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第一卷 周紀(jì)一

【原文】

三家分智氏之田。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智伯之臣豫讓欲為之報仇，乃詐為刑人，挾匕首，入襄子宮中涂廁。襄子如廁心動，索之，獲豫讓。

左右欲殺之，襄子曰：“智伯死無后，而此人欲為報仇，真義士也！吾謹(jǐn)避之耳?！澳松嶂?。

豫讓又漆身為癩，吞炭為啞，行乞于市，其妻不識也。

行見其友，其友識之，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趙孟，必得近幸。子乃為所欲為，顧不易邪？何乃自苦如此！求以報仇，不亦難乎？“

豫讓曰：“不可！既已委質(zhì)為臣，而又求殺之，是二心也。凡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者也。“

襄子出，豫讓伏于橋下。襄子至橋，馬驚，索之，得豫讓，遂殺之。

【譯文】

趙、韓、魏三家瓜分智家的田土，趙襄子把智瑤的頭骨涂上漆，作為飲具。智瑤的家臣豫讓想為主公報仇，就化裝為犯人，懷揣匕首，混到趙襄子的宮室中打掃廁所。趙襄子上廁所時，忽然心動不安，令人搜索，抓獲了豫讓。

左右隨從要將他殺死，趙襄子說：“智瑤已死無后人，而此人還要為他報仇，真是一個義士，我小心躲避他好了?！庇谑轻尫旁プ尅?/p>

豫讓用漆涂身，弄成一個癩瘡病人，又吞下火炭，弄啞嗓音。在街市上乞討，連結(jié)發(fā)妻子見面也認(rèn)不出來。

路上遇到朋友，朋友認(rèn)出他，為他垂淚道：“以你的才干，如果投靠趙家，一定會成為親信，那時你就為所欲為，不是易如反掌嗎？何苦自殘形體崐以至于此？這樣來圖謀報仇，不是太困難了嗎！”

豫讓說：“我要是委身于趙家為臣，再去刺殺他，就是懷有二心。我現(xiàn)在這種做法，是極困難的。然而之所以還要這樣做，就是為了讓天下與后世做人臣子而懷有二心的人感到羞愧。”

趙襄子乘車出行，豫讓潛伏在橋下。趙襄子到了橋前，馬突然受驚，進(jìn)行搜索，捕獲豫讓，于是殺死他。

【背景解析】

上回說到，趙簡子去世后，智襄子順利成為晉國執(zhí)政官。為了報當(dāng)年趙韓魏三家聯(lián)合欺負(fù)智家的仇。智襄子借以恢復(fù)晉國昔日霸業(yè)的名義，強行向韓魏趙三家索要土地。韓魏兩家勢力弱小，不敢得罪智襄子這個兇神，于是便委屈巴巴答應(yīng)了對方的要求，然而趙襄子卻是一個硬骨頭，他奉行頭可斷發(fā)不可亂的原則，死活不愿意答應(yīng)智襄子的要求。智襄子惱羞成怒，隨后挾持韓魏兩家攻打趙家。

在三家聯(lián)軍圍攻趙家之際，晉陽城馬上被攻破。趙襄子情急之下夜里委派家臣張孟談去韓魏軍營游說，便說出其中的利弊關(guān)系。經(jīng)過利弊權(quán)衡，韓魏本來是智家陣營的聯(lián)軍，最后被趙家策反。公元前453年，趙、韓、魏三家在晉陽之戰(zhàn)中里應(yīng)外合攻打智氏，智襄子應(yīng)寡不敵眾，兵敗身亡。

智襄子被韓、趙、魏三家攻滅，他曾受晉國分封的領(lǐng)土被三家瓜分，其中最憎恨智襄子的趙襄子，甚至還把他的頭骨漆成飲具。智襄子的家臣豫讓，在趙襄子掃蕩智家中，僥幸逃到山里。因懷念智襄子往日對其的恩情，豫讓怨恨趙襄子把智襄子的頭顱做成漆器盛酒，于是便發(fā)誓要為他報仇，行刺趙襄子。

1、智襄子是位有才無德的人，為何豫讓能奮不顧身替他報仇？

豫讓早先在青年時期，既貧窮又沒有好的品行，無法被推選成為官吏，又不能經(jīng)商維持生計。常去別人家里蹭吃蹭喝，人們大多都討厭他。豫讓同時又心高氣傲，總想一步登天。后來機(jī)緣巧合成為范氏家族的家臣，然而范氏族長只是把他當(dāng)一般門客對待，并沒有委以重任，豫讓見范氏族長不識英才便離開了范家，之后又跑去給中行氏做家臣，中行氏依然沒有重用他。

眼見而立之年，依然活得渾渾噩噩，豫讓開始對生活徹底失去了信心，決定自暴自棄，結(jié)果智氏家族族長，智襄子卻很欣賞他的為人。于是豫讓便離開中行氏，跑到智家做了智襄子的家臣，從此人生一路開掛，智襄子很是器重他，并委以重任，此外主臣關(guān)系還特別密切。

雖然智襄子是一個能力特別強，文辭歌賦樣樣精通的人，但是剛愎自用，心狠手辣，沒有人敢去招惹他。在豫讓人生低谷時，居然給豫讓伸出橄欖枝，讓原本自暴自棄的豫讓對美好生活有了向往，同時還為豫讓娶了媳婦。這樣一來，智襄子相當(dāng)于豫讓的再生父母，為此他對智襄子感恩戴德。

智襄子兵敗被殺，趙襄子為了泄憤，居然把智襄子的頭顱做成漆器盛酒，豫讓念及智襄子當(dāng)年的知遇之恩，眼看自己的主公被別人這樣侮辱，于是發(fā)誓為其報仇雪恨，就這樣完全不顧及自己的生命安全，三番五次行刺趙襄子。

常言道，樹倒猢猻散，智襄子作為智家的主心骨被殺，智家被韓魏趙給分掉，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但凡依附智家的人眼見大勢已去便不在做反抗。然而豫讓卻鶴立雞群，通過各種辦法去行刺趙襄子。螻蟻尚且偷生，他卻以死來為智襄子報仇。

原因在于其他家臣，雖然也都受過智家的恩惠，但是這些恩惠也只是錦上添花，不足以用生命去報答，可豫讓不一樣。智襄子是在豫讓走投無路，對生活充滿絕望時，拉他一把的人，這相當(dāng)于雪中送炭。智襄子不僅讓他實現(xiàn)抱負(fù)還給予足夠的人格尊嚴(yán)。人這一輩子不就是為了能有尊嚴(yán)地活著嗎？在范氏、中行氏以及智氏的前后遭遇對比下，讓他對智襄子心生感激。就如同你在單位好幾任領(lǐng)導(dǎo)都不重用你，后來有個領(lǐng)導(dǎo)對你特別信任、重用你，你會是什么感覺？和豫讓基本差不多。

2、豫讓第一次行刺，趙襄子為何要釋放他？

趙襄子在第一次抓到豫讓后，直接宰了他，其實是最簡單的做法。但是趙襄子作為政治家、權(quán)謀家，他是想通過這件事，來解決隱藏的危機(jī)。

第一個隱患，殺掉豫讓，就會將還忠于智家的人徹底推到對立面。這些人潛藏起來，今后會有源源不斷的人前赴后繼刺殺趙襄子，暗處的敵人更難對付。但是如果釋放豫讓，就相當(dāng)于對外暗示，他趙襄子只跟智家有仇，其他人以前所做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

第二個隱患，趙氏消滅智氏的同時，也完成了對智氏的吞并。原來那些受過智氏恩惠的、在智氏手下混飯吃的既得利益派變成了失意派。俗話說斷人錢路如殺人父母，這些人勢必會鬧事。趙襄子，敢不敢冒著這樣的風(fēng)險干？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默許既得利益，前提是服從趙氏。

趙襄子這是站在一個比較高的維度，去看待行刺這個問題。既然將智氏全部殘余勢力消滅風(fēng)險太大，把對方逼到對立面，而且誰是敵是友暫時無法分辨，不如當(dāng)前以拉攏人心為主，其他的慢慢來，先完成對智氏資源的初步整合，然后再去蕪存菁。如果一上來就大刀闊斧趕盡殺絕，勢必會造成內(nèi)亂，讓對方勢力反噬。

所以說，趙襄子對豫讓采用“抓、放、殺”等一連串手段，是由其更大地打算的，殺一個人很簡單，但是什么時候殺，結(jié)果卻有天壤之別。

【啟發(fā)】

1、對周圍的人不要錦上添花，要多雪中送炭。

有一句話叫做，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這話來自豫讓。豫讓為智襄子報仇的動機(jī)很單純，就像公子光對專諸（專諸刺僚）、嚴(yán)仲子對聶政（聶政殺俠累）、太子丹對荊軻（荊軻刺秦王）那樣，就是為了報答知遇之恩。他們這些底層人民，在生活特別無助時，居然有位高權(quán)重者向其伸出橄欖枝并委以重任，這讓人內(nèi)心形成巨大的落差，故而必定對恩人以死相報。

比方說，我家在我們村里算是有點影響力，隔壁鄰居當(dāng)家的特別老實，他們家在村里沒什么地位，很多人都欺負(fù)他們家人。我每年回家過年，帶很多禮品回家，順便也給點隔壁鄰居，其實那些禮品不值錢。

結(jié)果每年隔壁阿姨，只要聽說我回來了，就經(jīng)常把他們家舍不得吃的花生油、大豆油、蔬菜等等農(nóng)產(chǎn)品送給我家來，這些東西去超市買都得好幾百。而跟我家條件差不多的叔伯，每年我回來特意給他們買禮品，他們就感覺是理所當(dāng)然一樣，甚至還嫌棄東西太多了沒地方放。這就是區(qū)別。

然而世人更多喜歡錦上添花，對落魄的人卻總喜歡再踩一腳，可一旦落魄之人靠自己的努力爬起來后，你若現(xiàn)在落魄了，心機(jī)重的人必會以十倍的代價報復(fù)你。

2、凡是以大局為重，耐得住性子。

趙襄子如廁差點被豫讓給殺掉，是不是很危險。對一般人來說，行刺的人被抓到了，是不是當(dāng)場碎尸萬段？但是趙襄子頭腦很冷靜，因為殺掉豫讓這個無名小卒，輕而易舉。殺了對方不利于對智家殘余勢力的滲透性整合，相反麻煩會源源不斷。

不殺豫讓的好處，其一給對方勢力一個定心丸，我只針對智襄子，其他人無論你做過什么，我既往不咎。同時還認(rèn)可豫讓的為人，此人與我無冤無仇，之所以敢行刺是因為他忠于智襄子，這樣忠義的下屬是值得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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