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前，大限將至的狄奧多西皇帝，把斯提利科叫到床前，把小王子霍諾利烏斯和阿卡狄烏斯托付給他。于是斯提利科在老皇帝的床前許下誓言，會不惜生命，輔佐兩位小皇帝。

或許帝國晚期的羅馬人已經(jīng)忘記了他們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羅馬公民”的風骨，但是，斯提利科并沒有忘記。在共和時代、以及奧古斯都時代，對于羅馬男人來說，“誓言”是凌駕于法律之上，超越了道德和倫理的，最不容打破的約定。

不論地位高低，不論身份貴賤，嚴守誓約是羅馬男兒相較于其他國家的男人，最特別的品質(zhì)。即使到了公元5世紀，到了這個社會道德被人踩在腳下摩擦的時代，斯提利科依然沒有忘記這一點。

在后來的13年間，他一邊輔佐東西羅馬的兩個小皇帝，另一邊又拼死抵抗北部的蠻族入侵。并且在多次戰(zhàn)爭中，運用他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軍事天才，以少敵多，奇跡般地逆轉(zhuǎn)了絕望的戰(zhàn)局。如果他現(xiàn)在舉兵起義，消滅皇帝手下不到一萬的新兵蛋子，簡直是易如反掌。但如果他違背了自己的誓約，把劍刃對準皇帝，那么他就不再是“羅馬人”。

如果不就地奮起，自己就會被毀滅，而如果奮起，就不再是羅馬。

人和人渣的區(qū)別，在于“人”都有一條絕不可讓步的底線。無論是堆積如山的黃金，還是直逼咽喉的利刃，都不能使其退讓半步的底線。

這條底線因人而異，不受法律約束，也不受制于宗教倫理，因為底線不是真理，而是每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所相信的最好的生活態(tài)度。用拉丁語說，就是“stilus”，也就是風格。如果改變這種“stilus”，我們就會迷失自己，失去靈魂，漂浮在塵世間。

蓋烏斯. 尤里烏斯. 凱撒，在他宿命的3月15日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有人會暗殺自己。甚至有人替他草擬好了可能的暗殺者名單。

但是，在命運的3月15日，他沒有采取任何防御措施。因為元老院貴族開會的時候不佩戴武器，不攜帶隨從，這是羅馬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在自己的身邊配備衛(wèi)隊，或者是對元老院議員搜身，這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侮辱光榮的元老院議員的行為。

畢竟，如果你自己要做正人君子，那么就必須把別人也當做正人君子。所以就算是自衛(wèi)，有損人格的行為，凱撒也是絕不會做的。

但就在這一天，布魯圖和其他14個人在白色托加下面暗藏短劍，刺殺了這個為了維護元老院傳統(tǒng)而毫無防備的凱撒。這14個人之中，還有人因為過度興奮而砍倒了自己人。

作為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領(lǐng)袖，凱撒當然知道自己受了致命傷，但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用托加的下擺裹住自己的身體，避免肉體裸露。

即使到了最后關(guān)頭，也不忘記保持體面，保全自己的形象，這就是凱撒。

后來的奧古斯都大帝，無論何時，都有警衛(wèi)陪伴左右，如果沒有身強力壯的隨從或者親信陪伴在旁，他絕不會拋頭露面。

后來也證明了，凱撒看中的人，就是不一樣。奧古斯都確實是一代明君，也是凱撒最好的接班人。

二者的天賦相似，但是“風格”各有不同。筆者相信，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區(qū)別，與其說是“才能”，不如說是“風格”，更確切地說，是“生活的姿態(tài)”。

正因此，有的人雖然天賦異稟，但是唯唯諾諾，蠅營狗茍，有的人才能平庸，但是灑脫大度?！吧畹淖藨B(tài)”決定了一個人的魅力，亞歷山大大帝的魅力，就在于他短暫但豐富的生活姿態(tài)。

話題回到斯提利科。

斯提利科回到皇帝身邊，他的結(jié)局顯而易見。

公元408年，8月23日，斯提利科遭到斬首。

他沒有為自己作出辯解，沒有反抗。他解散了自己的衛(wèi)隊，沉默地迎接了自己的命運。

斯提利科沒有留下墳墓。按照皇帝霍諾里烏斯的命令，斯提利科滿門抄斬，并且棄尸荒野。

偉大的英雄，史稱“最后一位羅馬人”的斯提利科就這么死了。本文也應該就此終結(jié)了。不過請容許筆者繼續(xù)講述斯提利科死后的一點故事。

斯提利科死亡的消息，第二天就傳到了他的軍隊中。由奴隸和蠻族勇士組成的軍隊隨之一哄而散。他們?nèi)チ四睦锬兀慨斎皇侨チ藲g迎他們的地方了。

他們加入了阿拉里克的部隊。

一個月以后，阿拉里克開始了行動。加上來投靠的斯提利科的舊部，阿拉里克手下不過10萬人，不過對付羅馬帝國的蝦兵蟹將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

阿拉里克一路南下，首先攻陷了意大利北部的阿奎萊亞，之后又攻克了康科迪亞、阿爾迪莫、帕多瓦。

驚慌失措的皇帝霍諾利烏斯早就嚇得魂不守舍，逃回羅馬城去了。阿拉里克一路勢如破竹，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在克雷莫納渡過波河，直逼羅馬城。

阿拉里克并沒有急著進攻，他給羅馬元老院貴族寫了一封信，要求貴族支付他的4000磅黃金。由于斯提利科被處決，羅馬宣布和阿拉里克的和約無效，4000磅黃金也沒有支付。

羅馬元老院貴族過了一個月都沒有回復，似乎是有意拖延。

阿拉里克等得不耐煩了，于是率軍包圍了羅馬城。

雖然和鼎盛的公元2世紀不可同日而語，但5世紀的羅馬城依然擁有30多萬人口，存有1年份的糧食。只要有良好的組織，羅馬城是經(jīng)得起持久戰(zhàn)的。

但是，有趣的是，號稱“永恒之城”的羅馬，并沒有經(jīng)得起考驗，確切地說，它只堅守了兩個月。

當元老院貴族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羅馬已經(jīng)被阿拉里克的大軍包圍之后，他們開始慌了。他們馬上派出了代表，向阿拉里克請求解除封鎖，并且表示愿意支付4000磅黃金。

但這時候，阿拉里克不愿意了。因為此時他已經(jīng)兵臨城下，和元老院談判的，已經(jīng)不是支付給雇傭兵的工資，而是給強者的贖金。

阿拉里克獅子大開口，要求羅馬一次性支付5千磅黃金，3萬磅白銀，4000匹絲綢，3000磅香料。

而且，如此高昂的代價，換來的只不過是“解除圍城”。這讓人不由得想起，半年之前，阿拉里克要求的不過是4000磅黃金而已。

羅馬支付了“贖金”，于是阿拉里克的大軍一夜之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走了，但并沒有回到高盧去，而是去了托斯卡納。托斯卡納離羅馬不過是3天的行程，他們決定在那里過冬。

這時候羅馬人終于想起來自己的名譽受損了。他們看著呼嘯而去的阿拉里克的大軍，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于是他們將怒火都對準了元老院，以及皇帝。

這時候，皇帝才發(fā)布了處死斯提利科的理由：

一、勾結(jié)東羅馬帝國，挑撥東西羅馬帝國皇帝的關(guān)系。

二、出賣國家，與蠻族合謀竊取國家財富。

三、策劃謀殺皇帝，并且支持其子篡奪皇位。

皇帝發(fā)布了斯提利科的罪名的同時，基督教會也宣布開除斯提利科，宣布其為“無信仰者”。不僅如此，皇帝還宣布對斯提利科執(zhí)行“記錄抹殺刑”，也就是從一切石碑、雕像、文件中徹底抹去此人的記錄，消除他一生所有的功績。

因此，當今存世的只有一塊記錄了斯提利科生平的石板，被保存在意大利莫迪茶的教堂里。

斯提利科被滿門抄斬，唯一的例外是他的幺女，被強迫隱居修道院。

當然，活人如何折騰死人都沒關(guān)系，反正死人也不會說話。但是，折騰死人并不能真正解決活人的問題。

第二年春天，阿拉里克又來了。

這次他帶著更多的要求，再次把羅馬團團包圍。這些要求包括而不限于：

一、任命阿拉里克為西羅馬帝國大元帥。

二、每年將稅收的三分之一支付給阿拉里克，作為經(jīng)費。

三、割讓達爾馬提亞和諾里克，作為阿拉里克的私人領(lǐng)地。

四、意大利北部以及高盧南部的要塞全部歸阿拉里克所有。

皇帝的宦官奧林比烏斯認為要求太過分了，主張全面拒絕。但是阿拉里克的10萬大軍就在羅馬城外。皇帝霍諾里烏斯被嚇破了膽，竟然提議要雇傭匈奴人來抵抗阿拉里克，令人愕然。

皇帝此時已經(jīng)精神失常，竟然把奧林比烏斯也處死了，原因未知。

羅馬的皇帝手足無措，但是阿拉里克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他首先攻陷了羅馬的外港奧斯提亞，切斷了羅馬的糧食供應。但并沒有將羅馬城完全包圍。這段時間有很多羅馬市民出城逃離。

不過呢，大部分羅馬人還是留在了羅馬城里，這些人大概還相信“永恒之城”的羅馬不會陷落。從那時開始計算，羅馬城已經(jīng)有135年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了，這些人以為過去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現(xiàn)在也不會發(fā)生。這些靠著自我安慰，產(chǎn)生幻覺，選擇留下的人，不是無處可去，就是在做白日夢。

阿拉里克攻陷外港的一個月后，他指揮大軍攻陷了羅馬。

筆者很想說：羅馬是經(jīng)歷了一連串極其慘烈的戰(zhàn)斗，最后才不幸陷落的。

但是現(xiàn)實完全不是這樣。

當阿拉里克的10萬大軍走到羅馬城下的時候，整個羅馬幾乎是一座“空城”。貴族官僚們早就卷鋪蓋跑路了，城墻上也沒有半個衛(wèi)兵的影子。發(fā)生在公元410年，史稱“羅馬浩劫”的大事件，只不過是阿拉里克的單方面屠殺罷了。

凱撒說過：“防御依靠的不是城墻，而是人?！?/p>

既然無人防守，那么再高大的城墻也無濟于事。

細節(jié)不必過多描述，除了教堂，整個羅馬幾乎被夷為平地，留下來的男女老少，不是被殺就是被賣作奴隸。

洗劫了羅馬，獲得了巨大財富的阿拉里克并沒有時間享受。這一年，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按照古人的平均壽命，他也算得上高壽了。洗劫羅馬之后沒多久，他就因病去世，按照哥特人的習俗，部下給他舉行了海葬。

至于昏庸無能、可憐又可悲的皇帝霍諾里烏斯，他后來又庸庸碌碌地活了10年，在38歲時去世，屬于自然死亡。從他10歲登基到死亡，幾乎沒有做過有利于羅馬復興的事兒，做過的唯一一件名留后世的“大事”，就是處死了斯提利科。

順便一提，這哥們兒臨死之前還惦記著自己養(yǎng)的寵物，完全忘記了為4歲的兒子囑托后事，算是間接加速了羅馬滅亡。