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儀物語——第七章 “籠中鳥” 第二節(jié)(上)

有些事發(fā)生時那么寂靜(上)
睜開眼時,牧知清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窗戶似乎有著精美的銅飾,自己則躺在一張鋼架床上,觸感與自己住處的那張木床迥然不同——這間房間似乎出人意料地透露出精致,甚至是典雅的氣氛。
目光稍稍移向身側(cè),房間似乎被一道簾子隔開,簾子上映出兩個坐著的人影,似乎一張桌子將二人隔開,上面擺著盤子,時不時金屬碰撞和剪刀撕裂紗布的聲音,透過簾子,傳到房間的另一側(cè)。暫時還看不出對面的兩個人影分別是誰,但在自己這一側(cè),就在床邊,出現(xiàn)的景象讓他屏住了呼吸,心跳急劇加速。
在他的床邊,身著淺褐色襯衣的少女靜靜地坐著,雖然并不算熟識,但也并不陌生。一襲黑色長裙上擺放著一本攤開的書,雙手交疊輕輕壓著書角,似乎是睡著了。房間這邊的兩人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只有時斷時續(xù)的對話聲與醫(yī)療器械的聲音從簾子的背后傳來。牧知清側(cè)著仔細端詳著少女的臉龐,仿佛在欣賞一尊來自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雕像。
少女如同時間靜止一般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襯衣似乎是絲綢的面料,沒有任何多余的飾品,與黑色的長裙相得益彰,給人素凈之感但又不會給人留下樸素的印象。如果要深究其中的氣質(zhì),那也許用典雅而恬靜來形容再合適不過,像極了美麗與純潔的室女神祇,房間里的一切都仿佛是作為她的陪襯而存在。
牧知清就這樣呆呆地看著,一種浪漫的氛圍從她的身上四散開來,彌漫在這個單獨的隔間。黑發(fā)披在少女的肩上,胸口隨著她均勻的呼吸輕輕起伏,雖然現(xiàn)在是冬天,但他卻從那里看到了一抹楊柳吐出新綠的春色。他看得入了迷,眼前的少女仿佛受到阿芙洛狄忒的偏愛,將她的面容精雕細琢,毫無瑕疵,濃密的黑發(fā)看起來比夢中少女的銀發(fā)更加柔順飄逸,身體雖然看起來有些單薄纖細,雖然稱不上飽滿,但總的看來也十分勻稱。
雖然從小到大,他見過無數(shù)女性,其中稱得上好看的也有不少,但眼前少女的容貌卻第一次讓他有了審美上的共鳴。該如何形容這種微妙的共鳴呢?也許就是純凈而又不虛幻吧,如此單純,又不需要什么特別的理由,就像是高雅純潔的白色百合花一般,只可能在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完美的少女。
與宮羽蘭身上四處散發(fā)的活力與英姿不同,眼前的少女吸收著周遭的一切喧鬧,從內(nèi)到外都在釋放著平靜的氣息,給人一種淡薄之感。如果說宮羽蘭身上吸引他的是昂揚向上的生命力,那少女給他的感覺就是從亙古就已經(jīng)存在,而又將會持續(xù)到萬物沉寂的永恒——面對這樣的少女,他不愿去意識到終有一日,她也會香消玉殞。
但是,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殺戮有時,醫(yī)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神造萬物,各按其時成為美好,又將永恒安置在人心里,然而神從始至終的作為,人卻不能參透。因此美好常常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破碎,太過綺麗的事物,往往也會以十分悲涼的方式收場,這是世間萬物都不得不接受也不得不認同的宿命。
“果然,看著她結(jié)果就忘了,盯著別人看其實很是失禮?!?/p>
他回想起了不久前那個下午,云雀輕輕落在少女肩頭的情景。他暗自在心里向少女道歉,然后輕輕地將頭連帶著視線轉(zhuǎn)向另一邊。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少女的耳朵似乎動了動,睜開了眼睛,目光對上了正要躲閃的牧知清。她并未沉睡,只是在默默守護傷員的時候閉目養(yǎng)神。牧知清愣住了,心臟因為近乎受到驚嚇一般劇烈跳動著,他有些不知所措,既沒有繼續(xù)把頭扭向另外一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緩解因為偷窺少女的側(cè)臉被發(fā)現(xiàn)的尷尬。兩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了沉默,默默交換著目光。
少女的眼神中依舊帶著些許笑意,但在如此近的距離,他卻看到了這樣的笑意背后的黑暗,仿佛從眼睛深處看到了死一般的陰郁,雖然大體上看,少女與平時并無太大差別,但少年也察覺到了一絲與輕易無法察覺的氣質(zhì)——她雖然看上去落落大方且和善待人,但她本人可能沒有看上去那么陽光。也許是這樣的氣質(zhì),讓牧知清覺得她應(yīng)該比自己年長一些,但他把視線收回到少女全身時,那種由衣物勾勒出的纖細的全身與細膩的肌膚又讓他覺得少女比自己年輕不少。
少女依舊用著難以名狀的眼神直勾勾地端詳著牧知清,絲毫沒有避開他迎面而來的目光的意思。仿佛是精神被控制一般,他連開口向少女說話都做不到,與其說不知道如何開口,倒不如說在這樣的時候,說什么都是對這樣恬靜氛圍的一種破壞,這讓他不得不思考再三。而且在讀出少女陽光下的陰郁之后,他有了一種強烈的預(yù)感:與宮羽蘭相比起來,她可能是一個更加深不可測的人,也許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可能就會造成自己在對方心中的評價大打折扣。于是他決定忍耐著,等待著少女來打破兩人間的沉默。
而另外一方,少女也保持著沉默,微妙地掌握著兩人間的節(jié)奏與氣氛,仿佛是在研讀一本書一樣,仔細地品味著躺在病床上一言不發(fā)的青年。無法看透少女內(nèi)心的想法,這樣尷尬而且煎熬的局面一直持續(xù)著,少女的目光仿佛一把尖刀,游走在他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毫不介意這種愈發(fā)壓迫的沉默。這樣的情況下,自己無疑就是綁在行刑架上,進行著凌遲的刑罰,同時,簾子背后兩人輕微到若有若無的討論聲和金屬與陶瓷碰撞的聲音無疑加劇著凝重的氛圍,又讓他的神經(jīng)緊繃到了極點。
少女在塔吊上展現(xiàn)出來的冰冷眼神再次被自己回憶起來,仔細揣摩之下,他越來越意識到自己之前對她認識的淺薄,內(nèi)心逐漸又開始不安起來,但他又覺得此時不應(yīng)該想那些有的沒的,索性放棄了思考,重新開始堂堂正正地端詳起眼前的少女來。
上次在羽山大學(xué)里和宮羽蘭一起在人群中遇到她時,他就感受到了少女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擁有纖細線條的身體和細膩的肌膚更加將這一特征深刻放大,就像是深居于冰封古堡深處多年的冰之王女一般。但即便如此,她眼神里的笑意卻又在冷艷的基礎(chǔ)之上又添上了一絲溫暖,兩種看似矛盾的獨特氣質(zhì)讓眼前這位少女在牧知清的腦中產(chǎn)生了奇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對于自己原本以為已經(jīng)了解的人又顯露出迥然不同的另一面時,這種微妙情緒與驚訝會讓大腦飛速運轉(zhuǎn)的牧知清感到異常壓抑,而周圍環(huán)境的沉默,又讓這種情緒持續(xù)增加。思維天馬行空的他決定做些什么來緩解這種局面,想好措辭之后,他清咳兩聲,打破了雙方心照不宣的沉默。
“對不起,請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聲音在簾子前的兩人空間里回蕩著,少女身體微微后仰,眼神離開了他的臉龐。
“你啊,昨天晚上還真是亂來,不僅自己差點被殺死,還險些搭上羽蘭?!?/p>
她似乎是在生氣,但細細想來又不是那么回事。他正準備道歉的時候,少女抬起左手,指了指床頭柜:
“把你抬上床之前,我把口袋里和有可能妨礙救治的東西都給拿出來放到這里了,沒有遺漏什么吧?”
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話語仿佛云雀婉轉(zhuǎn)的鳴啼一樣悅耳。牧知清把目光轉(zhuǎn)向她手指的方向,床頭柜上擺著自己的手機錢包鑰匙什么的,以及一塊看起來很有年代感的懷表,似乎沒有什么缺漏,少女將那些整整齊齊地放在一起。
“謝謝你啊?!?/p>
他輕聲道謝,但少女依舊沒有接過話茬,而是突兀地來了一句:
“你大學(xué)之前經(jīng)歷的事情,羽蘭知道么?”
他眨了眨眼睛,望向天花板,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但還是認認真真回憶了一番。
“我沒有對她提過我從前的事情?!?/p>
少女這樣發(fā)問的緣由他并不清楚,也并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對宮羽蘭來說是必須要知曉的事情還是絕對不能說的秘密。于是他添了一句:
“如果宮小姐知道些許事情的話,那絕對是她從我身上的蛛絲馬跡種推測出來的?!?/p>
他把目光重新轉(zhuǎn)向少女,目光再次相遇,此前的壓抑感消減了大半,于是他嘗試著支撐著坐起身來——如果繼續(xù)聊下去的話,自己卻依然躺在病床上,這種狀態(tài)似乎感覺會有些奇怪。雙手撐著床,用力將上半身直立起來,緊接著一股寒意從背上傳來,他不由地打了個哆嗦。少女輕輕地站起,將書本合上放在椅子上,然后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走近他,將外套披在他的身上,然后又輕輕走回座位,拿起書本悄無聲息地坐下來。
“所以……我能問一下,我這是在哪兒,現(xiàn)在又是什么時候?”
依舊對周圍環(huán)境無比陌生的牧知清還是想搞清楚自己的現(xiàn)況,對于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的他來說,自己身處的房間雖然安全,但還是會感到陌生,而和他一樣經(jīng)歷了全程的少女卻沒有想要解釋這一切的意思。無法探求事情從頭到尾的真相的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將目光從少女身上移開,聚焦到了簾子后面的人影上。
憑兩人的影子來看,隔壁是在進行一場手術(shù)么?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其中一個人影對著另一個微微鞠躬,然后走出房間,留在房間里的那個人影則是朝著簾子走來。陽光透過窗戶,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簾子上映出一個熟悉的剪影,輕輕撥開了隔開空間的長簾。
“啊,看來他已經(jīng)醒了,辛苦你了,諭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