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賤惡”而產(chǎn)生心理偏差的故事
有關(guān)第二個“(人)之其所賤惡而辟焉”的事例,也就是孔子所著《春秋》中宗旨在“責(zé)備賢者”的第一個歷史故事——在左丘明發(fā)揮解釋孔子大義的《左傳》上所謂的“鄭伯克段于鄢”,這是最重要的先例: 鄭莊公的生母武姜,生她大兒子莊公的時候,是難產(chǎn),經(jīng)過很痛苦,所以在心理上有了成見,就對這個兒子有反感。用后世俗話來說,這真是前世的孽。因此她鐘愛第二個兒子共叔段,她希望老公鄭武公把王位傳給老二。但當(dāng)時在宗法傳統(tǒng)的習(xí)慣上,必須以長子作為王位的繼承人,如俗話所說:“皇帝重長子,百姓愛幺兒?!睕r且莊公從小便很聰明能干,有機(jī)謀,當(dāng)然就順理成章繼位了。可是他的生母心里是很不高興,很不愿意的。 莊公繼位以后,做母親的武姜便要求大兒子莊公封弟弟共叔段到制邑去做地方首長。莊公明白母親的用心,就對媽媽說,那個地方地形險要,上代的虢叔就死在這個地方。媽媽!你老人家另選一個地方吧!其實,莊公知道這個行政區(qū)域很富有,兵精糧足,弟弟去了要造反奪權(quán)就難辦了。所以對媽媽說假話,故意推托。這就是親生母子之間,在政治上、權(quán)利上鉤心斗角,毫無“誠意”真情存在。武姜不得已,為老二要了京邑。莊公只好照辦,因此大家就叫老二共叔段為京城大叔。 鄭國有一位大臣叫祭(蔡)仲,對莊公說:“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边@就是說,你把那么大的最重要地區(qū)封給弟弟去治理,對國家安全來說是有問題的。同時又說了許多理由。鄭莊公聽了,半真半假地說,那是我媽媽姜氏硬要的,我做兒子的有什么辦法!祭仲便說:這樣做,你的媽媽也不會滿意的,“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莊公便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蹦惴判模戎瓢?! 接著,老二共叔段又要求鄭國西邊和北邊的兩大地區(qū),一并歸到他的范圍,這等于有全國一半的地盤了。宗室的大臣公子呂便對莊公說:“國不堪貳。”一個國家,不能兩分。你究竟想怎么做?要把國家交給你弟弟,我們就去報到,不然就應(yīng)該另有處置,否則全國老百姓也弄不清楚大方向了。莊公說:“無庸,將自及?!蹦惴判模瑳]有用的,他自己會倒楣的。事情愈來愈嚴(yán)重,公子呂又說一次。莊公便對他說,“不義不昵”,他老二不講情義,不和我做哥哥的親愛和睦相處,“厚將崩”,累積罪過愈多,垮得愈快。 最后,老二共叔段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就要發(fā)動叛變,用武力來搶奪哥哥的政權(quán),媽媽和他約定做內(nèi)應(yīng),發(fā)動的日期也約定好了。莊公的情報很清楚,因此就派兵去伐京邑。百姓也不擁護(hù)共叔段,所以他想搶王位的計劃就全盤失敗了,最后逃到鄢邑。莊公再命令伐鄢。共叔段只好逃去投奔共國。因此莊公下命令把母親遷出內(nèi)宮,下放到一個小地方城潁去住,氣得狠狠發(fā)誓說:“不及黃泉,無相見也?!边@就是說,除非我們母子兩人都死了,在地下才再見面。換言之,永遠(yuǎn)不想再見到媽媽了。 當(dāng)然,親生的母親,雖然最恨她的偏心所造成的錯誤,但到底還是有母子骨肉的親情。人世間最難解脫是情的作用,尤其是親情最難了。所謂孝道,便是至情的表現(xiàn)。事后莊公也很后悔,話說得太過頭了,事也做得太絕了??偹憬?jīng)過他的另一位功臣潁考叔的勸諫,為了兌現(xiàn)誓言,叫莊公挖了一條地道,再使母子相見,終使母子重新團(tuán)聚,恢復(fù)原來母子之間的親情?!蹲髠鳌酚浀竭@里,便說:“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毙⒕锤改福侨诵詯坌淖罨镜恼嬲\。孝敬自己的父母,又?jǐn)U充到孝敬別人的父母,這才叫做“純孝”。 《左傳》的原文很精彩,文字寫得很優(yōu)美,而且簡練曉暢,翻成了白話文,反而沒有那種純樸深刻的風(fēng)味了!我們小時候讀它,是要朗朗上口,背誦得出來,一輩子都有用處。變成了白話,就沒有深度了,看過了就會丟掉,很少有再啟發(fā)作用的價值了。孔子著《春秋》,是從他的故國魯隱公元年,也就是周平王四十九年(公元前722年),亞述帝國滅以色列的那一年開始。換言之,鄭莊公出兵打弟弟共叔段,就是這一年的事。孔子對鄭莊公貶辭的要點,只用了一個“克”字。因為一個國家,對敵用兵勝利了,才可以叫“克”。共叔段是他親兄弟,做哥哥的明明知道他被媽媽嬌慣寵壞了,為什么不在事先好好設(shè)法教導(dǎo)?至少也應(yīng)該預(yù)先防范處置。但鄭莊公卻用政治手段,故意培養(yǎng)他、放縱他,造成他犯最嚴(yán)重的錯誤,叫全國的人看清他的不對。又把他當(dāng)敵人一樣,出兵去討伐他,表示自己的了不起。其實,鄭莊公基本上完全是玩弄手段,制造一個罪過的圈套給弟弟和母親去鉆,因此而趕跑弟弟,甚至在征戰(zhàn)中殺了他,還自充好人,是為國家安全,不得已才大義滅親,這就是陰險奸詐的用心。不但沒有兄弟友愛的親情,對母親更沒有真正的盡孝,為什么不好好事先感化母親的錯誤?而且這樣做,更是大大不合于“治國”、“從政”的道德,是為后來春秋時期各國的諸侯開啟了壞風(fēng)氣的“始作俑者”。所以孔子只用了一個“克”字來標(biāo)明他的罪過。這樣以一個字來批判善惡、是非,就是著《春秋》的“微言大義”的精神所在,也奠定了后來中國兩千多年寫歷史用字用句的典范。 至于對鄭莊公母親的偏心偏愛的過錯,孔子不忍心說“天下有不是的父母”而已。但左丘明卻根據(jù)孔子的《春秋》“秉筆直書”,把鄭莊公和他的母親的不能“修身、齊家”的前因后果,都記述得清楚,為后人做警惕的榜樣,這就是《左傳》所謂“傳”也。這也就是不能“齊家”,不足以“治國”的“憲”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