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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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凌空飛過一個紙團,地上長出一個寫著字的蘑菇,一把將它抓住,上面寫著:去森林。也許世上有一個行為藝術(shù):在車水馬龍的大城市街頭,逢人便問:森林怎么走?我指的不是整整齊齊的景觀林,而是自然生長的富有野性和生命力的森林,倒塌的圓木和苔蘚以及蘑菇,地表瀕于腐爛的落葉反而散發(fā)出生命的氣息,讓人感到舒適安全。現(xiàn)代世界中只有混凝土的森林和電子屏幕的森林。森林怎么走?布勞提根寫過一首詩,大意是電子森林里長出帶屏幕的花,電子程序接管一切,人類和動植物共同生活在程序設(shè)計的恩典里??赡芩f的情況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了,也可能他只是一個整天寫瞎話的落魄精神病人。他還認(rèn)為自己是池塘底部一只長著觸須的鯰魚。鯰魚有屬于自己的森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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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種美好的象征,森林的意象反復(fù)在我的詩中出現(xiàn)。有段時間我聽埃里克·薩蒂的音樂,大概是“裸體歌舞”或者“Je Te Veux”,對愛情憑空滋生出許多想象。而那時我只有沒考完的試、枯槁的論文材料和北方冬天干燥房間一扇窗戶向外看到的荒涼景色。我寫了很多詩,一些混亂不清的語句,鋼筋水泥煙頭和毛線混亂搭建在一起,所有的詩都用無具體所指的“你”來抒情。后來我把它們一首首刪除了,又把其中一些句子挑揀出來安裝進別的詩,如此往復(fù)。當(dāng)我想起一個意象,許多無用的比喻紛紛出現(xiàn)。比如:思緒的森林。語言的叢林。漢尼拔教授在牢房中對克拉莉斯說:“我只需要一個景色(All I need is a view)?!蔽一孟脒^住在一個推開門能看到森林的房間里。我還幻想過搜集世界上所有的花卉,去印加人的部落旅行,或者永遠(yuǎn)不死。我寫過一首詩講到我最寶貴的東西是一個盒子里的一個盒子里的一個盒子里的一個盒子里的一個洋鐵罐里的一塊世上最美麗的鵝卵石。這是一個無用的比喻嗎?我的一些朋友在世界各地留學(xué),當(dāng)我在冬季的華北平原面對空曠的原野和荒草,我對他們說:能幫我拍一張森林的照片嗎?當(dāng)然,一個人隨時可以通過網(wǎng)絡(luò)看到森林或者火山或者冰原或者一只雄性袋鼠和赤裸上身的拳擊手決斗。但一張?zhí)貏e拍攝的森林的照片擁有全然不同的意義。當(dāng)一個人對我說他或她很想喝咖啡,我可能會專門給他或她沖一杯,把照片發(fā)給他或她,并對他或她說:這是我專門給你做的屬于你的咖啡。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只感動我自己。有一次一個行乞的老人對我說:我吃不上飯了,讓我吃一頓方便面吧!我給他買了一包方便面。但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他把方便面扔掉,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二維碼,對另一個人說:讓我吃一頓方便面吧!方便面隱喻貨幣,這是一種高級的修辭法,也許一個西安的口語詩人會把這個寫成一首另一個口語詩人拔高嗓門吹捧不止的詩。我沒有收到森林的照片。這是一個讓我感到些許失落的時刻。科技讓我看得更遠(yuǎn)更清楚了,但知覺與感情愈發(fā)遲鈍和懶惰。就像在通訊發(fā)達(dá)的年代收到家人的信,或者愚笨地手工制作一些東西,或者沖洗膠卷和黑白照片,或者給在乎的人寫信——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選擇的笨拙與過時,似乎關(guān)乎我對于浪漫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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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到達(dá)森林了。我坐在一個背靠著樹干面朝湖泊的長椅上,拿著一個想在上面寫一點什么的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