哪,怎么便是打呢!”老女人復(fù)述說,又現(xiàn)出先前一樣的失望的顏色來。

  “什么打,什么就打了?”老婆子在門口喃喃的說:“你,阿爾迦·伊凡諾夫那,你即刻服從就是。”

  “甚么?”阿倫加吃驚說。

  “你服從就是,我說……”老婆子仍然說道:“他打你一回,兩回,就停止了……他們都這樣。他們那里就只要服從。要是這樣,你只是靜靜的熬著……他也就不打了,不要緊的!”

  阿倫加愕然的對伊只是看,仿佛從黑暗的廊下爬出一個可怕的怪物,現(xiàn)在正走近伊這里來。伊于是裹緊了衣裳,兩肩都靠著桌子。但那老婆子卻已將伊忘記,轉(zhuǎn)向瑪克希摩跋去了,伊的小眼睛里閃著狡獪的快意。

  “我們的教員又被人撤了差使了!”

  “什么?”瑪克希摩跋叫喊說。“怎么撤的?甚么緣故?”

  “因?yàn)樗麑ι纤竞[了。官府罵了他,他便胡鬧起來。哪,就趕出他了。這才嚇人哩,今天瑪利亞·彼得羅夫那(Marja Petrovna)這撒野呵!”老婆子用了迅速的低音報告說,幾乎每一句咽一口唾沫,又回頭看一回門口。

  瑪克希摩跋無法可想的看伊。

  “是的,他們還欠我三個月房租呢。伊自己約定今天,至少也付給一點(diǎn)……現(xiàn)在怎樣呢?”伊迷惑似的喃喃的說。

  “現(xiàn)在是付不出了。怎能!現(xiàn)在是他們自己也都得餓肚皮了!”

  “但他們怎么想的!以為我白給他們住么?尋到了善女人哩!我連自己也沒有食吃……”

  伊沉思一會,忽然急急轉(zhuǎn)身,走出房去了。阿倫加是幾乎全不明白是甚么事,吃驚的只將眼光跟著伊轉(zhuǎn),老婆子惴惴的溜到廊下,就隱在帳幔后面,從那里又立刻響出急速的絮語來。

  教員的房正寂靜。孩子們都擠在屋角里,看不見也聽不出聲音。教員和他的妻并坐在窗下;在那異常明亮的地方,分明看見被毫無希望的憂愁所壓倒的兩個頭的影子。

  “瑪利亞·彼得羅夫那!”伊按捺著,但又自負(fù)如一個大權(quán)在握的人一般,從門口叫進(jìn)去。

  教員和他的妻立刻抬起頭來。臉相不甚分明,但舉動是卑下而且屈抑。

  “租錢,你約在今天的,我能取么?”老女人還是按捺的說。

  兩個黑影動彈了,沒有答。在他們上橫亙了無話可說的人的訴苦與無助的神情。

  “既這樣……”老女人用了極冷靜的聲音說?!澳蔷驼照f定的辦,你們都準(zhǔn)備罷。這房子我明天便出租。我這三個月?lián)p失了的那個,放在你們的良心上就是了。自己錯,我這白癡,我相信你。但是我沒有再來合伙的興致了。都聽你們的便!”

  教員的妻沒有動,教員卻自己站起,慌忙走出廊下,他又幾于用了力也將瑪克希摩跋推到外邊。

  “你看……我正要問問你呢……如果不可以,無論怎樣……我正在尋事做呢,我這里已經(jīng)這邊那邊的有了各樣邀請了……那就……是的……”

  他的眼光游移著;羸弱的紅暈在他蒼白的頰上現(xiàn)出斑點(diǎn)來。瑪克希摩跋嘆息,做一個拒絕的手勢。

  “確的,真的——約定的。”教員又趕緊重復(fù)說,他的臉只是發(fā)紅;他在空中揮著手。“總之,我尋。一時卻不行。這你也明白?!?/span>

  “我不能,先生,”瑪克希摩跋答說:伊略略退開,攤開了兩手?!叭绻皇俏业氖履?!但特伏耳涅克??要闖進(jìn)門口來的。連我自己也得搬走……我只還靠著你哩?,F(xiàn)在卻這樣!”

  “瑪克希摩跋!”教員回顧房門,慌忙喃喃的說:“只請你想一想罷!我們往那里去呢?你看,我失了位置了,那就……我本想要今天豫支的,因?yàn)槲以缇湍玫搅宋业男剿⒆觽円?,我的女人也要一點(diǎn)東西……你知道的,天氣這樣冷,伊又咳嗽……現(xiàn)在我連一個戈貝克?也沒有了。誰還許我們進(jìn)門呢?隨便那里,都要先付房租,你這里是早就認(rèn)識我們的……瑪克希摩跋,你處在我的地位,瑪克希摩跋,體上帝的意思!”

  “不。我不能……小衫比外衣更其帖身……那就,隨你的便,但是……你實(shí)在使我難過,但是我也沒法辦……你有一個位置,你該用牙齒緊緊咬住的。你現(xiàn)在卻這樣。是你自己錯?!?/span>

  “對,自然……是我錯的。但是我固然錯了,孩子們卻沒……”

  “孩子是你的孩子。你正應(yīng)該為了孩子忍受些。”

  “你看,瑪克希摩跋,這是……”

  “我看什么呢!”老女人用了出格的粗暴將他打斷?!澳銥槭裁匆谖颐媲氨跋?。我辦不到。這話你應(yīng)該早在那地方說!”

  “但是?,斂讼DΠ希 ?/span>

  忽而在漆黑的門口現(xiàn)出一個披著頭發(fā)的瘦的女人模樣來。

  “略沙,算了!”伊歇斯迭里的叫喊說?!斑@些人們那有一星的同情!他們一總都得詛咒!他們不值你一個小手指,你卻在他們面前卑下!”

  “你為甚么咒罵呢?”瑪克希摩跋發(fā)怒說?!巴槭俏覀円苍S比你多……”

  “你們有同情么?唉唉,你們是野獸,不是人!有人失了腳,你就對他嘮叨……你先給他氣苦,就因?yàn)楹髞硪に铰飞先ィ €要對伊分疏!……”伊聲音里帶著無窮的苦惱和激昂,叫喚說?!澳銈兌紡倪@里滾出去!”

  “這所謂,你這‘從這里’是怎么講的?”瑪克希摩跋加強(qiáng)了伊的聲音。“我用不著走出我的家去……”

  “你們出去!”那病人尖厲支離的叫喊,極悲慘模樣的伸出瘦腕來?!澳阋鯓??是我們搬走罷?你放心,我們走……明早就走,但你先滾出去!”

  “瑪申加,”教員悄悄的低聲說,“不要這樣呵!”

  “出去,出去,你們這類被詛咒的東西……你們苦惱我到要死!”女人捏著頭發(fā),走進(jìn)房里面。

  男人跟伊進(jìn)去,人還聽得,當(dāng)那病人用了放恣的滅裂的聲音盡說的時候,他還在絮絮的講些話;然而聽不分明。

  瑪克希摩跋默默的立了片時,于是將手在空中一擺,自以為錯似的走了。

  亞拉藉夫,正站在自己房門口的,叫伊:

  “瑪克希摩跋,請你進(jìn)來一會……”

  老女人在臉上滿是無法可想的神氣,進(jìn)到他這里。

  “請你說,”亞拉藉夫躊躇說,露出猶疑的眼光,“這在你一定不能么,略等幾時?……你自己目睹的,這人們到了什么地位了……不是么?”

  “上帝在上,我不能……我因?yàn)樾獠胚@樣做么?特伏爾涅克給我自己也只是后日的日期!我不付,他就趕出我!……我是全靠著他們的?!?/span>

  “但是或者?……”

  “你真覺得,我實(shí)在沒有同情么?我老了,快要死了……不,舍爾該·伊凡諾微支,伊向我吵鬧的時候,真有如用了尖刀剜我的心哩。但我怎么辦呢?我等候了三個月,下了跪懇求特伏爾涅克……你想,這為甚么呢?就因?yàn)槲矣X得可憐。如果人們大家沒有同情,窮人就會沒有路走……窮餓世界是全仗著同情過活的。但窮人也不能始終全用同情……人究竟應(yīng)該給自己也留下一點(diǎn)同情來!……并非我沒有慈悲,是生活不知道慈悲!”

  亞拉藉夫愕然的看著老女人,與伊相對,自己也覺得輕率渺小了。

  “是的——總之,舍爾該·伊凡諾微支,一個窮鬼,像我們似的,同情可是很難,比起別人來……有錢人舍掉一個戈貝克——他因此給自己作一個娛樂;要是我給一個戈貝克呢,我就得從嘴里省下一點(diǎn)口糧。因?yàn)檫@口糧,你看,我就立刻會瞎,會再也看不見太陽……那時人們也不會對我有同情,我只倒斃在路上像一條老狗!……人還說什么沒有慈悲!……人該曉得的!”

  老女人嘆一口氣。

  亞拉藉夫無力的垂下了長臂膊,站在伊的面前。

  “你聽呵,瑪克希摩跋,”他終于游移的說,“倘使我付你一個月……那就怎樣呢?……”

  “哦……這樣!我并非妖怪——真的。——無論怎樣,我總對付過去……總有什么法子辦……但他們是什么都沒有呢!”

  “我辦來,瑪克希摩跋,”亞拉藉夫喃喃的說,游移的注視著地面。

  老女人研究似的看定他,但參不透他臉上的印象。

  “你?你自己也沒有呵!”

  “但我辦去……到一個好朋友這里去借去。今天給他們滿意罷,我就去跑一回,離這里并不遠(yuǎn)……是的……你也給他們茶和燈火罷,他們那里是……這里是茶,糖,面包,你拿我的去……我去跑一趟來?!?/span>

  瑪克希摩跋默默的對他看,取了茶和糖,顫著花白的頭,出去了。

  亞拉藉夫在房子中央遲疑的站了片時,他無意中覺到,自己有些拙笨了。但他也不再深究,只簡單的盤算,什么地方可以極速的弄出錢來。他趕忙的穿上外套,并且抓起帽子,便跑出了寓居;邁開他的長腿,每三級作為一步的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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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工人綏惠略夫》① 魯迅全集 魯迅翻譯作品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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