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吳山志
? 吳山志有云,“月,四萬五千歲,一萬歲長懸而明,一萬歲匿于虞淵,一萬歲受世拜禱,一萬歲數(shù)盡千秋?!?/p>
? 只等那個散淡的云,能守它片刻,即使再等萬年,便也不悔。
————
? 先生攏一袖畫卷入山門,回身看了一眼遠岫忽明晦的吳山,長風過處,衫角長袖飛揚而起。?
? 要下雨了,他想。
? 他垂下眼,摩挲了一下腕上的銅金藏印,揣得嚴密些,繼續(xù)沿山路緩緩獨行。
? 他在等他的良人。
? 這十年啊聚少離多,一面一面都在先生的玉鎮(zhèn)紙上,見一面便刻一筆他字的筆畫,落盡十七筆,便剛好成了他的名字。
??
? 那些往來客舊親友勸他從這吳山出去,“何必再等,不值得?!彼麉s只笑,拾起筆埋下頭在明宣上畫月,一個又一個孤零零的月,像在述盡地久天長。
? 有時人會好奇,想知道那個眾人心照不宣又緘口不言的人究竟何方神圣。
? “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 先生便從長久沉默中抬起頭來,眉眼里藏了隱秘的歡喜,似在人前捧出一件家珍:
? “他啊……清水白鑒,亂云烈風,是此世再難得見的人物,你若見到他,一眼便不忘?!?/p>
? 九劫山主,平寨定疆揚名四方,這萬里青山一草一木莫不姓張。卻于十年前的一個雪夜負刀下山,再未回。
? 人們說那日漫天飛雪,先生只一件薄袍默默隨了那人千里,最后暈厥在冰天雪地,被一匹從未見過的藏飾白馬負回了吳山。從此落下了肺病的根,一日不如一日光景。
? 舊游恍若一夢中,十載何期兩來此。
————
? 藏客歸時日暮將盡,遠山落雨。
? 他穿過回廊,在那松柏森森下看到了正在淺憩的先生,手中握著書卷懶懶斜坐,任發(fā)碎散在臉側(cè),清瘦溫弱,帶了些盈余的病骨,且一臉倦態(tài)。
? 他病了。
? 藏客俯下身,輕輕扣住了他腿彎,略發(fā)力連同那書卷一齊攏入懷中,懷中人睡得安詳,偏過臉靠入他懷,露出頸邊一側(cè)舊疤,藏客皺了眉。
? 嗅到有血腥氣和刀鋒冷冽,先生抬起了眼,混混沌沌似在夢中,看到抱起他的人一身深衣,眉眼隱在斗笠下,只顯出棱角分明的下頜。
? 他試探著伸出手,輕輕拾起那斗笠邊緣一瞬間,眼睫劇烈抖動了兩下,無數(shù)滋味齊齊撞進心口,隨那人深如穹蒼望來的眼神,在心頭迸出覆頂?shù)臍g喜。
? 燒紅眼哽了半日才顫聲道:“你……回了?”
? 于是跌了刀落了卷,兩人都帶了濃重的情緒,癡纏至書房,唇齒輾轉(zhuǎn),至先生腰身狠狠磕在書案前,被整個抱坐到新寫的詞賦上,恨不得拆分吃下去的架勢。
? “這次回……嗯……就別再走了。”
? 他不答,掃凈一桌的硯紙瓶罐,解盡了先生的素衣長衫,曳了一夜燭臺絲火。
? 不足三日,這群山的大村小寨皆知那九劫山主回了,在吳山落了腳。
——
? 先生身體好的時候像只神采奕奕的小狐貍,但本事不見長,倒多了不少纏人的脾性。
? 藏客無奈看著先生一粒一粒扒拉米,躲在碗后面怯怯瞟他。
? 怎么就添了挑食的毛病,不吃生冷不吃苦口,眼見著動筷就不往里進,垂著眼自己倒委屈得不得了。以前不挑食,他回來就挑食。
? 他便撂了筷,搗碎些肉塊和著米用勺遞到先生嘴邊,“張嘴?!痹谙壬怨月犜挄r,用筷子迅速挑了兩片苦瓜一齊遞進嘴里,就這么一點點喂好容易才壓下去大半碗。
? 先生身子不好的時候就蔫蔫的,咳一整天被藏客扛出來曬太陽,裹著被子坐在太陽底下煩人,腳邊一群呆鵝四處啄食。
? “你跟我說說話吧……”
? “長白山的云和月是什么樣的?”
? 藏客在院里修他松了榫卯的榆木書案,敲敲打打不理他。
? 先生就不絮叨了,裹著被子跟呆鵝對著呆,呆了一會鵝開始叨他,藏客便無奈去抓鵝。
? 可他這個病殃殃的小藥罐子不只是個富貴閑人,他吳家是這淮水沿岸的世門望族,先生少年時也曾驚才逸世,名動江南。
? 正是那位“半闕動吳越,一詞換一城”的公子。
? 有時他伏案揮筆,足挺直病骨,添了些清傲和恣意,淋漓漫點至日影西斜,寫完筆灑脫一扔鎮(zhèn)紙一挪,對登門討字已看呆的門客道:
? “拿去,告訴解老板,這副字若不抵他半個戲班,我白給他摹一整本太平經(jīng)!”
??
? 隱在門邊的藏客靜靜看著他,在客人零星散盡后走上前,伸出手攬住了有些疲態(tài)的先生,把頭埋在他頸窩。?
? 先生身僵了一下,似不曾習慣他這般繾綣,手慌亂找了根小毫,局促得在草紙上垂眼畫圓。
? “你在畫什么?”他低聲問。
? “我……在畫月?!?/p>
? 藏客越過他肩膀看去,孤零零一輪月,十分落寞,便握了他的手蘸清水,仔仔細細落了個繞月云,淺墨淡點,守在月旁。
? 他的手十分有力,兩人指尖相觸,先生可嗅得他身上雪山冷冽氣和帶禪意的藏香,眼神亂了一下,而后突然抬起頭認真喊了藏客:??
? “小哥?!薄班牛俊?/p>
? 他卻又垂下眼去,指腹摩挲那對云月,低聲說:“月想云知道。”
? 藏客一時沒聽清,“月想,云知道?”
? 他卻搖搖頭,認真糾正著:“是月,想云知道?!?/p>
? 他帶了些隱秘的期待,清澈一雙眼望向藏客,似乎在期待些什么。
? 可藏客沉默一下,似不為所動,只埋下頭含吻了他的耳根,手自下探進了先生長衫,暗示著情動。
? 先生卻掙扎了一下,急切得捧住他的臉:“我……等了十載,我這心你……”他后半句,被一個強制的吻有些粗暴地堵了回去,灼熱的掌心游弋過胸口,他的心卻瞬間墜入萬丈冰淵。
? 先生失神看著他,突然笑起來,略退了半步,眼看著藏客,自顧解開袍坐回圈椅,赤裸修長的腿便搭上了扶手,眼神勾人卻荒涼,任君采擷。
? 那案臺的玉鎮(zhèn)紙白明宣一齊因撞擊碎裂,瓷片紛飛,碎落滿地又被晃動的椅腳碾了個粉碎。
? 那硯臺無墨,只一圈清水,隨情聲動一圈圈蕩開去,聲聲絕望。
??
? 那晚著實過了火,見了紅也未曾中止,體弱的先生足發(fā)了三日高熱,燒得咳血盜汗,蜷在榻上囈語胡話。
?
? 藏客不信感情,因為他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 他知道烈馬挽弓,知道圣山龍脈,知道吳邪二字用藏語怎么寫最好看。但他不懂情感,他活了很久,但從未有過什么過命的朋友,也沒有什么人與他親好,獨自一人慣了,不信一切主觀情緒。
? 可當他看著先生在病榻囁嚅他的名字,心口有些郁結(jié)的疼,他便皺眉攥緊強忍著,覺得心中有什么縱了去,不肯收韁。
? 他不知如何才是,只能更寵慣了先生。體弱的人肺病因這場高熱愈發(fā)嚴重,藏客晨起第一件事便把榻前的窗支開,讓新鮮空氣涌進來。
? 他倚窗而坐,把昏沉睡著的先生挪進懷里扯個薄衾蓋好,自己便靜坐等,或是望天,或是低頭擺弄先生的手。
? 等天明雀啼,先生便也朦朧有了意識,倦怠沉沉把臉埋進他頸窩,低啞著咳一聲后,窸窸窣窣溫熱得挪進他懷里,等他輕輕落個吻后才肯睜眼。
? 孩子氣得很。
——
? 冰融春至了,這九劫山四方匪窩山寨開始蠢蠢欲動,藏客于某日亥時聽到遠山一聲尖銳的哨鷹,淡淡望了一眼遠處九劫山主峰,負刀起行。
? 他走前掩好了先生的衣袍和衾被,輕輕在他額角落了個極盡溫柔的吻。
? “我去去就回?!?/p>
? 他踏出門檻想起什么,在柴房摸出把舊匪刀,提刀凌厲發(fā)力,一把狠嵌入門柱中。那刀半身沒入墻體,余古舊的刀鞘鎮(zhèn)在外,帶著強大的威懾力和殺氣,與這清致小院格格不入。
? 藏客其實不喜歡九劫山主這個身份,他覺得匪氣,可他又為主轄這萬里群山而有些私心,因為其中那煙云清秀的一座山是他的。??
? 山是他的,山中那個人也就是他的。
? 第二天,先生一整天沒摸著影慌了神,戴了藏客的斗笠外出尋人。
? 他提著長袍在雜木溪叢亂撞,四面風緊得很,掀得狂風亂袍,他走到山門前,單手扶住頭上的斗笠,揩了揩額角的汗,突然感到大地一陣震顫,而后馬蹄轟隆聲自河谷傳來。
? 他看去,突見漫天飛沙,隱約可見浩蕩蕩一隊人馬,聲勢浩大,其間跟隨了數(shù)匹烈性十足的豢狼,
? 他瞬間意識到了這是什么場面:九劫山主巡山。
? 閑人本該退避,先生卻一時癡癡望過去,任萬馬奔騰過,揚起塵囂漫天,整片河谷都回蕩著驚雷一般的馬蹄聲與重鎧兵器鏗鏘聲。
? 而后在擦肩瞬間,他看到了在一排黑帷帽遮面的匪俠簇擁中,豐神俊朗的那個男人,獸皮大氅,盛勢凌人,他挽著一匹俊極的透骨戰(zhàn)馬,身后負了那把象征九劫山主的黑金古刀,帶了上世神祗一般拒世的冷朔。
? 藏刀出巡,鬼神退避。
? 藏客冷冷掃過河岸,突然瞥到了山門前迎風而立,玉一般的先生。
? “九劫山不劫貧,不劫娼,不劫紅白?!?/p>
? 但劫美人。
? 于是,在兩人對視一瞬,九劫山主自萬千戰(zhàn)馬中引韁回身,迎風踏塵向驚慌失措的人沖去,在靠近時一把將其劫上了馬,塵囂滾滾直擄去了半山深林間。
? 竹深清溪畔,藏客雙手將先生從馬背抱下,將大氅解下覆在他身,而后緊緊攬進懷里,抵住他額頭,沉聲道:“我有話跟你說。”
? 他偏頭咳了兩下,笑看著藏客,“咳……你說?!?/p>
? 似是有些特別的情緒在蔓延。
??
? 藏客正欲開口,卻見先生話音落時嗆了風,又猛咳起來,咳得弓下身去。
? 他急切去扶,卻見他身形劇烈震顫了一下,而后鮮血滴落,強接不住自先生掌心淌下來,淋淋漓漓墜落在地,染遍素衫怵目驚心。
? 藏客怔住了,不敢置信看向先生,卻見他淡然笑了笑:“我也有件事,咳,我可能要死了,以后……可就沒人為你留門,也沒人煩你了……”
? 他蒼白著臉說完,便直直跌了下去,落入藏客懷中。
? 有些緣起,其實一直在末路。
————
? 先生開始編纂?yún)巧街荆@吳山每寸草木他都踏遍了,何處有險峰,何處有亭臺,詳盡無比。每一章落腳批注,都畫著一對小小的云月,和那十七筆的名字。
? 他想替藏客記下家在哪里。藏客有失魂癥,幾年一次,最嚴重連他是誰都不知,他想倘若未來他忘了,看到吳山志,也能尋著回到家。
? 雖然那時他可能不能為他留門了,卻也希望萬家燈火中,有為他而明的一盞。
? 藏客卻外出的愈發(fā)頻繁,脾性也愈發(fā)沉郁起來,每次歸來身上都帶著市井煙塵氣,有熏藥香有血腥味,甚至脂粉氣。
? 先生不想他亂跑,他時日無多了,與藏客見一面便少一面。他鬧過,也罵過,藏客卻只是沉默收起他砸碎的瓷杯,負了刀出門。
??
? 在一次漫長的外出歸來后,藏客徹底消失了。許了他長相廝守,卻無蹤跡地離開。
? 其實先生是有預感的。
? 因為半月未碰他的藏客,摁著他進行了一場堪稱慘烈的床事。
? “……疼……求你……”
? 自入夜開始,藏客便沒肯放過他一刻,甚至于浸透了中衣見了紅留了痕,他看著面前青筋暴起的手背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連勉強迎合都沒了力氣。
? 越來越輕賤。
? 先生在破碎的喘息中看向窗外,看那為他挑的燈漸漸暗了下去。
? 所以,本就是他不值得。
? 藏客走了。
? 先生養(yǎng)好身子,不吃不喝呆坐了兩日,靜靜起身將吳山志撕碎,淡淡扔入了火盆中,而后回屋,將那刻著十七筆的玉鎮(zhèn)紙摔了粉碎。
? 他再不去山門坐等,也再不抬頭望月了。
? 他已經(jīng)忘了,再也沒什么能迫著他想起那個人了。
? 可某日,他在收拾自己舊衣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大氅,他皺眉,心煩意亂扯出來棄置于地,一張泛黃的紙飄了出來。
? 他把紙舉得很高去看,尋著光看很久,然后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捂著心口躬身開始猛咳,眼淚都劃了下來,落過瘦削的下頜。
? 紙上是一輪圓月和一片著墨干凈的云。
————
? 三個月后。
? 藏客身中十三刀,只勉強包扎了其中幾道致命傷,剩余的因馬背顛簸開始撕裂淌血。
? 他的手腕在雪山斷崖摔斷了,但還好,他單手也可挽韁,掌心的創(chuàng)口被韁繩磨破又愈合,反反復復,直至潰爛目不忍視。
? 吳山又下了雨,他棄馬徒步上山,離家愈近,心中便愈發(fā)歡喜。
? 他扣門。
? 無人應。
? 藏客心里有些慌,又扣兩下,聽到里面有人撐傘而出,臨近時傳來了冷冷一句:
? “客回吧?!?/p>
? “吳……吳邪?!彼_口喚了先生的名字。
? 里面沉默,而后門淺開了一條縫,先生目無波瀾靜靜看著藏客,似看一位陌生的遠來客。
? 他心沉入冰窖。
? “這個……拿著……”藏客想起什么,踉蹌兩步,把一個浸透血的粗布包袱遞到先生面前。
? 他并不伸手來接。
? “你走了便是走了,我也再不認你。風北水南去,死生各西東?!?/p>
? 藏客在雨中聽罷,垂下眼去,他腹間那創(chuàng)口血淌下來,手臂再支撐不住開始顫抖,他聲音低啞道幾乎聽不清晰:
? “可我……命里無西東,十方皆是你?!?/p>
? 他說完,慢慢勉強俯下身把那沾滿血垢的包裹放在門階上,一層層剝開,露出一張藏語寫成的藥方和一株被擦得干干凈凈的雪參。
? 他的胸腔有積血,呼吸聲極重,藏客最后看了一眼先生,低頭負起刀一步一沉,重入雨中。
? 可在他轉(zhuǎn)身一瞬,背后便被人死死攬住了,他遍體鱗傷支持不住,隨先生一起狠狠跪在泥濘中。
? “下次你就是死了,我也……再不管你!”先生咬著牙發(fā)狠,卻心疼到顫著身再說不出一個字。
?
?————
??
? “去錢塘,申時就回,留門。”藏客一字一頓叮囑先生,把家里的事交代了個明白,
? “別在外面等?!彼老壬?,沉聲補了一句,伸手替他戴上斗笠,看著他認真清致的臉輕吻了一下他的眉眼。
? 先生目送他出了山門,直至再不見身影才收回眼。他下了山門,在樹下倚石而眠,心滿意足嘆氣闔上眼,想等一人入夢。
? 藏客還沒出河谷,心中便空落落的,才分離又想他了。那感覺愈發(fā)強烈,迫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他捂了捂心口,卻從懷中摸出一張云月小圖。
? 一時勒馬立身。
? 先生睡得混混沌沌,突聞馬蹄聲近,他慢緩抬眼,看到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輕輕撩起他的斗笠,而后深如穹蒼的一雙眼望進來。
? “你……你不去了?”
? 藏客的心跳很快,似乎是有什么話要告訴先生,好像一句錯過很久的誓言:
? “云知道?!?/p>
??“月,想云知道?!?/p>
? 云知道。
??
? 藏客和先生打馬過吳山,群山隨云過,先生仰起臉,身后那人的外衫隨風揚過,帶著亙古雪山的冷冽氣息。
? “???? ?? ?? ?????.”藏客突然沉聲開口。
? “什么?”先生問。
? “沒什么,我在念你的名字?!?/p>
?
? 先生便闔上眼,向后靠近他懷中,在萬里長風過,他只聽得浮生萬象,皆是溫柔。

小記:
8.15 ?于城南 扶風寺落筆,抬頭嗅得雨后佛香很沉,回廊九轉(zhuǎn)相銜,十方無風,樹影卻婆娑起來。
? 爐香乍熱,世間暖。
圖自lofter.阿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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