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她就要離開了。

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望著窗外的明月，睡意隨著吹進屋內(nèi)的涼風如云煙般消散。

她是他的鄰居，他們都是這棟樓內(nèi)的租戶。他們經(jīng)常在電梯內(nèi)，在小區(qū)的花壇旁，在共享單車停放點，在快遞站和小超市內(nèi)相遇。他們并不算熟悉，他甚至不能明確他們的關(guān)系是“認識”還是“朋友”。

他們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交集。

　　

第一次，是她剛搬來的時候，那時年關(guān)將至，他曾經(jīng)的那位鄰居搬離了這里。那天他在樓下遇見正在搬東西的她，然后他順手幫忙把行李拎上樓。

第二次，是他的父母從老家給他寄來很多東西，他去取快遞時正好和她遇見，她幫他拎了兩件快遞。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大男人，不該讓女孩幫他來拎快遞，這是男人該干的事。但是他無法否認，她說“我來幫你吧”的聲音和拎快遞的舉動讓他臉紅。那天她離開時，對他道:“我可把人情還回來啦！”

他愣在家門口，看著那個可愛的身影從他面前離開。他家貓從屋子里跑出來，蹭了蹭他。他家的貓平日里很膽小，聽見個風吹草動就要躲起來，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地大膽，還在門外的一兩塊磚上轉(zhuǎn)悠了兩圈。

見面的次數(shù)逐漸多了，但沒什么交集，不過是每天在電梯里的一句“早安”，在超市快遞站的一句“好巧”。

后來有一次，他帶著貓出來散步，她見到了，主動過來和他打招呼，過來摸摸貓。貓主動躺在地上，任她撫摸。

“你呀，平時不見你乖，今天見到漂亮姐姐，你就聽話了?！彼蛉さ?。她聽見也忍不住微笑，卻沒抬起頭。他以為自討了個沒趣，有點失落，沒再說什么。她似乎也感覺到他的心情有變，也不在逗留，起身離開。

他們很失落。只有那只貓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眼看著她離開后，蹭了蹭他的腿。

他原以為二人便不會再有什么交集了，郁悶了幾天，出門時，還不小心讓貓從門縫溜了出去。

“咪咪！別亂跑！”他匆忙地追出去，貓卻不見了蹤影，他繞著小區(qū)找了好幾圈也沒找到，直到他幾乎失望的時候，她抱著貓敲響了他家的門。

“真抱歉這么晚打擾你呀，我這剛加班回來，在我家門口的那片公共雜物區(qū)里聽見有貓叫，我一看，竟然是它?！彼沿埶瓦M他的懷里。

“謝謝?！彼行┡つ蟮馈?/p>

她笑著，拍了拍貓的腦袋?！澳阊?，以后可別這么調(diào)皮了，讓你爸爸擔心?！?/p>

他聞到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氣，不知是香水，洗衣服，還是洗發(fā)水的氣息，但他覺得好香，彌漫在空氣中，緩慢飄散，和離去的人影一樣，他抓不住。

兩顆心的距離忽遠忽近，他是個敏感的人，心情由不得他自己，總是受到他人情緒舉止的影響。她的每字每句都牽動他的歡喜，她的任何舉止都引起他的悲傷。

“這是愛嗎？”無數(shù)個沒望到黎明的黑，他總是這樣問自己。

他是個慫貨，在他得到肯定答案后，他怎么也不敢說出口。他開始繞著她走，為了繞開她故意爬樓梯回家，他故意多加一會兒班，這樣就不會再小超市和快遞站遇到；他不再騎共享單車上下班，選擇乘公交車；他也不再帶貓出門，把它和他自己一起關(guān)在家，除了上班時間，哪也不去?；蛟S他也察覺到了這點，然后便產(chǎn)生了強烈的羞恥感，等他再次與她擦肩而過，他不僅沒有和她打招呼，而且低著頭快步跑開了。

仔細算來，二人認識的的時間也不過五六個月，他的心卻徹徹底底地被她勾走了。

　　

今天下午，不對，那是昨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昨天下午他和她在走廊里遇見了——其實是她在等他。

她還是微笑著，拿出一小盒巧克力，道：“好久沒見到你啦，我還以為你搬家了呢。我現(xiàn)在要搬走啦，就想著親自做一些巧克力送給周圍幫助過我的鄰居?！?/p>

他漲紅了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眼神也不知道該看向何處，眼珠無助地亂轉(zhuǎn)，幾乎憋紅了臉。

“怎么了？你，不會是嫌棄我的手藝，不肯收吧？”她向后退了半步，有些遲疑地問。

他慌忙地擺擺手，支支吾吾道：“沒，沒有，怎么會嫌棄呢，我最喜歡...巧克力了。”

“嗯，那就好。好久沒看到你家小貓啦?！彼行┌凳镜溃澳俏蚁茸呃?！”她對他揮揮手，轉(zhuǎn)身向樓上走去。

他猶豫了五秒半，終于鼓足了勇氣，走上三級臺階，道：“明天你就走了啊...其實我家貓也挺想你的，你要不，來我家里坐坐？”

她似乎就在等這句話。她轉(zhuǎn)過身，對他點點頭。

他不記得他是怎么把她帶回家里的，現(xiàn)在他站在狹小的廚房里給她倒水，她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貓咪玩樂。

“咪咪呀，你可真聽話，上次我教訓過你以后，你就一點兒也不敢亂跑啦！我都好久沒見過你啦，你有沒有想我呀...”他聽著她的聲音，一不小心把水撒了一地。他慌張地收拾好廚房，然好便站在廚房門口，透過門縫，看著她抱著貓，撫摸貓的后背，貓很乖地躺在她腿上，還主動翻出肚皮示好。他有些不敢走出去，他不想打攪了她和貓互動的唯美畫面。

終于，他走出廚房，雙手端了杯水走到她面前，把被子放在茶幾上，他這才松了口氣，剛才端水的短短三米路程，他的雙手因為緊張抖個不停。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邊坐下，解釋道：“最近我比較忙，就沒帶它出門...仔細一想，咱們都認識半年了。”

她繼續(xù)逗貓，沒抬頭看他?！笆前?，都半年了。唉，只可惜，我馬上就要搬走了，也不知道我未來的鄰居家會不會也有一只這樣可愛的小貓。咪咪呀，以后我搬走了，你會不會想我呀？”

其實它都不認識你，它們的記憶，也就保留三五天。他沒說出口。“肯定會呀，他肯定會記得，曾經(jīng)有個特別漂亮的鄰居姐姐特別喜歡它?！?/p>

她沒回應，他也不再開口。二人就這樣坐著，待了半個小時。

“我要走啦，明天我早上就要走呢。”她突然站起來，道。

他趕忙站起來，有些慌亂地道：“你，你現(xiàn)在就要走了嗎？你要搬去哪里？”

她歪著頭，道：“我呀，我要回老家啦，明天早上八點的飛機，再不回去明天就該起不來床啦。我爸媽催我回去結(jié)婚，唉，我還沒對象呢，就要結(jié)婚了...”

“啊...”他不知道回答什么。

然后，他便眼睜睜地看著她從他的視線里模糊，直至那個身影完全消失。

“喵嗚！”貓蹭了蹭他的腿，叫了一聲。

他蹲下身，摸摸它的腦袋。它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或許是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才導致她的離開。

快要午夜一點了。他從床上坐起身，摸到桌子上的眼鏡，下床打開燈。貓趴在床尾處睡得正香。

他有些睡不著，去廚房倒了杯牛奶，放進微波爐里加熱。等到“叮”的一聲聲響，他便拿出溫牛奶，喝掉，刷杯子，再回到臥室。

他站在窗子前，望著窗外點綴的星，望著如同星子般明亮的燈火,望著遠處閃爍的霓虹燈，或許全世界里孤單的人只有他自己。不對，或許還有樓上的她。

他躺回床上，望著雪白的天花板發(fā)呆。

如果我變成一棵白楊的話...他思考著：如果他是一棵白楊，那她或許就是一場驟雨吧，她突然來到他的世界，潤物細無聲，走進他的內(nèi)心。這樣，他才可以真正感受她的雨滴，這樣，才便不枉費她來過他的世界一場。他會站在驟雨下，盡情享受每一滴雨滴打在他的身上，順著樹干流淌，最后被根吸收?？墒且粓鲶E雨落下，太陽一曬，她便再沒有在世間存在過的痕跡，除了他，不會再有人記得她，他甚至來不及吻她的額頭。

可如果他是白楊，又如何能擁抱她？他愣住了。

那他或許更是一場大風。他的身體便會變得輕快，只要他想，便能去到任何他想要去到的地方，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吻到她，他可以帶她回到他的家鄉(xiāng)——那是一片如海一樣澎湃的草原。他從小在這里成長，他可以自如地在草原上奔跑，他可以親吻那蕩漾的綠草，吻原野上點綴的小花，吻烏云閃電 ，吻他家房子上的紅色屋頂。他可以帶著她感受這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他愿意用最慢的腳步靠近她，擁抱她，讓她感受到世界上最清涼又最溫柔的風。

如果他真的是一場風，如果她是一場驟雨，這是何等的般配！可他不是風，他只是一棵白楊。

那她還是作為人比較好，這樣，他便可以為她遮蔽炎熱的太陽，送給她一片蔭涼。他會把所有的喜歡深埋在樹根下，也會用沒人能看得懂的語言，把那些情與愛寫滿枝葉，登封吹過，一篇綠葉掉落在她身旁，沒人會知道那是他寫給她的浪漫情詩。

她會是什么樣的人呢？他的思緒突然中斷看上去像陽光一樣明媚，但她私下里會不會也是個安靜內(nèi)向的女孩？她會喜歡什么呢？除了貓以外。她會喜歡讀書嗎？是《紅樓夢》還是《哈姆雷特》？她會喜歡聽音樂嗎？是純音樂還是歌曲？或許她也會喜歡藍調(diào)布魯茲？她平時會喜歡看電影嗎？她平時會喜歡二次元嗎？她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她到底喜歡什么呢？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即使他知道，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猜到全部的正確答案。

如果他們在童話世界，那世界的一切都會想方設法幫助他們，主要一個吻，便可以承諾彼此的終生，只要有她的吻，他便會從青蛙變成英俊的王子，從此守護她的一生。然后他們會一起守護他們的王國，他們的子民。就是這樣簡單幸福的一生?？上麄兓钤诂F(xiàn)實里，他沒有出生在童話世界。

他怎么想，怎么覺得他們能在紛擾的世界相遇是一場緣分，不僅他為了她丟了心，連他家的貓都為她丟了魂。這絕對不是巧合！他再次從床上坐起來，坐到書桌前拿出本子和筆，想寫下些什么。躺在床上時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要和她講，但是拿起筆，剛才向好的一切文字都被他遺忘。

“我喜歡你?！?/p>

最終也只能落筆這四個字。他握著筆，不知道還有什么話可以寫在紙上，也不清楚改寫一些什么內(nèi)容。寫下來的內(nèi)容，是作為告白信，還是只是一篇日記，還是對過去那么久沒有勇氣的懺悔？他放下筆，再次躺到床上。已經(jīng)半夜三點，他困了。睡意終于將他籠罩，進入沉眠。

他慌亂地從床上坐起身，他拿起手機一看——早上六點。他終于做下決定，他不能讓這個明媚的春天從他的掌心流逝。

“我不該再繼續(xù)膽小下去了...我會后悔一輩子的...”他自言自語道。

他慌亂地從他的衣櫥里翻出一身他自以為最帥的衣服，迅速換好衣服完成洗漱，從她昨天送來的那盒巧克力里拿出來一塊，然后飛速跑下樓，跑出小區(qū)門，打了輛車去機場。如果他不抓住這最后一面的機會，無論事情的最終走向是好是壞，他都會感到痛苦，悔恨自己一輩子。

今天他出門比平時早很多，道路上并不擁堵，甚至沒有幾個人，平日里一個半小時都未必能趕得到的路程，敬一個小時就到了。他的掌心出滿了汗，如果他真的是一陣風，那他現(xiàn)在早就到達了他的目的地。只可惜，他是一棵白楊。

他下了車，狂奔進候機室，就在他前面不到十米處，他看見她獨自一個人，正在慌亂地整理行李，他甚至能看到她額頭上的汗珠。

他先做了幾個深呼吸，保證自己的聲音不會帶著喘息后，他大步走到她身邊。

“小姐，您需要幫忙嗎？”

她抬起頭，有些驚異，但是她立即笑著說：“好呀?！?/p>

半晌，她又道：“你怎么來了？不會是為了幫我搬行李吧？”

我愛你。他說不出口。他著急得快要瘋了，可他說不出口。他彳亍著，終于道：“你，可以不離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