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在此以前，我對甚助的家屬作過的事，只不過是送些舊衣、少許的吃食和一些錢罷了。

　　那實(shí)在是很渺小的，是不值得一提的。

　　從第三者看來我作著的一切事情都很平凡，那是稍微有頭腦的人應(yīng)該想到和做到的，并不稀奇也不尊貴。

　　我也絲毫沒有想到為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小惠得到額外的報(bào)答或感激。

　　不過，甚助的行為使我感到輕微的失望。我有點(diǎn)委屈。

　　但盡管如此，有一件事卻使我感到安慰，也給了我力量，就是我第一次能夠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控制自己。

　　我是愛生氣的人。動不動就要冒火。正因?yàn)檫@樣，近來我衷心希望能夠不生氣，始終不失去容忍豁達(dá)的心情。在家里的時候，要是弟弟作了損傷我感情的事，因?yàn)楸舜瞬恍枰蜌猓院苋菀酌盎?。但這一次，我卻能控制自己沒有冒火，這是非常高興的。

　　我馬上從好的方面來看這個問題。我想從此根絕地里的小偷兒并不完全是空想。

　　可是，一天兩天過去了。我無法不明白那還是“不能實(shí)現(xiàn)的想法”，所謂“小姐的夢想”。地里發(fā)生更多的偷竊案，被竊的數(shù)量也越來越多了。不但如此，他們盜得更大膽了，新鮮的玉米被踐踏在地上，一直平安無事的毛豆也被連根拔掉，慈始從離家較遠(yuǎn)的池塘里消失得無蹤無影了。

　　這個現(xiàn)象完全把我迷惑了。我暗暗祈求這件事能很快地解決，不要傷害任何人的感情。

　　我完全不知道應(yīng)該采用怎樣的辦法。好像在黑暗中摸索不知放在哪里的火柴和蠟燭似的，不諳世故的我的心完全被恐懼?jǐn)z生了，我變得非常膽怯。而且，每當(dāng)被偷去一種莊稼時，我又不得不傾聽祖母非常難過的樣子喃喃自語的諷刺話：“過去是沒有的呀。啊啊，真的沒有的呀?！?br>
　　我可以斷言自己沒有作錯。但一方面卻不得不相信他們這種被勾引起來來偷東西的欲望決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么，究竟是誰不對呢？我是依從自己的良心作事的。他們也處在非偷不可的苦境里。彼此都是因?yàn)椤安坏貌贿@樣作”，所以才這樣作的呀？他們是不得不采取他們那種辦法，我也不得不采取我那種辦法。有時我也這樣想：給他們機(jī)會的是我，所以錯誤還是在我這一邊。但仍然不敢馬上下判斷。我也不敢馬上以“他們本來就是這樣的啊”等等話來肯定錯誤在他們一邊；就是說我仍然不明白誰是誰非。

　　這件事讓我思索很多問題。我開始害怕了，想到有些人本著他們的所謂“明快的判斷力”多么輕易地處理掉許許多多事件呀。我一方面又高興自己眼前發(fā)生這么多問題，因?yàn)檫@樣一來，我便逼得必須思索很多事了。我想自己應(yīng)該老老實(shí)實(shí)地考慮所發(fā)生的一切問題。

　　這一個晚上，我又獨(dú)自坐在自己的書齋里沉思。外面月光明凈，我照烈熄了燈，從黑暗里眺望著仿佛另一個世界那么美麗的莊稼和群山。

　　過不一會兒，我聽見從草地那邊傳來的輕微的響聲。響聲是帶著節(jié)奏的，可能是什么腳步聲；聲響宛如草葉的沙沙聲又輕又低，它越來越近了。

　　我終于猜到那是有人摸黑鉆進(jìn)來。

　　不過，我完全放了心。我發(fā)見鉆進(jìn)來的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孩子。這個孩子手持一根長竿像在光亮里浮游似地躡手躡腳侵入我的視界來。

　　在他要到達(dá)的方向立著一棵杏樹，樹枝上結(jié)滿著院里最香的杏子。問題是很清楚的。我把身子往后挪了一挪，細(xì)心觀察孩子的動作，偷進(jìn)樹干跟前來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窺伺四周的動靜。他還窺看了一下用籬笆隔著的上房那一邊。

　　不過，人到底和貓不同，他可能做夢也沒想到我在黑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不一會兒，他用力舉著手里的竹竿。他把頭完全揚(yáng)起，對準(zhǔn)熟了的杏子擺動竹竿；兩三個杏子馬上滾到地上來。

　　他重復(fù)了幾次同樣的動作。而當(dāng)他看見每次嘗試都帶來良好的結(jié)果的時候，他的膽子就更大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樣馬上熱衷于自己的行為，第四次搖撼樹枝的時候他不覺使出比剛才大幾倍的力氣。

　　樹枝搖動了，許許多多的杏子嘩啦啦地降落到他的頭上和肩上。

　　孩子面對意想不到的收獲幾乎得意忘形，“呀！”他情不自禁地從心底里發(fā)出驚喜交織的感嘆聲。

　　可是，叫聲還沒有消逝，孩子卻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粗心。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害怕。

　　他覺得馬上有人過來，著急東望西張，接著陡地扭轉(zhuǎn)身子，拖著很大的腳步聲，沖著莊稼地那邊逃跑了。

　　我不禁微笑了。我怎么能對這個受自己的聲音的威脅把好容易打下來的果子完全留下來逃跑的孩子生氣呢。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哪家的，但當(dāng)他喘吁吁地回到家里的時候，留在他心上的可能只有浴著果子雨時的喜悅和隨著而來的說不出的恐懼了吧。

　　可愛的冒險家！平安安息吧。料想明天也是一個好天氣。

　　然而，當(dāng)我想到連這個孩子也是使我難過的偷莊稼的小偷兒中的一個時，便感到說不出的厭煩。

十一

　　有一天，箍桶老頭兒突然來問我借錢。他因?yàn)楹芨F。經(jīng)常受我祖母各方面的照顧，但祖母怕他閨女的病，不讓他經(jīng)常到我家串門。

　　這個老頭兒已經(jīng)得了酒精中毒癥，兩手不住地發(fā)抖，長著一副好像滿臉的肌肉都湊到下顎上來似的嘴臉。

　　他一喝醉酒就馬上變得很大方，像成了老爺似地胡鬧一陣；但在沒有酒意的時候又一變得軟弱無力，不聲不響地聽從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后奏的支使，成了全村人的笑柄。

　　就是這個老頭兒，趁祖母上墳不在家的時候來串門子。

　　這么大的男子漢只為了五塊錢竟那么頻頻打躬作揖，乞憐搖尾呀！

　　他用叫人聽得心里作惡的逢迎的腔調(diào)亂哄哄地說“賭著命求你”啦、“一輩子忘不了恩情”啦什么的，又反復(fù)地說：“為了小姐咱不怕火燒水淹，是啊，咱說的都是心里的話呀?！?br>
　　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看見直接向我借錢的人這樣極端自卑地說話和行動。當(dāng)時那種奇怪的羞恥感和滑稽的處境很使我難堪。

　　我是毫無辦法，不能為力。只好擺出一副假面孔傾聽著對方獻(xiàn)給我的荒唐的贊辭和夸獎；我是又渺小又沒有一個子兒；要是有人知道我的底細(xì)而在望著這些情景話，這個人一定會覺出我是多么難堪和無聊吧。在此以前，我也聽見女傭人說過，我們曾送給這個老頭兒家吃食什么的，其中十之八九都被他和他老婆吃掉了，真正需要救濟(jì)的病人倒很少得到吃，所以我想盡管送他多少錢，歸根到底還是被他喝掉。

　　他雖然向我要求借五塊錢，但并沒有說出正當(dāng)?shù)挠猛?，這一點(diǎn)更加深我對他的懷疑。我拒絕他說，我是一個子兒沒有的寄生蟲，不能馬上滿足他的要求。

　　他錯以為自己的奉承還沒有發(fā)生效力，于是連對非常無聊的小事情也夸大其辭地大表謝意，甚至擺出不勝驚嘆的樣子滔滔不絕地稱贊我，因此我再不能認(rèn)真聽下去了，禁不住失聲笑了起來。

　　我笑呀知呀，簡直笑得喘不過氣來，看來老頭兒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胡說八道，臉上浮著不得要領(lǐng)的傻笑，沒有得到任何結(jié)局回去了。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很無聊的，但當(dāng)我明白他是懷著“要是碰巧”的僥幸的心里來“勒索”并不迫切需要的錢的時候，我覺得這不是一件付之一笑就完結(jié)的問題。

　　要是這回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可能其他許多的人也都會變成變相的騙于。

　　自己的行為都帶來不怎么愉快的結(jié)果，這越來越使我感到難過。

　　總之，在我行動起來以后，在我身邊越來越多地聚集了“非得到救濟(jì)不可”的人們。

　　他們很知道不在小姑娘狹窄的世界里露臉是一種損失，所以總設(shè)法找借口到我家串門。

　　家里是一片毫無女人氣息的媳婦兒倆喧嘩謅媚的笑聲和語尸。

　　整天打赤腳在外面跑的孩子們用他們一身泥土的身子在我家里到處打滾。

　　像這些毫無秩序和無管束的亂雜的現(xiàn)象不但使我每天要過紛亂的、不得安靜的生活，更使整個家里變成和生意興隆的鄉(xiāng)村社待所一樣的地方了。

　　祖母和家里其他人們的不滿都集中在我身上，她們說那些野孩子打翻了盆往地爐里潑水以及不得不從早到晚聽無聊的牢騷，都是由于我的緣故。

　　但是，我雖然處在“四面楚歌”的環(huán)境中，我卻仍然努力對這些村里人保持好感。

　　不過，在忙碌的日子里也必須放下活兒去和他們混在一起，耐心傾聽那些我比他們還知道得詳細(xì)的傳說和牢騷，也是一件相當(dāng)頭痛的事。

　　當(dāng)我看見他們露骨地表示“反正這是招待客人啊”的神情拚命牛飲茶水、吞咽點(diǎn)心的時候，我衷心感到自己對他們是束手無策。

　　我懷著絕望和希望交織的心情，在初秋的涼風(fēng)里，洗染著祖母決定送人的衣料，暗暗對自己的行為發(fā)生了懷疑。

十二

　　在我處在這種環(huán)境的時候，鎮(zhèn)上的一些太太們籌劃商擬了一個計(jì)劃。

　　在鎮(zhèn)上的東北角上有一所基督教會。這個教會雖然創(chuàng)立的年數(shù)不多，但單從生意興隆這方面來說倒是獲得了成功的。

　　當(dāng)?shù)谝蝗文翈煛粋€外國人——主持這個教會的時候，只不過是少數(shù)敬虔的信徒串它的門罷了，根本不引起大家的注意；但第二任牧師是一個非常爽快的人，他公開對人這樣說：“太太，我們也是人啊。”

　　他這些言行博得了鎮(zhèn)上所謂“太太們”的同情，她們互相議論說：“這位牧師多有趣呀?！庇谑呛?，教會就熱鬧起來了。

　　現(xiàn)在的牧師是第三任了，這個好脾氣、過于老實(shí)的牧師在主管著幾乎完全托太太們的福才好容易維持住的教會。

　　那位為種種理由受大家敬重的前任牧師在去年夏天患了腦溢血病歸天了；他臨終的模樣使信徒們相信他一定進(jìn)了天堂。

　　鎮(zhèn)上一些較年輕的、經(jīng)?？嘈陌炎约捍虬绯蓶|京樣式的太太們把教會視作一種交際機(jī)關(guān)來利用它。對她們來說，互相觀察衣飾要比傾聽說教重要的多，她們一面受著上帝的祝福一面思索衣服的花樣。教會里經(jīng)常舉行著“具備女人一切特點(diǎn)”的集會。八月二十四日是前任牧師的頭一個忌辰，對那些喜歡熱鬧的太太們說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機(jī)會。她們聽說外埠有“花之日會”等闊氣的集會，已經(jīng)羨慕得不得了，一直忍受到今天，所以馬上贊同為了紀(jì)念亡者必須有所舉動的計(jì)劃。

　　她們熱心討論，最后決定對那些埋葬著亡者遺體的k村的貧民施舍一些東西。

　　她們以為已故的牧師生前是非常關(guān)心貧民的救濟(jì)的，但因?yàn)樘?，也沒有充分的基金，所以始終不能如意達(dá)到目的就死去了，現(xiàn)在大家來繼承他的遺志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太太們都興高采烈。立刻印刷了募捐信，對鎮(zhèn)上至少被稱作“太太”的婦女們一個不剩地送出去，勸誘她們施舍。

　　接到這個稀有的募捐信的婦女們各有各的心事了。她們有的高興，有的雖然覺得自己力量辦不到，但又不愿意掉隊(duì)，因而很感煩惱。

　　全鎮(zhèn)都為這條新聞沸騰了，可能這是這個鎮(zhèn)開辟以來沒有過的事。說起來，鎮(zhèn)上平常很少有婦女出頭辦事的例子，所以這回的事件像太陽從地底里露臉?biāo)频匾鹆舜篁}動。

　　不過，緊跟著有種種人物送來種種的意見，使主辦人大傷腦筋。

　　一開頭兒就有人提意見說：“連這種人也大模大樣掛著委員的牌子，可是怎么里面沒有我？”繼而大家認(rèn)為與其這樣一視同仁地并列姓名倒不如選出會長、副會長，以至于哪怕只是跑跑腿的人來了，總要在每人頭上冠個頭銜才像個樣兒。尤其那些自信在候補(bǔ)人員中有她一名的太太們更加熱心主張這個必要。

　　社會總是責(zé)備我們女人辦事沒有方法，沒有責(zé)任感。鑒于時局也必須把事情辦得十全十美。這種主張?jiān)絹碓秸忌巷L(fēng)，最后便決定采用選舉的方法選出了所有干事。這件事又在鎮(zhèn)上惹起更大的騷動。那些沒有希望當(dāng)會長和副會長的人只好盡量想占比別人高一等的職位。張三也這么想，李四也這么想，因而互相之間發(fā)生沖突。盡管如此，她們是被表面上裝得很平穩(wěn)的所謂“婦女的謙虛”所遮蓋著的，她們只好在背地里時而面孔發(fā)青時而面孔發(fā)紅，有的人還說什么自己的丈夫比別人的丈夫地位高等等，打算把除了在狹小的鎮(zhèn)公所樓上不起作用的權(quán)力也搬出來利用一下。如此，在經(jīng)過一陣紛擾后大家的職務(wù)好容易分配好了，事情也告了一段落。不消說，小的意見并沒有完全得到解決。被選為會長的是山田院長夫人，她是鎮(zhèn)上最大的醫(yī)院的院長夫人。

　　這位夫人并沒有什么特殊力量，但大家選她的最大原因是：如果不滿足她的野心，怕將來受報(bào)復(fù)。

　　山田夫人是四十多歲的矮胖子。因?yàn)榛瘖y用鏡子只能照到她的胸部，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腰帶以上和腰帶以下儼然分成兩個人。她梳了很大的發(fā)髻的西式頭，耳后和脖子上的宮粉也沒擦勻，但這是經(jīng)過一番苦心打扮了的她之所謂“根本沒擦什么”的化妝式樣。要是她系上寬腰帶端坐著，她的威風(fēng)是十足的；可是一旦她站了起來，她那肥大而沉重的上半截身子活像失去了中心，乍一看好像不能由腳尖朝里走路的兩腳來承當(dāng)重量。她還有搖擺兩肩走路的毛病，在公開的地方走動時她還有點(diǎn)顧忌；不過越是她得意的時候這個毛病就越是突出。要是有人看見她把腦袋搖晃得幾乎令人窒息、把身子搖擺得快要搖斷似地那樣走路，徒然這個人對她抱有多大仇恨，也會不由自主地浮出微笑來的。這位夫人自從被決定選為天下第一號的會長閣下以來完全恢復(fù)了鎮(zhèn)靜，她只是傾聽人家談?wù)撟约旱臒o比的聲譽(yù)，心滿意足地點(diǎn)著頭。

　　她一方面暗想鎮(zhèn)長夫人在二年前死去，是多么值得感謝的事，于是背著人偷偷到她墳上去憑吊了一番?！耙擎?zhèn)長夫人沒有死，今天哪能輪到我來擔(dān)任會長呢！真是的，我的運(yùn)氣多好呀！”她暗自這樣想。

　　如此，事情比起初的估計(jì)越來越大了，已經(jīng)擴(kuò)大到不能由太太們來管理的程度。

　　牧師一天到晚忙著管錢，整理事務(wù)，連祈禱的功夫都沒有。太太們嘴上說“這也是為教會做事呀”，一面把稍微棘手的事情像把垃圾丟進(jìn)河里似地統(tǒng)統(tǒng)交給牧師去辦了。

　　下巴上飄著三根白鬟的牧師，因?yàn)槊慨?dāng)說話時總用右手板弄左手上的瘊子，所以瘊子最近顯得更大了。他身穿皺巴巴的白布道袍，用束袖帶子束著兩袖，忙得把一天當(dāng)作一小時來過著日子。

　　太太們每當(dāng)碰頭時都操著她們專用的暗語談?wù)撜f：“‘那件事’沒有辦完以前，我們彼此實(shí)在太忙咯?！苯又齻冃臐M意足地笑了。

　　如此，在她們宛如就要去游覽旅行一樣，喜氣洋洋、坐立不安、沒來由地忙碌著的時期里，倒是發(fā)生了一件真正傷腦筋的事情。

　　她們無論如何趕不上二十四號了。

　　真是大傷腦筋，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無論哭也好，笑也好，她們總是趕不上了。到最后她們主張：如果能得到最好的效果，亡人是不在乎延長三四天的。于是，她們宣布說：亡人善良的靈魂允許她們延長一星期。

　　太太們不絕口地稱贊亡人的美德，忙著宣傳他確實(shí)住在天堂里。

　　日期越來越迫近了。她們在募捐截止的那一天，在教會禮堂墻壁上貼出了捐款單，開列了每個人捐獻(xiàn)的數(shù)目，大家聚在下面發(fā)出感嘆聲：“呀！瞧瞧吧，那位捐了那么多。還是有錢的人究竟與眾不同啊?！?br>
　　而那位名列第一張紙條“獻(xiàn)壹百圓整、會長閣下”的山田夫人，像瘋子似地拚命搖擺兩肩，忙著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她每逢對人打招呼，必定用眼瞧一下那“獻(xiàn)壹百圓整”的紙條，一面用謙遜的口吻說：“哪里，哪里，太難為情了。”

　　一切的事情都帶著十足的貴婦人辦事的特點(diǎn)進(jìn)行著。

十三

　　鎮(zhèn)上的太太們進(jìn)行著這種計(jì)劃的流言馬上傳到我們的耳里來，接著流傳到全村。

　　日子一多，這個消息越來越確實(shí)了，擾亂了村里干燥的空氣，到處有人談?wù)撝@件事。

　　這些貧窮的人們連把孟蘭會的祭禮都延期了，錢還沒有得到手，卻已忙于盤算買這買那的。他們羨慕孩子多的人家比自己能多得施物，卻忘掉了自己平常討厭孩子。他們恨不得一下子養(yǎng)出五個、十個來。本來是懶惰的他們一想到快要憑空得到比流汗干一天活所得到的代價還多幾倍的東西，他們就更松了勁兒，村里逐漸蔓延著懶洋洋的氣氛。

　　不過，我的家里卻仍然從早到晚不斷地進(jìn)出懷著“去一趟總比不去強(qiáng)”的心情來串門的人們。

　　他們把向人訴苦乞憐當(dāng)作是副業(yè)，從來沒有想過被人施恩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們也沒有想這些問題的頭腦。每當(dāng)我看見這些人的時候，便不得不思索種種問題。

　　“這次舉辦的慈善事業(yè)會得良好的結(jié)果么？”

　　這是閃在我腦里的頭一個疑問，也是經(jīng)?？鄲乐业囊粋€疑問。

　　他們是只要得到東西就感到滿足的，對于被施舍的東西，他們是沒有任何意見的。

　　可是，如果得到一件新衣，他們是毫無躊躇地把原有的衣服穿壞而丟掉的。要是得到多余的錢他們就拚命揮霍，購買種種無聊的東西——一沒有機(jī)會穿的綢料衣裳啦、皮鞋啦、帽子等等奢侈品，借以發(fā)泄平常被壓抑著的欲望，嘗嘗花錢買東西的快樂。

　　因?yàn)檫@樣，即使得到五圓或是十圓，結(jié)果是和沒有得到一樣，而且用這個錢買來的東西，過一些時候又不得不拿到鎮(zhèn)上去變賣了。

　　無論金錢也罷，物資也罷，不過是在流轉(zhuǎn)的過程中暫時停留在他們手里罷了。

　　他們是一年到頭都在鬧窮的，只是在腦子里模模糊糊留著曾經(jīng)買過那些衣裳、曾經(jīng)有過多少錢等等回憶罷了。

　　最近我深切感到解決這個問題的困難了。我越寬大，他們越放肆，我越嚴(yán)厲，他們越膽怯，問他們話，他們也一句話都不肯回答，這就是他們的通病。

　　要是太太們的慈善事業(yè)成功的話？要是能夠真正對他們的生活起作用的話？那的確是太好了。

　　可是，這對于我來說決不是僅僅說了“大好了”就能過去的。

　　我把自己看作跟這個村子有密切關(guān)系，打算盡量為這個村子服務(wù)的人。但是，我所已經(jīng)具體實(shí)踐了的各種嘗試眼看著要遭受失敗。

　　要是正在這樣的時候，那些住在較遠(yuǎn)的地方的、在這些問題上既不感到痛苦也不知道感激的人們舉辦的慈善事業(yè)在農(nóng)民身上發(fā)生了效果，我這個人又是多么渺小而無價值啊。

　　我懷著和農(nóng)民們兩樣的心情等待他們所謂“福神登門”的日子。

　　而恰恰在這時候，村里發(fā)生意外事件，驚動了全村的人。

　　磨房阿新偷出兩草袋大豆變賣了。不消說，這些大豆是人家托他磨粉的。

　　說起來，村里的農(nóng)民沒有一個人不曾偷過一兩次父母的錢和家里的東西，所以一般說來像這樣的事是還沒有提到大家的爐邊茶話之前就已經(jīng)給忘掉了。不過，阿新是出名的老實(shí)人，他的老娘又是出名的貪心鬼，村里流傳著各種關(guān)于她的謠言，所以這件案子引起大家的好奇心。他們都說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鬼把戲，連到我家串門的人也沒有一個不談這件事的。

　　這個叫作阿新的小伙子，我只跟他說過兩次話，所以雖然不太了解他的為人，但認(rèn)為他是一個態(tài)度緬腆、客氣、愛小聲說話的人。我相信那樣的男子不會，也不敢做出偷盜的行為來?？墒?，他的老娘每當(dāng)?shù)轿壹掖T，卻真正著惱的樣子紅臉赤耳地怒罵他：“我們那個死鬼真沒有辦法。您也聽見了吧，他干出那么大膽的事兒來啦……”她大聲罵他，說他用那些變賣豆子的錢已經(jīng)在鎮(zhèn)上的窯子里玩了五六天了。我想親娘不至于撒兒子的慌吧，但又覺得阿新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半信半疑地觀望著，看看這件事會得怎樣一個收場。

　　說起來，那家磨房自從兩年前老頭兒死了后一直流傳著各種難聽的謠言。

　　本來，老頭兒死了后阿新的娘并沒有把出門在北海道掙錢的兒子叫回來，一切都由她自己來安排，而她所以敢這么作，都是因?yàn)楸澈笥袀€出主意的人。聽說這個幕后人叫傳吉，在鄰村同樣開著磨房，他把阿新家僅有的桃樹林也歸為己有，正在設(shè)法趕走阿新。這件事鎮(zhèn)上沒有人不知道。

　　還聽說，阿新是在十六歲那年被送往北海道去掙錢的。他把掙到夠娶老婆的錢以后再回家來孝養(yǎng)老娘和照顧家業(yè)看作唯一的快樂。七年來他一直老老實(shí)實(shí)干活，今年五月才回來。

　　他在那里不幸患了腎臟病，聽從醫(yī)生的勸說才回來的，當(dāng)時隨身帶回八十圓儲蓄。

　　那時連我祖母也稱贊他是個“有出息的小伙子”，特意送他禮物，全村的人也都尊敬他。

　　可是，他老娘是個曾經(jīng)有一次為了借債幾乎得了精神病的人。從此以后，事關(guān)金錢，哪怕五厘錢、半厘錢也都使她完全神智不清。她一聽兒子帶病回來，就好像家里來了個討飯的。

　　阿新怕受老娘白眼，決定給鎮(zhèn)上的醫(yī)生瞧病的費(fèi)用和零用，都由自己擔(dān)負(fù)，此外還送給老娘四十圓。

　　不過，連我們耳朵里也常刮到這樣的新聞，就是每當(dāng)阿新不小心把錢包丟在家里的時候，便會少一些錢；老娘動不動就捉住那么大的小伙子打罵。

　　因?yàn)檫@樣，村里的人都同情阿新，傳播對他老娘不利的謠言，阿新不得不處身于兩頭為難的窘地。

　　結(jié)果，有一天他便被扣上偷賣豆子的罪名，受到老娘嚴(yán)峻的叱責(zé)。

　　老實(shí)的阿新完全沒有了主意。在他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還想不出為自己辯護(hù)的時候，他老娘已經(jīng)在村里到處宣傳這件事了。

　　阿新無論如何摸不到底細(xì)。他盡量思索，是否過去真的有過這樣的事，但左思右想還是想不起，他覺得好像在煙霧里走路，過著不安的、不好意思見人的黑暗日子。

　　村里的人懷著很大的興趣，打算搞清楚這件事的真相。

　　我不太清楚阿新家的事，所以沒有法子猜測事情的真相，但我們村里也并不缺乏那種愛管閑事的人，他們像干自己的本行似地到處打聽調(diào)查起來。

　　結(jié)果是村里傳播起新的謠言，相信這個謠言的人也越來越多，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了。聽說根本就沒有什么阿新偷豆子的事，這是他老娘想從兒子手里當(dāng)作賠禮搶走所有的錢，所以捏造出來的。

　　阿新嚇了一大跳，拚命為娘辯護(hù)，到處辟謠。

　　阿新越來越沮喪了。他悲痛自己的身世，懷疑他不是這個老娘養(yǎng)的。

　　我懷著滿腔同情，望著消瘦蒼白、大伏天連帽子也不戴、悄然走在村里公路上的阿新。

　　阿新已經(jīng)是二十三歲的男子了，卻甘心受著不講道理的老娘任意擺弄，不但不表示任何抗議，還到處為她辯護(hù)，這使我在心里發(fā)生奇異的感覺。

　　我覺得他好像是與眾不同的，所以盡管很同情他，卻不能像對別人那樣送給他一點(diǎn)吃食什么的。

　　在路上遇見的時候，我誠心誠意向他打個招呼，問候他的病。

　　在這樣的時候縱然氣色非常不好，他卻每次都只是這樣回答我：“托您的福身體越來越好了?！?/p>

十四

　　在大家為阿新的事件奪去耳目的功夫里。三十一號就來到了。那天剛巧是“二百十日”的前一天，天氣一清早就悶熱得很，緩慢的南風(fēng)時而懶洋洋地吹動樹葉。

　我比平日早起身，照例在村里散步。

　　一看，家家戶戶已經(jīng)都吃過早飯了。在前面的廣場上和十字路口聚集著許多大人和孩子，亂哄哄地吵鬧著。

　　不過，使我吃驚的還在后邊。原來這些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和其他的東西都比平常骯臟好幾倍，個個都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媳婦兒們一律蓬亂著頭發(fā)，她們平常愛穿的坎肩兒也看不出是哪年曾經(jīng)洗過。裸身赤腳的孩子們活像迎接祭禮的日子似地喜氣洋洋，那些在平常日子里根本連影子都不能瞧見、躲在屋里深處、行動不便的老人和病人，今天也都被搬到能從公路上瞧見的地方來了。

　　我不了解那個箍桶老頭兒為什么今天特別把平常極不重視、恨不得她快死掉的閨女也搬到店頭來睡，不怕難為情地在大家面前展覽襤樓不堪的被子。

　　整個村里已經(jīng)骯臟到不能再骯臟的程度，但那種喜氣洋溢的氣氛卻是我頭一次看見。

　　漸漸的，我明白了這些人的用意。人心竟墮落到這個地步？我害怕又難過。

　　宛如遇見了自己渺小的力量不能制止的事件似的，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是永遠(yuǎn)不變地和平而清潔，先代留下來的家具端正、整齊地?cái)[著。

　　我不時地站在廊子上注視飛揚(yáng)在對面公路上的砂土。從這里可以觀察每個從鎮(zhèn)上來到村里的人。

　　我一直等到快晌午了，公路上卻連一個鎮(zhèn)上人都沒有出現(xiàn)。

　　到了十一點(diǎn)來鐘，公路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群洋車的行列，冒著炎暑駛過去，車上斑駁燦爛，五顏六色；鎮(zhèn)上太太們的工作就要開始了。

　　太太們在村子人口下了車，圍著會長夫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行動提綱。在她們四周立刻筑成了一堵人墻——裸著上體，背上縛著嬰兒的黃毛丫頭、媳婦兒，密層層地圍包了她們；人墻越來越厚了。

　　這些窮女人吃驚地觀察鎮(zhèn)上的“太太”們。

　　她們瞧太太們插著發(fā)亮的梳子的頭；繡花的衣領(lǐng)和閃耀在手指上的紅、綠、白各色的戒指；沒有一個太太不戴戒指。每個人的手里都提著一只好看的小提包。多么漂亮的腰帶！什么牌子的宮粉才能擦得那么勻呢？呃，竟有那個樣子的洋傘！

　　媳婦兒們羨慕得幾乎感到頭痛。同樣生為女人，卻有像自己渾身泥汗過一輩子的人和整日打扮得漂漂亮亮、任意散財(cái)?shù)娜?。瞧，她們是多么堂皇?br>
　　可是……

　　難怪媳婦兒們納悶，今天鎮(zhèn)上的太太們雖然把自己打扮得從頭到腳珠光寶氣，衣裳卻是穿洋紗的。

　　因?yàn)闀镉幸粭l規(guī)則：“以樸實(shí)為主，不得穿比洋紗更高貴的衣服”，賢明的太太們所以十分忠實(shí)和十分適當(dāng)?shù)刈袷亓诉@一條。

　　太太們開始行動了。

　　色彩華麗的洋傘的行列在鄉(xiāng)村公路上形成一條驚人的長蛇陣?！八齻冊诠客袄项^兒家的店頭住了腳。

　　跟在她們身后來的一大群看熱鬧的人，爭先恐后地站滿門口，屋里又暗又問，裸著上身只穿一條緊身褲的老頭兒和披著破坎肩兒的媳婦兒把那個像幽魂似的閨女夾在當(dāng)中，朝著太太們磕了頭。

　　會長夫人夾著難懂的漢語用鼻音說明了她們的來意。

　　老頭兒和媳婦兒聽了莫名其妙，但不住地朝她磕頭。接著，會長夫人向太太們比劃了一下手指頭。

　　有一位太太從紅漆的托盆里拿起一包用粗的紅白喜帶子捆扎的紙包，在老鄉(xiāng)們一片羨慕感嘆聲中放在箍桶匠的一家人面前。

　　箍桶的兩口子高興得真想馬上搶過紙包來。但是他們強(qiáng)作鎮(zhèn)靜，不住說些感謝的話和恭維的話，接連不斷地磕頭。

　　磕著磕著，他們逐漸冒起火來了，幾乎忍不住怒喝：“別再捉弄我們吧！趕緊給我滾！”

　　到這時候太大們方才不再讓他們表演把頭不住點(diǎn)上點(diǎn)下的把戲，她們終于離開那里。箍桶的一家人不禁深深舒了一口氣。

　　他們兩口子不管門口還站著一兩個太太，搶著拿起紙包，急得心慌意亂地打開了。

　　從里出現(xiàn)一張五圓鈔票。

　　兩人一瞧見鈔票，頓時像觸了電似地對望著臉，浮著會意的微笑。

　　“能過幾天好日子咯?！?br>
　　“真的呢，能買那天瞧見的腰帶咯?！?br>
　　媳婦兒說罷立刻便想起旁邊的閨女。一看，閨女已經(jīng)累壞了，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弄皺了的紅白喜帶和上面用正楷寫的“病人慰問金的紙包。

　　媳婦兒咂了咂嘴，對老頭兒耳語著什么話。老頭兒望了一下紙包，又望望閨女的臉，說：“不要緊，她懂得什么！”

　　不久閨女拖著發(fā)臭的被子踉蹌回到又暗又潮的屋子里，不見了。

　　太太們挨家站在窮人的門口，反復(fù)背誦同樣的慰問詞，大模大樣點(diǎn)點(diǎn)頭，在不影響身分的范圍內(nèi)適當(dāng)?shù)乇硎玖送椤?br>
　　尤其是那位會長夫人，要是平常她一定邊說“啊啊，是啊，是啊，是的呀”邊把頭點(diǎn)到胸前；今天卻不同，她大大方方地點(diǎn)著頭；她是在心里自語著：“啊啊，好！好！”

　　這一群人每到一個地方總受對方的感謝和尊敬，引起對方的驚喜。

　　太太們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

　　“對人施舍是多么有趣的事呀！”

　　不過，她們漸漸疲倦了。她們也厭煩同樣的行禮和同樣的謝辭，不高興再對每一個人表示親切的同情，懶得一一說明來意了。到末了，會長夫人只是停住腳步點(diǎn)點(diǎn)頭，太太們也隨即扔下紙包，打算趕緊來個完事大吉。

　　連那些跟在她們后邊的人群也逐漸不客氣了，他們大聲罵她們，評論她們的容貌，使得太太們更加泄了氣。

　　她們又渴又熱，又擔(dān)心臉上的宮粉脫掉。當(dāng)大家懷著不安和急躁交織的心情來到一家老百姓門口時，有個人突然坐在火熱的地上，阻擋她們的去路。

　　太太們都為這個突然發(fā)生的事情嚇了一大跳，想趕緊往后退幾步。這時那個人一伸手捉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太太的衣襟，哭咧咧地嚷著：“咱不是可怕的人哪，請聽聽咱的哀求吧！”原來她是善呆子娘。

　　在她背后呆然站著善呆子和白癡孫子。太太們狼狽了跟來看熱鬧的人都笑哈哈地停住了腳步。

　　猩猩老婆婆拉開嗓子發(fā)出鋼鐵一般的聲音嚷道：“好心的太太們！請瞧瞧這個瘋兒子和連話也不會說的傻孫子吧！求太太們哪！應(yīng)該救救像咱這樣可憐老婆婆呀！哪有比咱更可憐的呢！求求您，做好事兒吧！”

　　那個被捉住衣襟的太太也快要哭出聲來了，她邊往回拉衣襟邊嚷嚷：“你干嗎！快放手！我不會走開，快放手！”

　　“不，咱不放手！咱死活不放手！請聽聽吧，哪有像咱……”

　　老婆婆把太大的衣襟捉得更緊了，匍匐在地上。其他的太太們異口同聲地嚇唬老婆婆，又花言巧語地哄她，老婆婆卻總也不放手。

　　太太們那種不知所措地來回拉衣襟的樣子太滑稽了，四周的人情不自禁地高聲喝起采來。

　　這時一個男孩子像狗一般擠開人群跳了出來，邊喊邊指手劃腳：“喲伊！喲伊！多沒羞！”“

　　那是甚助的兒子。

　　這么一來，那些一直耐著性子等待這個機(jī)會的野孩子們立刻起哄了：“一點(diǎn)兒力氣都沒有啦！這種臭女人會做啥事兒呀！”

　　“老婆婆，咱幫你的忙！”

　　四周飛揚(yáng)黃土，在一片吵鬧聲中時而傳出老婆婆唱歌般的哀求聲：“好心的太太們！請聽聽吧，咱家的瘋子和白癡……，他們怎么能活下去呀！”

　　太太們失去了常態(tài)。她們很想立刻溜之大吉，但又不甘心在這些野獸般的人們面前表示投降。她們完全興奮了，個個都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看那樣子，稍微用指頭砍一下，她們都會尖聲大叫起來。甚助的兒子對著呆呆站著的善呆子的耳邊小聲說了些什么話，接著比了奇妙的樣兒推他一下。

　　被推到太太們當(dāng)中來的善呆子“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地傻笑著，比出不堪正視的下流動作來。

　　“太失禮啦！”

　　“太過分了，干什么呀！”

　　太太們因?yàn)楹π吆蛻嵟瓭q紅了臉，用袖子蒙著臉，邊叫邊想退出去。

　　這么一來，窮人們完全暴露出他們的獸性來了，連大人也沖著她們說難聽的話開玩笑。

　　會長夫人幾乎發(fā)瘋了。她噙著眼淚，從同伴手里奪取一個紙包，狠狠丟在猩猩老婆婆的臉上嚷著說：“快，快走開！，太過分啦！快，快，快！太……”

　　老婆婆好容易才站了起來，一手推開善呆子，平心靜氣地道了謝；“謝謝您哪。咱家三口子有救啦。咱忘不了太太們的恩情?！?br>
　　三個人擠在一塊兒心滿意得地回去了。人們的騷動也停止了。

　　太太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過不一會兒，還是會長夫人頭一個勉強(qiáng)恢復(fù)了原有的威嚴(yán)，用可怕的眼光立眉豎眼地在群眾臉上橫掃了一通，然后默默站在同伴前面邁起步來。

　　她們的歸途是多么寒傖哪！甚助的兒子遠(yuǎn)遠(yuǎn)沖著她們擲去牲口的舊草鞋，唆使狗去咬她們。

十五

　　鎮(zhèn)上的太太們來過了。她們散了財(cái)，又回去了。

　　就是這么一回事呢?？墒牵瑸榱恕斑@么一回事兒”我們小小的村子就整個兒給擾亂了。

　　孩子們穿上節(jié)日的衣裳，聚在村里唯一的粗點(diǎn)心鋪?zhàn)娱T口，嘰嘰喳喳地吵鬧著。

　　大人們?yōu)榱藸幷摰玫降腻X的用途，夫妻和父子之間都起了口角，隔壁鄰舍也互相嫉妒，鬧不和睦了。

　　不過，我的家卻依然是“生意興隆，車馬盈門”。

　　今天，他們和前天一樣都來我家串門。

　　他們十之八九都穿上干凈衣服，腳下的木展也是半新半舊的。他們把鎮(zhèn)上的太太們訪問的經(jīng)過從頭到尾、源源本本說給我們聽，談著那件連我們家都聽見了吵鬧聲的大騷動，嘲笑太太們的膽小和軟弱。

　　只捉住太太的衣襟就得到錢的猩猩老婆婆、挑唆善呆子的甚助家的兒子，這些人的行為像是勇敢、有趣的事跡似地使他們大為開心。

　　“那個老婆婆的樣子真了不起。真想讓您也瞧瞧她們出洋相的丑樣子哩?！?br>
　　他們也爭先恐后地把自己得到的錢數(shù)告訴我們。

　　“咱得了五塊錢！”

　　“你太狡猾啦，咱只得了三塊錢?！?br>
　　接著，他們就罵她們事先把鑼鼓打得那么熱鬧，結(jié)果是只給了這么一點(diǎn)錢，還硬逼著人家表示感謝，簡直大不講理；有的還罵她們把錢分得不公平?？傊麄儽冗^去更加深了對鎮(zhèn)上人的反感。

　　我抓住每個來串門的人問：“這回有了一點(diǎn)意外收入，日子過得比較容易了吧？”可是沒有一個人承認(rèn)。

　　“像我這樣窮光蛋，盡管得了三圓、五圓，這有什么用呢。女的要買那個，男的要買這個，在兩口子打架的功夫里那么一點(diǎn)錢早就飛走了。過了三天又恢復(fù)原狀，不得不一身泥汗過日子哩?！?br>
　　他們的話并不假。還沒有過一星期，那些從鎮(zhèn)上流到村里來的錢又被收回鎮(zhèn)上去了，村里人的手里再也沒有夠上三圓那么大數(shù)目的錢了。

　　他們要是有了一點(diǎn)多余的收入，立刻便拿去購買東西。他們不加思索地拼命購買，結(jié)果是添上利錢還給鎮(zhèn)上。

　　他們沒有儲蓄的習(xí)慣，所以根本不想積錢。他們把銀行和郵局當(dāng)作是只拿一本折子換走他們錢的地方，所以沒有一個人利用這些機(jī)構(gòu)。

　　因?yàn)檫@樣，盡管我們口口聲聲勸他們儲蓄，這等于是白費(fèi)嘴舌。如今，他們雖然得了錢，卻仍然吃我們，喝我們，滿不在乎地伸手要東西，央求我們想辦法。

　　我不由想起這樣的事來：說不定正因?yàn)槲規(guī)椭麄兊牧α亢苄　缃o錢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給過一塊錢整數(shù)，給的衣眼也都是舊的——所以不至于在他們身上發(fā)生很壞的影響。

　　要是我給每個人一百圓，他們在用完這個錢以前，一定是不務(wù)正業(yè)，優(yōu)游自在過著日子；等把錢用完了，他們就又要求我們想辦法，完全依靠我們。他們需要的幫助是永遠(yuǎn)沒有限止的。哪怕我們?yōu)榱藥椭麄冏兏F了，他們也依然要求我們想辦法，懷著“總會得到什么東西”的希望每天每天到我家串門的。

　　不出我所料，鎮(zhèn)上的太太們的計(jì)劃是失敗了，同時在我心上留下一個可怕的疑問：“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边@個疑問在發(fā)生甚助事件時也曾經(jīng)一次苦惱過我。可是，那時候我還對自己的行為懷著信心，并不像現(xiàn)在這么灰心喪氣。如今，我卻開始懷疑自己那些行為不一定是對的。

　　當(dāng)一個人對弱者表示憐憫或是施舍東西的時候，誰敢斷言這個人不帶一點(diǎn)虛榮心呢？

　　不消說，我們不談那些徹底看透人生、大覺大悟的人，至少像我這種程度的人是幾乎不可能虛心下氣地救助別人，為他們謀幸福吧！

　　從鎮(zhèn)上太太們的那些行為看來，活像賑貧行善這一類行為，在某個場合不外乎是施舍者本身享受散財(cái)?shù)淖杂珊褪┱箘萘Φ囊环N手段。

　　至少在“施舍者”和“受施者”之間不可避免地發(fā)生力量的差異，因而從彼此不同的立場上發(fā)生種種的感情。

　　正因?yàn)檫@樣，雖然我盡量用誠懇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卻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施舍者”自得的神氣。

　　我無論如何不能和他們成為一體。我不過是為了想救起漂流在河里的他們，從河岸伸出竹竿而已，絕不是親自投進(jìn)河流中去救他們。

　　徒然表面上是跑到地里去幫助他們收獲，同情他們或是發(fā)生共鳴，但我是絕不能變成他們之間的一個。

　　那么，要是我也漂流在同一河流里，那該怎樣呢？我一定為了防備自己被河流沖下去，沒有功夫管人家吧。

　　我已經(jīng)不滿足只從河岸伸竹竿，但使自己和他們一同浴著濁水，痛苦不堪地掙扎著，最后失去手腳的自由，這對于只能有一次不能有第二次的我的生命來說，似乎太悲慘了。

　　那么，應(yīng)該怎樣才能使自己真正謙虛和誠懇，同時又能消滅現(xiàn)在的不滿和恐懼呢？我感到惶惑。

　　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人對我嘲笑著似的：“你那花園怎樣了？應(yīng)該是開始萌芽的時候呀！”

　　可是，我是一個不太容易死心的人。我不能馬上“放棄”原有的欲望，不肯平心靜氣地把它忘掉。

　　我不能嚷著“社會本來就是這么一回事兒”泰然處理自己的感情。我平常總被不滿、悲哀、痛苦等等情緒折磨著心，受那些“聰明的人們”莫名其妙的同情。

　　如今，我也不能嚷嚷“沒什么關(guān)系，這不過是我太渺小罷了”等話來安慰自己的心。

　　即使我是一個發(fā)出蚊子般的小聲、老是卿卿咕咕的人，但卻感到自己所期待著的東西就在離此不很遠(yuǎn)的地方，正在等待著尋找它的人；我相信自己不過是還沒有找到而已。我憑著這個感覺，為了尋求墻壁那邊的某種東西，盡量睜著大眼，伸手摸索，聳著耳朵靜聽著。

　　像這樣，在我被重新涌出來的希望折磨著心的時候，村里現(xiàn)出了貧窮以前的好景況。

　　在村子的盡頭有一家酒店。這個平常生意不怎么興隆的酒店，最近卻突然熱鬧起來了。一到黃昏時候，店里聚集了從地里回來的農(nóng)民和被大家起了個外號叫“一升酒”的箍桶老頭兒、甚助父子等等人。

　　他們把長板凳端到店頭來，燒著蚊香又唱又跳。那些出來乘涼的附近的媳婦兒和孩子們也圍繞著他們看熱鬧。

　　善呆子每次都成了助酒興的好材料。

　　這個晚上，酒店里照樣亂哄哄。酒客們躺在長板凳上吧達(dá)吧達(dá)用團(tuán)扇趕著聞見酒氣成群飛來的蚊子。在這一批人當(dāng)中今天還看見阿新的臉。

　　那些酒鬼有時用筷子夾著咸菜，有時互相交換酒杯，時而亂七八糟地罵鎮(zhèn)上的太太們，時而開個無聊的玩笑。阿新坐在他們一群里默然握著酒杯，定眼凝視著溺在懷里的蚊子的尸體。

　　“呀，真的阿新在這里呢。你干嗎不聲不響，我簡直把你忘掉啦。來，干一杯！一喝醉酒，咱們的天地就變大了?！?br>
　　阿新卻不肯喝酒。

　　大家覺得一直把他忘在一邊太對不起他了，口口聲聲慰問他。

　　有的安慰他，別為那種妖怪豆子操心，隨意到外面去取樂散心，或是再出越遠(yuǎn)門；有的大罵阿新的老娘，說像那種不把阿新當(dāng)作親生兒子的鬼老婆子應(yīng)該讓她跌死在地上才對。

　　甚助也掄著拳頭嚷嚷說：“要是你答應(yīng)，我馬上讓她嘗嘗厲害！”

　　“一升酒”老頭兒一面用舌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舐著酒，一面傾聽著大家的話，這時他趁著大家中斷饒舌的當(dāng)兒插進(jìn)嘴來，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咱說呢，阿新，你把那樣的老娘當(dāng)作神佛看待，這就是你頭一個錯了。不管是你的老娘也罷，什么人的老娘也罷，她們都是娘兒們呀。她們也會干壞事兒的。要是討厭你，她也沒法趕走你呀?！?br>
　　“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為了那么一點(diǎn)事，母子吵起架來，我可對不起老爹。要是我一個人不吱聲，事情就會過去的。我不愿意跟娘吵架?！?br>
　　“所以說你是佛心人哩。像這樣的人可太少了。他說話跟他死去的老爹一樣呢?！?br>
　　“跟他一比，你可是個挺壞的浪子呀，‘一升酒’對吧？”甚助從旁邊插嘴說。

　　“真的，像這種浪子，老天爺早就給安排好下場啦?！薄澳銈儸F(xiàn)在才明白這個么？太晚啦。瞧，我早就給’地獄‘纏住身”，哪里也不能跑啦?！啊币簧啤爸钢谏砼灾靼严滩怂屯炖锏呐写錾淼睦掀耪f。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唱自拉竟說起癡情話來了，聽的人可受不了呀！”

　　“對呀，自唱自拉，能活著就好。對吧，阿新，誰管他媽的死了以后怎樣呢！以后的事情他媽的誰管……它！呀，唏齊藥依撒！怎樣，滿好聽吧？”

　　大家亂哄哄地喝了采。

　　“多好玩！我真想跳跳舞，爹！”

　　甚助的兒子歪歪跌跌站了起來。這時恰巧來了同是帶點(diǎn)醉意的善呆子。

　　于是，酒店更熱鬧了。

　　善呆子被他們灌了兩三杯酒。

　　“我和你是好朋友啊，善！跳個舞吧？挺有意思呀。”

　　甚助的兒子拉著善呆子的耳朵繞了長板凳走著說。

　　“多好玩！來跳一個，又給你酒喝。”

　　“跳吧，有個好對手呀，哈哈哈哈哈！”

　　“跳吧，跳吧！”

　　甚助的兒子原來就頭腦簡單，如今喝酒喝迷糊了，像瘋子似地吵鬧著。

　　他把上身脫得精光，把草履穿在兩手上，對著善呆子的身子亂打亂撞，嘴里嚷著莫名其妙的話，跳起舞來了。

　　“呀，跳得真棒！”

　　“來跳吧，跳吧！好么？唱一個呀！喂，在咱的地里……喂，唏齊藥依撒！”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多好看！”

　　“喂，加油，加油！”

　　善呆子被甚助的兒子用草履吧達(dá)吧達(dá)打著身子，兩手撩起衣服底襟，喳、喳、喳地開始跳起舞來了。

十六

　　太太們訪問了村子以后，很快地過了一星期。村子又回到原有的陰郁而貧困的樣子。此外，地里的活兒也開始忙了，自然沒有人再留戀酒店的長板凳，無聊的紛擾也逐漸減少了。

　　不過，好像要永遠(yuǎn)紀(jì)念鎮(zhèn)上太太們的善行似的，善呆子完全變成了酒鬼?？赡芩谀切┲蠹揖婆d的日于里到處讓人給灌了酒，養(yǎng)成了喝酒的習(xí)慣吧。

　　我們看見善呆于從早到晚酪酊大醉，渾身泥汗，跌跌倒倒在村里到處流浪。

　　他一來到人家門口，不管誰家就跑進(jìn)去要求說：“給點(diǎn)酒喝！”

　　沿著公路的老百姓家里，沒有一家，他不進(jìn)去要過酒喝。這些人家十之八九都給他滲了一兩滴酒的水喝，善呆子卻高高興興喝醉了。

　　有一天下午，我們坐在飯廳廊子上磨著核桃。這時一個男子從莊稼地那邊繞個大圈兒，穿過籬笆門大模大樣走進(jìn)院里來，把我嚇了一大跳。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善呆子。

　　我有點(diǎn)害怕，往后挪了挪身子。這時祖母和其他的人也從屋里走了出來，一半兒害怕一半兒好奇地瞧著一聲不響站在院里的善呆子。不一會兒，呆子放低聲音，卻是清楚地說了一句：“給點(diǎn)酒喝！”

　　女傭人馬上進(jìn)屋里去，端來里面盛著微帶酒氣的水的破飯碗，遠(yuǎn)遠(yuǎn)放在廊子的一端說：“瞧，放在這里啦?！?br>
　　善呆子等不得女傭人放手，像搶似地馬上拿起了飯碗，呼呼喘著氣，喉嚨咕咕響著，一滴不剩地把酒喝光，還用舌頭舐了舐碗。

　　善呆子拿著空碗一動不動站在那里。女傭人說：“不太衛(wèi)生，馬上把他攆走吧。”祖母卻說：“要是虧待瘋子，以后必定受到報(bào)復(fù)，所以還是不理的好?！?br>
　　我許久以來不曾仔細(xì)端詳過善呆子的臉。不知為什么，今天他比平常干凈得多，臭氣也不大，衣服也不臟?？墒?，這么一來，那精神病者特有的奇妙地失去統(tǒng)一的四肢的動作和目光的移動顯得更惹人注意了，我反而感到害怕。他比從前瘦了很多，下腮完全沒有了肉，額上的皺紋也增加了，看來減少了不少體力?？赡懿粩嗟暮染剖顾冀K處在興奮狀態(tài)里，影響了身體。

　　多可憐！要是發(fā)起酒瘋來可怎么辦。

　　我呆呆地想著從前母親告訴我的北海道的瘋子的故事。這時善呆子突然嘻嘻傻笑，自言自語地說：“我真想吃頓飯哪！”

　　他那說話的口吻像小孩兒似的，我們不禁失聲笑了起來。我和女傭人在大碗里盛了滿滿一碗飯，上面還高高堆放著中午煮好的飯菜和鹽菜，又把它放在廊子的一端。

　　他馬上拿起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碗夾在兩腳之間，開始吃起來。他只望著碗里，像餓瘋了的野狗似地大口大口吞咽著飯菜。

　　看著看著，我漸漸覺得他真太下踐了。

　　他那樣子比畜生還難看。要是養(yǎng)出這么一個人，不如養(yǎng)出一只貓還幸福得多。這樣，可能對于他、對于他身邊的人都有好處。我認(rèn)真這樣想著。我不忍心再把他看下去，所以背著他又磨起核桃來。我從劈拍劈拍裂開來的殼子里剝出淡黃色的肉來，用磨子把它磨成粉。

　　過不一會兒，善呆子好像已把一碗飯菜吃得精光，從地上站了起來。我手里握著磨子的柄，懷著形容不出的心情目送兩手提著空了的破碗和大碗又回地里去的善呆子的后影。秋天下午平穩(wěn)的陽光恬靜地照著善呆子亂蓬蓬的頭發(fā)。

　　一到氣候變換的時候，阿新那沒有養(yǎng)好的病，由于受暑氣和傷心勞神，突然惡化了。

　　他全身浮腫，連站著也吃力；但要是呆在家里，便不得不聽老娘的諷刺，所以拖著拐腳漫無目的地到處流浪，有時躲在樹林里呆呆地想著心事。村里的人看見阿新這種遭遇都對他表示同情，互相談?wù)撝Ｍ軌蛟缛罩魏貌?。不過，這兩三天來他連走路的勁兒都沒有了，大半時間都躺在家里沒有陽光的又長又狹的四疊房間里。

　從這間房里望出去，前面是一片桑園和菜園，在盡頭兒的地方是一座被樹林圍繞著的墳地。他用胳膊枕著腦袋靜靜望著展開在眼前的一片景色。在活潑的陽光下跳著舞的樹葉柔和的籟籟聲，流在房屋旁邊的小溪的潺瀑聲，這些聲響一一地滲透阿新的心靈。他懷著莫名其妙的心情，難過得幾乎落下淚來。

　　“爹在樹林那邊呢?！?br>
　　阿新一想到這個，腦里便像夢境一般浮起他父親還活著的時候的種種回憶。

　　那是阿新還只七八歲的時候，那個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那么快去世的健康而仁慈的父親，把阿新馱在肩膀上，來回在桃樹林里走著，叫兒子盡量采吃樹上的桃子。那時候，一家人過著多么幸福的日子，大家多么高高興興感謝太陽呀。一想到這些事，阿新恨不得馬上飛到他爹那里去。

　　而今，雖然在這個廣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兩人，他們卻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發(fā)生沖突，并且自己的病也再沒有恢復(fù)的希望。這么一想，阿新覺得再活下去也沒什么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于母親，他可以馬上離開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親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樣叫一聲“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鮮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時候，家里有一個十九歲的伙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這個伙伴一直到臨死那一天還不離嘴地喊著“娘！娘怎么不來瞧我？咱等著娘呀！”，一面對大家談著他那仁慈的母親，自從把他養(yǎng)下來一直到離開，她一次都沒有大聲罵過他。在臨終的時候，他把已經(jīng)閉上的眼睛突地睜開來，用力伸出兩手，清楚地喊了一聲“娘！”接著就斷了氣。阿新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這個伙伴的尖叫聲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和草原里，但在臨終時能叫聲“娘”而死去的人是多么幸福呀。阿新認(rèn)真思索起自己的“死”來。

　　那是特別炎熱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連移動四肢的力氣都沒有。

　　他一面趕走討厭的蒼蠅，一面用濕潤的眼睛凝視著無窮無盡地展開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蒼空。這時候，一種敏感活像從什么地方突然飛進(jìn)來，阿新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著奇怪的微笑，慢條斯理地動著身子，用手撫撫臉，柔和地喊了一聲：“娘！”

　　“什么事？”

　　后門的水聲停止了，阿新的娘兩手濕漉漉，板著面孔走進(jìn)來。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談?wù)勗挵?？我有話要跟娘談。?br>
　　“什么事？有話快說！”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話要跟娘說呢。”

　　阿新用溫柔的、充滿熱愛的目光凝視著老娘的臉。接著，他微微一笑，搖搖頭。

　　“我說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談起這樣的事，娘可能會不高興。可是，我覺得已經(jīng)活不長了，所以希望你趕快決定繼承這個家業(yè)的人。不管什么人都行，只要娘把那個人看中了，我是沒有意見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著奇怪的表情，接著她大聲怒喝起來：“干嗎譏諷起娘來了！別多管閑事，乘乘躺著得啦，混帳！難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別生這么大的氣，娘！我根本沒有譏諷你的意思，只不過向你說出心里的話?！?，一想起沒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現(xiàn)在的日子太不好過。我誠心誠意想幫娘的忙。不管什么事，把你的心事統(tǒng)統(tǒng)告訴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想想過去的日子吧！”

　　“別拿話嚇唬人！不成，我可不會上你的當(dāng)。洗把臉再來哄娘吧！”

　　“不對，娘！你也該明白，像我這么個身體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動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后再死去。希望恢復(fù)了過去的母子情分以后再離開你，啊，娘？前些日于鬧的大豆的事，我是無論如何想不通呢?！?br>
　　“想不通又怎樣呢？我不明白你講的是什么?；鞄?！我的命真不好，養(yǎng)出一個想給親娘扣上壞人的帽子的兒子來！多倒霉！隨便你胡說八道吧，讓娘一人充當(dāng)壞人，你就高興了吧，喂，你高興了吧！”老娘說著，說著，神經(jīng)質(zhì)地落下眼淚。

　　阿新一臉悲哀，默默凝視著母親的臉，接著從被褥下面拿出錢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這里有一點(diǎn)錢，請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這個錢埋我吧。我拿這些錢沒有什么用。”

　　老娘閃亮著眼睛，但隨即臉上泛出有點(diǎn)難為情的表情說“是么”。她把錢包握在手里心滿意足地走開了。阿新高高興興地面浮微笑，闔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壞人?？墒牵叶嚯y過呀。想起那過去的日子，我多難過呀，啊，娘！那時候我們是過得多么和睦呀?！?br>
　　淚水從阿新的兩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來，他咬緊牙關(guān)門聲哭泣；痛苦、凄慘的哭聲響徹在整個房間。

十七

　　暑往寒來，和去年一樣，和一百年前一樣秋天又來了，在遠(yuǎn)離都市不知名的小村里發(fā)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樹葉上已顯出鮮明痕跡的秋天和還滯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夏天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這兩三天來天氣非常險惡。

　　烏云布滿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風(fēng)在低垂的烏云下醞釀著令人下快的濕漉漉的空氣。常受阻擋的陽光使成層的灰色云塊鑲上金色的邊兒，使群山變成深紫色，使干燥的地上清楚地顯出樹木和房屋不規(guī)則的影子。

　　從山上斜刮來的風(fēng)揚(yáng)起陣陣砂土，結(jié)了穗子的莊稼沉重地垂著頭，刮呀、刮呀、刮呀、發(fā)出陰郁的響聲，波浪一般起伏著。在時而從云間露出的深藍(lán)色的天空里閃著閃電，從遠(yuǎn)處傳出隆隆雷聲，森嚴(yán)的萬象都在里著凄慘的景色。

　　這一天天氣更險惡了，到了黃昏刮起大暴風(fēng)來，給老百姓帶來很大的不安。那些將要熟透的莊稼就要遇暴風(fēng)大雨，這是值得優(yōu)虛的一件大事。

　　他們忙著巡視莊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動了三個佃戶，用東西遮圍莊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門的房間里，傾聽逐漸大起來的戶外風(fēng)聲是不怎么舒眼的。我們害伯起來，不敢單獨(dú)呆在自己的房間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飯廳里。

　　搖撼著這雨板刮過去的風(fēng)的吼叫聲，不知從哪傳來的銅鐵般壓軋聲，時而聽得見的野狗陰慘可怕的哀叫聲，都讓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風(fēng)勢越來越大。流在茫茫天空里的云塊加快了速度，從東南方刮來的暴風(fēng)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樹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刮起來。

　　砂土卷著短短的渦旋飛揚(yáng)著，在沒有人影的公路上到處飛馳。所有的樹木狂瘋地?fù)u晃著頭，細(xì)小的樹枝無情地被撕開來露著白色的肌肉，樹干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聲哀叫一面扭動著身子。風(fēng)在房屋的犄角發(fā)出狂叫聲，樹葉翻出淡色的反面，扭來扭去，發(fā)出各種聲音問泣啜咽。

　　在這個宛如天氣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風(fēng)逞強(qiáng)的夜晚，一個細(xì)長的人影靜悄悄地出現(xiàn)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頂著這么狂亂的大風(fēng)往前移動。

　　他昂著頭，有節(jié)奏地動著手腳，步伐不亂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車上的泥偶擺動一般邁著步的樣子和周遭那些畏縮了的萬象對照，前者是顯得多么威嚴(yán)呀！對于沉滋在殘酷的快樂里的暴風(fēng)說來，他是一個可驚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沒有理過的頭發(fā)是亂蓬蓬的，每刮過一陣狂風(fēng)就垂散到臉上來，衣眼底襟嘩啦啦地撩動，經(jīng)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來這些事并不防礙他走路，人影非常鎮(zhèn)靜地、從容不迫地邁著步。

　　哪怕烈風(fēng)卷起來的土砂像針一般刺痛他的臉，他的頭卻永遠(yuǎn)昂著，他的臉卻永遠(yuǎn)朝著前面。塵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細(xì)腿。衣服被刮進(jìn)風(fēng)的渦旋里去拚命掙扎，時而鼓起來時而萎下來。

　　可是，他卻一股勁兒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么障礙物似的，不，縱然有障礙物他也毫不費(fèi)力地戰(zhàn)勝它們。他只是一股勁兒地往前走。當(dāng)他來到筆直往前延伸著的公路的拐彎角時，在這奇怪的黑影前面又出現(xiàn)一個新黑影。

　　縮成一團(tuán)的小小的影子在塵土飛揚(yáng)的黑霧中是多么軟弱無力地踉蹌走著呀！真的，新的人影是跌跌歪歪行走著。

　　當(dāng)一陣狂風(fēng)發(fā)出很大的吼聲刮過地上的時候，那個人影就像遭戲弄的枯葉，忽左忽右，前仆后仰，就要跌下來似地顛躓著：暫時間停住腳步，好像犯失魂病的人似地顛顛倒倒搖晃著身子。

　　這個兩手緊緊蒙著臉，給風(fēng)刮得從公路的那一端撞到這一端、凌亂著腳步走來的人影，為這突如其來的人的腳步聲嚇住了，從手掌之間露出臉，透過黑暗和塵土的帷幕，想努力看清對方。

　　突然出現(xiàn)的頭一個人影，從那不斷地踉蹌著很吃力地走來的第二個人影看來，是多么可怕而偉大呀！

　　第二個人影又歪歪斜斜走進(jìn)路旁樹林里躲起來。

　　他想讓那個人影過去。

　　可是，不知為什么，那個一直望著前面走的第一個人影，來到樹叢旁邊時卻突然住了腳。他轉(zhuǎn)過身去目不轉(zhuǎn)睛望著來的方向。在那里，雖然許多樹木枝梢擋住他的視線，但卻仍然清楚地望見沖破夜幕閃爍著的村公所明亮的燈光。

　　第一個人影集中所有的精神凝視著那一孤獨(dú)的光亮。突然間，從他嘴里“哇”地一聲漏出驚喜交織的尖叫聲，他把身一跳，高舉有手，一縱身像皮球一般往前奔去。

　　他彎曲了身子，張著嘴，吡著門牙，伸出頭，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前面奔走著。在他四周，颼颼烈風(fēng)迎面刮來，又颼颼地刮過去。

　　第二個人影沒條斯理地移動著身子。

　　他那兩手蒙著臉的小小的影子，一路被狂風(fēng)戲要著逐漸走遠(yuǎn)，消失了。

十八

　　夜半的狂風(fēng)一到破曉時又刮來好幾陣驟雨，斷斷續(xù)續(xù)下著的雨沖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幾條細(xì)水流在公路的兩旁，水順著留在路當(dāng)中的兩條車轍溝潺潺流下去。

　　農(nóng)民們都躲在家里打草鞋和草繩來消耗時間，但孩子們卻不能在家里靜坐，他們跑到村子盡頭兒的一座雜樹林去玩耍了。

　　在那里，一到秋天就有許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頭，有時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黃色腦袋，使那些小小的采集人躊躇滿志了。今天，孩子們故意挑選這么險惡的天氣，開始了“采蘑菇”的游戲。

　　他們在樹林里拼命尋找蘑菇，使裸著的腳底碰在割過的葦草楂子上，怪癢癢的，卻是不停腳地往樹林深處走去。

　　他們指甲之間塞滿了泥土，拚命挖開積在地上的、活像堆積著的溫漉漉的薄紙似的落葉，有時把無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來扔去，有時用松葉搔搔同伴的身子，爭先恐后往前走去。這時一個走進(jìn)連著樹林的墳地里來的孩子像發(fā)見什么東西似地突然停住腳步，怯生生地窺伺前面。

　　一看他這樣子，其他的孩子都嚇了一跳，一齊跑來透過搖晃著的樹枝梢瞧著被他指著的一點(diǎn)。

　　在那里——在一簇樹葉像濺著水沫的浪頭一般騷然起伏著的地方——一塊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風(fēng)吹動著。

　　“是什么？是什么東西嘩啦嘩啦吹動著呢？”

　　“真的，那是什么呀？去瞧瞧吧？”

　　“嗯，說得對。快去吧！我在這里等著，好吧，阿源”“

　　“對，你去瞧吧。我在這里等著你?！?br>
　　“汁么，是我一個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們也一起去吧?！?br>
　　“我不想去。是你頭一個說要去的呀，對吧？”

　　“嗯，對?！?br>
　　“對對，是你開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這里等著你?！?br>
　　那頭一個說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給難住了。他提議大家（扌害）拳、（扌害）輸?shù)娜巳タ?，可是伙伴們無論如何不同意。到未了決定由他帶頭兒頭一個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后。

　　他那小小的心為好奇和恐懼緊張萬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別別跳著。他害怕得真想從這里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這地步非在這些“膽小鬼”面前顯顯自己的勇敢不可了。于是，他怒聳兩肩邁著大步往前走去。

　　可是，這個可敬佩的勇士，當(dāng)他發(fā)見從松樹赤色樹干高處搖搖擺擺吊掛著兩只蒼白的人腳的那一剎那，他的決心馬上從他心中消失得一干二凈！他臉上刷地失去了血色，跳起來沖著伙伴尖叫一聲：“吊死鬼，”

　　接著，他像被什么東西踢出來似地一個箭步穿過墓碑之間，沖著公路逃跑了。

　　這意外的叫聲使其他的孩子個個都嚇得目瞪口呆！

　　他們情不自禁發(fā)出各種驚叫聲，互相擁擠在狹小的徑上，爭先恐后逃出這塊可怕的地方……

　　四周突然寂靜了，只有樹葉在簌簌地響著。在那前后搖擺著的兩只腳下，孩子們丟在地上的竹葉，上面串了少許蘑菇，被風(fēng)微微吹動著。

　　幾乎全村的男子都被孩子們領(lǐng)著聚集到墳地來了；他們互相擠成一團(tuán)，暗暗祈求最好是孩子們?nèi)隽酥e，鼓足勇氣往前走去。

　　這是怎么一回事兒！

　　真地有人吊死在那里。

　　有個用手巾包住臉、無力地垂下頭的男子掛在一根繩子上，像弄壞了的玩偶似的、毫無用意地前后搖晃著！

　　被雨濕透了的衣服緊緊貼在他身上，清楚地呈出僵硬了的筋肉可怕的輪廓。

　　落葉和塵屑貼在他那每六八根粘在一塊兒的，像刷子毛一樣豎起來的頭發(fā)上。

　　看的人不勝凄涼。

　　“到底是誰？”

　　大家拚命地回憶，但沒有一個人記得起死人身上的衣服花樣和身子的輪廓。

　　自從七年前有個農(nóng)家女子在這墳地吊死了以后，村里一直沒有發(fā)生過這么可怕的事。所以農(nóng)民們完全不知所措了。

　　這些身穿蓑衣、頭戴笠帽的農(nóng)民沒有一個開口說話的，他們只是呆呆地凝視著像玩具一樣被風(fēng)戲弄著的死尸。

　　在被雨水沖走土砂、留下好幾條溝的黃土上躺著一棵被踢翻后濺滿泥漿的木椿子，和泡爛了的一只草展；從離地有三尺高的死人衣襟淌下的水滴在地上滴出無數(shù)小窟窿。

　　“應(yīng)該馬上解下來?！?br>
　　大家都在心里這樣想，互相等待，等別人先開口。每當(dāng)烈風(fēng)發(fā)出怒濤般的響聲穿過樹林刮去的時候，大家都害怕那根細(xì)繩耐不住重量，死尸轟地墮到地上來。

　　那些自封有功勞的孩子們看見平常打罵自己的可怕的“爹”和“哥哥”們今天不知為什么總也不動手，只是呆呆站著。不由吃了一驚，迷惑了。

　　他們聚集在墳地的，個角落里互相打著耳語，輪流望著大人們和死尸：“像爹那樣的大人也害怕呢……”

　　“真的，他們也同樣害怕呢……”

　　死尸被解下來，還是等過了一些時候村里來了一個警察和看墓人以后的事。

　　僵硬了的死尸被橫放在門板上，當(dāng)有人費(fèi)了很多時光解開那濕得不易解開的手巾的時候，旁邊一個男子突然往后跳開幾步，像瘋子似地狂叫起來：“這不是阿新么？唔？不是阿新是誰？”

　　人群馬上動起來了，許多腦袋都從他肩上伸過來，仔細(xì)望著死人的臉。

　　“呀！是阿新！是阿新哪！這可不得了！”

　　“什么？讓我瞧瞧。呀，真是呢！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呀？”

　　“都是那個鬼老婆子呀，把那么個孝子逼成這樣子啦！媽的，趕緊死吧，貪心鬼！”

　　這些心地單純的農(nóng)民本來就害怕“死”。如今親眼看見心眼兒那么好的孝子阿新、昨天還跟自己談過話的阿新在這短短的時光里竟變成這么個悲慘的死尸，他們個個都心灰意懶，只是打心底里仇恨阿新的老娘。他們口口聲聲稱贊還年輕力壯的阿新盡管扶老娘的折磨卻始終盡孝道的事跡。

　　“要是告發(fā)她，會得什么罪名呢？不會是毆打致死罪吧？

　　在人群里一個口齒伶俐的男子得意地發(fā)表議論這樣說?？墒牵莻€看來沒有經(jīng)驗(yàn)的年輕警察并不理睬他的話，只是狠狠地發(fā)出沙聲，催促大家趕快叫來死人的親屬。

　　有個男子立即穿過莊稼地，一面簌簌弄響身上的大蓑衣，一面沖著磨房跑去。

　　磨房就在對面，遠(yuǎn)遠(yuǎn)呈現(xiàn)著那小小的輪廓?？墒?，那個去捎信的男子卻很久沒有回來。大家談?wù)撝郧楦⑿乱粯拥?、不能憎恨別人的阿新的爹的故事，一面不住把手舉到額前去張望走在田壟上的人影。

　　去捎信的人回得竟這么晚，他們打算叫第二個人去了。這時有個老婆婆從公路那邊像瘋子一般沖著這邊奔過來。

　　“呀，是誰？跑得那么快！”

　　“真的，那么個老婆婆跑得倒挺快?！?br>
　　把大家的視線引在她一人身上跑過來的，原來是善呆子的娘。

　　她成了什么樣子了??？她白發(fā)蓬亂，一只袖子不知去向，邊跑邊吁吁喘著氣。

　　“呀，你不是阿善的娘嗎？怎么回事？干嗎這么慌張？”

　　“誰？唔！吊死的是誰？”

　　老婆婆臉上沒有了血色，一手推開大家，想一手揭開死尸上的草席。

　　“干什么，是阿新呀！可憐的磨房阿新變成這樣子啦！”

　　“沉住氣慢慢再講也不遲啊?！?br>
　　大家安慰著老婆婆說。

　　“什么？阿新？是磨房的阿新么？‘”

　　老婆婆像放了心似地舒了一口氣。她暫時間沉默著，但突然又哭喪著臉說：“我家的阿善也不見啦。今天早上有個不認(rèn)識的漢子對我說：你家那個呆子站在禽村的沼澤邊沿上，比著奇怪的樣子。所以我……”老婆婆說完便撲打撲打落下淚。

　　大家安慰她說呆子絕不會死，老婆婆卻說這回她有了不吉利的預(yù)感，所以一定發(fā)生意外的事，哪怕死尸也好，希望大家?guī)退艺摇＠掀牌殴蛟诖蠹颐媲鞍笾f：“要是平常好生照顧了他，我也不會這么焦心?？墒?，咱連飯也沒給他吃飽，我真怕得要命。要是他死了，他一定恨我呀，求，求求你們，我這樣地求你們！聽我的請求吧！”

　　大家心里暗想這兩三天來的天氣原來是村里發(fā)生不吉利的事件的預(yù)兆。

　　“一夜功夫死了兩個人，這是怎么一回事兒呀?！?br>
　　“這是解也解不開的前世的孽緣哩，多可怕呀?！薄?br>
　　“真的，多害怕呀。拿我的力量是沒有法子挽回的呀。南無阿彌陀佛……”

　　“要是沒有法子讓他活，祈禱他能進(jìn)天堂吧?！?br>
　　聚集在那里的一半人帶著老婆婆陰慘慘地走開了。每逢烈風(fēng)一刮，草席的一端就被翻開來，露出濕漉漉的衣服和死尸的腳尖。留在墳地里的另一半人以真正虔誠的心情思索起那廟里和尚愛談的前世的宿緣啦、極樂西方和地獄啦等等的問題來了。乍一看，生前默默忍耐一切的那個阿新，好像在這么死去以后會把自己曾經(jīng)看見過和體驗(yàn)過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去告訴某一個人，而這個人呢，隨便結(jié)果一兩個人的性命是滿不當(dāng)回事的。

　　他們也想到阿新對曾經(jīng)關(guān)照過他的人給予善報(bào)“，對曾經(jīng)折磨過他的人給予可怕的惡報(bào)；好像阿新具有這種力量似的。

　　阿新生前愛說“老天爺要罰你呀?！爆F(xiàn)在想起來，他這句話不是隨便說的。

　　大家一想到自己并不曾怎么熱心關(guān)照這么偉大的阿新，覺得非常難過和害怕。

　　“阿新，你要記清楚呀。我過去一直暗暗同情你?？墒牵沂莻€窮人，沒有法子幫助你呀?！?br>
　　對著那再不動彈的草席下的人，他們每個人都在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樣囁嚅著。

十九

　　村子里完全紛亂了。

　　多么不吉利的吊死鬼！

　　死得那么慘的，竟是生前連一點(diǎn)缺點(diǎn)都沒有的阿新……

　　不但如此，好像善呆子也死了。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么看來，那幾天的天氣還是發(fā)生兇事的預(yù)兆呀……

　　村里的人都說同樣的話。死神是在意想下到的時候降臨到意想不到的人的頭上的。他們覺得那個說不定還看中了自己的可怕的死神，如今就倘佯在身旁，所以連出門都不大情愿了。

　　當(dāng)我知道這些死訊時，起初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在我認(rèn)識的人們中，已死的沒有幾個。那些親眼看見我呱呱落地的人如今還把我當(dāng)作嬰兒愛著我。而且他們都是那么健康、那么活潑地勞作著??？

　　可是，阿善和阿新，我認(rèn)識他們才兩個月，就已經(jīng)死去了。而且死得竟這么突然，竟這么可怕……。

　　前天，我還看見善呆子在走路。

　　前些日子，我還對阿新打過招呼說：“早安，今天身體怎么樣？”可是，這個阿新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死去了，冷僵了，就要給埋葬在地里了?！?br>
　　我想起自己最近的生活。盡管那是十分難過和討厭，卻從沒叫人有過像“死”這一類的念頭。

　　在之廣大的天地里一天要死去多少人呢？可能會死十個人、一百個人，甚至一千個人?？墒?，我卻活著。而且活得這么健康，懷有許多愿望，一身受著大家的愛。

　　我從來不消極。

　　雖然遇見多大的困難——當(dāng)然，出沒在我那狹小的天地里的可能都是既渺小又無聊的事——我卻總要想盡方法克眼它。

　　我在想到死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卻是如何去沖破這一關(guān)的問題。我痛下決心無論如何要活下去，除非腦汁干涸變成遲鈍的人、沒有意思再活下去了。我不能像古代婦女那樣動不動就舍棄自己的性命。

　　在我能過有意義的生活的期限內(nèi)，我是不死的。

　　可是，在我身旁卻死了兩個人。而且他們死得又那么不平常！

　　要是我那天晚上走過森林救了阿新的生命的話？

　　我一定拚命勸說阿新。勸他設(shè)法治好病再從事工作。不過，難道這樣作算是真正救他么？我不過是讓阿新從樹枝上爬到地上來罷了。

　　我不能照顧阿新一輩子。也不能一年到頭不住地給阿新打氣。那么，對阿新說來，病雖然稍稍有點(diǎn)治好，也有人施舍給自己一點(diǎn)錢，可是依然給拋到貧窮、辛酸和寂寞的世界里，這又有什么值得慶幸的呢。

　　“我被救了?？墒?，叫我作什么呢？我可不愿意讓自己嘗嘗比以前還辛酸、痛苦的滋味呀。你以為救活一個人而感到滿足，永遠(yuǎn)欣賞著這個回憶?？墒?，我卻永遠(yuǎn)后悔地想：那時為什么不死呢？”他一定會這么想吧。

　　即使我當(dāng)時真地救了阿新的生命，但如果不能保證讓他一輩子不受欺壓、能挺起胸脯生活的話，我的行為又有什么意義呢？

　　人會不會受“應(yīng)該拯救想死的人”等等普通的一般感情的支配，在考慮對方今后的命運(yùn)之前，先讓自己感到滿足呢？

　　當(dāng)我想到這一點(diǎn)時，覺得自己過去所作的一切都嘩啦啦地崩潰下來似的。

　　我過去的那些行為大都是為了滿足自己渴望救別人的心而作的吧？我施舍他們衣服、金錢、食物，又同情他們。但這對他們的一生有哪些意義呢？

　　要是我以真摯而偉大的愛情去擁抱他們，以深刻的同情救他們，阿新不一定會死吧。

　　也不至于讓善呆子變酒鬼吧！

　　可是，這兩個人在我束手無策的功夫里死去，眼見著給埋葬了。真的，在我還是束手無策的功夫里，應(yīng)該如此的事已按著它的意思進(jìn)展，得到一定的結(jié)局。

　　我并沒有想到應(yīng)當(dāng)為阿新打氣，讓他認(rèn)識到生命的寶貴。

　　無論怎么想，我過去沒有真正愛過他們。我不能真正愛他們！這可怎么辦？

　　我終于失敗了！可是，應(yīng)該為他們想辦法的念頭卻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使我感到痛苦和悲哀！

　　對于你們來說，我不過是像一粒罌粟那么渺小的人而已。我可能對你們作過許多不合意和無聊的事。我為你們著想，把那些一向受重視的所謂慈善啦、無用的和藹啦等等行為統(tǒng)統(tǒng)加以否定和反對了。

　　可是，代替這些而送給你們的東西又在哪里？

　　我的兩手是空無一物。我什么也沒有！這個渺小而難看的我，完全不知所措，除了自言自語地喃喃“可怎么辦”以外，沒有其他辦法。

　　不過，請你們別憎恨我。我必須捉住那個東西。我要找出我們大家能夠共享快樂的東西，哪怕它是怎樣微小。希望你們等著我。

　　祝你們保重身體，努力勞動！

　　我的悲哀的朋友們！

　　即使邊哭邊學(xué)也罷，我要努力學(xué)習(xí)，我要拚命學(xué)習(xí)。

　　要是將來——在臨死前也好——我和你們能夠真正打成一片、心心相印地互相微笑，那該有多好啊！太陽一定樂壞了吧。

　　我所喜歡的、把我撫養(yǎng)長大的太陽，一定笑咪咪地望著我說：“真好，真好！”

　　我那好心腸的太陽呀……

　　善呆子的死尸到了晚上才找到。他懷里抱著一只狗淹死在鄰村盡頭兒的一座沼澤里。

　　聽說許多小蝦米在善呆子好久沒有理過的長頭發(fā)里成群游來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